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下来,三方势力逃生的,都只寥寥一两人而已。

这是一块血腥的,甚至被害者很多都不知为什么会发生的悍然杀戮。

预谋已久与懵然不知,势力悬殊与单方屠杀。因为阴谋与变局,无辜的施家村,注定要从西梁典国上永久消失。

楚非欢冷静的命令将彩蛊教中人和黑衣人尸首立即就地焚化,其余村人尸体,待回京后通知官府点验掩埋。

在被焚化的彩蛊教尸首中,他果然发现了那夜以吏部尚书府护卫头领身份出现,并追杀他的灰衣人。

那人一剑穿喉,死得倒干净利落,大睁着望向天空的双眼,却生生显示出无尽的悲愤与不甘,楚非欢想着他那夜略带疯狂的话和奇怪的心理,屏退众人,亲自掀开他的衣襟,仔细的看了看。

半晌,他掩上衣襟,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憎似叹似恨的神情。神色却更浓郁了几分。

闭了闭目,他挥挥手,凰盟属下立即将那尸首扔入火中。

熊熊烈火,焚此残躯,死了也好…

彩蛊妖教…甚至整个南闽高层,都是这般阴毒丑恶呢?

楚非欢神色肃杀的转首,身后烈焰熊熊而雨后蓝天如洗,前方草地嫩绿欲滴,草丛里生出鲜艳的花,自然的美丽永远对人世的丑恶无动于衷,不若红尘动荡变幻光怪陆离,无论怎么残忍大量的死亡,都不会妨碍这一刻花开的惊艳。

正如美人,无论如何狼狈,都不会妨碍那倾城的容姿。

泥泞里,狼狈万分辗转几手,靠出卖秘密逃得性命却又立即被新主子抛弃的蕴华,正试图用湿淋淋脏兮兮的手抹去脸上的灰尘血汗,对楚非欢展开楚楚的笑颜。

楚非欢的目光掠过…视若不见的超过她,看着尚自戴着面具,一身泥水俯视蕴华的秦长歌。

真正的倾城之姿,永远不是仅仅依仗那张搭配精美的皮相,而是那种深入灵魂的璀璨光华的散发,才能真正令夭矫绝世的男子回首驻足。

温暖的阳光升起,阳光里秦长歌淡淡看着前世里熟悉的属于自己的容颜,挂在一个污浊的躯体之上。

她身侧萧玦的嫌恶更是昭显眉目之间——这个女人,用着长歌的脸对人媚笑承欢,顶着长歌的脸招摇撞骗到他头上,不啻于最大的侮辱,是不忍孰不可忍,无论如何一定要杀!

蕴华绝望的看着萧玦,他是皇帝…他杀气凛然…他们都以看一个死人的眼光看着她…他们讨厌她这张脸…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她不能死…不能死…

讨厌这张脸是么?可我自己也讨厌啊…谁愿意永远做别人?更何况还永远做不成?所有人都在第一瞬间对这张脸迷惑,再在下一个瞬间对拥有这张脸的她鄙视唾弃…她受够了…

蕴华双手捂面,再也忍不住无望的哭泣,不是说会爱屋及乌么?不是说美人天生就该引人爱恋的么?祭司大人亲手为她打造这张脸的时候,不是说凭着这张脸她将无往不利,甚至有可能踏上权欲的顶峰么?

那夜烛光飘摇…祭司大人对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不住微笑…他递过飘满那阗花的鲜红酒杯,说:祝贺你…你会成功的。

不想,却先遇上了萧琛…

蕴华伏倒于未干的水泊里,似乎已经没有爬起的力气。

她瘦削的肩膊不住颤抖,看来似乎在哭,秦长歌却突然将目光扫了过来。

“咯咯咯咯…”

哭声变成了笑声。

楚非欢眉头一皱,正要叫长歌退后,却见蕴华突然抬起脸,满面泪痕,却绽出一个凄厉疯狂的笑容。

“我不该用这张脸…我不该听他的…我不该…我还你,还你,还你!!!”

如泣的尖笑声里,她伸手,十个尖锐如匕首的指甲,狠狠的向自己脸上抓下去!

一抓到底,立时肌肤破裂肌肉向两侧翻开,鲜血狂涌里她丝毫不顾会更大撕裂伤口的继续大笑。

“还给你!我不要做你!因为被安排要象你,我吃了多少苦?那些换脸的日子…那个满身肥肉的老头子…那许多年被送来送去…还有他…还有他…”

她笑声凄厉高亢,悲愤绝伦,惊得远处树上飞鸟扑啦啦四散,风声驰骋里她黑发披散鲜血横流,张开双臂,似要扑向那些冷酷无情安排她命运,却一次次将她抛下的人。

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的命谁也要不去,自己想要活命,却要一次次拼死挣扎,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牺牲?

那瘆人惊怖,那从胸腔中发出的似笑实哭的悲愤哀号,那裂成十块的脸,令四周训练有素的凰盟手下,都齐齐后退数步。

眼见美丽事物被暴烈手段生生摧毁,那种震撼,着实难以言述。

而亲自摧毁这惊绝美丽的人,又是怀着怎样的一腔难言的过往和愤懑?

疯狂笑声里秦长歌神色不动,瞄了瞄皱眉不语的萧玦一眼——看着秦长歌的皮相被毁,还真是好怪异的感觉啊…

“你始终没有懂,”秦长歌淡淡道:“害了你的永远不是什么皮相,而只会是你自己,同样,如果有什么能救你,那也绝不会是因为谁的脸,还是你自己。”

蕴华笑声突止,缓缓回首,目光如蛇的盯着她。

“不用这样看着我,”秦长歌缓缓俯首,看进她的眼睛,“恨吗?恨自己的命么?恨这张脸的制造者么?恨那些将你推入那些恶心的怀抱,让你永远想爱不能爱,想做自己不能做的人么?”

蕴华呆呆的看着她,虽然没有回答,但惨不忍睹的脸上,闪着幽幽青色光芒的眸子,已经完全表露了她的想法。

满意一笑,秦长歌懒懒吩咐。

“带她走,先安置在秘密分舵,我有用处。”

“我的娘啊!”小院子内,翘首盼娘的萧包子看见一进门的秦长歌,惊得连声音都高了八度,在尾音处还抖了抖,听来宛如人妖。

秦长歌对他恹恹一笑。

包子连忙蹿上来东摸西摸,“你这是咋了?考试作弊了?交白卷了?是被你后面没抄成你答案的难兄难弟,还是被主考揍了?”

“去去!”秦长歌一把拎开这满嘴胡柴的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包子毫不退缩,“你男我女,有什么不对的?”

“对,我男你女,你这脑子咋长的?”秦长歌没好气的瞪一眼儿子,“你爹生病了,还不回宫做孝顺儿子?”

“生病?”包子愕然,“你们两个一夜不回来,回来后一个看起来好像被扒了三层皮,另一个生病,这叫什么事儿?…啊,不会吧?”

秦长歌十分害怕儿子那个构造不同他人大脑的脑袋,会冒出什么奇怪猜想,正想简单解释下,包子已经瞄一眼随后跟来的楚非欢,神秘兮兮的凑到老娘耳边,悄悄道:“难道他去逛窑子,你去抓奸,然后你两个打起来了?干爹赶去劝架?或者你去逛窑子,他去抓奸,干爹去抓你们的奸?我看后面这个比较可能?”

他一脸严肃的瞅着秦长歌,摇头道:“我说娘,作为西梁国未来的皇帝,逛窑子这类事体据说有助于国力发展百姓民心安定,我不必管,但作为你儿子,我有责任提醒你一句,那个,逛窑子,不卫生。”

笑嘻嘻俯身,在儿子耳边悄悄道:“明天我去和你爹说,给你再添两个东宫师傅,一个管在你吃饭时授课,一个管在你解手时教学,以形成对你的全方位更完善有目标高效率的教育体系,太子爷,如何呀?”

“不如何,”太子爷那肃然,伸手来扶他娘,“儿子的区区学业,怎敢让日理万机的娘您亲自操心?娘,来,你去睡,我给你端燕窝羹。”

“乖,真孝顺,”秦长歌去洗漱了,舒舒服服任儿子服侍了爬上床,慢悠悠的喝爱心燕窝羹,抬眼问楚非欢,“你又用你的能力了?非欢,你气色不好,我说你不要轻易动用的。”

“没事,”窗棂下一线微光里楚非欢素白容颜意蕴疏淡,那水墨般清淡里几许深浓不愿为人所知,时间久了却亦如印痕深入化石般折枝横斜,历久不改,又或是习惯了某种存在,在的时候只觉得淡若清风,然而假如有一日失去,却空落震惊有如旷野里突逢闪电,迅猛间恍惚经年。

“昨夜只觉心神不宁,非同往常,听溶儿说你们出城了便寻了来,素帮主倒是巧遇,他好像是刚回京,想在施家村借宿,却遇上了灭村惨案,”楚非欢神情间有些不赞同,“你和他身份都非同寻常,实在不该贸然单身出行。”

苦笑了一下,秦长歌道:“知道了。总之,昨夜之事实在凑巧,但是也因祸得福确定了一些消息,我心中一直的怀疑也解开了些许,也算是收获吧——非欢,你有心事?”

“嗯…”正对着虚空处出神的楚非欢怔了怔,方道:“昨夜一见素帮主,觉得他神情有些奇怪,所以想着…”

“别,”秦长歌一挑眉,“你不能再费神了,非欢,不要小瞧我的本事嘛,如果真有什么不对,我会知道的,何况素玄,一直是我们同道中人。”

“嗯,”楚非欢也没坚持,突道:“长歌。”

“嗯?”

“做好准备,”楚非欢语气淡漠,字字间却隐有筋骨。

“飞鲨卫潜入西梁了。”

他摊开手掌。

如玉掌心,淡淡一个拓印,形如飞鲨,腾水而起,利齿森森,惊波掠浪。

“连僻居离海之国的势力都已来到,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怀疑,”楚非欢看向东方和北方,目色深深幻化刀光,“…杀机正在,步步逼近?”

第十章 生辰

黄金簟,玉局床,春风十里送庭燎,耀亮龙章宫凤阙龙楼。

深殿高阔,四十八行龙于殿顶心飞舞盘旋,瞠目下望,与龙章宫中人一同俯视他掌中墨迹淋漓的长卷。

“龙飞凤舞运巨笔,亿万骄子我最狂,展笺便题河山卷,羞杀李杜与苏黄!”

字迹恣意,足可破纸而出,确实够“龙飞凤舞”。

黑金丝镶绣麒麟衣袖缓缓拂过墨卷,修长手指一字字抚过,带着一份难以察觉的珍重和怅然,萧玦斜倚榻上,深黑眸子缓缓抬起,看向榻下长跪的乾元四年会试主考洪嘉石。

“嘉石,会试不是殿试,这是你们礼部的事,你单单的将这一份糊了名的墨卷挑出来送进宫给朕,是何用意?”

虽有年纪但因保养不错,仍然面如冠玉的洪嘉石,不急不忙磕了一个头,“启禀陛下,微臣怎敢将些许杂务拿来烦扰陛下,会试墨卷已经全部受卷并勾选磨勘完毕,唯独这一份,微臣将之在中选与落选的两堆卷子中换来换去,实在无法决定,只好求助陛下圣聪。”

“哦?”萧玦一笑,“嘉石,你是老主考了,一份墨卷,中或不中,如何能没个把握?于文章一道,朕可及不得你。”

“臣不敢,”洪嘉石那肃然道:“此卷非关文章,考生经义策论诗赋都是极好的,只是卷中这一句,却奇峰突出,明明于韵律不合,且行文狂放非人臣气象,此等墨卷,微臣实是不敢取的,但其余文字却字字珠玑,中肯切实,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为也,会试是国家重典,旨在选拔人才,微臣亦不敢为一己猜度而失国家栋梁——遂来求陛下特典。”

再次看了看那诗,萧玦将卷子一搁,突然一笑,朗声道:“你这老狐狸,装什么装?明明这是中卷,你怕担了干系,提前来通知朕——去罢!朕知道了!”

洪嘉石一笑,收起墨卷,行礼如仪的退了出去。

龙章宫烛影明亮,映着最近养病所以养得精神不错的萧玦容颜,他凝视着那烛火,突然一笑。

“你也怕落榜丢面子?知道老洪公正谨慎,故意用这办法提醒我来着?说起来你还是自己考的?你这奸诈的女人。”

他手指无意识在龙案上轻轻划刚才那四句诗,喃喃道:“可是朕就爱你这份奸诈…那些中规中矩只知献媚取宠的女人,那些只知梳妆打扮衣服头油的女人,哪及得你奸诈得有意思?…多么怀念当年一起征战沙场,杀人无数的痛快日子啊…”

“咦?”他突然挑眉,“羞杀李杜与苏黄?李杜是谁?苏黄是哪个?你这臭女人,这又是你哪个蓝颜知己?”

乾元四年四月初一,会试发榜之日。

一大早便见满街士子蜂拥而向贡院,揣着满怀的希望与兴奋,去大红榜上从上到下的搜索自己的名字。

家境富足的,还有派小厮彻夜守着,以便第一时间得到好消息的。

秦长歌才不会满身臭汗的和士子们挤着看发榜,她很忙——她正在小院子里,隆重举行具有西梁国太子殿下以及城西赵家小杂院门童双重身份的萧溶萧包子的生日宴会。

重生后为包子做的第一个生日,当然要丰富点、嚣张点、与众不同点、以满足萧包子特立独行的人生风格。

寿星公对自己的生日记得那是相当清楚,往年没娘,凰盟上下给他庆生,他没劲,所以一定要拖个娘来庆祝,所以他以前大街认娘的壮举,虽说是随机性的,但是四月初一那是一定要认个娘的。

今年娘是现成的了,包子省事了,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在娘耳边叨念,要求迟到的娘将他这许多年期盼守候(有守候吗?秦长歌疑问?)导致的心灵受损和精神损失予以赔偿,秦长歌曾经因为心情大好,也就答应下来——怕什么,多年?多少个年?满打满算,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四年,四个愿望,没问题!

结果包子提第一个愿望,她笑着点头,第二个愿望,皱皱眉,也点头了,第三个愿望,她阴森森的看着包子,第四个愿望刚开口,秦长歌的阴笑就变成了杀气隐隐的笑。

你还真敢提!

而当时在旁边的楚非欢,正在喝茶,一口水便呛到喉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