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秦长歌蹲下,看着他眼睛,“我从未辜负过你的希望,不是吗?”

微微一笑,楚非欢理了理她的发,手势轻若拨弦,“嗯。”

站起身,秦长歌看向容啸天,后者对她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

秦长歌颔首,转身,潇洒一挥手。

“告御状去也!”

冬日的阳光有些空阔的意味,白亮亮的照在郢都府衙门前清净的街道上。

“咚!咚!咚!”沉厚的鼓声,在郢都府尹门前巨鼓前响起,声若闷雷,远远的传开去,惊动了四邻百姓,很快府尹门前就聚集了一批看热闹的人。

人们带着愕然的神情,看着那个漫不经心握着鼓槌的风致秀美的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鼓,那姿态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将鼓敲破了,他们见惯了悲愤得恨不得将鼓敲破的苦主,还真没见过敲得这么怕费力气的。

接下来他们更是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看见素来严肃沉稳的郢都府尹杜长生,连帽子都跑歪了,几乎在鼓声响起的那一刻,就立刻冲了出来。

按照西梁规矩,叩阍者,先于郢都府先击鼓鸣冤,由府尹接下状纸,再根据案情决定是否递交御前,然而今日一切都是破例,内廷早早传下旨意,郢都府尹杜长生一大早就冠带齐整坐立不安的在后堂等候,此时听到鼓声,砰的一下跳起来,也来不及等长随,急急的奔了出去。

门开处,阳光下,击鼓的女子立即停手,巧笑倩兮的看过来,素衣飘拂在淡金的光线下,宛如谪尘的仙子。

呃…这就是陛下关照的,告御状的苦主?

杜长生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早已习惯将情绪收敛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下也只是神色如常的按例,升堂问话接状纸。

上好弹墨暗花镶金线的状纸递上来时,他眉稍跳了跳…这纸,可非寻常人能用,这女子,什么来头?

陛下密旨只说要他将告御状之人带往大仪殿,可没说居然是这么个娇怯怯,行事奇异的女子。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秦长歌,缓缓打开状纸。

“啪”一声,状纸跌落在地,号称“铁面府尹”的杜长生,这回真的连脸色都变成铁色的了。

平金状纸抬头,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民妇明霜,首告赵王萧琛谋害前睿懿皇后事。”

!!!

头昏眼花了好半天,杜长生才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一眼也不敢再看的将状纸小心封起,肃然下座,伸手一引。

“姑娘,请随我金殿面圣。”

大仪殿,宝顶琉璃龙凤华瓦,在朗朗晴日照耀下,彩光辉艳。

宫门重重,重重,在她身前一一缓缓开启,再一一缓缓闭合。

长阶上笔直立着内侍尖细的嗓音如锋利的线般,慢悠悠割开沉肃的寂静,最后一个尾音,如刀锋般的挑刺向天空。

“宣,明霜觐见…”

她淡淡微笑,衣裙逶迤,迈步而上高峙十丈嵯峨入云的大殿玉阶,从宝盖羽扇如云侍从中走过,从鹄立雁行,衣朱腰紫的百官丛中怡然而过,从众多充满惊讶窥探的目光中淡然而过,雪色裙裾在深红镶金边华毯上如云逶迤,层层叠叠宛如梦境。

一个森凉而又旖旎,令人不敢惊破而见其深隐血色的梦境。

丹陛之上,金阶之巅,三十四行龙狰狞肃杀,镶金嵌玉的御座上,一身帝王王朝会正式冠冕的萧玦,目光深深,看着这女子,悠然无畏,行近前来。

如见当年,即将封后的女子,凤冠云裳,俯瞰天阙。

杜长生早已俯身跪了,默不言声递上状纸。

秦长歌盈盈跪下,向立于王公贵族左第一,神色平静看着她的赵王萧琛,一笑。

萧琛居然也回她一笑,神色淡然,毫不在意。

而御座上,萧玦屏住呼吸,缓缓展开这注定震惊天下,震动四海,关系一代传奇神后生死真相之谜的状纸。

“民妇明霜,首告赵王琛谋害前睿懿皇后事。”

“…赵王琛,怀阴诡窥测之心,施雷霆杀戮之行,诈庆寿,谋脱身,撤宫卫,隐长乐,与先御林统领董承佳,定计于暗室,行凶于皇宫,二月乙巳,擅调长乐长寿二宫守卫,以谋国母…深冤待雪,幽魂长吟,元凶逍遥,是非倒持,圣贤不得载于青史,奸侫尚得荣立朝堂,天日昭昭,不见国母泣血,长空朗朗,何有覆盆之怨?…今顿首丹陛,上叩九阍,诉奸回於陛下之扆座,希以圣明之志,追索诸凶,还我先皇后清白耳!则九泉之下,深渊之底,方可含笑矣!”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一章 反攻

语气铿锵如刀击石,句句都似要溅出悲愤的火花,字迹更是龙飞凤舞,仿若即将破纸而出,萧玦却轻拢双眉,将心中那个原本就觉得荒诞的希望,再次扼灭了些许。

这不是她的字…

沉思半晌,轻轻吁一口气,他不看任何人,将状纸递给一旁的内侍,道:“读。”

内侍双手上举,躬身接过状纸,目光一扫,手一颤,险些也步杜长生后尘,将状纸掉落地下。

吸一口气,紧紧捏着状纸边角,内侍庆幸自己还算镇定,没有真的御前失仪,一字字的读下去,仔细听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几乎在第一句话出口,肃静凛然的朝堂之上,便轰的一声炸了。

比大石砸破大仪殿顶砸上他们脑袋还令人惊恐。

上百双目光,刷的一下齐齐投向被告人赵王萧琛,再面无人色的投向一抹微笑始终不曾淡去的告状者秦长歌。地位低的官儿已经开始掐自己大腿,想着今日西梁变天了吗?怎么什么都颠倒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惊悚的事儿?地位高的官儿则将目光在皇帝王爷之间不断梭巡——这是不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信宠隆重的赵王殿下终于开始失势?陛下终于要对自己病弱的幼弟下手了?

唔…咱前段日子送给赵王殿下的那篓绝品福橘,不知道门房转给殿下没?能不能拿回来?

唔…上次叫三姨太去拜赵王殿下那位侍妾做干娘,成功了没有?下朝了赶紧叫她别再去串门了。

唔…自家小舅子的干哥哥的姨表侄子听说是赵王门人某某某提拨的…嗯,以后得关照门房,不给进门算了。

待得听到后来,越听越惊…这这这这是真的吗?传说中诈死和人私奔的睿懿皇后,皇室中最不能提起的绝大忌讳,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他们一直也认为,先皇后那样的人,貌若天仙心似罗刹,已近妖孽谁能伤及?只怕这不能提的传闻,还就真的是真相。

难道真的如眼前这个小女子状纸中所言,先皇后真的早已死去,而凶手居然是皇帝爱弟,小叔子亲手制造天伦惨剧,杀了嫂嫂和侄儿?

为何?这两人据说连政见都是合契的,以往也未曾听说过有何冤仇,殿下体弱,一年中有半年不上朝,和深居后宫的嫂嫂,能有什么非杀不可的龃龉?

文官们开始伤春悲秋的感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想不到那个号称西梁第一智人第一美人的女子,竟然早已香殒,而今日若不能善了,那么赵王萧琛…这个同样西梁美名第一的清雅男子,才貌人品俱为无双之选的皇家玉树,是否也即将面临陨落的结局?…当真美丽绝世的人物,都为天妒,注定如流星一现又隐,终将被雨打风吹去。

武官们开始联想到当年的奏楚二王事变,面色发白的想起在地面上被冷凡吹起的楚王面皮…更多人却开始更深一层的思索,这一切,是不是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否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普通民女,如何会翻出这西梁最高层的惊天大案?会以白衣之身获准上金殿,在天下众目中为先皇后雪冤?…更重要的是,陛下好像是认识这个女子的,难道…朝局的风向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情悄转了风向?或者…这一切只是个局?

暗潮翻涌,目光变幻,这一刻人心鬼域,影影幢幢,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笼罩在一片惊诡的气氛中。

所有的目光,都笼罩在萧琛身上。

紫金冠碧玺珠,深紫织金丝九云蛟纹衮服九章,明紫镶五采五革带,羊脂龙纹玉巩,难得如此正装的萧琛,发若乌木颜若皎月,神情清淡依旧,面对众人兴味各异的目光,神色自若,仿佛那厢女子首告之人,所告之足可杀身之重罪,和他完全无关。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惊讶?愤怒?寒心?对自己如此信重的陛下连声招呼都不打,雷霆万钧的便抛出这个几可置他于死地的杀手锏的举动而悲摧。

然而他宁静容颜,如月光永恒投射于无人惊扰的碧湖波心,一湾幽谧。

内侍宣读完毕,抿着嘴,将边角已经被捏得汗湿的状纸举过头顶,于海接过,躬身轻轻放上鎏金御案,立即退到一边。

轻轻抚着状纸封面,萧玦缓缓抬眼,看着萧琛。

目光相接,都毫无退缩,萧玦乌瞳深沉如海,而萧琛幽眸翻卷如云。

相视一瞬,各自移开,萧琛平静的出列,长袍一掀,在殿中直直跪了,轻轻取下紫金冠,端端正正在身侧放下了。

再次轰的一声。

官儿们惊疑不定的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赵王殿下一声不发便认罪了?

秦长歌却目光一缩。

萧玦抿着唇,直直盯着金砖地上紫金冠,半晌开口,声音低沉,“此是何意?”

坦然叩首,萧琛宁静的道:“臣弟既已为人所控告,现下已是待罪之身,无论真情如何,在嫌疑未去之前,自不当再享亲王之礼,以全国家法制。”

众臣皆有赞叹之色,赵王无愧智者贤王之名,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雍容风范,立时便有人想起当年赵王受命主持修订国家法典,数月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一套囊括刑、民、礼的《梁训》法典因此面世,因其周全完备,立法公允,一出世便立即被周边诸国奉为上法,东燕《燕刑》,北魏《法经》,中川《法礼》,皆脱模于西梁法典——这样一个制订法律者,这样一个在修法过程中首次提出“哲人惟刑“主张,认为只有贤良哲明之士才宜管理狱政,以“敬遵天命、效忠君王、执法严正,操守清廉”为“良、哲”之准衡的英明贤王,这样一个曾于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一力阻止前元“赎罪”之弊政,称“刑过不辟王族大夫”的国家栋梁,如何会首先推翻自己的论调坚持,如何会将自己置于自己深恶痛绝的罪责之中,如何会知法犯法?

萧玦自然也想到了这些,目中微有欣慰之色,看了秦长歌一眼,忽道:“前元有立法,叩阍者,以民告官者,以奴告主者,以妻告夫者,胜者亦流放三干里,然我西梁立国后更改法典,胜者无罪,无须再被流放瘴烟苦寒之地一你可知此仁政乃何人首提?”

官儿们眼珠开始飞快的转,不对呀…谁都知道这是赵王修改的,陛下不先问案,先用这个问题来挤兑这女子,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引出“赵王非乱法作恶之人”这个题目,难道内心里还是倾向王爷的?

一堆乌溜溜的眼珠子,齐齐瞅向那气度雍容的告状者,这些人很多地方县府出身,问老了案子的,都知道告状的气势也很重要,一开始就被打压挟制,很有可能便会节节后退,一溃干里。

秦长歌长跪于地,脊背挺直,仰起的脸庞娇艳如花,神色亦明丽如花,坦然直视萧玦,微笑道:“不是人。”

一阵侧抽气的声音,众官再次面无人色,只有萧琛,反而饶有兴味的侧首,盯了她一眼。

双眉一轩,萧玦神色似有微怒,“这是你的御前应答?”

“民女不敢,”秦长歌好谦恭的俯首,“民女的意思是:为法宜公,宜直、宜正、宜理,但凡英明治下,法治严明公允当为首务,叩阉首告者无罪亦流放三千里,本就是不公之法,陛下身同英才罗列,珠玉生辉,摒弃先朝弊政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迟早都应有人革除弊端,非你即他,功劳不在个人,因,除弊理者,只当是公心,是法理,是清明政治朗朗乾坤,是体天格物上应天理的天子之道,而非个人薄力能为,所以,无论去除先朝法典弊政的是谁。民女觉得都不必感谢那人,民女只应庆幸生于此承平盛世,能得沐浴陛下德辉,所以,民女说,不是人。”

好一张利口!官儿们呼的一下掉头,再次瞅向萧玦…陛下啊陛下,这女子好像很妖孽,是不是您从哪里找了来,耳提面命过了?

杜长生的目光,悄悄投向素以老奸巨猾琉璃蛋儿著称的丞相毛逢恩,老家伙眯着眼,状似入定,竟是一个也不看,接到杜长生目光,看在两家有点点很远的姻亲的份上,老家伙尾指微动,横指于唇。

闭嘴…看着…杜长生默然。

“那么,陈上你的证据来吧,”萧玦听完,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

秦长歌将纸卷放入内侍送上的金盘内,清晰的声音,声声铿锵,在六国目光汇聚的中心,内川大陆第一强国的政治头脑集中地,云蒸霞蔚五彩辉煌的大仪殿上不断回响!

“…现有证据一十三卷,为,一、郢都大儒孟廷元关于赵王于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先皇后被害之日,授意其诈称庆寿,于王府设宴之证词卷。”

“二、孟廷元之篡改户贴原卷。”

“三、当日同席士子证词卷。”

“四、列席一十三人,所缺一人黄墨古身份卷。”

“五、所缺之被杀士子黄墨古骨殖验骨书。”

“六、赵王府家人证词卷。”

“七、赵王府密道布局国卷。”

“八、前宫禁统领,御前侍卫总统领董承佳遗孀证词及物证卷。”

“九、当夜赵王府轿夫证词卷(轿夫只余一人侥幸生还)。”

“十、吏部尚书姜华,证词卷。”

最后一句秦长歌一字字有力慢慢说出,几乎如钉子般狠狠钉进了本就因她周详齐备的一一罗列而诸人心中生寒,以致寂静无伦的大殿空气中,字字隐有风雷之声,字字都似乎能溅出电闪火花——有的人为那杀气凛然的语气所惊,竟然头晕目眩的晃了晃,联想起刚才口气刚硬,意指鲜明的状纸内容,一时失却人色。

这女子竟然取得如此详细的证据,这环环相扣的诸多证据,如十面埋伏掩杀而来,处处困因不留死角,大家听着,都觉得,她是一定要将赵王证入死地了!

但饶是如此,也没能想到,这女子还有这样的杀手锏!

居然能令姜华为她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