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过去一看,上面写着太尉程宵一行小字,目光一凝,久久没有开口。

“主子…”林勇不得不出声。

“林勇。”元宁帝却截住他的话,语气有些奇怪,“朕记得你,你是淮南王的心腹侍卫。”

林勇起初一愣,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笑道:“陛下好记性,小人当初与您也不过有片面之缘吧。”

他不急着去叫宁礼了,而是吊儿郎当地抚着腰间佩剑,明明面容已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神态间却有着少年才有的痞气与闲适之态。

这与平常的他大不相同,却没有让回过神的宁礼皱一丝眉头,他面色如常地看着元宁帝同林勇说话。

“若你如这名字般普通,朕自然不会记得你。”元宁帝略走了两步,“可是你当初锋芒太露,即便是朕,也动了从淮南王那里讨要你的心思。”

闻言林勇却没有感到什么荣幸,只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你们父子还真是一个模子,无论什么只要看上了便想要是么?”

他指的自然是先帝强抢淮南王爱妾的事,“可惜这世间总有你们得不到也留不住的东西。”

“林勇。”宁礼淡淡开口,“退下。”

看他一眼,林勇领命退下。这情景让元宁帝亦笑,“你如此忠诚于他?等朕想想,莫非你对宁礼说,他其实是淮南王之子?”

元宁帝本意是想让林勇出声,但林勇面上十分顺从,宁礼让他退下,他当真连半个字都没再说,眼神都没再往这边投。

至此,元宁帝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了解。

“朕倒有些好奇,你是如何让朕宫内禁军退下的?”

宁礼挑眉,脸上有了人气,“本王还以为陛下不会问了,莫非是想预备以后查缺补漏?不过这可不太好查,毕竟…亲自偷了您的令牌和开宫迎我们进来的,可是您最疼爱的女儿——长公主殿下呢。”

这个消息对元宁帝来说显然比大皇子更具有冲击力,大皇子在他心中早成被舍弃的儿子,但对于长公主…元宁帝却没有真正将她放下。

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元宁帝推开李安,眸中飘过一丝淡红,“你接着说。”

“本王知道,陛下宫中有位神医。”宁礼轻靠在案边,“这位神医还可以破解祝由术,着实厉害,只可惜…”

他顿了几秒,轻笑,“祝由术易破,人心难测。陛下可知那祝由术并非本王主动派人给公主施的?说来也好笑,当初本王不过稍一试探,长公主就迫不及待地要帮本王,说什么觉得这大苍皇室早该到头了,像宁氏这般皇族,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长公主听说了祝由术,便要求给她施术,说是可有第二次机会。只要陛下您认定她是被人控制才做下这下糊涂事,就会原谅她。”宁礼摇摇头,“这种事本王还真是闻所未闻,女儿上赶着要帮别人灭了全族?”

“唉,本来本王不仅愁如何进宫的事,还要愁三皇子回京,不想长公主体贴至极,都一一为本王解决了,想必三皇子此刻该是不知在哪睡得正酣吧。”

见元宁帝脸色铁青,他不忘补刀,“真是可怜啊陛下,子不子女不女,偏偏您又在不该重的时候重感情,长公主只装作失忆便重新博取了您的疼爱,杀意全消,这叫死在您手中的先帝作何想法呢?”他摇摇头,“本王真是同情陛下您,长子长女如此,亲立的太子还试图谋反,率领几十万大军同蛮夷联合,想必是嫌陛下您活得太久碍事了。陛下放心,等太子殿下真如此大逆不道做下此事,本王定立刻诛此逆贼,立大皇子为新君,如此您也可死而无憾了。”

“这是替朕定下的死法?”元宁帝眼睛彻底成了红色,偏偏他看起来平静至极,让李安看了心中如火燎一般。

陛下有多久没这样了?这镇北王也太会踩陛下痛脚了,几句话就把陛下的怒火逼出来了。他着急地往案边一看,希望元宁帝能自己想起来吃药。

“陛下不喜欢?”宁礼饶有兴致地同他讨论,“那本王替您再想一种?”

他将玉玺抛回原处,似乎对它失去了兴趣。

“呵”元宁帝一口气舒出,赤红着眼忽然闪电般迈至宁礼身旁,重拳捶下,力道掀起一阵劲风,以压顶之势往宁礼肩上撞来。

“别过来!”宁礼厉声开口止住林勇,一只手挡在元宁帝拳下,咔一声小指以奇异的姿态弯曲下来,显然被元宁帝盛怒之下的狂力折断。

宁礼冷冷一笑,周身气息大变。与元宁帝不同,元宁帝眼内如充血般,恐怖无比,他只红了眼眶一圈,其内仍是如点漆般的深黑,黑红交加,如深渊一般要将人吸入其中。

他没顾忌折断的小指,一手架着元宁帝,同时反手一拳将元宁帝被怒气占领的脑袋锤向一侧,面色无波却极快道:“陛下怒了?想杀了我?正好——”

“本王也无时不刻想要如现在这般与你打一场!”

说完他又被元宁帝打了个趔趄,转身迅速回击,两人身影交缠起来,盛怒且发了狂性的二人速度极快,几乎可见残影,几个来回间殿内陈设全部遭殃,盆栽瓷片倒了一地,就连龙案都被掀翻,狼藉至极。

李安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说打就打起来,以镇北王的心性,难道不是…不是应该用阴谋诡计慢慢折磨陛下的吗?

他看向林勇,却见林勇也是张大了嘴十分诧异的模样,显然同样没料到镇北王会有此举。

“陛下——”李安分不开两人,只能着急地喊,林勇没吭声,过了会儿合上嘴神色不明地看着二人互斗。

“陛下早就想杀了我吧。”宁礼一个直拳捶在元宁帝腹间让他忍不住弯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我幼时就杀了我呢?”

接一脚狠狠踹去,“在我刚出世时,什么都不懂时,干干脆脆的杀了我!婴孩不懂仇恨,那时杀了我也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种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宁礼从未有过这种歇斯底里的模样,声音几乎喊破,可还没有停止和元宁帝的争斗。

时间一久,就连没有多少理智的元宁帝也察觉出宁礼双腿是弱点,往下一扫,宁礼就重重跪地,他则居高临下地钳制着他,猩红的眼明明毫无温情,却吐出让在场几人都不禁一愣的话,“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朕失去了一个弟弟,不想再亲手了结这唯一的兄弟!”

“只是毕竟留着卑贱之人的血脉,到如今果然不安于室了,竟想妄图颠覆朕的江山!”元宁帝面无表情,狠厉一掌甩在宁礼脸上,“不敬父兄,不尊帝君,狼心狗肺的东西!”

宁礼吐出一口血水,“父兄?帝君?你们宁家人又何时给过我这些位子!”他忽然掏出小刀往元宁帝手臂一扎,扎入鼓起的肌肉,元宁帝浑身一震,顿时鲜血如注,不得不侧倒在一旁,宁礼满身伤口不急不缓地爬起,阴鸷道,“说尽漂亮话,当初为何不直接将我在湖中溺死?”

元宁帝瞪视他并未回话,听到这句话的李安却是心神不安,没想到…没想到镇北王居然知道、还记得那件事。

74.第七十四章

宁礼的腿被废,身为元宁帝亲信,李安当然不会不知道。那时他虽然同情这个才几岁的孩子,心底却是赞成的,更甚他有时还想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什么不杀了这个隐患,夜长梦多的话他不信陛下不知道。

后来宁礼掀起的一些事果然映证了他的担忧,他也一直听陛下说后悔当初没有斩草除根。

可是今日元宁帝的一些话却让他疑惑了,陛下真的…是对这位镇北王有一丝兄弟之情吗?

眼下的情况却不容他多想,见元宁帝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双目瞪大如牛,额前爆出青筋,李安忙扑过去,哆哆嗦嗦地拿过药要喂给元宁帝。

却被凭空横出的一只手拦住,林勇挑眉道:“主子还没说话,谁准你这阉货乱动了?”

“林勇。”宁礼用帕子拭去脸上血渍,平静道,“让他喂,本王还没打算现在让人死。”

发泄过后,宁礼从一簇燃烧的火重新回归一片寂静的死水,毫无波澜,看向元宁帝的目光再无之前的恨意怒意。收敛了一身锋芒,又成为以前那个冷静孤高至极的镇北王。

“开东边宫门,让我们的人马扮作禁军三更进宫。”宁礼毫不避忌地在元宁帝二人面前谈起自己部署,“拟旨放出大皇子,盖玺印,你亲自去接。稍后着人告知诸位大臣,陛下龙体不适,明日休朝。”

“哦,对了。”宁礼眼角微动,“别忘了请长公主来,她可是同本王说想看见这副情景许久了。”

说完,俯身缓缓将插在元宁帝右臂的匕首取下,引起元宁帝一阵抽搐,同时以轻到几乎自言自语的声音道:“听说陛下要把阿绵许配给太子?这怎么行呢,阿绵可是要陪着她的七叔叔的——”

话音刚落,元宁帝眼睛瞪得更大,死死盯着他,似乎在警告。然而身体无力,他什么都做不了。

宁礼微微一笑,拿起匕首欣赏似的看了看,又突然将它狠狠插入元宁帝右腿,直深入骨。

元宁帝不堪重伤,终于偏头晕了过去,李安立刻惊叫震天,被林勇一个手刀打晕。

宁礼起身擦了擦手,似回忆道:“阿绵行笄礼可是选在了今日?”

林勇低声回复,“正是。”

“既然这样,今日便不要找她了。大好的日子,莫让她不开心。”宁礼满不在意将染红的帕子一丢,“明日,以陛下名义宣郡主进宫吧。”

他没让林勇跟随,孤身一人缓缓踱出乾元殿。

虽然撤走了大批禁军,但宫人们还是如常行事,陡然看见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俱吓了一跳。但见他意态悠然,贵气天成,且身着只有皇族才能穿的龙纹蟒袍,便都自觉行礼,毕恭毕敬。

等宁礼从身旁走过,才一个个小声议论起来,说这人既是从乾元殿的方向出来,看着像皇子王爷,身份却不大对得上,真是奇怪。

说来好笑,原先的宁礼在皇宫里那当真是人憎狗嫌。许是知道元宁帝厌恶他,不少宫人看到他都恨不得当面吐几口唾沫,似乎他生得有多么不堪入目。现在面容只稍微成熟了些,换了身衣袍,从轮椅上站起,这些人竟全都不认识他了,反而见着就低头行礼,生怕慢了一秒便被他责罚。

想到元宁帝刚才说的那些话,宁礼将指间的花碾碎,眸中露出冷光。那些话,若是骗幼时的他也就罢了,如今再来说又有何意义呢。

他缓缓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相较于皇宫其他地方繁花锦簇生机勃勃的模样,这儿就十分冷清了。只孤伶伶几棵杨柳在湖边兀自垂条,发出的翠绿嫩芽也无人观赏。这是他幼时的住所附近,也是他被生生折断双腿的地方。

他目光静静锁在浮着许多柳绦碎花的湖面,似乎能在里面看到多年前在冰冷的湖中挣扎的小小男童。

男童在水面咕噜噜冒泡,身体开始往下沉,他在水中抱紧了双臂却毫无作用。

冷,真的好冷。

接着,是男童自断腿后在轮椅上长到十五的漫长时光,这段时光黑暗沉寂,只有一人踉跄着摸索行走,这人走了很长时间,长到他觉得世上应该就是如此了吧,黑暗无光,死般寂静,寒意透骨,直到第一束光的进入——

一张天真烂漫的小脸出现在眼前,软软的身子肉嘟嘟的脸蛋,永远都是笑着的一双明亮杏眼。她不会嫌弃他,不会用看死物的目光看他,会软软地叫他七叔叔,会因为他受到慢待而生气地大闹太蒙宫。

这些思绪不过转瞬而过,重新回忆一遍之后,宁礼不禁疑惑,阿绵到底为什么变了呢?

他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元宁帝和太子都只是利用她而已,若非因为她的特殊,他们才不会如此宠爱她。阿绵明明是只向往自由的鸟儿,他们却将她变成了锁在笼中的金丝雀。

他只是在解放她的同时顺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宁礼目光深深,记起阿绵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才展露的笑凝结在唇边。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被请到宸光殿,脸上一直带着如之前失忆那般纯真的笑,直至看到满身血红躺在榻上由李安敷药的元宁帝。

“父皇?”她轻声说了一句。

李安听到声响转头,又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长公主居然真的会来。

他颤抖着声音,“公主,真的…真的是您?”

“是我什么?”长公主缓缓入内,她发间未插任何头饰,面上也没有涂脂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白,几近惨白,“你想说,是我把人引进来的?”

李安蠕动嘴唇,发现自己竟然无言,长公主这种状态很明显不对劲。面对一个疯子,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服侍元宁帝多年,能轻易看出长公主的不同,这是…真疯啊。

“没错,就是我引进来的。”长公主盯着床上昏迷的元宁帝,歪了歪头,神态天真,“父皇是不是要死了?”

“您,您…”李安颤不成声,“陛下去了,于您又有甚么好处呢?”

长公主很是疑惑他这句话,“父皇活着,对我又有甚么好处呢?”

“陛下在,您才是公主,陛下不…”

“呵”长公主收了笑容,“公主?这尊号你当人人都想要吗?”

说着,她忽然席地而坐,举止可称粗鲁毫无皇家风范,此时却无人可以指责她,“自我年幼时,就会经常同母后一起看她偷偷着人送进宫的话本,看不懂,母后便会说给我听。”

“话本所书并不离奇特殊,无一不是普通人家夫妻恩爱寻常过日子的场景。母后说她很羡慕这样的生活,她本来还曾对父皇抱有过这样的幻想,日子已久便知道这想法不可能实现。但母后告诉我说父皇只是因为身份所限而不得已,父皇心底还是有她的,我信了,因为父皇真的十分疼爱我,将我视若掌上珍宝,还封我为长公主。”

“可是后来,父皇打破了我对他的期望,一个个妃子、充容、美人进宫,他一日换一个地宠,就是不记得母后。母后整日流泪,人前却要装作开心的模样,那时我便明了,父皇本身就是个最大的谎言。然而不仅于此,原来我们皇族还有‘疯病’,‘疯病’?不觉得十分稀奇吗?世上居然会有这种病,这是不是证明老天看不惯我们宁家,也要收了我们呢?”

李安张了张嘴,却无法插话。

“李总管你知道吗,我以前养了一只小猫儿。那猫儿是西域来的,还是父皇亲自令人搜来送给我的。我那时觉得父皇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直到两个月后,我看到父皇亲手掐死了那只猫儿。”长公主捂着脸,“当时母后拉着我,让我不要出去,告诉我父皇正在发病,只要一会儿就会正常。”

“一会儿?这么一会儿我的猫儿就没了,那再多一会儿是不是我也就没了?自那时起,我每日都在想,父皇什么时候会再发病呢?父皇会不会像掐那只猫儿一样掐着我?我记得很清楚,那猫儿一直在很凄厉的叫,声音开始很尖,后来就渐渐小了,最后头都大了一圈。我到时会不会这样呢?”长公主像转花儿般玩着手,“我可不要,我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样子,怎么能那样没有体统地大叫呢,更别说让脑袋大一圈,那样太丑了。”

李安知道,眼前的长公主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臆想中,他根本无法唤醒。

“我提心吊胆地活到了十四,每日想着如何保全自己,每日讨好父皇,让他觉得我是最孝顺的女儿,可是有一日,我听贴身的大宫女说,同乡的小姐妹死了。”长公主忽然瞪大了眼睛,“她同乡的姐妹被分到了东华宫,是伺候我的弟弟——太子的,为什么死了?因为她对着太子的时候不小心解了一点衣裳,衣冠不整,正好那日太子心情不大好,就直接命人将她衣服扒了当着全东华宫宫女的面鞭笞一百鞭子,活生生给打死了。”

“弟弟是太子,处置个宫女也没什么。母后是这样说的,可是我却觉得,他就像父皇一样,根本是毫无缘由的。”长公主抱住双臂,“我又多了担心,哪一日这位太子弟弟会不会也因为看我不顺眼将我活活打死呢?”

“母后似乎早就习惯了他们的行事,我却始终习惯不了。所以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整个皇族只有我一人是正常的,或者只有我一人是疯的?”

“——直到我听说了皇祖父的那些事,我才明白了,原来我们宁氏一族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然而我却怎么也逃不出皇宫,所以我总希望,等成亲了就搬到公主府,要找个和父皇完全不一样的驸马,只一心一意地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再也不去想什么疯病,什么皇族遗传。”长公主转过头看李安,“李总管,你说,为什么父皇连我这么简单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呢?”

“我们这种皇族,真的还要继续延续下去为祸大苍吗?要再生出一个‘我’来整日胆颤惊心的过日子吗?”

李安:…疯了疯了,长公主这些话当真是…不可思议。

他从来不知道长公主竟然从小就是抱着这些想法过活,长公主她…她是硬生生被她自己逼疯的啊!

额间豆大的汗水滴下,李安非常担心长公主这时候会对陛下做什么,然而不用他付诸行动,外面的林勇走过来,动了一下,长公主就悄无声息倒在了地上。

他嘴边讥笑,“如何?知道你们的公主殿下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

李安没有言语,他不是个嘴笨的人,但知道这种时候肯定是多说多错,就他看来,眼前的林勇状态也没比镇北王和长公主好多少。

淮南王的心腹…林勇真的只是一个心腹吗?他不禁生出深深怀疑。

***

接到皇宫传来的旨意时阿绵满脸惊讶,似乎不相信元宁帝会在她及笄的第二日传她进宫。

但圣旨都在,还盖着玺印,她只能换了身宫装入宫,身边带着小九和一个程王氏为她选的新婢女,听说懂一点拳脚功夫,必要时可以护着她。

阿绵一路走来,虽然来往宫人依然自如,可她就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心在砰砰地跳,似乎将要发生什么。

“小九。”她轻声道,“太子哥哥离开多久了?”

“好像…有小半个月了。”小九算了算,还笑道,“小姐,莫不是想太子殿下了?”

阿绵没好气瞥她一眼,对前面领路的宫人说,“我想先去找柔妃说两句话,很快就去拜见陛下,你等会儿。”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干,元宁帝向来不会介意,阿绵本意是想去找姑母聊聊近日的事。

岂料那宫人回道:“陛下等得急,郡主您还是别让奴婢为难了。”

75.第七十五章

有什么事会这么急吗?阿绵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摸了摸颈间的玉牌,坚硬的触感让她稍稍安下心。

同时她终于想起有什么不对,西门的守卫都已经和她府中的车夫熟络了,每次坐马车进宫时,她都会隐约听到他们说上那么两句话,今日却是格外的安静。

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阿绵带着些许疑惑踏入乾元殿,刚一看到立在里面的那道身影就僵在了原地。

是宁礼。

送她们二人进殿的小公公把门一带,不轻不重的响声也让阿绵心间一跳,随后她听到噗通声,小九倒在了地上。

宁礼转过来,先声道:“不用担心,你的婢女只是被打晕了,我不会对她做什么。”

他意态悠闲,缓缓朝阿绵走来。

“宁礼。”阿绵直接唤他名字,看上去十分冷静的模样,“陛下呢?”

她只有这么一个问题倒让宁礼有些吃惊,“只有这一句?我还以为你又会问我许多。”

“问了你就会说吗?”阿绵略后退一步,“不如只问最想知道的。”

宁礼微微一笑,如清风拂面,“阿绵变聪明了许多。”

他步步逼近,直到阿绵靠在了殿内金色大柱上退无可退,才徐徐伸出手疼爱般拍拍她的头,“阿绵想知道的,七叔叔肯定会告诉你。”

他的手同以前一样,还是无比冰凉,无意间触碰到阿绵额头时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相比于上次,宁礼又变了,他本来就足够深不可测,此刻戴上面具面对阿绵,阿绵对他的想法半点都猜不出了。

“我带你去见他。”见阿绵一直在躲避自己,宁礼停住,幽深的目光如鬼魅般摄人心魄。

他带着阿绵自内殿的通道走入,这条暗道阿绵是知道的,也曾走过几次,从来不知里面竟如此复杂。

被宁礼带着七转八绕,于只有微弱夜明珠光芒的暗道中,阿绵彻底没有了方向感,也就猜不出宁礼到底是走向哪个宫殿。

“阿绵。”宁礼的声音在长长的暗道中有些空灵,“七叔叔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如此厌恶我?”

他忽然转身,阿绵差点没撞上去,二人目光对视,于幽弱暗芒下,彼此眸中目光似乎都在闪烁。

阿绵见他停了脚步,显然是想得到答案。只能微舒一口气,正色道:“我没有厌恶你。”

宁礼一怔,他记得清清楚楚,阿绵当时说那句话时眼中的确有着对他的厌恶。

“我只是接受不了,原来心目中那个面冷心热的七叔叔会变成一个只为报复不折手段毫无底线的人。”阿绵自嘲一笑,“虽然以前的面冷心热也不过是你装出来骗我的模样,太子哥哥和三哥哥都早对我说过,可我却总觉得,那也是七叔叔某个真实的一面。”

“七叔叔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觉得我很好骗?也对,只要你稍一示弱,我就会一再妥协,确实很好骗。”阿绵走到一边,注视着嵌在墙内的夜明珠,“想起七叔叔,我就总会想到另一个认识的人。他自幼被父母抛弃,双腿残疾,处处受人欺凌,有时甚至要靠乞讨度日。”

“七叔叔觉得你们谁更惨?还是说一样?”阿绵似乎没想得到回复,继续道,“如果按照七叔叔的想法,那他是不是就该要恨上所有人,无时不刻想着去毁灭一切了?”

宁礼陷入她说的故事中,一时竟没有去想阿绵从哪里认识这么一个人。

“要是他真的像你想的这样,那么此刻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了。”阿绵想到什么,轻笑起来,“不仅如此,他走的反而是和你截然不同的道路,在他自己才稍有起色的时候,他就会到处去帮像自己一样的人,整日忙碌不知辛苦。我问他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善心,他说只是一种执念,希望能借这种方式来拯救过去的自己。”

“他的执念是拯救自己,七叔叔那你呢?”阿绵不知何时走到了宁礼身侧,“你的执念就是报复陛下,毁了大苍吗?”

说出这句话时,阿绵感觉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很紧张,非常紧张,但是面对宁礼根本不能走寻常路,他此刻的想法阿绵猜不出,但她能通过以前知道的种种消息大致猜出宁礼的打算。

不知道元宁帝等人此刻的情况如何,但她还是打算冒险激一激,她想听宁礼的心里话,如果宁礼真的留着对她的一丝感情的话…

“我的执念?”宁礼轻轻重复了一句,“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执念呢,阿绵?”

他低头俯视阿绵,神色淡漠,“元宁帝有什么好?太子有什么好?不过是一群疯子,他们几度欺辱于我,难道我就该大度原谅他们放下一切?”说着,他略显激动起来,双手钳制住阿绵纤瘦的肩,“阿绵,你知道被生生折断双腿的感觉吗?尝过被最低贱的宫人羞辱不得不从他□□钻过才能吃到一碗冷饭的滋味吗?感受过寒日无冬衣蔽体无水可饮不得不自己转着轮椅去冰湖边取水的冰冷吗?”

“既然这样折磨我都没死,那么他们也该做好被我报复回来的准备。”宁礼俯下|身抱住阿绵,将头倚在她肩上,声中划过几丝孩子气,“阿绵,我这样做,难道有错吗?”

是啊,他这样做,真的有错吗?就连阿绵听了这些话心中也生出疑惑,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善意更是有限的,当所有的善意被消磨,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去报复使自己受折磨的罪魁祸首。

阿绵一时想不出话说,便任宁礼带着自己往前走。

许久后,阳光终于从上方折射而下,两人慢慢走上去,周围是一片阿绵陌生无比的萧瑟景象。

“他就在里面。”宁礼走到一个明显破败很久的宫殿前,语中带着隐含快意的笑,牵过阿绵,让她从门缝间去看里面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蛛网,阿绵忍不住轻轻咳了咳,即便在外面,她似乎也能感受到房内扑鼻而来的灰尘气息。再往里,坐着一个发髻散乱,发间灰黑交加,形容狼狈的中年男子。

意识到什么,阿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陛——”

下面的话被宁礼以手捂住,他耳语道:“别叫,里面的人已经疯了。”

听到声响,里面的男子忽然转过头来,虽然面容被大半头发挡着,对他无比熟悉的阿绵还是一眼认出这正是元宁帝。

元宁帝此刻很有几分当初六年后再见的模样,双目泛着淡红,虎目微睁,提着一把剑起身四处仓皇寻找。

宁礼从指间弹出一个金珠,于房内冬侧击墙发出声响。元宁帝立刻朝那边看去,提剑一阵乱砍,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莫怕,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