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幽邃,凝望眼前女子,默然不语。

怔了怔,随即满不在乎一笑,秦长歌道:“陛下怎么去而复返?真不巧,又给你看见我无故杀人了。”

萧玦默然,半晌,上前一步,涩涩道:“长歌…对不住。”

本已迈步前行,准备和他擦肩而过的秦长歌,无声的站住,想了想,笑了笑,道:“你何曾对不住我?”

“你从不无故杀人,”萧玦腰背笔直,并不回首看着长歌,只是注目刚刚湮灭四条生命的山崖,轻声道:“比如刚才这四人,是李翰安排的刺客吧?你不能让李翰知道你有武功,也不能让李翰知道你有护卫,你只能灭口,而且,这四个人既然是刺客,完不成任务的下场多半也是死,你不过是保护你该保护的,你没有错。”

“陛下很通情达理,真是我西梁万民之福。”秦长歌的语气听来一点也没有讽刺,淡淡一笑,“既然陛下不要求我杀人者死,那我就告退了。”

她微笑着,拍拍手,和萧玦擦肩而过。

冷不防萧玦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肩。

皱皱眉,秦长歌缓缓看向自己的肩,再看向他的手,语气平缓却清晰地道:“陛下,这里有很多人,在看着你我。”

“别叫我陛下,别管那些人”萧玦语气铿锵,双眉长挑如刮,“长歌,我知道你生气了,你当生我的气,是我糊涂了。”

秦长歌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萧玦在这样宁静博大其实却有点森寒的目光中毫无气馁,只是坚持说自己欲待出口的话,“我刚才下山到一半我就后悔了,这其中定有隐情,你不是那样的人——长歌,其实这许多年,我高踞九重,诸般阴私鬼蜮伎俩也多少见了些,换成别人,我也许会怜悯李翰,但我不会有这般心寒,刚才我在想,为什么我会这样?我反常的心寒,烦躁,失去耐性,隐隐担忧,我并不是无知孩童,我不当如此!快到山脚时我终于想通了,那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你,我根本不是为李翰心寒,我是在为你,在我内心最深处,我更害怕我爱的女人,真的沉溺于仇恨之中,真的冰冻了整颗心,真的不知人间悲欢何物只一味被仇恨所折磨困扰——长歌,我觉得那是很可怕的事,被仇恨桎梏了心灵的人,这一生不会再有任何幸福可言,我害怕你会这样。”

他用力钳住秦长歌的肩,将她转向自己,盯着她眼睛,目光灼灼,“长歌,你的仇,我会报,无论现今你还愿不愿意回我身边,至少当初睿懿死去时,还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我枉为一国之主,生不能相护,死不能复仇,我有何颜面苟存于天地之间?有何颜面称孤道寡,坐享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

“如果,”秦长歌抬起眼睫,终于直视萧玦,“你觉得我不会那样对付李翰,你觉得你误会了我,所以你回转来,但是,如果,我真的就是那样对待李翰的,你根本没误会我,如果我确实沉溺于仇恨中,扭曲心性,真正成为了一个坏女人,你是不是有朝一日,又要嘲笑自己看错人,再次后悔?”

“不!”萧玦吐字如断金,决然干脆毫无犹疑,“我不会看错你,你不是那样的人,长歌,当初,我是曾对你不够信任,但是那些犯过的错,一场长乐大火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教训,这些年孤身一人,寂寞深宫里,我想了很多,明白了许多,也因此发誓很多次,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再重蹈覆撤,长歌,我现在知道了,没有信任,何言深爱?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害怕你沉溺阴毒手段伤损心性,但我不会再,不信任你。”

“如果有一日,那仇恨走到尽头,发现面对的是无比强大的敌人,是一国,甚至天下”,萧玦的眸瞳深邃,目光中燃起烈火,奔腾似一刹便可燎原,“那么,我去杀人,我去挑战那个国家,我去踏平天下,如果你想亲自报仇,那么,你杀人,我帮你处理尸体;你灭国,我帮你运兵遣将;你踏平天下,我帮你开拔大军,陪你一同驰骋沙场,一起列挑世间英豪一一长歌,好不好?”

长歌,好不好?

记忆里,很多年前,那个眉目英朗的少年,像一朵新开的蔷薇,绕着伏案疾书不理不睬的少女,一遍遍问:“你都不戴花的,戴一朵我看看,好不好?好不好?”

他从来都是如此,坦诚朗然,光风霁月,那样不管不顾的去,坚持。

苍穹之下,山崖之上,对面的男子,以一种沉默而执着的姿态,无声倾诉。

他的指力深深钳入她的肩,似乎想靠那般的用力,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深深楔入她心底。

他的惊涛骇浪,和她的平静深潜,绝不调和却又莫名契合。

晚风起了。

吹破扶风亭畔,一村繁花。

繁花飞散里秦长歌轻轻拈起一朵残花,指尖轻弹,花瓣宛如线牵一般,缓慢的在空中前行,直至缓缓落入深渊。

萧玦看着那花前行的轨迹,向着永久的消亡,目光闪动,良久道:“你——拒绝了我么。”

“万物生灭,自有定数,恩怨爱恨,亦如潮汐。”

秦长歌淡淡道:“命运何其无常?在我们没有到达彼岸之前,说什么,都太早。”

她微微一笑。

“且待时光。”

做皇帝就是比做五品部吏小官来得幸福——最起码皇帝回宫后就可以睡大觉,可怜的赵员外郎还得回刑部,今天轮到她值夜班。

将积压的公事办完,秦长歌提了盏灯笼,去刑部大牢里巡视。

守门的几个狱卒见秦长歌过来,都赶紧巴结了去开门,秦长歌揭起李力一案,如今也算名动天下,摆明着迟早飞黄腾达的主儿,自然无人怠慢。

提着灯笼,缓缓绕着黑暗的牢房行过一圈,秦长歌目光无意间扫过最后一间牢房,一个汉子背对着她正在呻吟,看样子象是有了病痛,秦长歌皱皱眉,站住脚,问陪同着的狱卒,“这是哪个案子的犯人?病了怎么不去治”,

“哦,是杀人案,这人叫曹谦全,是个富家子,一个月前当街口角杀了人,因为手段残忍,已经勾决了,很快就要处斩,反正是要死的人,治不治也没什么。”狱卒谄笑着,给秦长歌照路:“大人辛苦,小的们外间有酒菜,赏光用一杯?”

“唔…”秦长歌淡淡应了,心中却在思索,看这人背影,瘦骨支离,根本不像富家子,何况既然出身富家,如何没人照应,连病了也不见家人探监照看?

她缓缓绕到牢房一侧,将灯笼举得高了此,道:“你,且抬起头来。”

那人仿佛没听见,狱卒又骂了一声,他才浑身一颤,抬起头来。

很奇特的脸型,如被刀削的瘦削的双颊,脸上有一道明显的横贯额头的刀疤,一双三角眼黯淡无光。

秦长歌持灯的手颤了颤。

“…城西石板桥下面最穷的王老三家里突然阔了,搬到城北买了一座小院子。”

“…王老三最近失踪了,今天又个来吃饭的人说起,怀疑那银子来路不正,他说就王老三那个刀疤脸三角眼的,哪配发财呢。”

刀疤脸,三角眼。

原来——是到了刑部大牢里。

秦长歌在暗影里不动声色的笑笑,先对狱卒道:“我喜欢吃花生米,给我备办点来。”

“好唻!”狱卒不过大着胆子邀请,哪曾想到这位气质高贵出众的大人竟然真的应了,受宠若惊下赶紧颠颠的出去了,秦长歌将灯笼搁在一边,俯下身,就着牢门,轻轻道:“王老三,你怎么在这里?”

病着的男子霍然回首,瞪大眼睛看着秦长歌,半晌道:“你怎么会…”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急忙改口道:“谁是王老三?你认错人了吧?”

“嗯,”秦长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点点头,“许是我认错人了,那么,王老三一家子被人从新买的院子里赶出来的事,自然也不用和你说了,你好生等着砍头吧,我走了。”

她说走就走,毫不犹豫的转身,身后丁林当啷一阵响,那男子已经带着锁链镣铐扑过来,抓住牢房铁栅哐啷啷一阵摇晃,悲愤大呼:“怎么会被赶出来?怎么会!”

转身,秦长歌一声冷笑,“不是和你无关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发着高热的男子,脸颊泛着两团不正常的酡红,疯狂的晃着牢门,“我不能送了性命,再被人骗了!”

“嗯,我也觉得,你这样真的很亏”,秦长歌微笑蹲下身,轻轻道:“那么,你也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呢?”

乾元四年六月十一,刑部尚书龙琦收受贿赂,以无辜百姓替代死囚案爆发。

刑部立即被查封冻结所有案卷,所有人停职待勘,郢都府受命清点大狱,查办刑部替换死囚案。

这一清点,才发现历年来类似案件足有近十起,多是富家子杀伤人命,为逃避刑罚,以威逼利诱方式寻找穷困无计之人或自家佃户充入牢中,再以金银买通龙琦以及相关刑部官员,逍遥法外。

这是建国以来官场最大丑闻,新一起的惊天大案。

被今年以来接二连三的惊悚事件连番震倒的郢都百姓,这回很默契的不再怀疑,保持了强大的信心…等待奇迹就好了。

此案一出,帝王震怒,当即明旨:但有所涉者,定斩不饶!

此案牵连甚广,足有十数官员牵涉其中,事发后齐齐锒铛入狱,关人者变成被关者,请旨处置折子一上,皇帝连犹豫也没有,全部勾决。

天衢大街正中百螭广场,是隐然的贵族受刑台,多年来未曾有新鲜血液洗涤广场上洁白的石砖,如今可谓饱饮贪官之血。

观刑之日再次人山人海,十数颗人头落地时,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已有心理准备的百姓兴奋依旧却不再疯狂,目光都十分敬佩但有些悚然的,盯着不远处庄严珲煌的刑部大门口。

那里,已经换了新主人,雷厉风行,每一出手,必有尊贵人头落地,所至之处,必将血流成河。

刑部员外郎赵莫言,因首告龙琦贪赃害命事有功,升侍郎,因龙琦犯事,新任的十八岁刑部侍郎,代尚书职,主持刑部一切事务。

第十八章 围攻

郢都风云乍起又歇,在众人都等着新任侍郎再有什么惊天动作时,侍郎大人却开始优哉游哉的上他朝九晚五的公务员班。

或者对着宝贝儿子发发牢骚。

“公务员还有强制公休假,为什么我没有?”秦长歌捏着包子的脸,很有成就感的左摇右晃。

因为赚钱腰包鼓鼓脾气很好的包子掌拒,笑嘻嘻的任老娘蹂躏,财大气粗的一拍老娘的肩,“你请假!我出钱送你到离国旅游!”

“请不了,”秦长歌哀怨,“你老娘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副部级了,出国是要特批的,问题是你老爹肯批么?”

包子同情的看着老娘,摇摇头,“我都开了七家分店了,你却才当个副部级,还要被人管,你混得忒差了。”

被儿子鄙视的秦长歌,毫不生气的手一摊:“连锁食品企业CEO萧溶萧先生,请发放精神损失费和抚养费一万两,给你混得忒差的老娘一点安慰吧。”

“我给你两万两,你以后不要再扣我零食好不好?”包子立即从袖子。袋里掏出一堆乱糟糟的银票,“没见过当了饭店老板的人,吃零食还要被所有人监视,我活得太悲催了。”

“五万两。”

“你宰人。”

“六万。”

母子俩正在讨价还价,冷不防灰影一闪,容啸天风般的卷了出来,又风般的卷了出去。

“你怎么了。”两人齐齐愕然。

“大战!”容啸天言简意赅。

“什么?”

已经奔到门口的容啸天匆匆回首,抛下一句,“武林十大门派今天齐齐挑上炽焰帮,指名要见素玄,说素玄偷了嵩山镇派之宝《琅嬛秘笈》,要素玄交还,否则就踏平炽焰!”

“搞什么!”包子刷的一下跳起,“那是我的!”

他抬腿就往外冲,砰的一下撞到某人,鼻子被某人坚实肌肤撞得生痛的包子大怒,骂:“我的高鼻子要是被你撞塌了你赔我六十万…”

“你的高鼻子就是我给你的,赔什么赔!”大步进来的是包子原型制作者萧玦,他下了朝直接赶过来,隐约还可以看见镶绣金龙的深衣,将衣襟往外袍里掩了掩,萧玦一把抓住还在不住踢腾的儿子,皱眉道:“长歌,隐踪卫给我的回报是,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了出去,重宝自然人人觊觎,现在全西梁武林人士都在往郢都奔来,而素玄是绝不会说出秘笈现在何处的,他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

秦长歌将儿子抓回来,冷笑一声道:“这叫什么?浑水摸鱼?”

“我已经下令京城九门,以清查敌国奸细为名,自今日起所有江湖人士装扮的人物,一律不许入城,”萧玦转身看向城门方向,“善督营已经调派往九门,管他来的是谁,全部挡在城门之外!”

秦长歌嗯了一声,道:“好,我也是这个意思,先断了那些人的后援再说。”

“长歌,”萧玦于窗前回身,沉吟道:“此事似有人于背后有心作为,十大门派从各地赶来,居然无人知道,相随而来的武林人士极多,如果不是九门提督警觉性高,及时回报,这些人混进京城,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话未说完不由一怔,身后,几句话的功夫,秦长歌已经快手快脚换了一身利落衣服,换了张面具,又顺手扔给萧玦一张,道:“去不去?”

目光一亮,萧玦喜道:“去!如何不去!素玄收了溶儿做徒弟,竟惹来这般祸事,我如何能不出面?要不是因为知道用朝廷武力解决江湖纠纷,会令素玄此生都为人不齿,我恨不得调善督营来,直接将十大门派灭了算了。”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平衡和法则,”秦长歌已经举步向外走,“这件事背后有什么内幕暂且管不着,无论如何,这见鬼的十大门派,得让他来得去不得。”

出了院子,几匹产自东燕的号称“九花虬”的名马,正神姿英发立于当中,秦长歌目光一亮,笑道:“好!”

一侧身看向楚非欢屋子,正想用什么托词骗得他不要去,却发现屋子空空荡荡,桌上一支墨笔未干,笔尖指着城东郊炽焰总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