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换防时间做了调整,西梁皇宫规矩,各班侍卫分管各宫区域,依位次高低轮班换防,比如龙章宫戌时换防,长寿宫亥时换防,长乐宫子时换防。

因为前元时,秦长歌经常造访元皇宫,对元皇宫的防卫布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内宫之后,对宫禁防备做了详细规定,换防时,为防侍卫交接班时的混乱,以及圆定地点换防易使人乘虚而入,长歌曾现定,每目换防地点不定,由领侍卫内大臣临时决定。

那晚龙章宫换防一切如常,长乐宫和长寿宫却调换了一下,长乐宫亥时,长寿宫子时。

换防地点定在长乐宫西宫门外,下半夜轮班侍卫列队而行,在西宫门与同时反向集结而来的换班队伍交接。

正常情况下,换防时的规矩是,分散在宫中各处巡游不断、正向集结准备下班的侍卫队伍,以西宫门为轴心收缩的同时,前来接班的侍卫同时反向散开,首尾相接,力保在换防这个短暂的时间内,宫中各处,没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从那晚换防签到记录的情形来看,好像董统领发布错了命令,以至于下班侍卫收缩完毕,接班侍卫还没来得及就班,萧玦细细的推算了下时辰,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长乐宫某处会出现无人守卫的死角。

皱眉提笔,萧玦在纸上凭记忆画了当年长乐宫的布局图,根据记录上的时间差,对照当时的集合点和路线走向,推算了半个时辰,终于得出结果。

搁下笔,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来的死角,居然是长乐宫的正殿宫门!

这是什么意思?就算费尽心机空出这个死角,可有什么凶手会选择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入?

何况长歌武功绝世,干绝高弟,天下谁人不知?

萧功陷入沉思,手指无意在红木桌面上嗒嗒敲击…长歌之死的真相,彷如回旋无尽的迷宫,连绵辗转无有始终,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触到迷宫之外的靖朗天空,可是转瞬迷雾重来,令人疑惑。疑点重重,每一点线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时近深夜,他却醒得双目炯炯,毫无困意,正要再传几个太监进来,旁敲侧击一下到底是谁交通外臣,忽听殿外隐隐有喧哗之声。

皱皱眉,萧玦直起身,便见于海一溜小跑的过来,身后跟着长寿宫大太监童舜。

萧坝目光一缩,冷然道:“大呼小叫什么?”

两人远远的跪了,童舜道:“启禀陛下,太后凤体欠安,夜来突发檐语,神智不清,已经传了太医院邵医正,奴才想着事关重大,特来向陛下禀告。

突发澹语…神智不清…什么意思?萧玦长眉一拢,目光一闪,正与悄悄抬头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头去,然而那瞬间这大太监眼色里的意味,让萧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肃然道:“太后欠安,朕自当亲往看顾请安,于海,备驾。”

冬夜里起了雾,飘摇迤逦的白色雾气,如天地之笔缠绵不尽的柔媚笔意,正恬淡闲适的细细勾勒长寿宫的庄严轮廓。

然而长寿宫内,却乱如沸粥。

江太后刚才进了小佛堂礼佛,不出一刻工夫,却半昏迷的被抬了出来,还满嘴谵言,神色昏乱,这批宫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后被临时调派来侍候太后的,她当初使老了的姆姆丫鬟们现在都在各宫做着最低贱的活儿,一时也没个趁手的人,这些人越发扎煞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撤乱抬的,跪地下扒砖缝儿发呆的,躲一边不敢接活儿的都有,还是大太监童舜赶了来,才一一指挥妥当,该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该请太医则请太医,童舜则奔了龙章宫来。

江太后礼佛一向是不许他人干扰的,谁也不知道佛堂里发生了什么,而她嘴里喃喃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更不敢听,知道皇帝要来,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安,害怕太后说的是皇家秘辛,被皇帝疑心自己听见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个个找借口溜了出去,而太医还没赶来,一时江太后面前,竟然没了人。

长寿宫内殿,两暗一明,中间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寝居之地是左侧暗间,右侧暗间,据说原先是个殿中殿,还有个小花园,透明琉璃穹顶,一方小小荷池,荷池无水,以青玉为地,玉上天生波纹,远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为茎,玛瑙为蕊,白玉为瓣,水晶为藕的亚石莲,其精致华贵令人咋舌,只是虽然贵重,却隐隐透出妖媚旖旎气韵,并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说太后宫室是不该有如此布置的,事实上,这荷池,确实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笔。

长寿宫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宫”这位据说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异香,体态风流,极擅内媚之术,容貌更是墨笔难描,极尽鲜妍,极得废帝宠爱,为她大辟宫室极尽奢靡,这妃子因此被诸臣所不容,被称为妖妃,元亡后,妖妃失踪,按说这宫室也该废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宫之前,暗自请了风水堪舆大师广元手看过,称宫中此处,为“凤目”之地,三星汇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荣贵不衰,便坚持指了此地,改为长寿宫,这处荷池,因为贵重精美,任谁也不忍毁去,便留了下来。

慌乱过后,渐渐沉寂,江太后僵卧床榻,睁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语。

帘幕重重,一丝风也透不进,微弱的烛光,笔直的矗立于台几之上,一片光晕微黄,其余部分,都笼罩在沉滞的暗影里。

隔壁,暗间,云层里月色一闪,照在透明琉璃穹顶之上,五色斑斓。

华光照地,碧玉生晕,永恒碧水盈盈,永恒娇花艳艳的精巧荷池,突然诡异的分开一线。

一人宛如洛神仙子,丝绢飘飘,分水而出。

黑发,紫衣,一双雪白纤长的手,姿态优雅合握于腹,裙角飘散如盛开的花。

轻衣缓带,姿态轻闲,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于太后神秘宫室不可思议之地潜伏而出,而似漫步于自家后花园,偶见蔷薇上歇了只娇俏的小黄莺,因此闲散微笑而观。

她手指轻抚,一一抚过白玉雕琢,却宛如鲜活的莲叶,珍重如对真正娇嫩的花瓣。

唇角,却隐隐浮现一抹讥诮。

目光如水波流转,环顾这睽违数年的宫室,想起当年于栈渡桥上,和楚非欢提起这处荷池,并因此引发了建密道的念头由此救了楚非欢一命的往事,秦长歌笑得越发奇异。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凤目……江晚仪,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广元子那个二流术士,只看出了这一地的地形佳妙,却没能看出这一方荷池,别有玄机。

这全以冷寒之玉造就的荷池,生生造在凤目中心,如镇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毁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盛之福?甚至还有广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阴妙嫦,你因何而来?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还是一个心怀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来,成就末代帝王的爱情,然后毁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钝,一叶障目,任史笔如刀般一宇字凌迟,凌迟一个弱女子含悲忍辱,抛弃一切以身伺敌,不惜以己身名誉为干秋诟病的血泪秘史。

不过没关系,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来也去也,再无挂碍,生死荣辱,对于你这样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长歌微笑着,抚过玉石莲花。

当年她发现这里的玄机,更发现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宫外,遂趁修建宫室之机,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顶上做了些手脚,现在这方荷池伤的,已不会是西梁的龙脉江山,只会是宫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来,便是推算好时机,想要亲自参与一幕好戏。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过荷池,长长裙裾拖曳如梦,悄无声息的步入江太后内殿,姿态优雅的,稳稳端坐在纱幔掩映的琴几后。

江太后的神智,在现实与过往的交界处游荡。

依稀是那夜,火光里人影幢幢…照微还在疯狂舞蹈,神色奇异的掰着手指数人数,她站在远远的回廊里,遥遥看着侄女的疯态,金丝凤绣宽袖下手指绞扭成一团。

那手指…冰凉。

因为在风地里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长乐宫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为下午积了食,不敢早睡,又记着御花园温房里精心培育的名品昙花不知道开了没,便出了宫。

出宫时,何嬷嬷还说了一句,主子今夜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出门,且把大氅披土吧。

当时她一看时辰,还皱皱眉,道,正是侍卫换防时辰呢,可真不凑巧。

不过实在挂记那昙花,还是去了。

谁知道一出门,便贝长寿宫四周安静有序,不远处长乐宫却正在换防。

她咦了一声,却也没多想,自往御花园去。

她去看了花,花开得极为清美,那清丽颜色仿佛随时都会在月下溅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笼在袖中往回走,却在长乐宫和御花园相交的甬道的一处隐蔽处,看见两个黑影。

何嬷嬷当时吓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捂住嘴,她冷静的打量了一番,发现那两人是琛儿和侍卫统领董承佳。

隐约看见董承佳指了指长乐宫,而琛儿点了点头。

董承佳似是又说了什么,琛儿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他们一起斜对墙角,背对她,看不见身后,而不远处,江太后却发现也有个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谁,只觉得是个男子。

那黑影太远,董承佳似是有些紧张,而琛儿没有武功,他们都没发现。

江太后屏住呼吸,看着董承佳给琛儿请了个安后离去,琛儿独自立在黑暗里,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来吧。”她吓了一跳,却立即将何嬷嬷推了出去。

何嬷嬷跪倒在琛儿面前请罪,琛儿什么都没说,只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去吧。”

何嬷嬷不敢看暗影里的她,连滚带爬的跑走,她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没想到琛儿转身,直接看向暗影里,轻声道:“母后,请现身吧。”她惊讶无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儿只是淡淡笑着,指了指她的袖子。她这才恍然,原来是自己袖中香气浓烈的昙花出卖了自己,何嫉嫉现身时,身上可没有昙花香,而且这夜半时刻,何嬷嬷作为她的亲信宫人,如何敢离开她一人在外游荡?

琛儿向来是细心聪慧的孩子,要想瞒过他,很难。她力持镇定的笑看着琛儿,又看了看长乐宫,赞许的道:“好孩子,不枉我的心,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总是不接话,不想如今不声不响,便做了。”

“ 做了什么?”出人意外的,琛儿却突然反问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颜被月色镀得越发苍白,如一副失了神韵的水墨画,那眼神幽幽远远,似乎盯着长乐宫,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点头,“是,你什么都没有做。”她缓缓靠近他身侧,浓烈昙花香气里她轻轻道:“琛儿,你两个兄长已经去了,母后身边,能疼怜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贴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体病弱,不然…其实病弱也无妨,前元静帝号称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后面的话,她暧昧的一笑,没有继续,琛儿冰雪聪明,哪里需要把话说完呢?

却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剑飞掠而来,刀似的害在她脸上,恍惚间她竟然以为是萧玦当面,吓得后退一步,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而他和萧玦素来亲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见萧琛出手,欢喜得昏了,竟说了不该说的话。

然而萧琛转瞬就敛了那目光,又恢复日常的孱弱模样,仿佛刚才那寒气凛凛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常微笑,笑若清风,道:“母后说笑了,夜深露重,还是早此安歇吧。”

他说这话时,神情怪异,目光里似喜似悲似责似怨,苍凉无奈犹疑坚决,种种复杂情绪如乱麻般纠缠在一起,看得她心腔一阵阵冷缩,绳般扭得紧紧,被那种沉凝压抑的气氛逼得直觉的想要逃开。

她勉强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将来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首看时,依旧见萧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轮永远难圆的月。

那晚她没有睡。

她在等待,并且做了一些准备。

那些此准备,其实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发生的事几乎一样,只不过别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长乐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着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宫人和宫外的侍卫说要去救火,并让他们在长寿宫的水井里挑水去救,那井里,以及早几个月她在长寿宫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龙里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势好大啊,谁也别想冲进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长乐宫烧得全毁。

烧吧,烧吧,都烧个干净,想进去的,想出来的,留下痕迹的,都烧掉吧…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来。

烧得…真痛快。

这个杀了江家全家,杀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女人,以这样的方式化为飞灰,还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着也在笑,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

鲛纱帐顶垂落明珠,晶莹如丽质女子明亮双目。

象她的眼睛。

哦…刚才,她来了。

刚才,佛堂里,她虔诚上香,中川进贡的迦南香价值贵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烟里她举香过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听见她的祷告,当知道她的心。

愿我江家复盛,愿照微复原,愿…那个女人永堕阿鼻地狱,历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个女人,永远都在笑,永远都漫不经心,媚妩如远山,飘摇如水晶帘,没有人能够看穿她的内心,她温柔清凉的目光却如镜般照出所有人的细微想法,并于宛转转侧间淡淡讥嘲,她迷离的笑容背后,是狠辣的出手和阴毒的内心——这个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终于死了。

只是可惜了照微,她为什么会疯呢?

想到照微,她突然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