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是洪荒倾覆,翻卷了这红尘所有悲欢,恶狠狠攥紧成团,砸碎所有琉璃水晶的美丽梦境。

秦长歌忽然仿佛听见自己全身骨骼血肉齐皆粉碎,化为齑粉,再簌簌飘扬在空中,和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飞雪一起,化为这天地玄黄日月星辰中微不可见的尘灰。一口鲜血喷落尘埃。遍地里开出艳红梅花。秦长歌努力的想站起,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直立,接连的巨大打击,那般悍然的向她砸来,她被狠狠砸倒尘埃,几乎再没有力量爬起。一口口鲜血呕在织锦华毯上,一团团鲜红由深到浅,由淤血渐渐变为鲜血,秦长歌埋首在地毯中,满腮沾满红色印迹,却已无力擦拭。

“萧玦…萧玦”

青山绿水小茅屋你打渔来我种菜,你许给我的幸福日子,还没开始,你怎么可以便走?怎么会?怎么会?世事怎么可以残忍如此。门外的禀告声还在继续“白渊突围”,“陛下堵截”,“两人对射”明明可以轻易挥开的箭,陛下却突然松手放马,“陛下中箭”,东燕反攻,西梁军心大乱。

秦长歌听着,又似什么都没听见。

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哭音的啜泣,“太师,太师,求求您救救西梁…求求您出来,咱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咱们的百姓,咱们的基业,那是陛下的心血,求求您,只有您能救了。”

沉在黑暗里的秦长歌颤了颤。她突然缓缓挣扎着站了起来,挣扎着一步步挪到门边,挣扎着掀开门帘。门外,李骥俯首长跪于一地积雪的泥泞之中,满面鲜血,他的护卫都是衣碎甲裂,远远隔开士兵,还不敢将陛下驾崩前锋兵败的消息传开,而正前方,是素玄。他手中抱着一个人。秦长歌一眼看清那是谁,晃了晃,险些一跤再栽回去。心沉到最深处,永远也无法打捞而起,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这一刻素玄的怆然神情所湮灭口

秦长歌停在帐门处,和素玄隔着风雪,隔着生死,对望。她却一眼也不再看他怀中的那人。只是缓缓的,放下了帐帘。

李骥愕然抬头,泪流满面的看着再次阖上的帐门,身后,素玄已经淡淡道:“她不敢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看了,她就未必起得来了,他的事,便我来吧。”

他抿着唇,接直背,看着那个重重垂落的帐门口如果凤凰必须在涅巢中才可以重生,那么那些逝去的生命是不是就会化成焚烧的香木和梧桐?如果看得见前路这些悲凉和离别,我们是不是可以选择中途退却?命运如此森寒,任你智慧浩瀚,才能通天,亦有不能及之处,而滔滔红尘谁伸出翻云覆雨手,翻卷去多少青丝和白骨。

他立在风雪之中,看着似乎永远不会再次开启的帐门。

一生里,两个深爱自己的人,一夕之间,双双离开。

一个在帐内,一个在帐外。

永恒沉睡,永无应答。

从此天人永隔,只余自己,从富有至难以承载,忽而成为贫瘠至一无所有。

从此后你们长行,留我独自一人面对这人生悲苦无限。

从此后沧海茫茫,谁人共我长歌?

秦长歌却不再流血,甚至不再流泪。她只是打开妆苍,脱下面具,先仔细一番易容,再对镜细细梳妆。描远山黛眉,绘粉艳樱唇,略略扑粉,掩去眼下红肿青黑,再在掌间晕开胭脂,薄薄敷上一层,遮掩流泪流血之后苍白憔悴的容颜。挽云誓,妆飞霞,披冰俏,着素裳。

铜镜里,渐渐依稀是当年睿懿皇后妆容,妙目流波万种,气度无限风华秦长歌对着镜中的自己,没有笑意的笑了笑。然后,掀帘,站起,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

风雪立即扑面而来,凉如千年深渊,秦长歌仰起头,迎着自遥远的神山奔来的如刀罡风,深深呼吸。然而经过适才那刻,世间已经没有再能囊伤她的冷风。已经冰封的心,不会再被什么冻结。跪在地下的李骥和冯子光愕然抬头看着主帐突然出来一个女子,全身素衣,衣袂飘飞,于风雪之中缓缓而来。

他们怔怔看着她,觉得她高华无限,似曾相识,直觉的要开口同,却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她逼人的气度面前,所有人都忽然失去了一切疑问的勇气。

冯子光只是呐呐道:“赵太师呢?”

秦长歌停在了他们面前,她全部的真力都已放出,气劲逼人,李骥和冯子光大气也不敢出俯首于她素白裙角,听见那女子淡淡道:“从此后,再没有赵莫言,我是,秦长歌。”

不去看两人震惊的神情,她淡淡道:召集全军。”

“是,太师,不,皇后。”冯子光凝神打量着秦长歌的气度,最先相信了皇后归来,就算是假的又如何。陛下驾崩,西梁士气大沮,败亡在即,没有什么比当初的帝国双璧,和陛下齐名的睿懿皇后本人更能力挽狂斓了,哪怕那只是个名号。只要能救西梁,能令陛下不致于含恨九泉,他愿意立即奉她为皇!

秦长歌已经不理会他,径自往高处走,一直走到营中一处山坡之上,那里,黑底金龙的萧字大旗迎风飞舞,属于萧玦的旗帜。秦长歌闭目,深深吸气,没有抬头去看那旗。她只是立于高岗,素衣飘飞,静静俯视着面带隍然跪伏一地,绵延数里的西梁大军。

雪越下越大,静默等候的大军的盔甲上渐渐霞盖了一层雪花,风呼啸着从高岗过,再慢慢放缓脚步,凛然肃穆看着这一刿,万军缟素,山河永寂。

“儿郎们,”秦长歌用上真气的声音,传出数里之远,在辽阔平原上,不断回响。士兵们齐齐注视着高岗上,那个素裳飞舞,神容平静,身影却无限孤独的女子。大地无声,苍穹无声,四海无声,六国无声。俱凝神听着这一刻,挣扎而起破蛹而出的女子,在被命运狠狠一击再击后,整衣束发卷土重回,于禹城郊野高岗之上,向着漫野数十万士兵,向着浩瀚无极的乾坤天下,发出了一生里最坚定,也最疼痛的声音。

“我是秦长歌。”

雪色万军,霍然抬首,那些纷纷震落的积雪下露出盔甲的青黑色明光令雪地上仿佛突然矗起千万颗青松。一片拨地而起。

“就在方才,我赶到大营中时,得知了陛下崩驾的消息,西梁,失去了最为英明的开国大帝,而我,”秦长歌闭上眼睛,顿了一顿。

非欢苍白的脸,素玄怀中那个原本明亮热烈,突然那般安静的人。

电光石火一闪。

“永失所爱。”

一片死寂,长久的沉默之后,呜咽大起,数十万人的哭泣,如猛烈的风,卷掠过苍茫大地。

“不要哭。”

秦长歌负手,看向遥远的天际,那一片飞雪朦胧里,隐约可以看见逝去人们的笑颜,正温和坚定的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继续。

“我都没有哭,你们为什么要哭?”

秦长歌伸手,缓缓一捏,仿佛一瞬间捏住了恶毒的命运,再用力一绞。

“如果你们相信我,那么,请跟我来。为那些我们相信的,爱戴的,永远也不愿意忘记的人们,报仇。”

第八十八章 追杀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二,燕梁之战,西梁大军顺利合围,将东燕困于阵中,胜利在即时突起惊天之变,西梁大帝萧玦阵前失神,身中飞箭,中道崩殂于禹城。

西梁震惊,天下震惊。

对战中的西梁大军军心大乱,被东燕一力反攻,四十万军死伤惨重,西梁遭受了自碧野之战以来的首次大败。

四海震荡风云如怒,一个帝国在即将崛起的前一刻突遭重击,刹那间天地倾覆,是从此折戟沉沙一蹶不起,还是挣扎而起再现峥嵘?

时至此刻,天下已经没有了可以审视并估量局势的强雄力量,来分析揣测之后的战局变幻,唯有远隔离海离山,僻守海疆之国的建熹公主楚凤耀,淡淡说了一句话。

“她将重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闭目俯首,静静敬香,身前皇族宗庙灵牌之上,数排金字在沉黯的光线里熠熠生辉,最后几字为:故先兄楚氏非欢之灵位。

淡淡轻烟里,闭目的建熹公主眉目庄肃,眼神微微悲凉。

世事离奇,转瞬惊变,在西梁大军最为沮丧哀伤无措惊惶的时刻,传闻中一直隐居疗伤,久未出现于世人之前的睿懿皇后,突然神奇的出现于大营。高岗之上,素裳女子怒喝报仇的声音,在无尽旷野之上不断回荡,撞击于层云远山,发出铮铮回响。

凤凰涅槃,腾舞而起,展开的金色双翼,荫庇并引领了惶然失措不知此身何从的西梁大军。

怆然扶剑东南指,万军缟素向寇仇。

几乎在第一时间,刚刚将军队整束完毕的秦长歌,没有休息,没有等待,甚至根本不理会敌方刚刚赢了一场士气如虹的状态,立即扑上了东燕军队。

秦长歌始终一袭轻衣,连甲胄都没穿,提剑亲自悍然上阵,她身后再次招展在云天之下的长空飞凤旗猎猎飞舞。旗下,四十万西梁军漫山遍野一字排开,神情肃冷杀气凛然,浩浩军威巍巍如山,更显眼的是那素衣雪甲明光森寒,万军戴孝,一色霜白,远远望去,如未化积雪的莽莽平原之上,再次新降了一场茫茫大雪。

那日长空飞霜之下,沉默的秦长歌掌中长剑悍然下劈,带起一道流丽而雪亮的弧线,以一个坚定的动作揭开了这最后一战的序幕,西梁的铁骑,几乎立刻就和东燕的战阵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场惨烈至于悲壮的战争,最先派出的弓骑,高呼着报仇杀气腾腾前驰,以一片密集的箭雨,割稻般将东燕最前方守阵士兵齐齐射倒。随即皇后身先士卒,带着自己的护卫直奔敌军,如尖刀般毫无顾忌的恶狠狠撞进严阵以待的敌阵,那展大旗之上飞凤怒舞,旗下皇后长剑指向哪里,哪里便激起大片大片的鲜血。她的部下个个悍勇如虎,自已身上每添一道伤痕,必要数十乃至上百敌人头颅换取。随后的轻骑兵飞马长驱,悍然踏入,每刺出一枪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刺出一枪都要捅穿两个敌人,被挑下马也一定要抱住一个燕军,用牙齿咬断他的喉咙。步兵则在陷入围攻后,在积雪和积血的泥泞中滚打砍杀,用自己的胸膛血肉迎上敌人的刀枪,再在那些刀枪被肌骨夹住或者被血肉凝住的那刹间,砍下对方的头颅。

为陛下报仇!为陛下报仇!

无声的口号响在每个人心里,渐渐回荡成巨大的呼啸,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只剩下了报仇二字,并以此支撑着奋勇的意志,拼死前冲。

在位九年的西梁大帝,英明仁厚、轻徭薄赋、爱民如子、磊落光明,深得西梁军民爱戴,并以之为自豪,却一遭突变,中道崩殂,战神崩驾于战场,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事。

然而现实森冷如此,逼得人掬泪成血。男儿到死心如铁,合当试手补天裂,奋起泥泞,夜半狂歌,悲风大起,长剑出鞘。静夜战角吹彻雄浑苍茫之声,那声声不尽,回旋往复,不过报仇二字而已。

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杀得血气漫天日月无光,到了最后,旷野上渐渐积满了尸体,白衣黄衣交织在一起,混杂着无限淋漓的血色,在日升月落间无声倒下,那一片雪下黛黑的土地,饱吸鲜血,每一块土屑都色呈微红。

燕军在这样悍勇无畏、拼死以上的士气面前终于开始气沮,节节后退,两军原先各有胜负兵力相当,如今西梁军心未堕,势如疯虎,气焰更上一层,而东燕方,隐隐听说女王病发,国师大人正在为她治疗,无暇理会战事,缺少强有力将帅指挥,东燕开始怯惧。

哀兵,必胜。

第三日夜,西梁军已经攻破敌人防御,与此同时,东燕将帅突然惊恐的发现,国师和女王,以及一部分国师最亲信的军队,都不见了。

于是那日西梁大败的一幕,轮回般的很快在东燕军上重演,同时失去女王和国师的东燕军队,立即陷入了张皇混乱,瞬间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

东燕军队也算悍勇,自已明白杀了西梁皇帝,屠了西梁云州,已被西梁视为死仇,就算投降也求不得生路,是以都拼杀至死,而秦长歌的命令,更是简单森然。

“一个也不留。”

西梁士兵,将这个命令执行得也相当彻底。

据说东燕副帅宫阳带领残军边战边逃,最后被西梁军重重围困于一处土坡,绝望之下举刀自裁,临死前向东叩首,长叹曰:“东燕命运不济,竟至逢睿懿皇后重生。”

他身侧一个小队长却是个目光清醒的人物,一刀捅死一个西梁兵,冷冷答:“东燕之葬,只怕非葬于西梁之手,而葬于小人私心。”

随即被乱刀砍死。

三日后,精疲力竭的西梁士兵开始收拾战场,清点伤亡,原地休整,并着手办理护送陛下灵柩回国事宜。

平原上积雪未消,那些掩埋在雪下的血肉和白骨,最终将化为来年春草底肥沃的黑土,扶持着新的遍野葱绿,在风中飘摇。

而那些逝去的万千灵魂,将在西梁风俗的长长的招魂幡引领下,一步步踏回故土。

唯一没有踏上回程的是秦长歌,她带着所有凰盟护卫,离开大军,再次踏上追杀之程。

此仇不报,永不回归。

长风呼啸,凤旗翻卷,未除素服的女子,向着素玄深深拜下,而那白衣男子微微还礼,两人始终,一言未发。

秦长歌谢素玄于当日大乱中及时赶到,抢回萧玦;谢他数日来一直亲自守着那两具冰棺,为她照拂全军未曾休息:谢他于自已一生里最疼痛最惨烈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刻,无声而又坚定的,站在了她身边。

素玄只是深深看着她,此时言语安慰早已无用,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长歌施礼,转身,听见身后男子轻轻问,“你…真的不再看他?”

沉默伫立,没有回头,素衣女子仰首遥遥望着前方苍山负雪,她挺直清瘦的背影,这一刻看来寂寥如斯。

良久,她道:气,“…不了…我怕…”

眉睫微微一动,素玄的目中出现震惊的神色,这一生他从未想过,她的口中会出现怕这个字。淡淡一句,重重创痛,万千悲凉扑面而来,窒住了他的呼吸。

以至于当那个背影大步迈下山坡,向着前方头也不回远去,渐渐消逝在他视野很久后,他才能轻轻说出那一句:

“保重。”

一场漫长的、不死不休的追杀从此开始。

在很长时间内,秦长歌和白渊这一对智慧旗鼓相当的世间顶尖人杰,行走诸国疆域之上,挥斥凌厉绝杀之锋,以追逐和试探、隐藏和迂回、窥探和伪装、反间和布陷等所有人类能想出来的暗杀和追踪手段,展开了无休无止的较量和冲撞。

在最初,白渊从战场之上失踪后,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完全销声匿迹,秦长歌用尽百般手段也无法找出他的下落,那一个月时间,秦长歌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她知道时间拖得越长,白渊将越难找到,而一旦令仇人鸿飞冥冥,自己此生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

直到当年三月,进攻东燕的冯子光大军,攻破东燕王宫,抓住在云阕宫作画的王夫,事情才有了转机。

据说这位王夫极其淡定,西梁大军破宫而入,满宫宫人哭叫奔逃,唯他俯首作画神色不动,士兵恶狠狠踢开殿门时,他正毫不手颤的画完最后一笔。

纸上兰花,倚石而生,那最后点上的一点花一蕊,在风中颤颤可怜。

极精妙的一幅画,可惜根本分不请兰花和野草的西梁士兵,不懂得欣赏艺术,一把拽过王夫,就要砍杀。

那男子俯首看着雪亮刀光毫无畏色,淡然道:“我是东燕王夫司空痕,带我见你们的首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