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立于权力顶峥的绝顶之人,因身处高处目光清醒而抉择利,非常人能及,然而那清醒背后的隐忍和苦痛又有几人能够理解?能够做到?

是不是不如此,便不能成就绝巅之高?

是不是不经历一番鲜血林漓的刻脱和辗转,便不能成就高于几俗之上的强大灵魂?

屠鹰忽然庆幸自已是个很普通的人。

前方,秦长歌已经命令放舟去追,突然淡淡道:“我还是愿意,最后相信他一回…”她转首,双眸在暗淡的夜色里光芒闪烁,“你回国,如果溶儿还没有脱险,想办法告诉他,找萧琛。”

轻轻叹息,她道:“就怕来不及…但望他能自己想得到…”

有没有带着十八个人,关起门来谋朝篡位的?

把皇史宬的所有史书典藉都搬出来,发动一百个人,在烟灰腾腾的故纸堆里从古到今翻遍,大抵也是找不到的。

不过无妨,静安王一向擅长剑走偏锋,首开先河。

整整五日,号称“天下本一家,皇帝我来做。”的玉自熙玉王爷,用大仪殿内的巨鼎堵死了沉重的宫门,将恰逢朝会,几乎一个不漏的西梁上层文武百官连同萧太子以及萧太子偷偷带上金殿放在屏风后正在睡觉的宠物狗哈皮,一起留在了大仪殿搞“合家欢”。

他的十八护卫,留了九人在门外看门,九人在殿内看人,赶来的上万侍卫愣是不敢对那区区看门的九人动手,因为玉王爷放话了,谁杀他一人,他就杀殿里的人,从太子殿下开始。

外面的侍卫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个个焦灼如热锅蚂蚁,只得拼命向远在焰城的皇后报信,期盼她赶紧回来主持大局。

而对于被关在大殿里的百官们来说,这五天,是非常悲催的五天,悲催在吃喝拉撤睡的问题上,门上挖了个洞,专门传递御厨房做出来的食物,但那是供奉殿下和王爷的,其余人没份,就算送来,玉自熙也不给吃,喂哈皮,哈皮撑得肚子溜圆,不住的打饱嗝,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是官儿们叫得山响的肚皮,那些平日里体尊肉贵的人们,一个个摸着瘪哈哈的肚皮,眼巴巴瞅着御案上玉脍佳肴,拼命偷偷擦着口水。

太子殿下看他们可怜,也会叫油条儿把吃剩的食物分给大家,玉自熙媚笑着也不阻拦,但是那么多人,那点食物哪里够?不过有总比没有好,便见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官儿们,巴巴的排队领食物,分到手里的一小块肉或一小块鱼,捧着小心翼翼,如同那是离海万年极品珍珠。

太子殿下每逢这个时刻,便笑眯眯托着腮观赏众生相,顺便和以一模一样姿势观赏的玉王爷评论一下诸官们的吃相——有人饕餮,食物到手立即一口吞下,还没反应过来,那块肉已经鸿飞冥冥。

太子评价:猪八戒。

玉王爷:?猪八戒何许人也?

太子答:猪头人身,磨砖砌的喉咙。

玉王爷肃然凝视该官半晌,颔首同意,并诚挚的向太子殿下建议:此官将来不宜放难缺,城府不佳。

太子深以为然,拖过官员名册,在上面画个大大的猪头。

有人细嚼慢咽,吃得温存无比,一块肉足可吃上半个时辰,吃完还要仔仔细细将指缝里的那点可恰的油一一舔过,顺便把指甲挤一挤,挤出一滴滴肉屑,吃掉。

上座两人啧啧有声目光熠熠的看着这一幕,不住惊叹摇头。

太子评价:邦斯舅舅。

玉王爷:?邦斯舅舅何许人也。

太子答:一老头,对吃很痴迷。

玉王爷再次赞同,并诚挚的向太子殿下建议:此官将来不宜放肥缺,必贪。

太子深以为然,拖过官员名册,在上面画了个抱着烤鹅的老头。

吃完了,就得消化,消化完了,就得拉撒,虽说吃得少,但是肚子里还是有废料要清理的,可是这不是自家茅房,这是堂皇大殿,触目所及不是金砖就是玉阶,不是翠鼎便是宝盒,到哪里去撒?

太子爷是不用操心这个问题的,玉王爷将殿前空心的铜鹤扭断了脖子,那个断口很适合太子宝贝的尺寸,铜鹤肚子很大,装什么都够了,满了就由玉王爷用掌力将断口再次合拢,然后扔进内殿,玉王爷自己也是这样处理的

可是官儿们就可怜了,第一天下来,夹腿颤抖面无人色的,抱肚子满地乱转欲哭无泪的,一时控制不住撒了满裤子的,满殿里哀声不绝。

老贾端是圣人,圣人也要排泄的,然而对于爱面子的老贾端来说,士可杀不可辱,屎可忍尿不可忍,当众撒尿更不可忍,老贾端发颤手摇,老泪纵横,指着玉自熙大骂,“奸贼!老夫做鬼也不饶你!”便抱着脑袋要撞墙。

结果玉自熙一拂袖,老贾端立即转向,撞到了油条儿的肚子上,两人哎哟哎哟撞成一团,玉自熙笑吟吟道:“自古艰难唯一死耳,你怎么寻死寻得这么轻易?你这被陛下托孤的顾命重臣,忘记你的主子还在我手中了吗?”

老贾端阒然而醒,决定不再寻死,怎么可以抛下太子置他不顾?玉自熙斜眼瞟过来,扔给他一个扭断脖子的铜鹤,“您老屏风后解决吧。”

可怜老贾端,端着铜鹤去屏风后含羞忍辱,下面一群官儿伸长脖子,无限羡慕他的顶级待遇。

没有那么多的铜鹤,问题还是得解决的,最终有了聪明的官儿,看上了那个堵门的巨鼎,吭哧吭哧爬上去,在巨鼎里幸福的大声呻吟。

立刻便有无数憋绿了眼睛的官儿,也顾不得大仪殿上诸物神圣,自己小命要紧,纷纷攀鼎而上,痛快排泄,人多,自然排泄得也多,很快没处下脚,官儿们便开始练劈叉,在这方面,武官要比文官占优,有几位实在劈不开的官儿,只好扒着鼎边悬空解决,于是大殿那头太子殿下和王爷再次托腮观赏,根据露在鼎外的那位官儿的神态表情,来揣测他们有没有长尊贵的痔疮。

虽说大殿很大,臭气不至于传到太子和王爷娇贵的鼻子,但是心里总觉得不甚舒服,包子和玉自熙商量,那个,“给盖个马桶盖吧?”

玉自熙非常好说话的一挥袖,御座屏风横飞而起,牢牢盖在巨鼎之上。

于是官儿们又多了件体力活——需要排泄的时候,必须三人以上同时进行推盖活动。

吃完了拉完了是睡,这个不是个大问题,三月份虽然不太暖和,但是裹着自己袍子也能将就,就是磨牙的放屁的臭脚的太多,严重影响睡眠质量。

太子爷就睡在宝座上,反正明黄袱面宝座宽宽大大,他原可以睡自己的小宝座,偏要去和玉自熙挤,也不管面前这人是要篡他位杀他脑袋的大坏蛋,拼命往他怀里蹭,还不住想去拉他的手,玉自熙一次次推开,人质一次次锲而不舍的奔向他怀,两人推啊奔啊奔啊推啊闹到很久,王自熙终于对悍勇绝伦、不入敌怀誓不罢休的包子太子弃械投降。

于是御座之上出现极其诡异的一幕,玉王爷海棠春睡媚眼如丝,被篡位者太子爷趴在篡位者身上状如无尾熊,小小的手指无限依恋的扣紧篡位者的手,晶莹透亮的口水愣是滴湿了人家胸前红衣。

到得早上一觉醒来,某人的下巴顿在某人的胸膛,下巴下的衣服湿漉漉一片。

包子眨眨眼,乌溜溜的清亮大眼缓缓对上长睫下垂的狐狸眼,两人目光相交,都有光芒瞬间闪了闪,然后都各自避开。

玉自熙的目光落在了殿角…那小子眼神怎么怪怪的。

包子的目光落在了穹顶…我不哭…娘说过,不是哭的时辰便不要哭…

到得晚上,无尾熊再次腻上了篡位大奸贼。

大奸贼很习惯的躺着,甚至在无尾熊快滑下去的时候,还伸手拽了拽。

大殿沉寂,烛火灰暗,殿口处磨牙放屁的声音还在继续,宝座上相拥而睡的一对诡异的篡位者和被篡位者还在好梦沉酣。

黑暗里某个无尾熊搭在宝座下的手指突然翘了翘。

揪了揪睡在宝座下的哈皮的头顶毛。

哈皮立刻颠颠的奔到油条儿——那里以前这是吃饭的暗号,包子负责揪毛,油条儿负责喂饭。

缩成一团打瞌睡的油条儿立即惊醒,转头向太子看过来,看见那小小的脚丫,曲起大脚趾,做了个勾引的姿势。

油条儿脱下鞋子,赤足慢慢挪过去,趴在御座下,拉过包子的手。

包子闭着眼睛打呼,在他手心慢慢写,“去找我皇叔。”

油条儿写,“然后?”

“九门京军和善督营,没有手谕不能调动,现在官都困在里面,外面人缺少主事的人,不晓得怎么办,得放出我皇叔,我皇叔应该会有办法。”

油条儿写,“他肯么?他会相信我?”

包子的手顿了顿。

油条儿突然觉得太子的手指变得冰凉。

半晌后,那冰凉的小手才继续写下去,“你告诉他,陛下驾崩,他要不想陛下唯一的儿子死掉,他就出来帮忙。”

油条儿眨眨眼睛,写,“玉王不是和您说陛下没驾崩么,您在骗赵王?”

那小手又顿了顿,写,“对,骗他!”

油条儿撤回手,对着包子点点头,包子眼睛斜斜瞟着,看着大殿后墙上方开着的一排天窗口。

那窗子是顶窗,比寻常窗子小,成人是无法爬过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里都用长竿顶开。

油条儿跟着包子练武这么久,不说小有所成,爬窗子是没问题的。

当下过去拉了拉老贾端,两人潜到窗子边,老贾端顶起油条儿,那小子踩着贾端的肩,却发现离窗边还有点距离。

油条儿揪着头发,暗恨自已怎么就不会太子常说的那个武侠小说上的什么“壁虎游墙功”?

正在着急,忽有人赤足猫腰过来,一溜小快步,到了两人身侧,默不作声往下一蹲,示意老贾端先爬上他的背。

窗缝里透出光线,照见那个人的脸,是新近荣升为文昌公主驸马的文正廷。

老贾端大喜,颤颤巍巍的爬上文正廷的背,不防御座上忽然传来翻身的声音,老头吃了一吓,人老体衰反应迟钝,脚一歪滑了下来,自己滚到地上,还把文正廷背上蹭掉一块皮。

两人都直觉的想要咝声抽气,却都在看见对方脸上神情时拼命咬牙忍住

文正廷咬着嘴唇,再次不做声往前一凑,老贾端用力憋住一口气,拐着脚爬上去,然后是油条儿。

压在最下面的文正廷脸涨得紫红,一腿跪地,拼命慢慢直起腰,油条儿努力踮脚够那窗框,这回够了。

眼见着油条儿慢慢顶开天窗,从那缝里灵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贾端齐齐无声舒一口气,一起瘫倒在地。

一直盯着地下他们三个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气,斜挑着眉毛,瞅了瞅刚才翻了个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

玉王爷,你睡得真熟哪…

脸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随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头,在黑暗中拼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么用力,几乎要把自己眼眶给瞪裂了。

玉自熙突然闭着眼睛推包子。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湿了我衣服我杀了你。

包子偏头对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来,慢吞吞的行到内殿,却没有去那个铜鹤那里,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紧紧抓住了内殿垂下的厚重帐幔。

他抓得那么用力,将小小的身体全部系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远处一点烛光昏黄的照过来,照着小小的太子,照着五日里一直喜笑颜开浑若无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来完全没心没肺的那个孩子。

照见他泪流满面,一串串泪珠无声自眼眶滚落,瞬间将自已的小袍子打湿一大片。

看见了…看见了…抱着他睡了几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个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还有那个小小的纸团,那上面写着,萧玦在禹城中箭…驾崩…驾崩…

是真的…是真的…

父皇…驾崩…

包子咬着嘴唇,继续和帐幔拼命,他只觉得不能哭出声音,然而那满心的疼痛和悲伤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脉的渠道,没有方法可以疏浚发泄,他只能在黑暗里,一个人,将自己吊在帐幔上,拼命的扒、拽、扯、用那些无声却疯狂的动作,一点点的将灭顶而来的苦痛推开。

“嘶——”

一声轻微的扯裂声响,帐慢终于不堪包子全身压上的重量,不堪这般沉默无声的疯狂椎残,哗啦啦齐齐坠下,大幅的明黄镶飞金龙帐幔如苍天将倾般向那小小身子当头罩落,如烟似梦,悠悠将不挥不挡也不躲的包子裹在当中。

很久很久以后。

月光移过当窗。

照见大仪殿内殿。金砖地上,满地铺开明黄帐慢,帐幔正中,隆起一个圆圆的肉球。

月光沉静,照着内殿,那小小的一团,看来极为安静,然而只有仔细看得久了,才会发现,仿佛,一直在微微颤抖。

千里之外的大仪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将自己埋进帐慢堆无声哭泣。

干里之外的焰城,秦长歌于快舟之上霍然回首,仿佛听见了爱子压抑的哭声。

这里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实也就是海水,河道宽闹一望无际,风从水面掠过,带着海岸边贝壳和海藻的腥气,再在半空远处蒸腾出一片迷茫的雾气,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明月下,前方轻舟穿行极速,秦长歌紧追不舍,白渊遥遥立在船头,海风掠起他的衣袂,依旧神情闲淡如神仙中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隔这么远,秦长歌仍然能感觉到他似乎情绪低沉,几乎不比自己心绪好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