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世弦——”她追至门口,眼看着那抹消瘦身影匆匆没入暮色静夜中。

侍女侍从俱都冲上来,青纱灯笼照亮了整片天空,月白流光淌过令妧惨白面容,她一手扶着冰凉廊柱,一点点蹲下去,广袖掩面,任凭泪水打湿衣衫脸庞。

世弦说“朕不允”,允聿说“只当陛下回绝了”,如今却是她自己义无反顾往里头跳。可他们以为那是她甘愿的吗?她是刘家的公主,即便没有母后临终嘱托,她难道真的会坐看世弦为难而无动于衷吗?她和允聿…他们早是错过了,错过了…

风吹得府前两盏灯笼摇晃不止,有人影自里头冲出来,王德喜眼尖,一下就认出了少帝。他一句“皇上”未出口,瞧见世弦步子略带踉跄,王德喜忙冲上去撑住他的身子。

碧纱宫灯透出的幽幽淡光照亮他身前衣襟上一片斑驳血渍,中常侍倏然心惊,忙吩咐左右进去回禀大长公主,再派侍卫速速折回内廷宣太医来墨兰别院。少帝修长手指无力拽住他的衣袖,一字一句道:“谁都不准去告诉她!”

她已经不要他了,拱手江山与他,终又剩下他孤身一人。

低嗤笑声自唇齿间点滴甫出,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静谧夜中,空气里流淌着那抹盛怒却一点点被悲凉所淹没…王德喜心中亦感悲伤,他知道皇上秘密接见了南越世子,他从未见过皇上的脸色这样难看过。

大长公主…是势必要嫁去南越的。

皇上抱病前来,是为阻止。如今形势如何,公主看得比谁都清楚。

“皇上不要记恨公主,公主都是为了北汉,为了皇上。”扶他上御驾,鎏金纹龙帐子一落,王德喜才敢低低劝他。

为了北汉,为了他。

他怕的不就是这样吗?他宁可她恨他,不要为了他牺牲自己的幸福,也就不会叫他觉得自己竟这样无用!

“皇上…”王德喜见他又撑起身子,忙扶住他,却听他痴痴问:“她会喜欢裴无双吗?她会跟着裴无双走吗?”

中常侍布满皱纹的老脸仿佛一瞬又老几岁,他的眼底含泪,语声也颤抖:“皇上您让公主走吧,让她走吧!她是刘家的公主,天家儿女有几个能主得了自己的幸福?不管是和亲南越的二公主,还是自缢的四公主,甚至是当年的宁安长公主,不也都是命运的安排吗?皇上…皇上您放手吧!”

放手——如今她执念着要走,只他心心念念着不肯放。

将所有的痛楚都沉在一处,悲凉话语从他齿间甫出:“朕,舍不得!”

帘外有风肆虐,里头闻得中常侍惶惶夹着慌张的话:“那是皇上的姑姑,是您的亲姑姑呀!”

心口似有重锤落,他猝然掩面,猩红之色点点洒落。急促喘息声,伴着中常侍惊恐的呼唤,世弦撑着双眼直愣愣半卧在软垫上,沉重帘子也似挡不住外面的墨兰别院,他又见了女子泰然神色,还有那轻悠的话——是皇上亲口说的,会给我一个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力,皇上难道忘了吗?

第二章 允准02

眼前浩浩荡荡一行人并着御驾已消失在视野,微弱月光落在别院前百年槐树下,将那抹孤寂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幽幽一声叹,男子侧身,半侧脸庞隐匿在阴影中,他握了握拳,将心中酸楚咽下。

夜雾渐浓,夜露渐深,空气里沉着一抹阴湿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将脊背抵在粗壮树干,目光又定定瞧向眼前幽谧别院。

允聿,等在这里做什么?

在心里悄悄地问,他却答不上来,心里难受似针扎,寸寸凌迟他的骨髓精魂。

直至天亮,底下的人才来回禀庆王说世子回来了。庆王就这样坐在厅中饶有兴致看着那失魂落魄进门的人。

一众宫人都静侍在侧,庆王指尖转着茶盏,嗅着袅袅茶香,凝望着来人道:“本王还以为世子喝了那么多酒早该就寝了,倒是不想世子那样好的兴致,竟是一夜未归。可惜今日就回去了,否则本王也好奇究竟是何等引人之处,能叫世子如此流连忘返。”自那日他最后一次从宫中出来,允聿便日日纵酒,夜夜不归。

庆王字句带刺,允聿却是不想与他兜圈子,冷冷一笑道:“王爷不是知道我去了哪里?”

庆王不羁笑出声来,他自是知道,知道他昨夜去了墨兰别院,大约是因为北汉皇帝在那里吧?允聿想见北汉皇帝,左不过是他四弟胤王的授意,不过看允聿的脸色,必然也是吃了闭门羹,庆王自然心中得意。胤王重视此人,庆王倒是觉得他那四弟看错了人,允聿来盛京这么些日子,事情没办,倒是去了青楼两次,呵,不过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罢了!

外头有侍卫进来禀报说北汉皇帝和瑞王来了。

手中茶盏被随意搁下,庆王一拂衣袍起身道:“走吧,该回去了。”话语里,到底是夹杂着失望。可惜啊可惜,这一趟竟是白来了!

康太妃因为思女心切,病情虽是转好却依然恹恹没有神气。宫女随侍一并坐在马车内,并不见其下来。

世弦依然是庄严朝服裹身,玄色及地御袍,上纹赤金翔龙图案,腰际环博带,系环佩,朝珠缨络缀于胸前衣襟,声动若龙鸣,涅槃似火凤。那冷峻脸庞看得瑞王心中一颤,他随即忙正了色,上前半笑着:“皇上风寒未愈,实不必亲自来,着臣来一趟也是一样。”

一样,怎是一样?

世弦眼底波光微动,语声带笑:“朕是皇帝,自然要来的,若只叫皇叔来,会让南越觉得我北汉失礼了。”

瑞王心下一怒,却在瞬间又很好地被隐匿下去。他的嘴角噙一丝冷笑,他已胜券在握,何必同一个毛头小子逞一时口舌之快?

南越的人已出了行宫,两国的人相互见礼,众人又闻少帝淡淡交代几句,将康太妃安危托付于庆王,仿佛昨夜那些令他心伤心碎之事已悉数化在嘴角绵绵笑意中。

车队缓缓出了盛京城楼,庆王挑起车帘,远远瞧见城楼上那直立的两抹身影,他顿了顿,随即目光转向骑马跟在一侧的允聿,开口问:“方才北汉皇帝的话什么意思?”

出城时,北汉皇帝行至允聿身边低低言了一句,庆王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知那话里的意思。

允聿神色一僵,他不知那样消瘦的手指也会有这样大的力气,被他一拽的衣袍隐隐一滞,少帝清明瞳眸里漾着自嘲和不甘,语声微弱似轻叹:“胤王好本事,一开口便带走朕珍视之人。”

第二章 允准03

叫庆王讶异的话,听得允聿耳中却是言不出的痛。他的眼睑飞快低垂以掩饰惊慌神情,声音已是哑然:“陛下当保重龙体,才不枉公主一片苦心。”

拽着允聿衣袍的手似一惊,御袍微转,那一瞬间,允聿只瞧见了他苍白的脸,悲伤的眼,还有嘴角那抹瘆人的笑…

“世子?”

庆王不耐烦的话激醒允聿,他侧过脸淡漠看着马车内之人,低声道:“北帝已允了胤王求娶大长公主的事。”

头顶恰有鸟儿惊飞,庆王两眼一撑,握着车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不可能!”

马背上的男子嘴角一弯,却是苦笑。

他也希望不可能,希望这是一个梦。

看见他笑了,庆王再是无法平静,怔怔想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凝望着允聿,压着怒问:“四弟许给他什么好处?”他所给三个条件已是个个看准北汉少帝的喜好都被拒绝了,胤王又究竟有什么高招!

允聿淡淡搪塞他:“是王爷给不了的。”

“有什么是本王给不了的?”庆王是真的怒了,恨不得跳出马车揪住面前之人狠狠地问。

允聿却不愿再多说,这一刻竟也不顾长幼尊卑,用力将马鞭抽打下去,马嘶声划破晴空,他沐一脸冷风驰骋而去。

*

红墙黄瓦,龙蟠凤翔,宫殿楼阁磅礴入云。

高台之上,一抹黄色身影如日中天,冗长玉阶下诸臣跪地,青石地面上宫人俯首。

这便是南越,奉明黄如神的南越。

出使北汉的庆王归来,皇帝面上无半分喜悦,神色沉沉如临大敌。庆王亦是后来才知晓,原来欣妃早已薨了多日,在他们抵达崇京前一日就已入殓。康太妃抑制不住悲痛,几次昏厥,皇帝只得命太医日夜守着,欣妃已死,这一个还是北汉太妃,择日是要送归北汉的。

袅袅檀香自莲花纹路的香炉里升起,绛色帷幔浮动,不等宫人通禀,庆王已大步入内:“母后!”

有人影闻声绕过百鸟朝凤屏风出来,正是一袭鹅黄罗衫的静公主。明眸皓齿的女子,笑起来如莲般娇美:“二哥,你回来了!”

庆王点点头已作回应,屏风后,他寻之人正落座在锦塌上。皇后萧氏,执一柄光滑牛角梳在手,几缕乌丝淌在手心,她缓缓梳着,闻得脚步声,终归是略抬眸睨视来人一眼。

“母后,人怎就死了?”庆王憋了一路的话再是忍不住。

手上动作一滞,萧后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她不答,反问:“求娶失败了?”

庆王蓦然语塞。

一旦他求娶北汉大长公主成功,萧后便会动手除掉欣妃。两国友好的纽带,一个就足够。而这一个,是妃子亦或是儿媳,她自然是选择后者。庆王和静公主虽都不是她亲生,可却是她嫡亲姐姐的孩子,她膝下无所出,姐姐早已不在,偌大后宫,他们便是她的亲人。

用力将手中珍贵牛角梳一摔,她猝然起身,讥笑道:“欣妃原本就是要死的,只是此事说奇也奇,本宫还未动手她自己就死了。”

“怎会——”庆王失声,却只怔了一瞬,他蓦地想起归来路上,允聿说的那些话——北帝应允了胤王求娶大长公主一事。

第二章 允准04

“允聿,你可听见了?”上座男子举杯朗笑望着他,龙蟠锦袍衬得胤王越发雍容华贵,他得意万分。方才宫中眼线来报,说皇后不知何故在寝宫大发雷霆,隐约还闻得她骂庆王“蠢货”。

旁人不知,胤王却清楚得很。

无非是求娶一事他得了北帝应允,而庆王未没有。

漫长二十多年,他总算有一件快意之事。庆王虽也不蠢,但却胆小。父皇联合北汉瑞王想要插手北汉内事的事庆王不敢说,可他却敢!

于北汉皇帝来说,到底皇位重要。允聿一开口,他便应了。

濯濯酒樽一饮尽,酒味香醇,余味回绕。

面前之人却呆呆握着酒樽不说也不动,胤王蹙眉又叫他:“允聿,怎的不说话?”

允聿空洞眼底渐缓有光回转,指尖一颤,惹得美酒点滴溢出,他忙拽了广袖拭去,勉强笑道:“没事,只是…我只是觉得那一个虽是北汉大长公主,可到底是嫁过人的,配不上王爷。不如这件事王爷再考虑考虑…”

胤王的神色覆疑,目光直勾勾落在他的脸上,又笑问:“莫不是这一见,那北汉大长公主的美名有假?”

允聿一愣,随即苦笑:“公主乃天人之姿。”

胤王朗朗生笑,又饮一杯酒,才道:“难得一佳人。本王不在乎那些世俗观念,倒是允聿你,你何曾也在乎起这个来了?莫不是去一趟北汉,竟沾回一些踌躇性格来?”

“没有。”他低声否认,目光呆呆望向酒樽中盈盈之色,随即仰头喝尽。

*

南越已有十多日不曾有消息传来,世弦亦不再去墨兰别院,仿佛一切事物归常。只瑞王一人却忐忑不安起来。

在朝上,秦将军也难得附和起皇上的提议来,杨御丞出入御书房的次数也频繁了,这些更叫瑞王彷徨。

又过三日,南越飞鸽传书。

瑞王飞快扫视一遍,脸色大变,恰进去倒茶的侍女被狠狠一声喝吓退出来。

信上粗略交代了南越如今的形势,南越皇帝甚至开宗明义责怪瑞王消息有失精准。谁说北汉少帝与大长公主不睦,谁说秦将军可能不会全力相助少帝?是以南越皇帝不会助他起兵已成定局。

五日后,又有消息,南越胤王求娶大长公主,且皇上毫无悬念应了!

乱了,真真是乱了。

瑞王惶觉自己被南越皇帝一脚踢了个老远,恨恨不能反击。端妃悚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大长公主去了南越,往后她与昭儿还有谁可依?玉致惊窒,恍念着皇上竟替她设想得那样好,事已至此她却还能去南越安安稳稳做个胤王妃!唯杨妃一声轻叹,低低道——她终还是决定要走。

墨兰别院封赏不断,中常侍两三日便去了四五趟。

“皇上想通了,果真要遣她回邯陵去了吗?”崔太后一脸笑盈盈地站在世弦身侧问。

世弦低低一应声,苍白嘴角衔一丝温柔笑意,像看个孩子一般看着她。崔太后含笑接过侍女莺欢递过的团云轻裘替他披上,心疼道:“皇上要保重龙体。”

“朕知道。”他握住肩头轻裘上垂落的缨络,孤寂眼底缓缓绽出了笑来。那人走时也曾说要他好好保重龙体,方对得起她的苦心。他会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第三章 换棋01

婚期定在五月初七,如今已是一日一日 逼近。

天际一痕余晖折映在碧池平静的水面上,张石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匆匆而来,一眼就见了耷拉着脑袋恹恹倚靠在凭栏处的瑛夕。张石略一伫足,不觉问:“先前看你出了宫高兴得和什么似的,怎的这几天反倒是闷闷不乐起来了?莫不是因了公主要嫁去南越的事?你舍不得离开这里?”

公主出嫁,瑛夕必会是随嫁侍女。

谁知瑛夕抬眸睨了张石一眼,摇头叹息道:“怎会?公主去哪里我自然是跟着去哪里的。就是…就是我欠了人家钱没还上,心里闷的慌。”那个裴府她都不记得去了多少次了,难道真的像公主说的,裴家主仆回羌州去了?瑛夕心里有 股 莫名的失落。

张石也不知她欠了谁的,看她脸红红的样子就想笑。前面一行侍从走过,他适才想起还有要事在身。

令妧手握着书卷静静坐在窗边锦塌上,雕花木窗半开着,清风吹得她乌丝飞扬,一声“公主”传至,她似是一惊,只听“啪”的一声,手中书卷已落在地上。绿衣侍女忙帮她去捡,直起身子的时候见张石已经近了。

“公主,奴才去过宫里了,说皇上在太后宫里呢。陈大人说,这几日皇上龙体已经大好,叫公主不必惦念。”张石低头恭敬地说着,“还有,皇上有话留给公主,三日后会有一场宫宴,给公主送行。”

令妧脸色似有缓和,却在闻得“送行”二字时,眼底分明涌 起一抹伤怀之色。玉壁华梁上清辉如月,她缓缓将目光收回,落一落衣袖道:“本宫知道了。”

*

令妧入宫这一日,云微天淡,耸 侍入云的巍峨宫殿似也云雾缭绕。

风过百花园,闻香飘十里,落花流水浅。

一路往前,宫人们都恭敬地朝她行礼,脸上无一不是错愕的神色。宫宴得日落后才会开始,此刻不过才午时刚过,大长公主怎的就入宫了呢?

令妧轻衫胜雪,夙阳宫外两株美人蕉开得正 旺,有宫女慌慌张张跑进去,禀告端妃说大长公主来了。端妃扶了虔儿的手迎出来,脸上消瘦憔悴不少,朝令妧行了礼,引她入内,才勉强笑道:“臣妾不知道公主要来,都不曾准备什么。虔儿,快去上茶。”

宫女急忙下去了,令妧左右看了看,才问:“昭儿呢?”

昭儿正随着乳 母在院中玩耍,乳 母领其进来,他一眼看见令妧就冲上来,亲昵地靠在令妧膝 上,仰着小脸问她怎么那么久不曾来看他,又追着问令妧是不是不喜欢他。

孩子漂亮的眉心也拧着,眸子晶亮亮的,忐忑地望着令妧,又说:“母妃说皇姑奶奶不要我们了。”他的小嘴一瘪,甚是委屈。

令妧抬眸睨了端妃一眼,端妃蓦地变了脸色,忙低声开口:“是臣妾失言了。”

是人大约都是有私心的,令妧的嘴角淡淡一笑,伸手捧起昭儿的脸,笑着道:“胡说,姑奶奶最喜欢昭儿了。父皇也喜欢昭儿,日后姑奶奶不在,昭儿要听话,努力读书,知道吗?”

“您要去哪里?”昭儿直起身子,小手拽着她的广袖急着问。

令妧仍是笑着:“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何时回来?”

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原本转在舌尖打算骗他的话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百转千回的,唯有舍不得。

舍不得昭儿,舍不得世弦,舍不得这一切。

作者题外话:关于南越冀安王爷和南越皇室的关系我已经在“第一卷第十九章明暗03”里加入,本来是想在后面解释的,但是这造成有读者以为允聿会是胤王的儿子,所以大家可以折回去看一看。

第三章 换棋02

昭儿从小就与令妧亲,她喜欢他,孩子是那样的单纯,没有心机没有背叛。素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日后他当继承北汉的江山,继承世弦的一切。临走,也总算有这一件事让令妧放心的。

虔儿上前奉茶,令妧未动手,而是又看一眼一旁的端妃。她似还在为方才的事介怀,娇美的脸庞略带着苍白,咬着朱唇局促站着。令妧猝然一笑,低语着:“本宫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光本宫喜欢昭儿没用,得叫皇上喜欢他。”

端妃的脸色越发难看,手指用力绞着手中丝帕:“是臣妾无能,皇上他…”

“皇上喜欢昭儿。”目光重新落回昭儿稚嫩脸上,令妧淡淡地说,语声里透着坚定和不容置疑。

端妃一愣,惶惶然似想起什么,她的眼圈一红,上前半步就跪下,哽咽道:“臣妾有罪,不该怀疑公主!臣妾谢公主成全!”她只念着大长公主若是远嫁南越,日后宫中她与昭儿再无依靠,却是不想公主已早早替她母子做好打算。还有什么能比“皇上喜欢昭儿”更来得实际?

令妧并不看她,伸手将昭儿抱上自己膝盖,轻声道:“日后昭儿要时常去看父皇,知道吗?”

昭儿低下头去,小手拉扯着自己的衣襟不说话。

令妧又笑着:“你父皇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笑…”

“父皇会笑。”昭儿的声音小小的,打断令妧的话。那日御花园一见,在孩子心中落下深深的影,父皇温柔的笑,温暖的怀抱,都是他无法忘怀的。

令妧再不多言,只伸手将孩子揽入怀。

*

日光入云,天微凉,树影摇晃。杨妃一袭绛色宫装站在高大杉木下,怔怔望着那一大一小两抹从夙阳宫里出来的身影。

“她都要走了,还不忘给皇上和皇长子搭线,娘娘果然也还是恨的吗?她从来不曾给过娘娘半分机会。”

嘲讽的话语自身后响起,杨妃惊觉回身,见玉致立于自己身后,朝她行了礼,才又道:“若说家世样貌,端妃哪里记得上娘娘半分,可偏偏大长公主就是喜欢她和皇长子。”玉致亦是忍不住看向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多日不见,她仍是那样风姿绰约,别说男子,饶是女子也不免要多看上几眼。可是玉致那样不甘,哥哥惨死,那一个却能活得这样逍遥自在。

胤王妃——

戾恨转在齿间,强逼吞咽入腹。

玉致含恨双眸落于杨妃眼底,杨妃衔一抹讥笑于嘴角,冷冷道:“沈昭仪以为本宫会与你站在一线去对付端妃吗?怕是你高估了本宫,本宫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哪有资格做你的盟友!”话落,她亦不在逗留,抽身离去。

她是恨大长公主对端妃的态度,恨端妃有皇长子,可她不会忘记沈玉致做下的事情。丹蔻缓缓嵌入掌心,沈玉致最好别叫她抓住把柄,否则她一定不放过她!

第三章 换棋03

杨妃回宜雪宫的时候听闻宫人说大长公主带皇长子去了宣室殿,可皇上却说不见,宫人绘声绘色说其实也不见得皇上会因为皇长子喜欢端妃娘娘,大抵也是一些叫杨妃放心的话。杨妃听得索然无味,随手将手中团扇掷在檀木桌上,外头却说杨御丞来了。

他仍是那一身鸦色朝服,青纱笼袖,沐一身夕阳斜光入内。

“娘娘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他们兄妹何时变得这样生分,怕是杨御丞自己也说不上来。

杨妃华美脸庞不复以往的温婉,凝视着他直直问道:“她去了南越,当真不会回来了吗?”

杨御丞心中一惊,抬眸静静看向面前女子。却见她淡淡讥笑:“本宫听闻是哥哥替她搭线见的南越世子,本宫倒是不懂了,你既那样喜欢她,何苦做这样的事?”

何苦——

他这妹妹身处后宫却也是清明之人,不会一点都猜不透,杨御丞的脸色略沉,只低低开口:“公主不会回来了,以前的事娘娘也忘了吧,皇嗣…还会有的。”

“皇嗣?”杨妃撑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本宫只怕若真的有了皇子,哥哥与秦将军会千方百计阻止皇上喜欢本宫的儿子!”

这一句话到底叫杨御丞动了容,他的薄唇微动,那抹绛色身影已动,长裾绕过帷幔,明眸直视他:“端妃的儿子到底有什么好,为何她心心念念着要将他扶上储君之位?如今她都要走了,你却连一句实话都不愿同我说吗?”柔美脂粉也盖不住苍白容颜,杨妃僵着身子盯住他。

杨御丞被她看得有些悚然,左右进退不得。

杨妃再逼近一步,忽而闻得一道低柔声音自帘外传至:“你想听什么实话?”

片刻的静谧,内室熏香弥漫。杨妃蓦地回头,轻衫胜雪的大长公主拂开了碧纱帷幔翩然入内,贴身侍女没有跟随,只她一人进来了。杨妃脸色一变,身侧的杨御丞已经匆忙行礼。

令妧的目光漫过杨妃略带着错愕的瞳眸,杨御丞正要起身退下,却被令妧叫住:“本宫有些话要和杨妃说,杨大人也留下一并听着。”

杨御丞虽心有疑虑,此刻也只得应声。

待杨妃回神,原先静侍一侧的宫女太监悉数让大长公主遣至门外。令妧清弱语声响起,纤柔里竟是带着笑:“你们总以为得宠进位是要紧事,谁都想做皇储的生母,却不知那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手中丝帕被绞得用力,掌心有汗渗出,杨妃的眼底掩起了惧意,那一刻竟是仰着脸反问:“公主也不曾当过,又怎知那不是一件好事?”那一张脸上再没有往日的温顺,瞳眸里俱是犀利冷光。

杨御丞错愕,竟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谁都在改变,这一个也再不是柔弱的少女了。

静立窗下的大长公主却突然笑出声来,冷睨住她,开口道:“那本宫便给你这样的机会如何?”

第三章 换棋04

杨妃撑圆了双目,令妧的话她像是听懂了,却又不懂。

杨御丞失声叫了声“公主”,眼前广袖一抬,制止了他的话。令妧抿唇道:“皇长子聪慧,却也需要一个聪明的人来引导。”

端妃并非不聪明,但是她懦弱,将所有的心机都沉在心底,不言不喻——却只会在昭儿面前抱怨。这样的人非但教导不好昭儿,甚至都不能保护他。如今有令妧在,可日后呢?

不是南越,她也会有别的地方去。仰仗,仰仗不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