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眉角微弯的女子淡淡一笑,恍惚间,竟有着当年尚在京城时不知世事时纯真青涩的模样。

北堂晏只记得满树桃花下,季子期轻轻扬眉,说:阿宴,我从来没有后悔。

原来,她一直记得他曾经问过的话。

十日后,皇城崇元殿。

夏云泽跪在赶来的太后面前:“母后,请应允儿臣亲赴天壑城。”

太后沉默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帝王,终是叹息一声:“罢了,如今北蛮内乱,自顾不暇,你去吧。”

夏云泽前几日昼夜不停的接见重臣,想必是将朝政已托付妥当,早日迎回季子期,也好了了他的心愿,皇家也能早日有嗣。

夏云泽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朝殿外而去。

夏云泽出京城的一个时辰后,一匹快马奔进了皇城,慈安殿的太后拿着漠北传来的军报,手抖了半响,颓然倒在地上,正经过的夏天临跑进殿,忙不迭扶起太后:“皇祖母,您怎么了?”

太后慢慢抚上孙儿尚还稚嫩的脸庞,老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临儿,你皇叔他…不会回来了。”

八日后,满城的素白让一路奔驰的夏云泽不安的停在了天壑城外。

城下,一身白衣的北堂晏看着风尘仆仆的夏云泽,眼底的忧伤深埋,一语不发。

“她在哪?”

“你来迟了。”迟了三日,而子期她…也终究没有撑到这一天。

只是一句话,夏云泽骤然色变。

子期不在了,她怎么可能不在了?

“在雪山里她便伤了身子,这一年多的命都是捡回来的,夏云泽,你当年怎么舍得把她送到这里?”

年轻的帝王站在这座曾和季子期相约十年的城池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问:“她在哪里?”

北堂晏良久未言,回眼间在看到夏云泽眼底的死寂时,朝天壑城外的小山上看了一眼。

夏云泽倏然转身,一步一步朝小山走去。

短短几百米,却像用尽了他一辈子的力气。

山顶处,一座空白的墓碑静静伫立,一叠画纸被石头压在碑旁。

夏云泽走上前,缓缓俯下身。

嘴唇被咬出了血来,滴落在簇新的黄土上,夏云泽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唇角轻抖。

我等了十年,子期,你怎么可以不在了?

微风骤起,碑旁的画卷被吹散,落在夏云泽面前。

所有的画卷里,都只有一个人,只是那人,却是季子期。

闲坐饮酒,策马狂奔,沙场浴血,月下独立…他从未见过的,这十年中的季子期。

等我们相见之日,我会让你知道这十年的我是何模样。

这恐怕便是季子期为他最后留下的话。

突然明白缘由的夏云泽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捧着一叠画卷,挪到冰冷的墓碑前,闭上眼,温润的泪珠缓缓滑落,哽咽难言。

寂冷的漠北深处,满山枫叶正红。

夏云泽轻声说:子期,十年约满,我来了。

只是不知道,等了十年的季子期,还能不能听得见。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连澜清领军占领军献城的一年里只有北秦商人出入军献城,城中买卖的货物服饰多以北秦风俗为主。北秦士兵悍勇粗暴,平日里百姓未免多生事端,也多着胡衣,以求乱世中一丝喘息的机会。

但此时,君玄却着一身云夏汉人最正统的素白晋衣,坦然又无惧地立在连澜清面前。

她眉眼中有着帝家人独有的桀骜,墨黑的长发大片洒落在肩上,极致的黑白在晕暖的烛火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慵懒瑰丽。

君玄立着的时候懒散而悠闲,偏她弄茶时的神态手势又极为认真。她似真的只是在对一个敌国的将军以茶报恩,但又像是在为最熟悉的挚友弄茶,极端迥异的态度在君玄身上奇异般融合,让人无法分辨。

连澜清从未见过这样锋芒毕露又温华内敛的君玄。

他静静看着她,从额角到眉眼,从眉眼到嘴唇,十足的珍惜又小心翼翼。

清雅熟悉的茶香和君玄弄茶的模样让连澜清以为…他仍是秦景。

他战场浴血杀敌而归,她在君子楼翘首以盼,为归来的他煮一壶清茶。

连澜清想,若时光能静止,他这一生,只求这一瞬。

连澜清仿佛陷入了迷蒙中,他合在膝上的手缓缓抬起,朝君玄拨弄茶盏的手伸去。

“阿…”玄。他嘴唇微张,干涩的喉咙还未发出声音,一声极低的笑声却突然响起。

“将军既熟知我君家的茶艺,不知可听说过这一品茶还有个名字?”

连澜清猛地清醒,他不漏痕迹地收回自己已堪堪触到君玄衣袖的手。他见君玄全神贯注烹茶,仿佛没察觉他的失态。连澜清轻轻舒了口气,“君…”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君玄。

说她是一家小姐,可君家偌大的家业早已由她掌舵。唤一声君掌柜,又实在太陌生了。

“将军不必拘小节,唤我君玄即可。”明明君玄连眼都未抬,可她偏偏只听了一个字,就知道了连澜清的窘状。

连澜清心底有些奇异的微妙感,颔首,“我曾听闻此茶以晋南千竹叶制成,又名君子。”

君玄拨弄茶盏的手一顿,抬眼朝连澜清看去,自进屋后第一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连将军好本事,仅凭气味便知此千竹叶来自晋南…”她眉宇轻扬,仿佛意有所指,“将军果然是爱茶之人,更对我君子楼知之甚深。”

千竹叶性微甘,长于苦寒之地,云夏之上北秦、东骞、大靖皆有,不同地域生长的千竹叶制成茶时味亦不同,是以即便漠北大地上人人皆知君子楼的一品茶以千竹叶制成,却无人知晓这茶到底采自何处,更无一家可仿出相似的味道。

说起来晋南乃帝家属地,自然只有君家有这个能耐从晋南的十万大山里采叶。

连澜清瞳孔一缩,却面不改色,回:“我不过听得传闻如此,胡乱一猜罢了。”当初君玄曾告诉他君家千竹叶取自晋南,他随口一答,差点露了形迹。

“看来君家的生意做不长久了。”君玄笑笑,也不在意连澜清的敷衍,将茶盅放在他身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到他对面。

“为何?”

“做生意讲究个独门独道,生财路的秘密被人窥了去,还怎么做生意?”君玄朝后仰了仰,下巴微扬,“咱们家老头子是个实诚人,早些年遍天下的交友救人,也不知对谁这么诚心,竟连家底都给说了出去。”

她说得漫不经心,仿佛真的是在谴责她那个早已故去的老父。

“算了,如今这乱世,能多活一日都是奢求,还想其他做什么。连将军一年前保我君家满门,说起来君玄还从未向将军道过谢。”她将连澜清面前的杯盏推近他几分,“将军品一品,我一年未烹此茶,技艺生疏了不少,恐怕会让将军失望。”

连澜清望着面前热气萦绕的君子茶,未动,反而沉着眼朝君玄看去。

他入君子楼半年,君玄遇见他的机会不知凡几,却从未有过半句交谈,更别提亲手替他烹茶道谢。他虽护君家满门,却屠君玄一城同胞,他认识的君玄嫉恶如仇,怎会谢他?

为何偏偏在今日对他和颜悦色?这杯茶…

连澜清沉默的意味太过明显。君玄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她一点点收回手,沉默无言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从始至终,她的目光静静地放在连澜清身上,恍惚有种莫名的悲凉。

面前坐着的是北秦的大将,侵占她故土,屠戮她袍泽的死敌。

从相爱相守到相背相离,不过一年光景。

君玄到如今,看着连澜清陌生又熟悉的眉眼,才如此真切的感受到——那个她爱了十年托付一生的秦景是真的不在了。

或许,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君玄的目光明明是淡漠甚至安静的,可连澜清却在她的注视下狼狈地挪开了眼。几乎毫无犹豫,他端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因为太仓促,甚至还洒落了几滴出来。

竹叶茶入喉而过,温热微甘,是君玄一贯的手艺。

“将军是不是好奇,你入君子楼半年,为何直到今日我才谢恩于将军?”君玄细细摩挲着杯盏,低低的询问声传来。

连澜清默然不语,等着君玄继续说下去。

“除了谢恩,我有件事一直想问将军而不敢问,所以才等到今日。”

连澜清不知怎的,心底突然一慌。

君玄声音更轻,她抬头,看着连澜清,一字一句,问:“不知将军可认识秦景?”

这一句犹若石破天惊,连澜清轻叩在桌沿上的手猛地一动,倏然抬眼。

君玄正抬手替他将茶添满,她垂着眼,额前的碎发落下,在她脸上投下一片侧影,连澜清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将军想必听说过,我以前定了一门婚事,那婚配之人是这军献城的副将秦景…”

“我确实识得此人,他不过是个大靖亡将,叛国在先,背信在后,且已故去,你何必再问?”连澜清断然打断君玄,硬邦邦开口。

秦景背叛大靖引北秦军入城连大靖百姓都知道,他一个北秦统帅难道还能推诿说不知此人?明明知晓如此回答会让君玄怀疑,但他仍然不愿在君玄面前提起被他亲手掩埋的自己。

“为何不能问?”

长久的静默后,君玄悄然坐得笔直,凌厉的凤眼扫向连澜清,“将军恐怕不知,秦景原是个孤儿。十一年前,是我把他带回了军献城,也是我让父亲领着他拜施老将军为师,教他武艺兵法,甚至连终身我都托付给了他。若不是父亲骤然降世,四年前我就已经是他的妻子。连将军,我待此人有救命之恩,相助之谊,结发之情。他十年的命都是我给的,为何我不能问!”

君玄凛然的目光让连澜清无法直视。

十年前连澜清受皇命潜进大靖边塞,却在沙漠里遭遇沙盗抢劫,临死之际是领着商队路过的君玄让侍卫救了他。君玄把奄奄一息的连澜清带回军献城君家照顾,足足花了半年才养好他的伤。

君玄说得不错,他的命都是君玄给的,她有什么不能问?

到如今,或许他能为她做的,不过是以连澜清的身份,给她几句回答,让她忘记她生命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叫秦景的人。

“君玄,你想知道什么?秦景的身份?还是…”

“为什么?”恍若未听到连澜清所言,君玄打断他,只低低吐出这三个字。

连澜清露出复杂的神情,揉着额角,低低问:“是想问…他为什么会背叛大靖,引兵入城吗?”

“不是。”君玄抬首,在连澜清惊讶的目光中用手撑起身子俯向他。

她的挽袖拂过桌面,那素白的颜色和城破之后挂满全城遮天蔽日的白幡一般无二。

连澜清突然想起,在北地风俗里,只有送故友亲眷入土时才会洗尽铅华,白衣着身。

“这一年,我无数次想过他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叛国?到如今,我都不想知道了。”君玄立起的身子刚强笔直,但声音却止不住地细细颤抖。

“如果他还活着,我只想问问,为了泼天的权势富贵也好,为了难以释怀的血仇也罢,他做下这一切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施老将军十年教养之恩,为什么不顾念和他同生共死浴血沙场的袍泽,为什么忘记了和我相濡以沫的诺言,他打开城门的时候…”

君玄的声音猛地拔高,一只手指向窗外暮色笼罩安静祥和的军献城,“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他身后…这座生活了十年的城池和亲手护下的一方百姓!”

君玄声声质问,到最后,只化成了一句。

“连将军,如果你是那个死了的秦景,能不能告诉我,这十年光景十年恩义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君子楼里,烛火明灭,茶香缭绕。楼外街道里时远时近的打更声传来,在安静的夜晚里格外清晰刺耳。

连澜清宁愿自己今晚没有来过君子楼,宁愿和他心心念念的人再也说不上一句话,宁愿永远喝不上这杯君子茶。

一年前亲手打开军献城城门的那一日起,他就不该再回到这座城池,不该再奢求见到君玄。

连澜清木然地看着君玄那双近在咫尺满是悲凉的眼睛,陌生的寒气毫无预兆地涌进四肢百骸。他想抬手抹掉君玄眼角一点点聚拢的雾气,可却发现,连挪动指尖的力气他都没有——他不敢,也早就没有资格了。

这么些年,连澜清以为他这一世活着的时候再痛苦也敌不过父亲战死族人被诛的那一夜。

明明这十年他都在告诉自己,他没有错,他本就是为了摧毁施家踏平军献城而来。可在君玄声声质问下,他连一句可以为那个可怜的秦景辩驳的话都没有。

他是连澜清,生而为北秦战士,他为了北秦王朝、百姓和他连家做下这一切,有什么错?十一年前大靖不也在景阳城掀起腥风血雨,他连氏满门不也惨遭施家军屠戮,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到底有什么错?

这些年,他面对着施元朗和君玄时,一日又一日地如此告诉自己。

可现在,对着君玄的眼睛,连澜清只想逃。

为了复仇,他选择了欺瞒背叛,忘恩负义,血染城池…

就算他告诉自己千遍万遍,也不能否认——他就是秦景,秦景就是他。

他无愧故土家国,可却利用了施元朗慈父之心、君玄爱慕之意,袍泽生死交付之信!

连澜清垂下眼,看着自己缓缓摊开的手,明明洗的干干净净,他却仿佛看见上面染满了军献城数万百姓身上磨灭不去的血渍。他神色中的冷静自持一点点碎裂,眼角染上了血丝。

他终是没有抑制住,沙场上从不退却的身影竟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罢了。我问这些干什么,将军不是他,又怎么能告诉我答案。”

落针可闻的二楼大堂里,低低的自嘲声传来,俯在上空的身影骤然抽离,素白的衣袍从余光里拂过。

“夜已深,茶凉了,君子楼不留外客,将军请回吧。”

只是多了一点光亮,连澜清却像突然活过来一般兀地抬眼朝声音消失的方向看去。他低低喘着气,即使狼狈到了这般境地,他也想再看看君玄,或许这场战争之后,他们此生不能相见。

温柔的月光从大堂顶端的窗口倾泻而下,洒满整个楼阁。

君玄慢慢行着朝楼阶转角处而去,她走得很慢,就好像每行一步就在斩断一段过往和牵绊。

在君玄即将转过墙廊走下楼阁的那一瞬,不知为何她突然停下侧脸朝连澜清望来。

连澜清坐着的方向,只能看到月影下她微抿的唇角和凛然的眉眼。

“我恩情已报,冤仇未消。你与我终归有屠城之仇,他日相见不知会是何般光景…”君玄的声音顿了很久,她的目光落在连澜清身上,仿似透过他追忆过往十年不知世事的无忧岁月。

“你,保重。”

终归,她留给连澜清的,只是这样一句话。

京城。

近些时候,大靖的朝臣们发现他们的陛下多了些人情味。这人情味儿来自那位已经牺牲在漠北青南城的安宁公主身上。

自安宁公主战死后,隔个两三日,嘉宁帝总会到宗庙和这位大公主生前显贵得膈应人的府邸里坐坐,独来独去,很有些风雨无阻的意味。

这发现对渡过了嘉宁帝漫长帝王生涯的朝臣和后宫嫔妃们其实是个很惊悚的事儿。嘉宁帝是个冷血而睿智的帝王,往远了说,他年少的时候跟着□□出入疆场,鏖战几个日夜杀上上千人眉头也没皱过,诛杀挚友韩仲远和帝氏一门更是雷霆手段。往近了说,去年太后和沐王相继离世,嘉宁帝除了帝王之态更威严了些,没什太多哀容。可不知怎地,搁在安宁公主身上,这个冷血一世的帝王倒破了先例。

人心都是吃软不吃硬,帝家案出后,向来注重礼信廉仪的仕林儒生对嘉宁帝的铁血统治多少生出了些隐晦不满的言论。这场战争嘉宁帝亡一子一女,安宁公主更是无比惨烈地战死在当年帝家军埋骨的青南城,让沉积在暗处的流言停歇了不少。

这绝对是替帝梓元留在京城掌控帝家大局的洛铭西不愿见到的,但几乎是难以理解的,在怀念安宁公主这件事上,洛铭西选择了沉默。

若是帝梓元在,以她的脾性,说不得会把安宁那根染得血红的鞭子扔到嘉宁帝面前,哼哼一句:你这父亲真是有趣,花了半生时间用最冷血无情的方法设计了长女的一生,在她死后却又稀里糊涂装模作样惦念的厉害。

很多年后恐怕帝梓元最懊悔的怕就是没早些回来在嘉宁帝身上吐些唾沫星子,为那个长眠在西北的挚友出一口气。

但,也只是说说罢了,若是她在,也会如洛铭西一般。

韩家欠她晋南八万将士和一百多族人的性命,她欠大靖王朝一个公主。

皇帝整这么一出,于是,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了,陛下在思念着长女,以从未有过的柔软的姿态。嘉宁帝这番举动难免让人忍不住感慨,皇宫里虽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地儿,可人命在这里头也最是难被留住。

皇帝思念亡人是个折腾人的事儿,对活着的人而言。譬如,在齐妃被圈禁冷宫后那些使着劲儿想重夺圣宠觊觎着皇贵妃位子的宫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