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球一起一落跳跃着远去。

老和尚的眉梢极其细微的抖了抖,转首对正茫然看着地面,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的萧玦合十一礼。

“施主请回吧。”他深深注目萧玦,“深水淹石,浓云遮月,夜行胡同混沌不知,其实都无须烦乱,只需静待时机,自有拨云见月之时,身在居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无意闯入,是孽,施主好自为之。”

萧玦茫然站起,行尸走肉般的晃了出去。

他的身影刚从禅房门口消失,释一立即戟指对天大骂:

“×你娘的!威胁老衲!”

……

萧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禅房,走出后院的。

惊雷过后,依旧一片晴朗的天空,日影漫漫,牛乳般的泻下来,萧玦突然觉得那么明亮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缓缓抬手,遮住了眼。

前行,前行。

西梁帝王的步伐从未如此刻沉重缓滞,踩在碎裂的日影上,听得那声响沙沙,砂纸般磨着伤痕淋漓的心。

原来那些不愿面对,不愿承认的事实,都是冰冷的现实么?

原来那些含冤含恨的怀念,都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么?

原来那朵倾国名花,并未开在他国海外的白玉阶,紫金阕,而是早已化灰而去,只留他蹉跎岁月,空自等待一场永无回归的回归。

原来那些往事,早已被无声遗落,而立于一隅等候的,永远只会是一场错过。我爱的人,我等待的人,原来你早已不在。

从此后,余生都是一杯难咽的苦酒了么?举杯向月,无人对饮。

而江海浩淼,辽阔无极,比彼岸更远的彼岸,他要如何泅渡?

仰起头,萧玦不知道自己看的是那一线日光,还是某个遥远的不可触摸的记忆。

长歌,我宁愿你抛弃我。

我宁愿,背负被抛弃的耻辱,去换取那个流言的真实。

曾经碧纱窗下相约共饮的誓言,都换做了风刀霜剑后森凉的谶言,那些思念带着那年皎洁的梅花香气,跨越三秋直抵内心,凝成霜雪,然而直到今日方知,破冰之日,永远无期。

长立禅院院门之外,不知时光几何。

日影倾斜着转移,风渐渐的亮了,天边起了绚丽的霞光再渐渐消逝,一轮明月淡淡照过来,勾勒出三个同样颀长的影子。

萧玦缓缓转头,自以为很平静,其实好惨淡的一笑。

声音暗哑的道:“夜了…走吧。”

萧琛和玉自熙互望一眼,两人都是水晶心肝,如何看不出萧玦的异常,萧琛目光定定的看着萧玦,眼神复杂难言,玉自熙此时也沉默下来,遥遥望着北方,一线冰凉的月光照上他的脸,他的神情并非悲凉,却生出一种沉默的愤懑。

萧玦却不管他们,只顾自己快步前行,那两人紧紧跟着,本来怕他心绪不稳之下会失控,正在暗自筹谋对策,不想他毫不犹豫的上马,直向宫城去了,两人再次对望一眼,一言不发拍马跟上。

按例外臣入夜是不可以进入宫城的,玉自熙在寂静的宫门前下马,他的赤甲卫队早已钉子般立得笔直等候着他,玉自熙看着萧玦的背影进了宫门,偏头对萧琛笑道:“你是领侍卫内大臣,你可以住在宫中…”

“不必了!”话音未落,前方萧玦声音遥遥传来,“阿琛,你回府。”

萧琛皱眉,正要说什么,萧玦低沉声音斩钉截铁,“这是旨意。”

挑了挑眉,玉自熙摇摇头,萧琛却立在宫门前,对前来迎接的龙章宫大太监于海做了个手势,于海微微倾身表示会意,萧琛又看了看萧玦身影,微微闭目,随即转身。

宫门前偌大广场上只剩下相对的两人。

两人忽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开头,刚才的言谈自然仿佛已经不见了,玉自熙笑嘻嘻看着他的彪悍的赤甲卫队,萧琛面无表情的仰首望月。

嘴角一扯,玉自熙也不打招呼,径自走到自己的卫队之前,在齐刷刷的请安声中,他踩着小厮的背上马,头也不回扬尘而去。

萧琛则跨进赵王府的紫呢大轿,一声叫起。

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

于海今夜很紧张。

陛下回宫时神情不对,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赵王殿下在宫门前那个暗示,立时令他将心拎起老高。

出了什么事?陛下今日出宫时,虽说不上多么愉快,但是神色间闪动着隐隐的期盼和紧张,并无不豫之色,然而只是过了几个时辰,什么都变了。

看起来,陛下还算平静,只是话少些,然而作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监,他对陛下的心情细微变化所造成的种种反应早已熟悉之极,这些年,陛下并不开心,他郁郁寡欢,时时暴怒,但从未如今日这般,古怪难言的神情。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被那双比平日幽深无数倍的黑瞳望过来,他自己也彷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有什么在飞快下坠,沉入深海。

他拼命思索着,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见过陛下这样。

直到他端着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见陛下长立天下舆图之前,修长的手指缓缓在舆图之上一路摸索…蕲州、幽州、平州、德州、赤何、云州、汉州…郢都。

那手指挪动,缓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随即恍然,那好像是当年陛下开拓疆土,一路攻城略地的前进路线!

看着那个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种奇怪的神情的含义。

那是绝望。

深沉的,永远难以解脱的绝望。

长夜凄凄,冷风嘶嘶,错金长窗被不请自来的风敲击得砰砰作响,空旷的大殿内帐幔飘飞烛火飘摇,映着孤独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沉默的抬手,以指触摸当年一一行走过的痕迹。

那些浴血奋战,艰苦却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风带雨,枕戈待旦,那些纵横天下,杀场杀伐,那些志向高远,叱咤风云。

那些,两情相悦,携手蹈步,以江山为蓝图,共同面对腥风血雨,一笑间翻覆红尘的,日子。

那个明明拥有一切,却孤寂得仿佛被一切抛弃的人。

他在想起谁,怀念谁?

老于海突觉鼻头一酸。

他瘪瘪嘴,举起袖子抹去了一点泪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这老天…怎么这么残忍呢?陛下这么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请陛下休息,上心太过损伤龙体啊。

却见萧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响,缓缓转身。

于海小心的凑了上去,萧玦却看也不看他,直进了内殿。

犹疑半响,于海也跟了进去,萧玦正旁若无人的自己进了专设的衣间,将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于海看了看,发现都是出外的便服,于海脑子一炸,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好半天,萧玦才取了一套纯黑的便衣,于海这才发现,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虽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点装饰,唯独这件,一点花哨都没有。

还是仿佛看不见他一般,萧玦自己换了衣服,黑衣沉肃,面色微微苍白,唇线紧抿,又自博古架上选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无人的向外走。

老于海再不敢发呆了,双手一张,不顾一切的扑跪到萧玦脚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萧玦这回连眼睛里也没有表情了,这种全然的漠然令于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来,听到萧玦只用鼻音“嗯?”了一声,立即砰砰砰磕头,“陛下,请留步请留步…您万金之体,千万不可…”

“于海,”萧玦定定看着他,在于海以为自己要被他一脚踢飞那一刻开了口,“你想死吗?”

“呃…”

“你想害别人死吗?”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个人跟着我,那么就是一个字,死。”萧玦并无杀气,然而这漠然更令于海知道他说的绝对是真话,“不仅你,还有你的家人,你在宫中找的那个对食,以及跟着我的任何一个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着冷汗滚滚的于海,萧玦淡淡道:“今天这个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来祭奠一个人,你别逼我,用鲜血来换得我要的宁静。”

于海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头,额头和快就青肿一片,他涕泪交流仰起老脸,“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绕过他,萧玦看也不看的,转身离开。

风声将打开的殿门,砰的一声关上,冷寂的脚步声,一声声远去。

于海在地下软瘫了好久,直到被殿门撞击的声响惊醒,他连滚带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烟中佛像微笑慈悯,永恒的平静雍容,于海泪流满面,将香柱高举过头,虔诚的磕下头去。

“佛祖,请佑我主平安…”

……

郢都,当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当年的“不动之城”,号称天堑难渡,无军可毁的三重城廓的内川大陆第一名城。

毁于风雨神弩的流星长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猎猎旌旗,兵锋如林,万军待发。

那红马如火,白衣似雪,立于马背上的女子,唇边一抹微笑神秘,纤手一挽,朱红长弓流弦声响。

一声脆响,毁灭了一个王朝。

从此缔就新的传奇。

立于城墙下,翘首听着自青玛神山山脚奔驰而来的风声,那风声隐隐似可以听见女子微笑言语。

“儿郎们,你们谁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间拿来送给元帅擦靴子?”

长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黄龙旗,这江山,最终都拿来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么又是谁轻轻抛掷,将所有记载着扶助与爱的历程,都化作飘飞的带血的丝绢,遗落在当年长乐宫不灭的妖火里?

萧玦独行黑暗,沉默如树。

一株历冬的,萧瑟的树。

宫门、天地祭坛、司农台、弘文馆、玉宇台、栈渡桥、嘉福门、东安大街,西府大街、正仪大街,天衢大街…

这些记载过他们足迹的土地。

三年之后,深夜,他自当年秦长歌教给他的密道出宫,孤身一人,抱着对已逝之人的怀念,一步步将故地再次履足。

月色孤清,将影子拉得细长,长如永恒的疼痛与思念。

这一刻的安静很好,适于将逝去的人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