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从不曾去过大靖,或许于她,更幸运一些。

帝梓元领兵驻守的第三日,北秦二十万铁骑终于出现在尧水城下。

鲜于焕比帝梓元想象得更老成,未犯进一兵一卒,三军齐整,士气如虹。

大靖九万兵力对北秦二十万铁骑,即便是帝梓元,也是场胜负未知之战。

“侯君,以鲜于焕领军的习惯,他应该会围而不攻,等我们士气丧尽再一击拿下。”城主府书房内,唐石沉声进言。

帝梓元摇头,“帝家军驰援不是秘密,如果他不能在半个月内拿下尧水城,北秦在这场仗里就没了胜算。吩咐下去,严阵以待,随时迎敌。告诫将士,我们绝不能先动,如今我军远少于北秦铁骑,且同时应战两国,必须减少伤亡,以静制动,等待大军驰援,再一步步收回失地。”

“是。”唐石点头。

“唐将军,我让你收集的东西如何了?”虽说现在不能异动,但帝梓元也不是任人挨打的性子,一早便根据尧水城的城墙高险想出了交战之法。

“我已经让士兵们去挨家挨户地寻了,百姓们知道侯君要以此物抗敌,将家中所藏全拿了出来。”

帝梓元一怔,沉默半晌,才道:“唐将军,尧水城决不能破。”

唐石重重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城下北秦大军中帐内,北秦老将鲜于焕一身盔甲,坐得笔直,看向地上跪着的传令小兵,“东行军如何了?”

“已遵元帅之令秘密增援青南城,元将军言五日内必拿下此城。”

鲜于焕摸着胡子,很是满意,“很好,你回去告诉他。安宁去了青南城,她可不容易对付,切勿大意轻敌。”

“是。”小将领命出帐。

鲜于焕望向尧水城的方向,眼底颇有些深意。

他将五万铁骑秘密调去青南城,此处只剩十五万镇守。只要青南城被攻下,尧水城必受腹背之敌,破城之日指日可待。至于守在尧水城的帝梓元,本就只有九万兵力,只要她一增援青南城,他就立刻攻城。若她不增援,青南城必破。

无论她怎么选,尧水城都已到末路。

“帝梓元,让我看看在疆场之上,你能有当年的帝盛天几分能耐?”

苍老的声音在中帐内响起,颇有几分铁血豪迈之意。

青南城城头,安宁一身盔甲,手上握着的剑血迹未干。她赶到的前一日,北秦人已经开始攻城,幸得钟海沉稳,她又来得及时,才让青南城的战局缓了下来。

只过两日,她带来的三万援军加原本的两万守军便亡了三万,而城外的北秦铁骑,还有三万之众。

这已经是他们拼死换来的战果。

守城第三日,城头上,钟海看着北秦增援的五万骑兵,终于变了脸色。

两万伤兵对阵八万士气高涨的铁骑,根本毫无胜算。

“公主,送信去尧水城吧。如果再不求救,青南城绝对守不了三日,晋南的援军还有十日才会到。”

安宁叹了口气,沉重地点头,“钟海,送信去尧水城,告诉梓元,不管她的援兵何时赶到,我都一定会守到她来。”

141、第一百三十四章 ...

整整两日,北秦大军守在尧水城下,不动一步,没有半点声息。帝梓元站在城头,眉头越来越紧。

唐石行上城头,走到帝梓元身旁,“候君,鲜于焕会不会太小心了些,难道他准备将我们困在城里,就这么干等着我们士气下落?”

帝梓元摇头,“不可能,鲜于焕一定另有打算。”她微一沉吟,“唐将军,如果我把整个大靖的兵力交给你进攻北秦,你会如何做?”

唐石神色一正,“自然是竭尽全力攻破大靖的每一座城池,直到打到北秦的皇城。”

“鲜于焕想的也定是如此,这次北秦举国来犯,不会只想夺走西北。他想拿下整个大靖,最该做的是积蓄兵力,以最小的伤亡攻进腹地,长线作战。而攻下尧水城最好的方式…”帝梓元脸色一凝,“就是会同青南城的兵力,前后夹击。唐石,城下北秦大军里没有二十万铁骑。”

“侯君是说鲜于焕只是在尧水城下用重兵震慑我们,他调援军去了青南城?”听了帝梓元的话,唐石有些匪夷所思。

“没错。”帝梓元长吐一口气,“不贪功,不冒进,纵观全局,果然是能和姑祖母对军的名将。我低估他了,青南城守不了半个月。”

“候君,城下至少有十五万大军,只要我们一出军驰援安宁公主,鲜于焕一定会抓住机会攻打尧水城。不出军,青南城被破,我们一样要受腹背之敌。”唐石这时候脸色才是真的变了,鲜于焕算的滴水不漏,不管他们有没有猜出布局,以大靖现在的兵力抗战两国,根本打不了这场仗!

城头上一时有些安静,城下黑压压的北秦大帐一眼望不到底,瘆得人慌。

“唐将军。”帝梓元的声音突然响起,“即刻点兵,一个时辰后,敲响战鼓,挑一万人出来随我出城叫战。”

这命令一下子让唐石傻了眼,“侯君,一万人出城迎战?下面可是有十五万大军!”

“照我说的去做。”帝梓元转头,“鲜于焕善攻于心,这次我让他也试试同样的滋味。”

“是。”虽然还弄不清帝梓元究竟想干什么,但唐石知道她不是妄动之人,立时领命下了城头。

一个时辰后,尧水城头战鼓敲响,城门骤开,帝梓元一身盔甲,手握长剑,领着一万将士缓缓而出。

“鲜于焕,你可敢与我一战!”

帝梓元清朗之声在两军空地上响起,她身后的一万将士同声齐呼。

“鲜于焕,迎战!”

“鲜于焕,迎战!”

北秦大帐内,听得外面惊天的喊声,鲜于焕着实一怔。

以尧水城内九万兵马,龟缩守城才是上策,帝梓元居然敢出城挑衅。

副将跑了进来,恭声禀:“将军,帝梓元在外约战。”

“她领了几万兵马?”

副将小声回:“一万。”

“一万?”鲜于焕有些难以置信。

“是。将军,我们可要迎战?”

“不用。”鲜于焕摆手,“她不过是想激我出战,想一长大靖将士的士气。看来她没有猜出青南城有了危险,否则也不会如此狂妄。青南城还有三日就能夺下,在晋南援军到来前,十日时间足够我们左右夹击,拿下尧水城,不用理她。”

“是。”副将领命而去。

帝梓元领着将士在城下叫阵,北秦大帐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半个时辰后,帝梓元收兵。

她一回城内,便唤来苑书、温朔和唐石。

“苑书,你领六万大军,和温朔即刻启程去青南城。”

“姐,那尧水城怎么办?”温朔也知道帝梓元刚领着一万人出城叫阵一事,吓得差点从城头上跳了下去。

“鲜于焕错就错在太贪心,他想拿下整个大靖,才一步步走得太稳妥。从明天开始,我每日都会领一万军士出城喊战,他一定想不到城内只剩三万人。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苑书,此去青南城有两日之距,你一定要加速行军,在城破之前赶到,现在就点兵出发。鲜于焕想用十五万铁骑牵制我九万兵马不得动弹,我就投桃报李,反过来唱个空城计!”

苑书虽担心,却领命而去:“是,小姐,我和温朔马上启程。”

“苑书,一定要护好安宁。”帝梓元交代道。

“小姐,放心!”已经走出院子的苑书远远应了一声。

“唐将军,你马上让城中百姓开始烧制上次搜集的东西,尧水城有一场硬仗要打。”

“侯君不是说鲜于焕不会攻城?”

帝梓元抬头,眼底带了一抹视死如归的煞气出来,“不错,在他觉察到我做了什么之前,尧水城是安全的,但最多不过…五日。”她朝唐石看去,豪气一笑:“唐将军,可愿于我死守尧水城。”

看着这个年纪轻轻就已名震天下的靖安侯君,唐石终于完全折服,道:“末将当陪。”

山南城下,不出韩烨所料,一支三万左右的北秦军队翻过雪山,出现在城下,朝山南城发起猛攻。好在此处只是两方牵制兵力所在,北秦的突袭未有奇效,以山南城的兵力,拖住这支军队尚不太难。此时,他尚不知尧水城和青南城已到存亡之际。

青南城下已经恶战了数日,北秦的攻势越来越猛。临近傍晚,两方死伤惨重,北秦被迫休兵,安宁领着死守城门的将士退回了城里。

一日之内,北秦连攻三次,如今整个青南城内只剩下八千伤兵。北秦也没讨了好,怕是也只剩下三四万将士。

安宁没有回城主府,直接上了城头坐下,一身银白的盔甲全染成了血色。

钟海昨日迎战伤了腿,只能退守城头指挥。他给安宁端来一碗酒,安宁揭下头盔,露出一张疲惫又没有血色的脸。她直接接过,几大口喝完,喝完后把碗朝城下一扔,大喊一声:“痛快!”

城头上守着的伤兵被她逗得发笑,有人喊起来:“殿下,给我也来一碗呗!你可不能独享啊!”

“去你们的,昨晚迎战前好酒都被你们给喝光了,这还是你们将军给我偷偷留的一坛。你们想喝,成啊!谁杀敌比我多,我给他上北秦蛮子的大帐里抢去!”安宁在城头上对着一城头伤兵喊起来。

一众将士哀号:“咱们谁有殿下杀得多啊!”

钟海替安宁包扎好手腕上的伤,劝道:“公主,您先回城主府里休息,这里有我看着。”

安宁摇头,声音低了下来,“不行,我走了士气就散了。再说你腿上受了伤,不能再下去。”

钟景有些不忍。安宁已经守了两天,一直呆在城头上。如果不是她,青南城只怕几天前就破了。现在将士一天比一天少,只剩下伤兵,如果今夜北秦再攻,怕是守不住了。

“公主,请你离城。”钟海突然跪倒在地,悲声道。

“钟海,你在说什么!”安宁一怔,然后怒喝。

刚才还闹腾的城头突然安静下来。坐在城墙上的士兵看着安宁,三三两两聚拢过来。

“公主,钟将军说得对,你走吧。”

“公主,你还没成亲呢,回京招个驸马好好过日子去吧!”

“公主,你走吧。咱们一定守住城头,等帝将军的援军赶来。”

“混账!”安宁猛地起身,看向周围的士兵,“我是你们的将军,哪里都不去。北秦想攻破青南城,除非我死!都给我好好守着,想想城里的老百姓,谁让北秦人把城攻破了,谁就是孬种!”

安宁神色冷厉,手里的长戟敲在城头上,“听见没有!”

“听见了,殿下!”城头上的将士眼眶泛红,纷纷转过身散回各处。

安宁扶起钟海,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一个人死守在这里,但是不行。钟海,我走了,青南城的百姓就没有活路了,你相信我,咱们一定能等到梓元的援兵。”

钟海惭愧地点头,见安宁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态,拖着受伤的腿起身,“殿下,你等着,还剩下半坛子酒,我全给你搬过来。”

安宁笑着点头。待钟海走远,看一旁的将士没有注意到这边,她脸色陡然一变,惨白无比,额上薄薄的冷汗沁出来。她掀开盔甲,看着腰腹上暗红的血渍,咬着牙迅速将地上的绷带捡起来在腰上再狠狠缠上了几圈。直到血渍不再淌出来,她才舒了口气。

这就是她一直留在城头的原因,只有这里血腥气最重,才能瞒住身上的伤。否则回了城主府,钟海一定会发现她腹上的伤,恐怕早就强行逼她离城了。

五万百姓,一城伤兵,都是她的子民。她就是死,也得守住这里。

安宁抬首朝城外不远处的青南山望去,眼底是从未有过的释然。

梓元,等这场仗打完,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告诉你,我总算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能真正活得安宁。

钟海抱了最后的半坛酒上来,安宁靠在城墙边,喝着酒减轻伤口的疼痛。

下半夜,城楼上的鼓声骤响。安宁猛地起身,城下黑压压的北秦士兵卷土重来。她长吸一口气,将手边的空坛子砸下城楼,举起长戟,领着仅剩的将士冲出了城。

整整半夜,青南城杀声震天,守兵越来越少,安宁领着将士且战且退,直到城门前。

天近拂晓,城门下,安宁一身盔甲染血,手握长戟,不退一步,她身边的五千将士,只剩下百来个,无论北秦攻城多少次,总会在城门五米处止住脚步。远远望去,她周围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便似一个堆成的坟冢。

纵使再铁血的北秦士兵,在这样的视死如归面前,也寒了心,抖了胆,不敢再冲向她身边。

安宁挥出长戟刺死一个北秦将士,在亲兵的护卫下缓了口气。她朝四周望去,北秦人前赴后继,一眼望不到头,只要他们这一百人败退,青南城就破了。

“公主!”钟海早就负伤上阵,他杀出一条血路,靠近安宁,“公主,我让侍卫护送你离开,我守在这里!”

“我说过不行!”安宁一边冷声拒绝,一边砍掉钟海身旁北秦骑兵的脑袋。“我还可以守半个时辰,你马上回城安排一千将士护送百姓离城。”

“公主,你领着他们走…”见北秦人越来越多,钟海情急,就要强行把安宁拉走。

安宁一把推开他,揭开盔甲,吼道:“钟海,你觉得现在谁能把百姓护送出城!”

钟海整个人怔住,惊骇得无法言语。

安宁腹部的绷带被血染红,伤口破开,一把断刀□右腹,鲜血淋漓。这种伤放在一般人身上别说是立在战场上抗敌,怕是连站都站不起来!钟海这才发现安宁脸色惨败得不成样,握住长戟的手也在颤抖,她定是靠着一股子不倒的气势才撑到现在!

“公主…”

“钟海,你是青南城的将军,保住百姓是你的责任。回城,带百姓走!”安宁猛地用长戟直接将钟海推进城门里,手一挥,“关城门,剩下的将士守在城头,不准出城驰援,援军不至,城门不开!”

钟海无力地看着安宁被关在城外,隔着一方城门,她视死如归的声音猛地响起。

“谁愿陪我战到最后!”

“愿陪公主!”

“愿陪公主!”

“愿陪公主!”

百来个年轻的声音在城外响起,城楼上剩下的伤兵呜咽难忍,颤抖着手重新敲响了征战的木鼓。

城外,安宁嘴角划过一抹笑意,手持长戟朝北秦大军冲去。

城内大门下,一个独眼的老兵走到钟海身旁,将他扶起,“将军,公主殿下争取的时间不多了,咱们快些把百姓护送出城吧!”

像钟海这样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也红了眼眶,他站起来,挥手道:“传令下去,让百姓从后城门尽快出城。”

“是。”老兵领命而去,钟海一瘸一拐地去调集城中仅剩的将士。

一个时辰后,城头下刀剑冲锋声渐渐停息,安宁立着的地方仍然没有让一个北秦士兵冲过,但那百来亲兵,也只剩下寥寥数个。

后城门的钟海送走最后一车百姓,背着刀正准备跨马重回前城。

突然,震天的马蹄声在官道尽头响起,钟海抬首望去,眼底的惊喜掩都掩不住。

苑书一骑当先,温朔落后她半步。他们身后大靖旌旗随风而动,飘扬百里。

尧水城的援兵,终于到了。

“钟将军,城内如何了?”远远的,苑书的声音传来。

钟海朝前城指,“快去城门,公主还在城下!”

苑书和温朔一惊,急急率军朝前城而去。

142、第一百三十五章 ...

此时,青南城城头下厮杀的声音已不可闻。安宁立着的地方已被北秦士兵淹没。

突然,如雷的铁蹄声在城内响起。城头上的伤兵回转头,望见大靖的旌旗,绝境逢生地欢呼起来。城门下的兵士立马拉开城门,让战意弥漫的援军朝城门外杀去。

城外,已经杀近城门处的北秦兵士只剩两三万,且疲乏不堪,听见城内动静,大骇之下急速撤军。

苑书和温朔领军一冲出城门,便看到潮水一般退去的北秦大军,还有…安宁的背影。

她立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笔直坚韧,头微垂,手中长戟一头指天,一尾杵地,鲜血顺着长戟滴落在地。

喧闹的青南城因为这样一副场景陡然静默下来。

温朔生出不安的感觉,从马上跃下,朝安宁跑去。待奔到她面前,呼吸猛地一滞。

安宁套在盔甲里,脸上身上全是血渍,一动不动。温朔伸手抬了好几次,才将她的头盔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