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广袖垂落,有鲜血自指尖点滴落下来。他却又握着茶盏要往下砸,裴毅大惊,忙冲上去拦住他,他似发了狂:“放开,裴毅你放开!”也不知他是用了怎样大的力气,手中茶盏竟被一时捏碎,碎片直刺入他的掌心去。

裴毅不顾礼数出手击在他的手肘,他一阵吃痛,碎片自手中滑落。裴毅惊惶跪下去,咬牙道:“属下该死!”

那一个看也不看他,回身直接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拂落。裴毅拉住他的衣袖:“少爷!”

他一脚踢在裴毅身上,怒骂着:“滚!”

裴毅不松手,再不想让他伤了自己,紧拽住那衣袖:“少爷!少爷…皇上!”拉扯的幅度太大,遮住他容颜的蒙纱斗笠缓缓落下来,露出那副俊逸的面容。玉簪也随之落下,乌发散开,更衬得那脸色越发苍白胜雪。

皇上——他快要忘了,原来他还是北汉的皇上。

裴毅拉着他衣袖的手仍是用了力,他却不再挣扎。

裴毅早已恍觉回神,忙起身从房内翻了药出来。他的掌心还插着碎片,血肉模糊,裴毅看了只觉得怵目惊心,他一手握着帕子,一手拿着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偏那一个像是不知道痛,他就这样愣愣站着,墨晶色的瞳眸仿佛死寂一样的安静。

好不容易替他包扎了,裴毅也不是医者,想着要他入宫去找太医来瞧,却是怎么劝他都不走。裴毅叹息道:“少爷放心,公主不会知道您的身份。”

死寂眼底似又有一丝活气,裴毅忽而听得他渐渐笑了,笑声一声高过一声,却惨淡到极致。

她防备少帝,那他就用另一个身份来夺权。她要求少帝让她下嫁杨御丞,裴无双便来劝她,表面上是为了她的幸福不让她嫁给她不爱的人,实则他只要她不嫁杨御丞,那么他便可以抗旨之名杀了他。她要留在京中,遵循太皇太后临终嘱托,裴无双便来劝她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数尽一切少帝的不是。可是为何每一次,在她心里念念放不下的总是世弦!她口口声声是世弦,玉致的事她不怪他,和亲的事亦是,一切的一切却还要为他设想的那样周到!

世弦曾恨她,可裴无双却恨世弦!

她不会知道裴无双是谁,他却早已可笑地爱上自己的亲姑姑!

醉了酒他才敢吻她,可她是那样敏感和警觉,不过是那样一个吻,便将她引来了裴府。他只是不知道,今夜他若是不来,她是否就会去查羌州裴府?

所以他才站在这里,裴毅说他来即可,可他却知道这一次谁也挡不住她,她定会破门而入。

难受的蹙了眉,他若不是这样了解她,又怎能看透她对玉致的不忍心,怎能唱了那出戏?很早以前裴毅就劝过他,让“裴无双”走,是他舍不得,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哪怕是淡淡看着她也罢,轻言轻语说几声也罢,那皆是作为世弦的他做不了的事。可是他竟这样怕,怕她知道裴无双是谁。

怕她更看不起他,更看轻了他。

他早已那样没用,他没用…

狠狠将贴在喉间的东西扯掉,这个身份他早已不想再用,却又从来不舍得丢弃。如今看来,真是到头了!

“少爷,皇上——”裴毅哀哀一声,竟恍惚不知该唤他什么。

世弦惶惶退了半步,眼前似又瞧见她破门冲进来的那一幕,犀利目光望过来,在看见他的身影时,她眼底的释然,那松了口气的模样尽数落在他的眼底,将痛楚吞咽入腹,才又闻得他低低道:“这样很好。”

她从来只当他是个孩子,在她眼里,只想着如何保护她。放她去南越,往后,胤王会护她。当年母后选中南越胤王为盟友,定有母后的道理,他该信的。

裴毅心头一喜,笑着问:“皇上当真吗?”

他不说话,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强留她在北汉又能如何?日后…日后他就能给她名分吗?

光明正大——他给不起,也要不起。

那便放她走,从今往后,他当竭力相助胤王,让她母仪天下,荣耀一生。

*

车轮转过静谧冗长的巷子,瑛夕还了钱心中舒畅,再看令妧,绝美脸上再不似来时的纠结,隐隐像是释然。

纤长手指悄然将手中锦绣帕子握了握,令妧轻轻吐气,这样短的时间,世弦不可能出宫,是她想的太多,是她想太多了。

墨兰别院仍是灯火通明,将半边漆黑夜空也折映出光来。

瑛夕扶令妧下车,她却在门口呆呆立住,廊下灯笼吐着光,纤弱身影逶迤若仙人,她的明眸含光,就这般望着。

入夜寒,寒者醉。

舞者腕间缨络去,殿内丝竹声散尽,令妧自逍遥台出来,闻得永徽公主舒了口气笑着对侍女道:“走吧,回宫去,母妃等着我呢。”

后来她一路尾随永徽而去,果真就见了廖妃那含笑的脸。她就这样痴痴躲在树干后,瞧着那对母女的身影消失在视野。

永徽素来不得宠,却在任何时候都有一个人在宫里静静地等着她。可是令妧呢?

她的父皇母后,从来不曾在家中等过她。邯陵寥寥数年却是她最安心的时光,可如今,那个愿意等她的男子早已不在。此后盛鸢宫数年,她亦只剩下冰冷奢华的宫殿。还有如今这墨兰别院——

空荡荡,只剩满园的墨兰香。

往后,往后又有谁会等她?

胤王吗?

她的心弦一动,蓦然又仿佛瞧见修竹园桐木案前,那满目忧伤的允聿。

愚者酒一壶,她却滴酒不沾,只愿心中清明。

*

花叶沐着朝露,有一人下了马车匆匆跑进墨兰别院。

瑛夕挑起了帘子入内,小声道:“公主,陈大人来了。”

令妧点头起身,才拂开了珠帘,她又伫足,回眸道:“你不必跟着本宫,就将本宫的东西细细收拾了吧。”瑛夕应声止步。

太医令陈描见大长公主出去,忙跪下行了礼。令妧赐其坐了,陈描已讪讪将药箱搁下,大长公主称病点名要他来墨兰别院果真就是个幌子,莫不是又是要问皇上的病情吗?他的掌心渗出一层汗,心下念着该如何答,却闻得堂上女子轻声道:“本宫今日找陈大人来,是有事要大人去办。”

陈描一阵吃惊,忙道:“公主有话只管说,臣定当竭尽所能。”

令妧淡淡一句“很好”,眸光直直落在他的脸上,年过半百的陈描胡子已经花白,他的眼底敛起一抹谨慎,静静听候她的发落。令妧起了身,缓步行至他面前,陈描慌忙也欲起来,却被她制止了,闻得她的声音低沉传下:“当年母后将皇上交付于你,必然是信得过陈大人的。那如今本宫也能信你吗?”

“臣惶恐!臣自是…”

“本宫知道。本宫信大人。”她打断他的话,轻声将今日要他来的缘由叙述一遍,陈描惊得抬起头来,眸中尽是恐惧。绝艳笑容在女子嘴角缓缓绽开,她笑得那样满不在意,陈描到底是颤声问了句:“那公主是要端妃娘娘…”

试探地问她,他的掌心早已是湿漉一片。

令妧深邃眸光略沉,呼之欲出的话却蓦然梗在了喉中。廖太妃的那句话——哀家今日尚且有你相送,殊不知他日谁来送你。此刻也不知怎的就想起来,半寸丹蔻没入掌心,令妧心头一慌,嘴角扬一抹讥笑,她竟也怕了吗?怕手上鲜血沾得太多,终得来报应。

“公主?”陈描小心提醒着她。

令妧垂目凝神,片刻忽而转过身去,话语幽幽道出:“且留她一命。”

大约是不忍,大约是真的害怕。

身后太医令已点头应声。

随后令妧果真又问过皇上病情,方让其退下。她又呆呆立在厅中半晌,随即环佩声玲珑,瘦弱身影已翩然出去。

因着此番去了南越便不会再回,瑛夕便将大长公主的东西收拾得极为细致,唯恐落下什么来。便是太监宫女们收拾好的东西,她也定要打开了检查几番才罢休。

一个侍女笑话她:“姑娘也真是的,便是真的落下什么也不打紧,难道你还怕堂堂南越亏待了公主吗?”

瑛夕嗔骂着:“什么亏待不亏待,都给我仔细点收拾着,有的东西不是南越皇上和胤王殿下慷慨就能复得的!”正说着,便见一个太监自柜子里取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出来,瑛夕眼尖,忙上前接过道,“这个小心点,别撞坏了!”

太监笑道:“姑娘也太一惊一乍了,公主宝贝的是里头的东西,这好端端装在里头呢,有什么紧张的?”

另有侍女附和着问:“便是驸马爷留下的那方帕子吗?”

一语成谶,瑛夕伸手拿在手上,沉下声道:“都不要嬉皮笑脸,去忙去,这个交给我。”说着,抱着檀木盒走至帘外。

驸马爷留下的帕子——瑛夕定定望着,指腹抚过栩栩如生的浮雕,她原先也是这样以为的,可玉致说不是。

小心打开盒子,那方纳白罗巾就这样静静躺在里头。

直到那一日,杨府修竹园中,南越世子一句“瑛夕”才至她心中清明几分。公主虽不曾在她面前提过,可她却猜到了几分。

入夜,一盏琉璃青灯折映在窗帘上,令妧静静坐在镜前,任由瑛夕将她发鬓的珠钗簪子一样一样撤下来。乌丝披肩,柔滑淌过瑛夕指缝,她蓦然直视镜中女子绝美的脸,憋了一日再是忍不住:“奴婢斗胆想问公主,那方帕子…是南越世子的吗?”

令妧的眼底横一抹光,她抬眸望着镜中二人,见她缓缓点头,侍女脸上更是讶异:“怎会——公主不曾去过南越…”

她惶惶而笑,仿若初坠爱河的少女讲述自己令人羡慕的爱情:“我不曾去过,他却来过。”

“何时?”瑛夕脑中闪过邯陵、盛京等字眼,却不想闻得令妧笑道:“那时候在雒县。”

“雒县!”侍女惊愕,才想起彼时她们还在玉泉寺,玉泉寺便是在偏远雒县境内。她仿佛是不明白了,诸多疑惑团在胸口心中,一股脑儿便全问了,“他去雒县做什么?”

——“那里有母后的人与他接头,母后的人在那里,一来是和南越的人联络,二来则是监视你。”少帝话语淡淡,一袭墨色蟠龙御袍加身,腰际围以朱色博带,含笑立于令妧寝室门口。

瑛夕倏然心惊,那日公主不曾回答她的话,今日闻得皇上亲口说出来,她到底悚然了。

宫宴后,令妧只在太医及宫人口中得到过他的消息,都说一切如常。如今见了,果真是。

那一晚,他真是喝醉了,喝醉了才会做出那样有悖人伦之事。

令妧看着他,心中念念这样想着,不安的心终是定了。她收回思绪,开口问他:“崔太后为何要监视我?”

柔和日光散在他的身后,他抚袍进来,语声轻淡:“父皇忌惮于你,怕你真是那祸国妖孽。”他轻描淡写一句话,激起令妧心头千般浪。“你知道?”眸华睨视着面前少帝,令妧话语中已带了微颤。那时她还曾想,亏得皇兄不曾告诉于他,他若知道,真的会对她痛下杀手吗?却是不想,他竟知道。何时知道的?令妧短滞一念,竟是问不出口。

有光凝结在他的眼底,他亦是这样静静望着她,而后闲适笑道:“朕不信命。”

不信命,所以不会将她看做祸国妖孽,不会视她如虎狼蛇蝎。

那样释然温和的笑容让令妧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她与他仿若是这个时候才真正没了芥蒂,她渴望多年的亲情再不是疏离。口头那声“世弦”哽住,只剩了脸颊如花笑靥。世弦怔忡间,像是又见那晚她自钟储宫狼狈离去的模样,却与今日这样从容神色再是契合不起来。他亦含笑望着,话语谦和:“朕来接姑姑。”

简短一句话,蓦然警醒着令妧今日已是嫁期!

少帝脸上只有温柔浅笑,再望不见那晚醉酒后的狼狈脆弱。令妧释然笑着,看着他这般,她亦放心。

“走吧。”世弦笑笑,伸手至她面前,广袖垂落似云,一时间驱散素淡轻萝香,将那抹龙涎香直直渗入其内。他笑得越是灿烂,心口越是痛。人前,他是皇上,不是世弦,更不是裴无双,那便不该有任性,不该再有动摇。

她要走,他便好好送她一程,好叫她放心,叫她放心。

如玉素手送入他的掌心,他轻轻握住,含笑直起身,转身出去。门外早有宫女太监侍立在侧,几位王爷也站在院中,令妧见瑞王敛一抹沉色定定望着他们,她不动声色冲他一笑,见他愣了,她才又将目光回转。

别院外,两座轿撵静候。一座蟠龙鎏金御驾,一座百鸟朝凤凤辇。其前各两顶华盖,毓秀临风,庄严尊贵。

少帝亲自送了大长公主上轿,他却也不往御驾上去,而是径直也上了凤辇。

轻薄帐子一落,令妧迎面撞上他璀璨双瞳,不免一怔:“皇上怎的也上来?”

他呵呵笑着:“朕与姑姑同乘一轿,岂不叫他们看来你我姑侄关系越发亲密?”令妧看他坐下,那负于身后的另一手却是缠了厚厚纱布。她一阵吃惊,忙拉住他的广袖问:“手怎么了?”

他似本能一缩手,低声道:“不慎划伤了。”

“我看看。”她紧拽住不让他逃,手背却被他另一手覆住,闻得他笑:“不过浅浅一道口子罢了,他们非得说朕身子金贵,偏要裹成这样,真是有失朕的威仪。”他仿若真是不悦,俊眉微蹙,一脸悻悻。

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今日他的气色不错,脸颊难得见了粉色,令妧放了心,松手道:“日后凡事要当心,更要注意身子,要听太医的话,按时服药,不可任性。”

他静静听着,脸上是不灭的笑,清隽温柔,乖戾得像个孩子。

她喂他吃药,连药也不似往常的甘苦。她嘱咐他的话,听在耳里却是这样动人,一点也不觉得烦心烦躁。他笑得那样柔和,却又要在心里苦涩地告诉自己,仅此一次了,日后,再不会有。

那一个吻,他只字未提,也越发叫令妧觉得放心。

“可有什么东西缺的,此刻朕还能让人去准备。”凤辇已起,角下铃声悦耳,伴着他温和语声。

令妧浅浅出笑:“皇上让人每日来别院问话,若真有或缺,我也早说了。”

他淡色瞳眸中淌过一丝落寞,微握了拳道:“此处无人,叫什么皇上。”令妧心中一惊,抬眸望去,他的神色却又瞧不出端倪,又闻得他闲闲道,“不过是怕王德喜没将话带到罢了。”

令妧掩面轻笑:“怎会?”

中常侍王德喜昔日是伺候先帝的太监,也算是宫中老人了。太皇太后亦是看他心思单纯,不曾有结党营私之举,才准他留下伺候少帝,令妧亦对他放心得很。

她的笑声似缓解了沉闷气氛,世弦眸华一抬,面前女子的倩影直直落去他的眼底。初入墨兰别院,直至牵她出来上了凤辇,他像是不曾这样细细看过她。大红喜袍衬得她的脸色越发红润,裙裾逶迤,金银丝线织就的凤凰栩栩如生,彩云当空,斑斓绝色,这是他专门命人为她缝制的嫁衣。

“喜欢吗?”修长指腹轻缓拂过令妧袖口针织图案,他的脸上又绽了笑容。

她已不是第一次穿嫁衣,他却还是头一次见。他的姑姑果真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更难得那样玲珑的心思,怪不得驸马肯为她去死。而他——

只愿她涅槃重生!

从今往后,再无监国公主,此去南越,她再不必依附在谁的身后去掌权。她便是南越未来的胤王妃,皇太子妃,皇后…

令妧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喜欢吗”说的一愣,回神之际,却见他的唇角染笑,分明是愉悦模样。她心中也高兴起来,抬手碰了碰满头的金钗玉簪笑:“那几个丫头大约将所有首饰都给我插了上去,撑得重死了。”

他洋洋一挑眉,得意道:“朕还觉得少了,别叫南越的人觉得朕小气。”此时的世弦让令妧恍觉他又只是个单纯少年,再不是北汉高高在上的皇上。满目柔光熠熠生辉,那样的沉稳仿若这一个不是她的侄子,而是送妹妹出嫁的兄长。

令妧心弦一动,惶惶低下头去。

她这一世,也渴望过能像其他公主一样,能被人捧在掌心宠着爱着。她的父皇母后已不是她所能奢求的,皇兄亦是。却是不想,此去南越,临走时世弦却给了她这样的温暖。

离开故国…

故国——她低头念着这二字,好似这二字从不曾出现在她的心房过,这里以前从来不曾是她心里的家。昔日驸马在时,那邯陵沈府曾是她想要安定的家,而此刻,她即将远嫁,忽而才惶觉这里竟真的是她的故国。

猛然抬眸,目光定定瞧着面前俊秀少年,令妧一颗无处着落的心却是定了。即便她不知往后有谁会等着她,她却好歹有这样一个亲人供她念想,这就够了。

世弦见她凝视着自己而笑,温柔里带着快意,惶惶中夹着心安,他分明是想笑的,可又想起往后再窥不见眼前容颜,从此长夜影凭栏…他低咳一声,飞快地别过脸去。

相见不如不见。

作为裴无双的他曾想就此放下,可她却堪堪闯进去,在平静湖面扬起一丝涟漪。她无知,却让他受伤,御袍下的手用力握了拳,辛辣的痛楚蔓延。

蟠龙御驾在前缓缓前进,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驾空车。夏初风暖,拂在瑞王脸上却是隐隐生出了寒,他的眸光落在跟在御驾后的凤辇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出来,他千防万防终是防不住大长公主与少帝联手。不过他们以为一趟和亲就完事了吗?那也实在太过小觑他的本事了。

辇车缓缓停下来,不多时便闻得中常侍的声音自外头传来:“皇上,城门到了。”

到了!竟这样快!

世弦抬眸,面前帘子被掀起,中常侍王德喜伸手欲过来扶他下车,却见少帝仍是静静端坐着,并未要起身的意思。

令妧顺着他的眸光瞧去——城门大开,闲人禁避。

诸子百官都于这皇城门口列队而立,紫衣铜扣的御前侍卫伫立两旁,另有禁卫军延绵至皇城外,宫女太监更是不计其数。

“皇上。”令妧亦是轻声提醒着他该下辇车了。

皇帝亲送,至城门口也当止。

他却不动,眼底仍是柔和笑意,淡淡吩咐着:“王德喜,带殿下过来跟公主道别。”

殿下?昭儿来了吗?

令妧眼底掩不住的惊喜,不顾礼数悄悄掀起了一侧窗帘来瞧。中常侍已应声下去,令妧的目光扫过对面黑压压一簇人群,果真就见了那精灵可爱的小人儿!目光再往上,又见了端妃那熟悉的影。握着帘子的手指略微收紧,令妧脸上的笑容也是僵持,虽是隔得远,她亦是可清晰望见端妃脸上苍白神色。

“端妃怎的也来了?”令妧不觉问出来,话语已是生涩。宫妃是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的,除非是后宫正主,可现下世弦尚未立后。

“昭儿尚小,离不开她,朕便准了她一起来。”世弦说得淡而无味,却叫令妧心神一荡。

离不开,离不开…令妧的嘴角讪讪一笑,后悔了吗?倘若现下后悔,还来得及。眸华一覆,她落下车帘,谁也不可能永远陪伴着谁,不该留下的,迟早就是要走的。

为政者,当无牵无挂。

昔日母后的话,她似隐隐有些懂了。

“姑奶奶!”昭儿一被宫人放上凤辇就笑着冲进来。大约是没想到世弦也在,孩子一愣,脸上笑容顷刻间隐下去,双手绞着衣角呆呆立着。世弦睨他一眼,也不说话。

令妧伸手将昭儿拉过去,轻轻刮了他的鼻子笑:“怎么了,见了父皇也不说话?”

昭儿抬眸瞧了令妧一眼,这才又转向世弦,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他“唔”了一声,依旧冷冷淡淡的样子。令妧知他在人前不习惯与昭儿亲近,也不怪她。又拉了昭儿的小手笑:“哟,昭儿也懂行礼了?”

孩子这才自豪地说:“母妃教的,说日后见了父皇就该这样。”

令妧笑笑,将他拉入怀,话语中另有所指:“君臣之礼不可废,私下却还是父子,如此刻意又做给谁看。”世弦惊看向她,见她只看着昭儿,眼底是慈爱笑容,仿佛方才一席话不过是他失神误听。

昭儿还小,只见他们都脸带笑意,心下也便不那么紧张,靠在令妧怀中问她:“姑奶奶,您何时回来?”这不是他第一次问她这样的话,那次她没有回答,后来母妃私下偷偷说,说姑奶奶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他不信,他觉得姑奶奶不会不要他,是以非要这样再问一次。

令妧不觉朝世弦看一眼,见他的脸色素淡,抿着唇静坐一侧不发一言。怀中的人儿依旧睁大了眼睛满怀期待望着她,那一刻,她似是不忍,便笑着道:“姑奶奶去去就回,所以昭儿要听父皇的话,要乖。”

“真的吗?”昭儿欣喜望着她,瞧见她一脸笑意终是放了心。

世弦却又蓦然看向她,去去就回,他分明知晓那是她用来欺骗小孩子的话,可瞬息之间,他竟仿佛惶惶也信了。

信她是去去就回。

嘴角又扬一抹笑,耳畔昭儿的话又传至:“那,那里可有人会对您好?”

孩子晶亮眼眸里尽是天真,令妧抱着他的手却是微微一颤,她随即又笑:“自然有。”

世弦依旧望着她,殊不知她说有的时候,心中念想之人可是胤王?他随即又苦笑,是谁都不重要了,总之一定不会是他。

昭儿笑得很满意,依偎在令妧怀中,小手握着她肩胛处的流苏璎珞:“您今日好漂亮。”

令妧伸手圈紧了他,外头闻得中常侍的声音小心传至:“皇上,时候不早了,公主该启程了。”

外头有乳母来抱昭儿,殊不知孩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抱着令妧就不肯松开。令妧叹息一声,欲开口,却听少帝先出声道:“他素来与你亲厚,就让他再多送一程。”

令妧讶然,回神之际才反应过来他也要出城!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蹙眉道:“世弦不可!”

他略略笑了:“有何不可的?姑姑是担心朕的安危吗?这么多禁卫军和御前侍卫若都不能护朕周全,朕也要他们无用了。送不送,也只此一次了。难不成姑姑还真的相信‘去去就回’的话?”那些原也是催眠了自己去信的话,如今却被他一语道破,他面色不改,心下似被狠揭了伤疤,呼吸之间已显沉痛。

外头,中常侍已请了杨御丞前来相劝。

杨御丞才于凤辇旁一立,少帝轻倦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叫大臣们都散了吧,朕与昭儿再送大长公主一程。”杨御丞原本是被叫来劝阻的,那一刻却也不知为何,呆呆一立,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边端妃等人远远望着,皇上和昭儿迟迟不下辇车来,端妃又见杨御丞也过去了,却是不多时,凤辇缓缓动了,像是要出城去。端妃这才惊了,才往前一步,便见一个太监奔至,高声道:“皇上口谕,请各位大人先行回去——”

回?

“昭儿呢?”端妃惶惶问了一句,那太监恭敬笑答:“回娘娘,殿下与皇上一道送公主出城,多则也就一二个时辰便回,娘娘且安心回宫去等着吧。”

端妃吃了一惊,虔儿扶了她道:“娘娘风寒未愈,还是先回宫吧,殿下与皇上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侍女的脸上盈盈一脸笑意,说得端妃虚弱脸庞也生出了笑来。昭儿与皇上一起,不一直是她期盼的吗?如今虽是送大长公主出城,她也愿让他们父子多一些时间在一起。念及此,端妃脸上散了担忧,只剩下傲然的笑。只要皇上能喜欢昭儿,日后就算没有大长公主,他们母子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昭儿见无人再来抱自己下车,便也放了心,拽着令妧衣袖的手也松了。令妧脸上挂着淡淡笑容,却是回过头去,素手挑起车帘,往回又看了看。耳畔闻得世弦淡漠道:“即便他来你也看不见,大长公主出嫁,朕命闲人禁避,他无官无爵,靠近不得。”

令妧微微一怔,又缓缓笑自己糊涂,这种场合,裴无双自是不可能出现。她又看向世弦:“你又怎知道我在找他?”

他哧的一声笑出来:“放眼整个盛京,如今还能叫你念念不忘的能有几个?莫不是朕还错了吗,姑姑?”最后两个字他略略用了力,仿佛还在提醒他与面前女子此刻的身份。

令妧却并未发现他眼底的异常,抿唇笑笑算是承认。想来她走了,裴无双便会回羌州去,那里终是他的家,他还有爹,有姊妹,他们全是他的亲人。这般想着,她又笑了,寸寸是放心。

昭儿起初还拉着令妧与他说着话,后来累了,便干脆靠在令妧身上睡了。令妧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犹如慈母。世弦直直看着,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会如疼爱昭儿一般地疼爱那个孩子,她和胤王的孩子——

掌心的伤口传来一丝痛,痛得他不禁蹙眉。

“怎么了?”令妧关切问道。

他的目光低垂,话说得轻描淡写:“没什么。”他不过是嫉妒了,堂堂北汉皇帝竟会嫉妒他国一个王爷。世弦心头苦笑,胤王竟可以得到那么多他得不到的——知己,红颜。

令妧看他低下头去,她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昭儿,下了决心道:“再送几里路即可,你与昭儿便回去。”

他没有再拒绝,淡淡“唔”了一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懂,他懂。

令妧望着他,再欲想交代几句,千言万语像是一时间散尽,惶惶凝望着面前之人,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