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贵妃想起昭仁殿外指点江山引领群臣的帝梓元,声音重重落下:“因为对她而言,本宫不过是这后宫群妃中的一位,她眼里看到的是大靖的锦绣山河,后宫须臾之地从未入过她眼底。我们汲汲营营费心筹谋的计策,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承恩,本宫要的不是各府贵妇的阿谀讨好,我绮云殿要的是朝堂的力量。阴私算计虽是争位之路上必不可少的助力,但如果要打败像帝梓元那样的人,只能用阳谋。”

而且是要以天下为局,朝堂为盘,百官为子的阳谋。

看着仿似脱胎换骨了一般的谨贵妃,帝承恩面上的震惊难以掩饰。

“娘娘,您…?”

“怎么?惊讶?本宫短短数月经历先帝驾崩朝堂动荡,若还如当初一般肤浅无知,日后怎么辅佐太子坐稳储君之位荣登大宝。”

十年如此漫长,就算如今帝梓元不登皇位,有意培养太子,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她不在朝堂上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将来的天下未必会为韩云所有。

尽管她不信帝梓元,可有一句话帝梓元说得对。

她的皇儿想要的不是一个如傀儡一般的天子之位,不是一个靠阴谋之术控制的朝堂,他想堂堂正正的做大靖的天子,为万民造福祉,为天下启盛世。身为他的母亲,所有他不能做的,还做不了的,她都会替他承担,亦会替他做到。

“娘娘,顺安来报,说明王和安王两位老王爷已经入了宫门,再过片刻就要到绮云殿了。”

谨贵妃话音刚落,芍药小声禀告的声音已在殿外响起。

明王乃韩氏宗族的族长,是太、祖唯一在世的兄弟,安王乃先帝长兄,两人在朝堂上握有实权,威望更是在八王之上,不少朝中老臣和开国世族皆和两人交好,乃如今皇室的柱石。现在两人相携入绮云殿,显然是谨贵妃有意召见。

这就是谨贵妃说的朝堂之力,运筹阳谋。帝承恩神情黯然,一时心灰意冷,也未再说求情之话。

谨贵妃扫了她一眼,知道今日的威慑已经足够,帝承恩虽不若以前重要,但作为先太子韩烨唯一在京的遗孀,还是有些用处。她诡谲果敢,和帝家势不两立,又只能依附于绮云殿。有很多事情谨贵妃不会再去做,但身边却需要帝承恩这样的人。

“好了,起来吧。天凉,跪着伤身。科考舞弊案帝家既然止步于江云修身上,自然也就不会再找你的麻烦。要留在本宫身边,你以后要更加谨言慎行。”

帝承恩本以为自己必成弃子,突闻谨贵妃之话,不由生出了几分希望来,眼中多了一抹感激和震撼。震撼于如今的谨贵妃脱胎换骨,御人和权谋之术已非当初可比。嘉宁帝的驾崩、帝梓元的威慑让后宫这个唯一手握大权的宫妃终于成长起来,或许选择依附于绮云殿会是最好的选择。

“谢娘娘怜惜,承恩当谨记娘娘之言,尽心尽力侍奉在娘娘身边。”帝承恩又朝谨贵妃深深行了一礼方才起身。

“好,你的忠心本宫知道了。朝中韩氏旧臣居多,但大多都还惦念着先太子的恩德,如今拜入我绮云殿的尚是少数。云儿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又是先太子疼爱的幼弟。你是先太子的遗孀,不妨以追忆先太子的名头约上几位旧臣府上的夫人聚一聚。”

这是要借先太子的名头聚拢朝中曾得过他恩惠的旧臣新贵。韩烨为储十数年,仁德兼备,得尽朝堂拥护,如果谨贵妃以他的名号招揽行事,必有一部分朝臣会看在先太子的情分上归于绮云殿麾下。

念及韩烨,帝承恩心底酸楚怅然,却恭敬地点头,“是,娘娘,承恩这就去办。”

谨贵妃含笑颔首,面上有了满意之色,摆手道:“下去吧。”

“芍药,替本宫更衣,本宫要亲自去迎两位王爷。”

帝承恩退到一旁,恭送谨贵妃远去,心底幽怨而凄楚。

若是太子仍在,如今的大靖朝堂岂有谨贵妃母子之位。

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如果十四年前那个染病重症的少女亡在帝北城,哪来如今种种,太子和她也必不是今日这般结局。

帝梓元从涪陵山而回后在上书房处理了一宿政务,吉利不敢劝她,只得炖了药膳替她补身子。

第二日早朝完,帝梓元如往常一般换装出宫。

吉利替她系上玉佩,脸上有些意外,“侯君今日还去帅府?”

昨日太子梅林中虽说得含蓄,但已有推拒之意,以侯君平时的脾性,必不会再登帅府大门。

帝梓元抚弄挽袖的手一顿,漫不经心瞥了吉利一眼。

吉利面上讪讪,忙低声道:“奴才这就去安排。”

韩烨的眼睛看不见,也没有人会特意告诉她诺云每日是否前来伺候跟前。但今日他没像之前半个月一般在帅府里乱逛,反而在搁着棋盘的石亭里闲坐出神。

有温茶递到手中,韩烨正好口渴,握杯轻抿,茶香入口,他神情一怔,眼底淌过复杂的情绪。

以她过往的性格,昨日他虽说得婉转,但今日也不该再来才对。

怕是内疚之意太深,连她平日里的脾性也一并按捺下了。

“今日天凉,可曾着了厚衣?”韩烨轻轻叹息,温声问。

石亭里响起一声轻叩,算是应答。

两人相处半月,一个目不能视,一个口不能言,自是要想些办法交流。平日里帝梓元敲一声算“是”,敲两声算“不是”。

“春日已过,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夏,平日听你偶有咳嗽,想必身子也不算太好,等天气暖和了,你也更能养着身体些。”韩烨放下杯盏,语气仍是温温和和,他朝面前的棋盘指了指,“既是出身帅府,应能对弈一二,陪孤弈一局。”

帝梓元扫了韩烨一眼,轻叩一声,随即坐到了石桌旁。

“孤爱棋亦善棋道,最不喜对手因孤的身份有意相让,你且拿出你的实力,与孤堂堂正正弈一局。”

韩烨落下一子,看向帝梓元的方向坦坦荡荡开口。

帝梓元眉角轻挑,观韩烨情绪盎然,也来了兴致,紧落一子相随。

韩烨执黑,帝梓元执白,两方入棋厮杀,仿若当年西北之时沙盘演练之景,帝梓元心生怀念,神情全然放松,沉浸于棋局之中。

半个时辰过去,吉利替两人换了两盅茶,这局棋才算落定。

黑子守成持重,步步为营,白子霸道凌厉,兵行险招,最后以三子取胜。

帝梓元已数年不得如此酣畅淋漓的棋局,面上疲态尽除,她摩挲着手中棋子,朝韩烨望去,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韩烨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杀伐果断、威慑天成,执棋如人,这几年立于高位,你弈棋之道更甚三年之前。”

韩烨兀然开口,这一句猝不及防,又仿佛准备许久。

帝梓元未言,心情激荡,千般话语藏于心,等他开口。

“孤如今弈棋温和保守,心性淡然,已不若当年。”

韩烨语气虽是温和,但话语中的铿锵之感却丝毫未散。

帝梓元她神情一怔,生出一股子不安的感觉来。

“如为大局所想,今日我们两人所处之位,对天下朝堂最是恰当不过。”

当年两人一为东宫储君,一为治世良臣。如今一为摄政权王,一为布衣百姓,人生际遇在他们身上当真应了沉沉浮浮世事难料这句话。

“如若…”帝梓元的声音干涩疲累却又铮铮入耳,她握着棋子的手不自觉收紧,缓缓开口:“如若不为大局所想,权当只为故人,你是否…”愿意留下?

最后四个字终是来不及说出,韩烨已开口截断了她的话。

“既是故人,便早该故去。”韩烨坐得笔直而冷然,“人生过长,故人旧事,不若早早放下。”

帝梓元一生桀骜不驯,即便是当年背负血仇一身孑然入京时也从未低过头。不顾韩烨昨日推拒,她今日重入帅府,甘愿低头再问这一句,便是为了将他留下。

可未想到,如今的韩烨却连一句恳求的机会都不愿再给她。

韩烨空洞的眼底似是沉下一抹极深的情绪。他缓缓起身,隔着棋盘看向帝梓元的方向。

“我归来,权为一尽孝道,不至让老父含恨而终。当年一劫,尚能存活于世全是际遇,如今我已远离朝堂数载,早无意京中生活,更不会再插手两家之争帝位之主的抉择。我已是一介布衣,于天下、百姓都不再重要,更无意卷入朝堂之争,还请摄政王看在当年之义上…”韩烨朝帝梓元重重行下一礼,声声更重,句句诚恳:“准我离去。”

经年之后,君行臣礼,竟是此般景况,实在唏嘘。

石亭里死一般的静默。一旁候着的吉利心惊胆战,朝帝梓元看去,果然,她脸上苍白得不成样子,眼底更是升腾出一股子滔天的火焰来。

但如今目不能视的太子却什么都看不见,帝梓元眼底的怒火只得一点点藏下,直至完全沉寂。

她深深看了韩烨一眼,瞳中的悲凉失望让吉利都不忍去看。

“何必如此,你心已决,天下疆土,你愿去哪里,便去哪里。此后,本王再不过问。”

帝梓元起身朝石亭外走,行了两步又停下。

“前路漫漫,你…保重。”

她抬步前行,终是没有再回头。

孤孑的身影在庭院尽头消失,吉利看了太子一眼,叹了口气追上了前。

石亭里,韩烨始终是行礼之态,直至那满是怒意的脚步消失,直至亭中茶水冰凉,直至春雨陡然降下,落一地涟漪,他才缓缓直起身。

他背对着帝梓元离去的方向,沉默着笔直地立着。

无声无言,他双眼缓缓合住,遮住了枯寂苍凉的眼。

韩家毁你半生,我如今唯一能做,是将下半辈子清清白白无忧无垢还于你手。

梓元,珍重。

第81章 地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帝梓元一人独骑从施府而出,吉利匆匆跟出来早没了她的人影。差人去寻了半日,才知帝梓元没回华宇殿休憩,也没入上书房批阅奏折,内阁六部皆不见其人影。吉利这才着急起来,心念一转去了洛府。这两年,侯君遇着点什么事,也就只有洛大人能解决了。

洛府。

已是春日,洛铭西仍披着薄薄的裘衣,他半靠在书房的木椅上,手里端着温茶,听明吉利的来意,他眼微微眯起,透着一股子萧索,不慌不乱地开口。

“怎么,你们家的太子要走了?”

吉利一怔,猛地抬首,露出一抹警觉。

洛铭西面容淡淡,嗤笑一声,“韩烨大张旗鼓地出入皇宫,又常住施府,你和施诤言瞒几日还可以,这么长的日子,我若连他回京都觉察不到,还怎么统御帝家在京城的暗势力?”

“公子…”吉利神情讪讪,有些尴尬。洛铭西对摄政王的情谊摄政王察觉不出,这两年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帮着自家旧主挖墙脚,实在有些对不住面前这个日日相陪相护在摄政王身边的人。

“好了。”洛铭西摆摆手,微一沉默才道:“是不是梓元没能留住他?”

梓元醒来后虽行迹隐蔽,但每日去施府的事瞒不过洛铭西,早在数日前他便知道韩烨活着回来了。

吉利颔首,“殿下后日就走,侯君她怕是不能接受,从帅府出来后就不见人影了,公子,您也知道当年在云景山上要不是世子爷拦着,侯君早就…奴才是担心…”

洛铭西眉宇一冷,朝吉利看去,“担心什么?担心她再跳一次崖?荒唐,你主子身上有什么担子她心里头明白,不需要你来置喙!”

洛铭西素来性子温和,极少发怒,吉利明白自己刚才这话犯了他的忌讳,一时也是后悔,忙弯腰行礼,“公子息怒,奴才关心则乱,说错了话,公子不要往心里去,只是侯君她昨儿个一宿没睡,奴才怕她身子扛不住…”

洛铭西眉头微皱,“知道了,你先回宫,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是,公子。”知道洛铭西素来对待摄政王有办法,吉利得了他的允诺,稍稍安心,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待吉利离去,洛铭西揉了揉眉角,面上现出几许疲惫,神情有几分出神。

这几日他避不出府,原也是因为韩烨归来。

他想过一万种将来会如何,但全然未想到韩烨还活在世上。

哪怕韩烨功力全无,目不能视,但只要韩烨还活着…

洛铭西长长叹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自嘲。

“公子。”低唤声响起,一素衣丫鬟提着玲珑盒进来,她小心打量了洛铭西的表情才道:“方云斋送来的折云糕,这是您半个月前定的。”

这丫鬟正是心雨,当年洛铭西送进泰山陪在帝承恩身边的丫头。心雨颇善医理,且性子温和严谨,洛铭西感念她多年被束在帝承恩身边的不易,召她回来后就一直放在身边。

洛铭西抬眼朝心雨手中的玲珑盒看去,沉默半晌,他猛地一下从木椅上立起来,身上披着的薄裘落在地上。

“公子?”心雨愣住,惊呼一声。

“或许…”洛铭西喃喃道:“或许她不再执着了呢?这么些年过去,或许她改变心意了呢…不试一试我怎么甘心,备马!”

洛铭西扬声朝外吩咐,接过心雨手中的玲珑盒就朝外走。

“公子,您要去哪?”心雨忙不迭地拾起地上的薄裘,追着洛铭西朝外跑,一脸担心。

“靖安侯府!”

靖安侯府三年前重新修葺,但后院老书房等一应地方帝梓元一直只遣人打扫,未曾翻新。这里平时除了帝梓元和帝烬言,少有人来,仍是十多年前的模样,留着斑驳老旧的痕迹。

洛铭西提着折云糕走进后院的时候,远远看见帝梓元正抱着膝盖坐在归元阁下的石阶上发呆。

她脸色苍白,透着一抹倦意。

洛铭西紧了紧手中的玲珑盒,轻轻吐了口气,难得有些紧张。

他走上前,还未开口,帝梓元已经朝他看来。

“你来啦?”帝梓元笑了笑,难得露出一抹年少人才有的稚气来,“我刚刚还在想着你呢。”

洛铭西一愣。

“咱们几个小时候老在这院里玩耍,你看,那老槐树的树身上还有我当年划下的刀痕。”帝梓元朝院里一角的老槐树指去,“转眼这都十几年啦。”

洛铭西坐到她身旁,替她拿出折云糕摆好,朝老槐树看了看,眼底露出几分怀念,“是啊,都十几年了,当年你最喜欢在归元阁里玩耍,有一次还在这磕了脚,不愿在人前喊疼,回了房就一个人半夜悄悄地抹眼泪。”

帝梓元一怔,颇有些尴尬,“洛大哥,原来你知道啊…”

“是啊,我在房外干着急…”守了半宿。洛铭西拍拍帝梓元的头,后面四个字还没说完,帝梓元低低的声音传来。

“我不是不疼,我只是不想让他觉得我们帝家的女儿娇贵做作,吃不得苦。”

洛铭西愣住,朝帝梓元看去。

帝梓元抱着膝盖杵着下巴,有些出神,声音带着一抹回忆。

“那年我进京,心不甘情不愿的,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还在父亲面前哀求了半个月捎带着把你拐进了京给我撑腰。进京后几乎京里数得上名号的世族小姐们都到我面前走了一遭,说些酸话也就罢了,还挨个折腾着给我使小绊子…我这才知道咱们那位太子殿下是京城里的香馍馍,谁都想咬上一口。”帝梓元弯弯眼,朝洛铭西抬了抬下巴,“这些你不知道吧,不过你放心,我是谁啊,她们一个都没讨到好,全都灰溜溜被我整治回去了。”

“哦?那么多世家小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总有特别出挑的,你怎么整治的?”洛铭西听着她说,笑着问。

“既然是因为我东宫太子妃的身份来的,那我也不能让她们白来啊。”帝梓元撑了撑懒腰,朝洛铭西眨眨眼,“我从帝北城出来的时候,把宗祠里供着的太、祖遗旨偷了出来,每日里就让秦嬷嬷抱在盒子里跟着我走,来一个让秦嬷嬷把圣旨拿出来念一遍…”

“你想啊,她们见我一次就得跪一次,鬼还敢再惹我。”

当年梓元入京,人生地不熟,嘉宁帝派了宫中掌事的秦嬷嬷到她身边侍奉。秦嬷嬷入宫得早,又素来威严,十来岁的官宦小姐们受了这种闷声气,哪里还敢惹她。

“难怪你刚入京的时候成日的世族小姐来拜访,过了一个月侯府里连个罗雀都没有,原来是这个原因。”

“有一次我整治建安侯府的嫡女,正好被他碰上了。等那小姑娘走了,他才慢慢腾腾出来对我说了一句话…”

洛铭西没有出声,听着帝梓元继续说下去。

“他说…”帝梓元声音有些悠远,“帝家的小丫头,感情你在晋南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着不入孤的东宫净是唬人的,你天天拿着太、祖的赐婚圣旨满京城嚷嚷,指不定对孤怎么满意呢!”

“我当时还小,脸皮哪有如今厚,被他捉了现场,臊得当场就要跑,却被他提着领子逮住了。”

“他说…”帝梓元顿了顿,“不过孤就喜欢你这种霸道又不做作的丫头。”

帝梓元回转头,看向洛铭西,瞳中带着经年后的透彻,“洛大哥,过了这么些年我才知道,这么多年,他始终是不同的。”

“我回到这里,才想起来,原来我们也曾经有过那么无忧无虑的时候。”

帝梓元抬头看向身后的归元阁,久远的记忆在眼中复苏,却又一点点归于沉寂。

“可当年那么骄傲的大靖太子,如今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说,我们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帝梓元问完,起身,朝院外走去。

“放心,洛大哥,我这就回宫里,不会让你们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