竣工之日,密道亦成,督工官员请赐名,秦长歌大笔一挥:“栈渡。”

这个名字虽说古怪,倒也没有太离谱,于是顺利成章的勒刻于桥身。

只有秦长歌和楚非欢心照不宣,所谓栈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矣!

当夜两人约定夜游栈渡桥,秦长歌在宫中办完琐事,先在桥上等候。

不多时,便见那如玉璧的人儿出现在视野,时近春末,临近栈渡桥的西苑桃林花开如雪,只是多半凋谢,一地落英中楚非欢缓步而来,浅粉微褐间的淡蓝衣衫秀朗如秋日晴空。

他秀丽姣好得令女子也自惭的容颜一片平静,目光却深而清远,似有水雾轻浅,倒映朦胧繁花,他经过的地方,烂漫春景都似在渐渐淡去,只余他轮廓秀致鲜明显现,犹如造化惊艳之笔,精心绘就的妙绝身姿。

两人对视,目光牵连一瞬,再不约而同的立即转头去看新落成的桥,秦长歌临波照影,微掠鬓发,楚非欢抚摸着白玉般的桥栏,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是地气的缘故还是什么,桥两侧的桃树却是迟桃,刚刚开出了娇嫩的骨朵,秦长歌采了一支于手中把玩,偏头对楚非欢微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思,说不定一生都用不着。”

楚非欢目光深深,也不知是在凝注那桃花,还是比桃花更娇美的人面,半晌只淡淡道:“只要你喜欢,便值得去做。”

笑而不答,秦长歌转身去看流水,楚非欢立于她身后,沉默如天际明月。

良久秦长歌道:“改日和祁繁他们说说,将来说不定也是条退路。”

却听楚非欢道:“不。”

愕然回身,月色下桃树前,楚非欢眉目隐于半明半暗之中,秀过桃花,神情间却微微怅惋,“长歌,我希望这一生,能有个独属于你我的秘密。”

顿了顿,他又道:“你给我的,一个人的秘密。”

默然半晌,秦长歌轻轻一笑,道:“好吧。”

“只是,”秦长歌侧头看他,眉目间不尽婉转,“将来若是遇险,有用得着处,这个密道,你还是不能对大家藏私。”

“那个自然。”楚非欢答得坚决。

微微笑着,秦长歌递过那朵桃花。

“非欢,我有个预感,这密道会用得着,看来你终究享受不了独有的秘密,为了补偿你,就把这独有迟来的一枝春送给你吧。”

月明,云淡,桥下春波绿,桥上人如玉。

素指纤手,递过粉色微微的一朵未绽桃花。

那花朵如此娇嫩,不堪风紧,颤颤巍巍,如某些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积淀于心,于午夜梦回时辰无限徘徊的美丽心事。

他缓缓伸手,带着珍重的神情,接过了那朵桃花。

接过了,一生里,最为残酷的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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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叹息,将长剑交还祁繁,秦长歌本想责怪容啸天过于鲁莽,此时也已意兴阑珊,不想再说了。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问题的关键,在那封信上,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较之言语更惊动人心。

秦长歌却隐隐觉得,自己当年,做错了一件事。

她微微侧头看着容啸天,当年,自己看中他忠直敢为,虽说鲁莽了些,但配上祁繁的谨慎细致,和非欢的冷静聪慧,却是最佳搭档,非欢太冷,祁繁太细,遇事都容易行动力不足,很可能贻误时机,但加上个一腔热血的容啸天,应该是完美的互补。

如今看来,再缜密的思考,再细心的安排,终不抵命运齿轮的强大转动,裹挟得彀中人血肉横飞。

无声叹息着,她问容啸天:“容先生,假如,我是说假如,是你冤枉了楚非欢,误杀了他,你要怎么办?”

容啸天怒道:“怎么可能!”

秦长歌不说话,只温柔而坚持的看着他,容啸天本想嗤之以鼻的掉过头去,不理这个荒谬而绝无可能的问题,然而不知怎的,那平静的目光仿若无处不在,又似生出倒刺,刺得他不得不回过头来正视。

接触到秦长歌目光,他的心突然抖了一抖,半晌,咬牙狠狠道:“我若冤枉了他,冤枉了自己兄弟,必自裁以谢!”

一旁的祁繁一直默然看着,此时也轻声道:“是,繁亦自裁以谢,并以黑巾覆面,至死不敢再见先皇后!”

秦长歌闭闭眼,在心中默然叹息,那一刹间她突然犹豫,值得么…两命对一命?然而瞬间她计议已定,睁开眼,道:“祁先生,我听说你麾下有个专门至离国经商的商队,这几年还继续么?”

“有,”祁繁道,“只是他们还没回来,大约要在三个月后。”他奇怪的看着秦长歌,道:“明姑娘,您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笑了笑,秦长歌道:“还没回来啊…那么,派个稳妥的人,帮我送封信给公主,我要请她帮个忙。”

说着匆匆下笔,写好纸条,交由容啸天带出,见祁繁欲问又止,遂笑道:“我请公主帮我去皇史宬查查看三年前离国的大事纪,离国远隔大陆僻处海疆,西梁民间没听过这个国家的都有,国中事务,传不到这里,商队又没回国,我想知道的事无处查问,但是负责记录西梁皇史和天下大事的皇族史料馆,一定有相关记载,哪怕只言片语也好。”

“您想知道什么?为什么是离国?”祁繁大惑不解。

秦长歌却不想把心中那个揣测先说出来,她需要确实的证据来验证,隐隐间,她觉得,自己当年尊重楚非欢意见,未曾将他的身世告诉祁繁两人,可能因此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轻轻叹息,她已转开话题,道:“明天我要去赵王府了,还有件事须得劳烦你现在办。”

祁繁对她的步步筹谋万事底定在心的风范早已心悦诚服,再不能嬉皮笑脸,当下躬身道:“请吩咐。”

“江太后那里的管事大太监童舜,是不是有个老母在宫外过活?”

“是的,还带着他兄长过继给他的侄子。”

“江太后寿辰要到了,”秦长歌点点头,一笑道:“上次我请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祁繁笑道:“可费了一番功夫,玉观音倒不是难事,难的是紫玉观音,还要绝品的”葡萄紫“,光是为了这底料,便砸了衡记绸缎庄半年的利润,这本就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凰盟的伙计大肆出动,才在一个早年簮缨巨族现今家世败落的老秀才家里找到这东西,再加上延请大师雕刻,啧啧,好大手笔。”

“非紫玉不可啊,江太后喜欢紫色,”秦长歌叹息,“而且,不如此不能掩饰…这是我为公主准备的寿礼,贺寿那日便要送上的,但是你知道,太后不待见公主,东西虽好,她未必会供奉上,所以需要有人敲边鼓,这个边鼓还得敲得不落痕迹。”

祁繁眼睛一亮,笑道:“所以,童舜?”

“对,”秦长歌笑,“童舜一肚子坏水,但有一点好处,极其看重亲情,对家人极其照拂,尤其疼爱那个名义上的儿子。”

“您的意思是…”祁繁眼睛又一亮。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施人恩惠,要施在点子上,才会让受恩之人铭记在心。”秦长歌懒洋洋笑,“咱们让公主去帮他一个大忙,不求回报,他心中留了一分感激之意,将来再小心,对景的时候也会帮公主说上几句好话的--他的话对江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的效用。”

“可是哪来的恩惠施给人家呢…他老娘和儿子都好好的啊…”话说到一半祁繁突然顿住,瞪大眼睛看着秦长歌,不会吧,这个明姑娘,和先皇后的黑心有得一拼哦…

“祁兄你终于开窍了,”秦长歌似笑非笑,“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嘛。”

第六十九章 惊心

晚上萧包子缠着秦长歌出门,说西府大街那里的夜市好久没去逛了,尤其没和娘一起去逛过,这是不合常理的,看在他萧公子整日鞍前马后跟着娘水里来火里去的辛苦,做娘的无论如何也应该轮到陪他一回了。

秦长歌瞄瞄儿子,见他把“鞍前马后水里来火里去”这样的字眼说得毫不脸红,不禁油然生出几分膜拜之心,十分扼腕的想着包子可惜没有生在二十一世纪,不然《厚黑学》哪里轮得到李宗吾老先生开帮立派,创始人一定非她家萧溶莫属。

和祁繁交代了一声,秦长歌带着儿子去逛街,想着西梁也没几个人认识她,又是晚上,便没有改装,一路步行过去,西府大街果然热闹得紧,人头攒动挤挤挨挨,满天的油烟味水果味小吃味脂粉味,混合成难辨香臭的奇异味道,熏得秦长歌直皱眉,包子却如鱼得水熟门熟路,在人缝里窜来窜去,笑眯眯频频和路边小贩打招呼,“王大爷好啊,今天的栗子好吃不?给我来一斤!”

“今儿栗子好!粉糯!北地的名品!小公子好久没来了啊…拿着,这么多,你吃得下么?”

“我娘要吃!”

“孙叔叔,一斤橄榄脯,要甜的!”

“哎呀是祁小少爷呀,今天买这么多,请客?”

“我娘要吃!”

“田家大娘,您最近气色真好…我要牛皮糖、龙游糖、福桔饼、山楂糕、松子糖,文官果各一包!”包子掰着手指头说得飞快。

田家老婆子笑成一朵菊花,利落的抓糖装包:“哎哟,小少爷今天胃口好,又来照顾我生意。”

“我娘要吃!”

抱着一大包零食果品的秦长歌,开始考虑把这些玩意统统散给隔壁土地庙前捉虱子的乞丐们算了,反正“我娘要吃”,娘才有处置权,不关他包子的事。

正准备付诸实施,忽然眼前光线一黯,有人横身挤过来,偌大的个子行走带风,碰的撞在她身上!

哗啦啦一阵响,本就已经颤颤巍巍堆到秦长歌鼻子尖的零食包顿时被撞散了一地,那人收势不及,又碰到秦长歌身侧一个老人,撞得他一歪身子往后就倒。

那人急忙去扶,却不及秦长歌方便,秦长歌不顾零食撒了一地,一伸手揽住老人,头也不回的道:“这位兄台,您是属螃蟹的?”

没听见身后有声息,秦长歌诧然回首,正望进一双深邃幽黑的眸子里。

那眸子晶光灼然,带着几分炽烈的急切和深沉的期盼,却在她回首的那一刻,乍然一黯,但转瞬又是一亮,已经认出了她是谁,随即立即转为浓浓的疑惑。

萧玦怔怔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目光里翻涌难言的情绪。

刚才,她说:“你是属螃蟹的吗?”

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蹑足而来,悄步迈入他脑海,喧嚣的闹市和人群瞬间淡去,四周依稀是当年微凉的风和淡淡的青草气息,那风里,少女清美的声音如露珠洒落,笑意莹然,“你又撞到我…傻子,你属螃蟹的?”

如此…巧合啊…

先前,人海之中,远处那少女走路的姿态,令微服出宫观察民情的他愕然立于当地,如遭雷击,被身边人叫醒后,他不顾一切的便挤过去,撞翻她的零食和那老人时,她头也不回的那句话,几令他失声相唤:

“长歌!”

可是…终究是幻梦如真么?

萧玦抿着唇,一动不动注视着面前女子,害怕自己会在心神失控之下,当真唤出那个令他痛彻心扉的名字。

长歌…告诉我,这世上,有没有人可以这般似你?

这一刹之间,他眼神之变幻跌宕令秦长歌不由心惊,刚才,自己无意中说了什么?

暗暗叫苦,她努力扯出一抹谦恭的笑容,“…陛…”

“美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位是我们东家萧大少,不姓毕,你可别记错了。”忽地探过来一张笑吟吟的脸庞,在夜市流彩灯火下美艳如花,飞过来的眼神勾魂摄魄,漾着烟波迷离的水光。

这个妖孽居然也在…秦长歌暗恨自己,怎么就忘记了,静安郡王府就在西府大街内街嘛,这是跑到人家家门口来了,不碰上才怪呢。

目光一掠,看看冷冷负手站在一边的穿着便装的皇帝大人,秦长歌尴尬一笑,“瞧我这记性…玉公子好久不见,看来气色不错,最近在何处发财啊?”

玉自熙笑得媚色鲜活,华美炫目如流荡飘摇的一匹精绣丽锦,伸手就来摸秦长歌的脸,“美人,咱们不要谈这么俗气的话题,我气色很好吗?当然,看见你我就神采焕发,比用一两银子买了十座庄园还开心,还要发财干嘛?”

一方墨锦绣银线青竹的衣袖突地伸过来,半空中格挡了玉自熙的魔爪,萧玦神色不豫,低叱道:“自熙你闹什么,这什么地方,你想给朕…给我招麻烦吗?”

吐吐舌头收回了手,玉自熙一点惭愧的神色都没,将手拢在袖中,微笑看着秦长歌。

萧玦盯着秦长歌,正要开口,冷不防有枚肉弹突然从背后飞射了过来,与此同时还伴随着悲愤的大叫:“还我零食来!”

第七十章 蕾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