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越发令人咬牙切齿的坏女人!

翻了一夜烙饼的皇帝陛下,最终在天将明时,在记忆中那些娇软荡漾字眼的陪伴下,以某种对他这个皇帝来说完全没有必要的方式解决掉了自己的躁动,然后累极睡去,差点误了殿试。

此姝实在忒恶劣,教我如何不恨之?

秦长歌其实也好不到哪去。

昨夜非欢突然发病,他好生有耐力,居然一直一声不吭,若不是自己去取水碰翻了杯子,被因为萧玦骚扰一时也没睡着的秦长歌听见,熬到晨间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静夜里把着非欢的脉,感受那细微杂乱的脉搏在自己指下浮乱而不祥的跳动,每一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在沉默的空气和黯然的心里都如在敲着别离的钟声,一声声撼出如潮的悲伤,那钟声每敲一响,离某个令人不敢去想的结局便近一分。

黑暗沉潜如重水,谁在其中挣扎?

秦长歌的手指按住脉,心中却突然茫然纷乱如潮,有什么从心底湿润的泛起,一寸寸将自己淹没。

这一刻的黑暗,这一刻相伴自己多年无论生死都不离不弃的人,他细微的呼吸散在空气里,而沉静苍白的颜容沉在月光背后,那一生里的月光早已碎成千万把刀,都插在他余生的路上。

累极后睡去的他面容平静如水,仿若长眠。

秦长歌伸出手,慢慢的虚空中一抓,她抓得如此用力,仿佛如此便能够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和未来。

…非欢,如果属于我的东西,可以拿来换回你的健康和生命,我想我是愿意的。

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一辈子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也从不以为这是错,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懂得爱,还奢论什么爱人?

前世里惨烈的死亡,今生里到现在我都不敢去爱,我害怕重蹈覆辙,害怕旧事重来,我的敌人如此众多,如此强大而黑暗,如果再错一次,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有这一次的好运气。

不敢爱,却不是不知道爱,然而无论你,或者他,于现今这个时刻,竟是无论谁,都不能让我敢于坦然无畏的去爱。

因为他的爱隔着我至今不敢定论的真相,而你--你其实已不打算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体,已经不能给我所有女人应该得到的东西。

甚至连时间,都不能。

所以你想离开我,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深山里默默死去,死亡如烟花飞散,最后一刻你想于浮尘中看见我重登后位,两次做回皇后睿懿。

我的爱情,隔着真相,隔着时间。你的爱情,隔着生死,隔着命运。

如今我惟愿什么都不想,只想打破这噩梦的真相,争过这飞速流逝的时间。

你们,请,相信我。

一夜无眠。

黎明即起的秦长歌,一大早便吩咐祈繁小心关照非欢,然后昏昏然进保文殿,心中大骂殿试规矩不人道,时辰定那般早,睡眠不足怎么做得出好文章?

再一看题目,更是愤怒,萧玦你这个不好读书的,今天居然出这么个冷僻的题目?!

《卮言日出赋》。

卮言:没有主见没有立场,支离破碎未能形成个人的思想体系,人云亦云的言论,卮言日出,即此番言论每日都有。

秦长歌眨了眨眼--看来萧玦余恨未消,对那日金殿叩阍事件中连成一片的“臣附议”耿耿于怀,虽然碍于人心稳定,不好因此对百官重责,然而在题目中出出气也是好的。

秦长歌一向也是记仇的人,眼看时间将到,大笔一挥,一篇赋洋洋洒洒,末了毫不客气,抄袭辛弃疾《千年调·卮酒向人时》。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卷子交上,秦长歌对着上座正凝视着,目光含义不明的萧玦有意无意一笑,随众退出。

她离开保文殿时,正值日暮,一群归巢的鸽子,如铺天盖地的云一般从金碧辉煌的皇宫上空飞过,长空下,如云飞鸽前,女子微笑着抬起头来,她身前是保和殿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玉阶,身后幽深大殿中,九龙御座上,高踞九重的天子,于极近极远的距离,遥遥望着个美好的背影,看着她的前生和自己的今生一起养起的鸽子,正轻俏而温存的,从天幕飞过。

三日后,殿试发榜,状元刘弥,榜眼宋文淮,探花赵莫言。

据西梁官场私下传说,当日阅卷时,读卷官之人,有四人是礼部尚书门下,有两人无门无派,还有两人是本朝新贵后代擢行的官员,这些人在定其他人时大多没有异议,唯独在探花郎那里出了问题,按照西梁殿试律例,优劣的分五等,圆圈最优,三角次之,横线再次,竖线再次,最差是一个狰狞的叉叉,然而探花郎的卷子上,符号画得极其出奇,竟是四个圆圈,加四个叉叉。

最优加最劣,居然如此平衡的落于一份墨卷,着实是西梁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

而引发这般大的分歧的,便是探花郎在赋文最后一首词,不按规矩老实实写赋还是其次,关键是这词讽刺辛辣,讥嘲鲜明,鞭鞑官场痛快淋漓,心中有鬼的自然看了如眼中添刺,讥讽“此无德小人唧唧之言也!”少壮派和一些公允有才之士则拍案大赞:“发百年来未有之鲜明之声!”

最后一直闹到御前,据说当时卷子递上,陛下眉头便立即跳了跳,将那短短的赋上下看了很久,眼光尤其在最后的词上徘徊良久,末了,突然将卷子往力持此卷当黜落或降为五等的礼部尚书脑袋上一砸!

“华美流畅,论理鲜明,诸卷中无有能及也!”

礼部尚书不敢摸头,先抖着手去捡卷子,刚想说那该生定为状元,却听皇帝又道:

“字迹散漫,不成规矩,当略黜。”

哦,榜眼。

收好卷子正想告退,却听陛下又一句:

“此词极佳,入木三分,但非赋体,考生失堂皇气象。”

呃…

礼部尚书硬生生多等了一刻钟,没等到再来惊人之言,抹着汗抖着腿下去。

最后,探花,三甲之末。

三甲夸街的时候,探花郎又出了问题。

其实这回问题没出在探花郎身上,出一个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人物身上。

夸街那日万人空巷,争睹三甲风采,今年尤其特别的是,大家都想看看那个还未点榜便有如传奇的狂生探花赵莫言,对状元的兴趣反而淡了些,结果探花郎一出来,清秀,有点恰到好处的瘦,风姿清逸,半点狂生模样都没有,和五大三粗脱离状元想象的那两人比起来,越发出众,当时便引得满街的姑娘媳妇一阵春心萌动,砰砰乓乓砸过来好多绣囊荷包祙带,甚至还有鸳鸯戏水的肚兜。

众目睽睽,都等着看探花郎脸红,谁知道探花郎毫不羞赧,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掏出一条汗巾,将那些香气扑鼻的东西都包裹好了,绑在马上,引得女子们又一阵尖呼。

尖呼未毕,便听长街那头,蹄声连响,十八彪悍骑士飞马而来,一字排开,挡住夸街队伍的前行道路。

随即队伍一分,让出一人一骑前行的缝隙,一骑嗒嗒而来。

万众目光汇聚中,某个最喜欢出风头最妖娆最风情最不懂得脸红的但也最美的人出现了。

掠掠发冠,整整衣袖,曼妙长风里玉自熙神姿更为曼妙,眼波流荡如早春华艳的烟光。

抬首,脉脉含情,破颜一笑。

“莫言,我来接你回府成亲。”

第十三章 酒楼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的沉静。

雷劈下,一片焦土,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半晌。

呼啸忽起,席卷长街,随即便见如波逐浪的人群,蜂拥着向前挤去,争抢着看“静安王和探花郎的断袖私情。”以及“男人当街娶男人的惊世奇闻。”

艳艳郢都的的美貌郡王,芝兰玉树的风流探花,两个原本毫无交集也不可能交集的人物,居然摩擦出如此惊天私情,怎叫人不激动?不颤抖?不奔放?不疯狂?

人潮很快冲散了夸街的队伍。

眼看着将要逼近探花郎的高头大马。

状元和榜眼露出骇然之色--被惊了马可不是玩的!

对面,行事从来不管后果的玉自熙笑吟吟操手马上,偏着头,无辜的看着新任的探花。

…小子,他们不敢冲我这里来的,他们一定会冲你那边去,小子,我的便宜那么好占?今日一语娶你过门,明日你就名满天下,兔子探花的头衔儿,不折不扣的背了--谢我,快谢我吧!

想起那天被这穷酸压在身下,听他嚣张的一遍遍问:要杀吗要杀吧要杀吗,玉自熙就觉得,这世道实在是奇怪了,向来只有他欺负人的份,居然会阴沟里翻船,给个臭小子欺负了,此仇不报,真是枉为郢都第一妖孽。

早就知道他是来自德州的应考士子,专等这一刻万众目睹的时辰堵人来着,来吧,兔子探花,从今后,你且背负着你光彩熠熠的名声,在郢都官场上混日子吧!

风姿摇曳,静安王笑意如夜空明彩辉煌的烟花。

人潮涌动,冲往少年探花的步声听来杂沓如千军万马。

堪堪冲至探花马前。

却见少年突然竖起一指--中指。

万众愕然,西梁百姓自然不可能明白这个彪悍的现代骂人手势所代表的含义,然而这般激烈蜂拥的情势下,探花郎突然竖起手指,什么意思?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最前面的已经停下脚步,满面这诧然的也跟着竖起手,喃喃道:“…什么意思?”

其余人有样学样,茫然的竖起粗或细的手指,把眼珠凑成了斗鸡状,互问:“什么意思?”

“象姑馆的新暗号?”

“静安王和探花郎的调情手势?”

众人眼盯着探花郎,却见笑吟吟将竖着的中指对玉自熙一指。

众人毫无意识的被操纵,也茫然的跟着一起对玉自熙一指。

上千手指刷的指向玉自熙。

颇为壮观。

秦长歌再笑吟吟将中指再次对着玉自熙一竖。

上千手指再刷的对玉自熙一竖。

鄙、视、你。

我们一起鄙、视、你。

对着茫然的人群和本来笑得开心,却因为手指大军也开始愕然的玉自熙温和一笑,秦长歌道:“诸位,想听静安王因何会看赵某不顺眼,有心败坏赵某名声的故事由来么?”

言简意赅,一句话已经足够阐明玉自熙用心,众人恍然中生出兴奋,齐喝:“要得!”

“十日后,正安大街风满楼,佳肴美酒,传奇佐餐,期待诸位光临。”

“好嘞!”又是一阵呼喝,也有反应快的,愕然道:“正安大街没有风满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