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斥侯已经来报,没有发现敌踪,将帅们疲惫焦灼了多日的神情,终于有了微微的纾解。

秦长歌安慰的笑着,转身看着楚非欢道:“非欢,你伤势未愈,这么多天不眠不休赶路,都瘦了一层,今晚到了云州,无论如何你得先好好休息下。

楚非欢淡淡一笑,道:“无妨。”他出神的看着云州方向,眉间微蹙,秦长歌细心的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心的道:,非欢,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哦,”楚非欢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展眉笑道:“长歌,我那点预知能力其实很有限,越是亲近熟悉的人才越灵验,而战场休咎这般大事,是难以预测的。”

“没事,”秦长歌抬头看着前方隐隐出现轮廓的城池,“我只是担心你太累了,至于打仗,风云莫测,要都给你推算出来,那还要咱们干嘛。”

楚非欢淡淡一笑,突然头微微向萧玦的方向偏了偏,道:“你去和陛下谈谈吧,他心绪不甚好。”

秦长歌默然,半晌道:“你们不是谈过了么?”

“长歌,你要明白,陛下只是太在乎你,”楚非欢偏头看她,“他一生光明磊落,诚厚不欺,那一霎的迟缓,于他是毕生耻辱,你如果不原谅,他更是永生都不愿原谅自己。”

“我没有不原谅,你都原谅我为什么要坚持?何况他真的只是一刹间的心魔而已,人的一生中,谁都有被心魔所扰的时刻,”秦长歌缓缓把玩着手指上的缰绳,“只是非欢,我最近好像心很乱,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心乱。”

楚非欢转首,静静看着秦长歌,透明的风里,她亮若星辰的眸子宛如金刚钻,光芒闪耀,照得见大千世界故事种种,却当局者迷,看不清自已去向和来路。

无比珍重的看着她,楚非欢眼底渐渐起了一层迷离的雾气,随即缓缓散去,他一笑清透如风,却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没有回答。

时间倒回到正月十八,夜。

无星无月,只有一层一层无比厚重的云,叠加在远处深黑的天际,前几日下了一场雪,沉沉的压在树枝上,时不时听见“咯嚓”一声,一些细弱的枝条被压断。

三面环山的云州城,安静的沉睡在雪后清冷的空气里。

“咯嚓”、“咯嚓”、“咯嚓”、接连不断的声音一声声响起,响起城西外不远处的确商山中。

听起来却不再像是树枝断落的声音。

一只夜游的兔子,惊惶的从草丛中窜出来,惶然回顾身后。

“嘿,兔子!”

大步的脚步声传来,一双大手拎起这只莫名慌乱的兔子,那个猎户打扮的人扬起眉,得意的拍了拍兔子毛皮上的雪。

他住在山脚附近,夜里出来解手,不防看见这只乱窜的傻兔,嘿,夜半家中睡,兔子送上门,多好的美事!敢情今年转运?

“咯嚓”、“咯嚓”、“咯嚓”。

猎户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喜滋滋的拎着兔子,回身。

“咯嚓”。

黑暗中明光一闪。

猎户顿住身子,有些讶异的瞪大眼睛,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突然凸现的一截带血的枪尖。

“噗通”。兔子掉在了地上,他努力的想在贯穿了自己的枪上转身,看看杀了自己的人是谁。

然而枪尖突然一收,刷的从他胸膛抽回,随即一股大力涌来,啪的一声,他被踢飞到山路边,如果一块破麻袋弃之路边。

他斜斜倚在一丛柴垛上,看见自己身后的一处隐蔽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黄甲黑衣的士兵,正在冷然拭着滴血的枪尖。

随即,更多的同样装束的士兵出现,越来越多,如同潮水般从那条山路源源不断涌出,黑压压的占据了整个山脚偌大的平地,山坡之上,茂密的丛木之中,隐约也可以见人影闪动,如一道道溪流,无声汇聚在那越来越大的队伍中,天知道有多少人神奇般的出现在这个平时很少有人踪的确商山中。

那些人无声无息却又步伐快速的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有人将那只兔子一踢,低低骂道:“西梁这鬼地方,连兔子都瘦许多!”

立即有人喝:“噤声!”

猎户瞪大眼睛看着陌生的队伍如狂潮般从面前冲过,将死的神智里突然隐约明白了这是异国的军队,他充血的眼睛吃力的投向西方一处茅屋——那里,住着他的妻子儿女。

他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一声森冷的低喝。

“全数杀掉!”

确商山脚的风,吹到云州城墙下时,已经不带一丝血腥气息。

正如那黑压压的大军行到云州城墙下时,已经不容毫无防备的城中军民惊惶或喘息。

本来应该有防备的,可惜朝中发来的所有传递军报文书的人,全数被潜伏西梁境内的南闵势力给截杀干净。

几乎在联军到达的那一刻,攻城便立即开始。

这些人,没有带粮草,没有带辎重,没有带战车巨炮之类一切可以用来攻城的武器,完全的轻装简骑彻夜奔赶,甚至连干粮也是计算精确,到得城下时,恰恰吃完。

上头有命令,没有粮食,什么都没有,要吃,进城去抢;要换掉那些被荆棘勾破的衣服,进城去抢;要金银珠宝,进城去抢,要玩玩西梁美女——进城去抢。

按照正常的用兵方略,良将不策疲兵,本当休整完毕再开始,然而士兵们长途奔驰,筋疲力尽,如果此刻给他们躺倒,定然能睡上三天三夜。

可是没有三天三夜的时间可以等待,西梁大军亦在急如星火的赶路,争的,最多就是几个时辰!

那么,就一鼓作气的继续吧,用逼迫和利诱的方式,逼你继续。

夜最深时,攻城战打响,魏燕联军燃起火把,整个云州都被火把的海洋包困,站在城楼上远望,宛如漫天星辰降落平野。

马思锐从自己的“帝王砖大宅”中被士兵们匆匆拱卫上城头时,一眼看见地下黑黄二色连成广袤一片的联军大军,直接昏厥。

魏燕联军很有默契的直接攻击城西,他们从确商山脚砍下巨树,数十人抬着巨树,不去撞击城门,直接冲着那一片颜色有异的青灰色城墙而去。

西梁士兵拼命的发射弓箭,向下投掷火石火把石块,然而联军人太多了,死一个补一批,那些黄甲的东燕士兵尤其悍勇,踩着脚下士兵同乡的尸休,不管不顾冒着箭雨,顶着巨树一次次撞击。

数十下后,城墙不出意料的断裂,裂口处全是碎砖和泥灰。

联军发出狂喜的呼喊,争先恐后的跃进缺口,最先进去的被守在墙后的士兵一刀砍死,然而更多的人涌进去,将那些守墙的士兵踩死。

城墙上一个不算大的缺口,却成为了云州城偌大躯体上的致命之伤,带血的创口被有心的一遍遍咬啮,无数人头蚂蚁般的源源冲入,象是黑色的毒汁,融进了云州平静跳动的心脏,融进了云州的血管。

西梁士兵犹自不肯放弃的抵抗,城内却已隐隐响起百姓的哭喊,街角小巷里一簇簇火光烧起,如夜色凶厉的眼。

夜未央,而杀戮刚刚开始。

联军欢呼着,涌上城头,砍死那些据城不退的士兵,将他们的头颅从高墙上扔下去,摔得稀烂,再在碎裂声中哈哈大笑。

云州城的父母官,住过帝王宅,睡过帝王炕,等着自己做下一个帝王的马思锐,拆掉了自己的墙,终于轮到了别人来拆他的墙。

他在城楼里一处夹角里被发现,攻城的士兵不认得他的代表身份的官袍,把瑟瑟发抖的他揪出来,活活从城楼上扔下,再被卷入城中的士兵们一遍遍踩过,零落在泥尘之中,以至于后来,再没有人能找到马大人的遗骸。

云州守将在城破伊始便放弃抵抗,率领部分将领投降,只有一个被罢免的城门官刘汝南,临危之际再披战袍,带着一批死不弃城的士兵死守在那个缺口,在城墙处连杀三十二人,将长刀生生砍裂,最后失却兵器,眼见敌军包围过来,大笑道:“敌寇尸首成山,丈夫死于其土,快哉!快哉!”

爬上那三十二具尸休,触墙而亡。

联军士兵默然伫立,无人上前践踏尸体,男儿心性重英雄,纵然敌对,纵然残忍,依然不免为此触动,一个小队长肃然三躬,将刘汝南尸首端放于地,其后数十万联军士兵经过此地,无一人辱及刘汝南尸身。

午夜,不过一个时辰,云州城已被占领。

厚重的城门在月光下,缓缓开启。

数骑绝尘而来,马蹄腾起如线如电。

士兵们雁列城门之侧,排出一眼望不见头的队伍,见那当前一骑驰到,齐齐跪地。

马上骑士一勒缰,淡金衣袍在风中飞卷,他缓缓抬头看着城门之上,云州两个骨秀神清的大字熠熠闪光。

清冷月下,男子仰起的下颔,有着流动的韵致和风华。

他一扬眉间,十万里江山郁郁青青。

散漫的笑了笑,笑意慵懒而洒然,男子一扬鞭,在众骑拥护下长驱直入,如利剑悍然穿透云州。

联军如浪如潮的欢呼声中,男子登上城楼,淡然下望,只是一个扬掠的眼神,呼声立止。

数十万士兵,用崇拜敬慕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心目中如同神人的主帅,望着这个弹指间便击破西梁独霸天下的不破神话的气度非凡的男子。

看见他轻笑,平静开口,声音不大,却响彻全城。

“屠城。”

卷二:第八十二章 旖旎

乾元六年正月十八,浩劫降临云洲,魏燕联军先期军队三十万,神兵突降于确商山脚,无声截杀所有城外周围十五里地的哨楼和关卡,以云州守军猝不及防的速度攻破城墙之后,在联军主帅白渊的一声屠城命令中,欢呼着冲入云州大街小巷,用别人的粮食衣服去补充自己的粮食衣服;用别人的头颅去练自己的刀法和枪术;用别人的姐妹女儿去安慰自己“久旷的身心”。

城中黑烟四起,哭声震天,无数人被杀,无数家门户被砸碎,如狼似虎的士兵冲进哪里,哪里就爆发出瘆人的惨叫,冲出哪里,哪里就汪出高过门槛的血泊。

老人们被踩在脚底,婴儿们被挑在刀尖,青壮男子更是第一时间被杀戮干净,云州城最大的承天街,尸首堆积了足有三层,没有一具堪称完整。

满街的箱笼翻倒间,士兵们狂笑着,在口袋里揣满银两,脖子上挂满了金链,手腕上叮叮当当几十个手镯,连裤裆里都塞满了首饰。

那些韶龄的女子,连同花花绿绿的被褥一起被拖出来,士兵们轮流当街宣淫,女子的哭喊声冲破云霄,再渐渐细弱至无声。

战死城墙口的刘汝南的女儿,十八岁的刘莹,同遭厄运,她和母亲没来得及上吊就被拖了出来,这个刚烈不下乃父的女子,一刀捅死母亲,自己却没有自尽,一直奔到城门处,被一群士兵挡住,当一个士兵扑上她身子时,她咬断了那个士兵的舌头,将那舌头嚼碎成块,一半狠狠吞下肚去,一半喷吐了一地。

满街等待施暴的士兵齐齐被震住。

听得女子满口鲜血,仰头大呼:“皇后!云州乃你凤潜之地,为何你不护我云州数十万姐妹!”

有人上前去拉她,却发现她张开的口中,自己的舌头也被咬断。

当夜风声低徊而惨呼猛烈,士兵们杀到最后觉得手软,干脆挖个坑一起埋掉算完,原先看见女子都去轮奸,后来变成一人分一个,再后来相貌不美不奸,杀掉。

到得天亮时,云州城已经成为死城,白渊国师的屠城命令,被执行得非常彻底。

这一夜,史称“云州绝灭夜”。

清晨,淡薄的阳光升起,照耀的却再也不是云州父老安详的容颜,而是那些惨遭浩劫死不瞑目的尸体。

兴奋了一夜的士兵们,游魂般的在尸堆中穿行,倚着人头堆吃干粮。

很多人换穿了西梁士兵的衣物,到城楼上守卫。

马思锐的帝王宅,现在自然是白渊的住处,这里庭院深深高墙连绵,外间的哭喊和血腥,云州城的惨烈和悲愤,是不会传进来的。

白渊在下棋。

他轻衣缓带,意态悠然,眉宇流动如风云变幻。

单手轻轻敲着棋坪,白渊笑谓对面的华衣女子:“娘娘号称北魏国手,如何今日这棋下得心神不属?难道屠城也令您手软了?”

女子微笑,笑容妩媚华艳,正是北魏纯妃完颜纯箴,“屠城是我的意思,我为何要手软?”

“说到这个,在下也觉得奇怪,娘娘为何一定要屠尽云州父老?”

“国师撇得好生干净,这个命令,不是您亲口下的吗?”完颜纯箴神情无辜。

白渊轻轻敲着棋子,淡笑不语。

门外传来传报声,白渊应了,掀帘进来的是投降的云州守将郭恒,大气不敢出的跪在地下,深深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