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商人重理轻别离,实则自诩清高的官家又真的能清高到哪里去,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人走茶凉,有时候比生意场上的还要来的狰狞和丑陋。

人心如此,**如此。

叶明轩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阿梨倒是很明白。”

姜梨通透到这个地步,实在令叶明轩意外,更令他意外的是姜梨的坦荡。姜梨什么也不遮掩,反而让人更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他一时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叶世杰突然开口了,他看着姜梨,一字一顿的问:“你真的想回襄阳看外祖母。”

“千真万确。”姜梨心里也有些无奈,本事一个很自然的事,却因为叶家和姜家多年前的隔阂,令这种要求都变得十分古怪,令人怀疑。

叶世杰定定的看着姜梨,少年的脸上浮现起郑重的神色,目光带着些审视的意味,看了一会儿之后,他转过头对叶明轩道:“既然她想去,舅舅,你带她回去吧。”

叶明轩诧异的看着他。

叶世杰却只是盯着姜梨,话中有话道:“难得表妹有这份心意,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的事而已,就让她会去渐渐外祖母,尽尽孝心吧。”

姜梨对叶世杰微微一笑:“多谢表哥。”

叶世杰对她仍有怀疑,但叶世杰也终于开始相信她。

沉默良久,叶明轩抬起头,对姜梨道:“那我就先与你父亲商量一下吧。”

“好。”姜梨道。

“你要回襄阳一趟?”晚凤堂里,下朝回来后的姜元柏还没来得及脱下官服,皱眉问道姜梨。

姜梨颔首:“听明轩舅舅说外祖母的身子近来不大好,我也多年未见过外祖母了,实在很想念。”姜梨道:“况且我从未去过襄阳,想来想去,也应当去看一看。”

姜元柏看向叶明轩,叶明轩温文尔雅的微笑着。

对于叶明轩,姜元柏倒不是很反感。虽然叶家是商户之家,但叶家二老爷叶明轩已经是叶家最不像商人的一个人了,算是博览群书,没有太多商人的铜臭味,因此对叶明轩,姜元柏也愿意多说两句话。

但即便是愿意,这么多年都未有往来,突然来往,还是有些尴尬。

“既然阿梨有心,不妨带她回去看一看珍珍当初生活过的地方。”叶明轩笑道:“姜大人放心,我们会照顾好阿梨的。”

“那怎么行?”跟在姜元柏身边的季淑然担忧的开口,“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况且梨儿又从未去过襄阳,在那里怎么吃得惯住的惯?”

叶世杰有些不虞,季淑然这话说的,像是叶家会亏待了姜梨似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且不提官商有别,但叶家人吃的用的,未必就比首辅府里的人差。

“母亲多虑了,”姜梨不咸不淡道:“我在青城山的庵堂里住了八年,过的也不差,早已习惯了。襄阳比起青城山,应当热闹的多。”

季淑然被姜梨堵得哑口无言,这本该是姜梨一生耻辱的事,如今反倒像是姜梨的功勋,姜梨的护身符,动辄就被她拿出来当挡箭牌。可气的是还用的颇为顺手,看姜元柏的神情,立马就对姜梨缓和下来。

季淑然恨的脸上的笑容都十足勉强。她这些日子忙着开解伤心欲绝的姜幼瑶,又为了在姜元柏面前求得怜爱,时常做小心谨慎,没工夫关注姜梨。不晓得姜梨怎么和叶家扯上了关系,一个孤女没有叶家做依靠的时候已经能搅起这么一趟浑水,要是多了叶家做依靠,指不定姜梨还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倒不是不好…”姜元柏沉吟着。

叶明轩瞧着季淑然和姜梨之间的官司,眼眸中不由得起了一层深思,看样子季淑然和姜梨的关系的确不好。当年姜梨推季淑然小产,季淑然和姜梨如此冷淡是意料之中,只是意料之外的是姜元柏的态度,姜元柏似乎也没有完全偏向季淑然一边。

这就不是简单能办到的事了。

“二丫头既然想回襄阳,就让二丫头走一趟襄阳吧。”坐在高位上的姜老夫人适时地开口,她道:“若不是我身子不好,我也想去看看她。这么多年了,”她感叹一声,“二丫头都长大了,也该让她看看。”

姜老夫人对叶家,倒是真的存了一点感情在里面。毕竟当初叶珍珍是姜老夫人亲自挑选的媳妇。叶珍珍单纯可爱,虽然不够精明,但胜在心地善良。对如今这个季淑然,姜元柏自己挑的妻子,姜老夫人说不上讨厌,但也算不得喜欢。只是季家如今蒸蒸日上,碍于情面,姜老夫人对季淑然也是和蔼。加之后来季淑然因为姜梨失去孩子,姜老夫人才开始真心相对季淑然。

但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姜老夫人不禁怀疑,姜元柏的眼光是否出了错。

姜梨越发优秀,从青城山回来后,屡次成为燕京城人议论的话题。但不得不说,姜家几个女儿中,姜梨是最聪明的一个。

姜老夫人眼光独到,有这么个聪明的嫡女,看上去没什么坏心,自然不错。加之叶家出了个叶世杰,姜老夫人觉得叶世杰未来的仕途,应当走得不错。

是时候和叶家重修旧好了,姜老夫人心中想,至少不能让季淑然以为只要有季家在,就永远能有恃无恐。季家固然倚靠着丽嫔往上爬,可他们姜家,并不需要讨好季家来做什么。季淑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就该提醒她,这是在姜家,不是季家。

“娘——”季淑然有些着急。姜老夫人这般说,无异于是在打她的脸。也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姜元柏,姜老夫人,都渐渐站在了姜梨这一边。

她不可置信。

姜梨做了什么?姜梨似乎什么都没做,她没有如姜丙吉一般成日在老夫人面前撒娇卖乖,也没有如姜幼瑶一样在姜元柏面前承欢膝下。她是怎么做到的?

季淑然猝然看向姜梨。

姜梨微微一笑。

不必做什么,在这样利益为上的官家,或许并非全无亲情。但要靠那点微薄且不牢固的亲情来生存,并不安稳,指不定有朝一日这点亲情不在,又或许是对方听信了别人的谗言,原先拥有的一切就可以被轰然摧毁。

人还是得靠自己,这是姜梨用血泪悟出来的道理。她是没有在姜家人面前摇尾乞怜,讨好卖乖,她只要安静的做自己的事,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好了。

没有价值的女儿可以被随意践踏,珍珠不能当成鱼目卖,姜家人只要觉得她可以利用,就不会轻易的撅弃她。

“就这么定下来吧。”姜老夫人说的斩钉截铁,她看着叶明轩道:“路途上需要什么,大可以与我们说。二丫头也是我们姜家的小姐,这回就请你们多多照拂。”

说的十分客气。

叶明轩连忙拱手称是。他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今日本来只是想来看一看叶世杰嘴里的说的“变了模样”的姜梨,没料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结果,还把姜梨带到襄阳去了。

但姜梨果真不怕么?叶明轩忍不住看了姜梨一眼。叶家人对姜梨不是没有怨言,有些隔阂也不是那么容易被轻易消除。姜梨要是到了叶家,势必一开始会受冷落,而对于别人的冷淡,姜梨一个千金小姐,热脸贴冷屁股,她能坚持到几时?何必山高水长,自己找罪受呢?

这些道理,叶明轩不相信姜梨没有想到过。这个小姑娘看起来这么聪明,一定早就考虑到了。

可是…

叶明轩看见姜梨也看向自己,她的眼睛澄澈分明,但毋庸置疑,谁看了也不会怀疑她的坚定。

她就坚定地,执着的,微笑着看着他。仿佛去襄阳就是她一辈子必须要完成的心事一般。

姜梨确实很坚定。

她必须要回襄阳,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得回去见父亲一面。

这是她的心愿。

回去的路上,叶世杰和叶明轩彼此都很沉默。

在姜家发生的一切,实在出乎他们二人的意料。在来之前,他们考虑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但还是被意外了一回。

快要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叶明轩问自己侄儿:“世杰,你觉得,阿梨是真的想回襄阳看你祖母么?”

“我不知道。”叶世杰有些烦躁,“她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谁能看得透?”

叶世杰在同龄人中,也算早熟。毕竟是叶家长孙,未来会挑起叶家重担的人。但面对姜梨,屡屡有种无奈的感觉。他实在不明白姜梨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但好像自己想什么,姜梨都能猜中。这种被动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今日又是如此,叶世杰连对叶明轩都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我觉得,”叶明轩思忖道:“她不是突然兴起,她一定早就想回襄阳了,只是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今日我前去姜家拜访,恰好是个机会,她就顺势提了出来。”

叶明轩的猜测,其实也差不离了。姜梨的确一直在早早筹备回襄阳的事,也想着利用叶家来达到目的。这一点,从当初她知道叶世杰是她表哥开始,姜梨就在开始计划,包括和叶世杰谈交情也是如此。

“舅舅是以为她在说谎?”叶世杰皱眉,“她另有目的。”

“不好说。”叶明轩摇头,“不过看,此事不是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的主意,我提起此事的时候,他们二人的惊讶不似作伪。”

“兴许就是她自己的主意。”叶世杰走近放进,将门掩上,在桌前的凳子上坐下来,看向叶明轩,“舅舅…你们小心一点。”他说的迟疑。

“不至于。”叶明轩笑道,“今日我看她,并不似刻薄之人。虽然不晓得她何以要回襄阳,但到底是自家人,我们暂且相信她吧。”他叹了口气,“姜家的水深得很,这个季淑然你也看到了,阿梨在姜家活下来,比我们艰难得多。她是个坚强的姑娘,还很聪明。”

叶世杰不说话了。

半晌后才道:“话别说满,先看看再说吧。”

淑秀园里,季淑然攥着手帕,指尖发白,已然怒不可遏。

一次又一次,姜梨撺掇着姜元柏站在自己这边,季淑然母女反倒不能拿姜梨怎样。本是什么依靠也没有的孤女,要战战兢兢的在自己手下讨生活,如今看来,却是喧宾夺主,嚣张的不得了。

这一次姜梨回叶家,瞧着只是一件小事,季淑然却感到深刻的危机。叶世杰虽然是个户部员外郎,又怎么能与季家相比。姜老夫人敲打她,季淑然也不会蠢到听不出来。但越是这般,越是不甘心。

想想眼下姜幼瑶被禁足,成日里郁郁寡欢,可不就是拜姜梨所赐。幸亏还有个姜丙吉…想到姜丙吉,季淑然眉眼一厉。

她还有个儿子,须得为姜丙吉打算,姜梨把整个大房搅得地覆天翻,难免不会打姜丙吉的主意。姜梨留着也是个祸害。

“夫人不必生气。”季淑然身边的丫鬟,寻春上前一步,低声道:“虽然二小姐去了襄阳,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好从何来?”季淑然皱眉。

“眼下府里正是多事之秋,二小姐又精明得很,总是在老爷面前搬弄是非。二小姐走后,夫人大可以独独让三小姐和老爷多相处一些时候。老爷本就因为周世子的事对三小姐多有愧疚,此番正是个好机会。没有二小姐,三小姐和老爷相处一定更融洽。”

季淑然沉默。

的确如此,姜梨没有回到燕京城之前,姜幼瑶是姜元柏的掌上明珠。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碰过什么钉子。姜梨回来后,姜元柏总是有意无意的流露出对姜梨的愧疚,连她看着都觉得刺眼,更勿用提姜幼瑶。而姜幼瑶自小被宠的任性,姜元柏有所偏颇,心中不悦就全表现在脸上,也不乐意主动亲近姜元柏,父女俩的关系日渐梳淡。

譬如若是从前,要是出了周彦邦这事,姜元柏绝不会如此轻易善了,至少对姜玉娥和周彦邦二人绝不会放过。

姜梨离开燕京回襄阳,想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确实是个好机会,没有姜梨,姜幼瑶心中不会有隔阂,姜元柏也能将全部宠爱尽数分给姜幼瑶。

“况且,”寻春又是一笑,“首辅府出去的容易,进来却不简单。当初二小姐出姜府大门,八年才能回来。这位置尚且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的回襄阳,这不是自个儿犯蠢是什么。这一出去,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声音倏而压低,“或者回不来呢?”

“你是说…”季淑然一怔。

另一头的夏菡也走上前,道:“上次议郎夫人也对您说过,燕京城许多双眼睛盯着,天子脚下不好动手。可倘若二小姐去了桐乡,山高水长…发生个意外也是很自然的事。介时真要出了事,也是叶家倒霉,叶家拿不出个说法,咱们府上和叶家这回就算是真的割裂关系,端午好转的可能了。”

季淑然道:“你说的,我不是没有想过。”

“我小心翼翼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名声,到头来被她毁于一旦。因着前些日子的事,我总想着小心行事,不想却让这小贱人寻了先机。”季淑然深深吸了口气,“你们说的不错,在燕京城,我尚且还有几分顾忌,毕竟首辅家的千金小姐,一旦出事,各路人马都会出面追查。可要在桐乡,或者去桐乡的路上…”季淑然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毒,“谁也查不到,便是查到了,痕迹也早就被清理干净。叶家是有银子,可因为银子引来贼人,也是屡见不鲜。”

夏菡和寻春一块儿点头。

季淑然伸手拂上桌上的琼莹花叶子,叶子顺滑翠绿。

一直以来,在姜家,在燕京城,要维持一个慈母的名声,且因为姜梨的归来和行事都太高调,她一直无法下手。这么被动的情况下,反倒让姜梨节节胜利。

眼下姜梨忽然提出要回襄阳,大概是想要和叶家重修旧好,为自己找个靠山,却不知这么一去,无异于在战场上打仗的将军,丢掉了自己胜利的城池,转而去向一座偏远的高地发起进攻。丢了西瓜捡了芝麻,说的不外如是。

既然姜梨不想呆在首辅府,这也是一个机会,彻底将她驱逐出去,姜府里再也不会有姜梨的位置。

季淑然的手掐到琼英花叶片的经络之上,忽然伸手一抓,叶子被她揉的稀碎,根茎拦腰折断,碎成几片破絮,七零八落的落在地上。

她兀的站起身,道:“寻纸笔来,我要给爹写信。”

一个人难以办到这些事,要想在桐乡神不知鬼不觉的动手,还得依仗季家。

季淑然在这头商量姜梨离京的事时,芳菲苑里,桐儿和白雪也在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

“这个要拿…这个也要拿…这件衣裳是前些日子才新做的,必须拿走,还有这双鞋…”

姜梨哭笑不得的对桐儿道:“我不过是回襄阳,至多两三个月而已,你拿这么多东西,好似我就留在襄阳似的。”

桐儿泄气:“谁知道襄阳哪里会不会缺什么。燕京城什么都不缺,可襄阳不一定。姑娘若是没有带够东西,那里又没有,怎么能行?”又忧心忡忡的转头道:“也不知道叶家的人如何,对姑娘好不好,这么多年没见了,会不会待姑娘亲热…”

姜梨都不忍心告诉桐儿,不说亲热,叶家人怕是看到她的第一面,定然是横眉冷对的。如她这般不吃羞耻的贴上去,姜梨自己想起来也觉得有些赧然。

“姑娘没有什么特意要带的么?”白雪认真的问,“或是要做的事。这一离开燕京,再回来也有些日子。想吃什么糕点,奴婢等会子就去买,襄阳未必就有这些。”

他们把襄阳看的跟什么穷乡僻壤一般,姜梨心中失笑,桐乡是很清贫,可襄阳却一点儿也不差。襄阳多富商,光从这一点就晓得,是什么都不缺的。

不过白雪的话却是提醒了她一件事。

她笑道:“说的也是,这样吧,明日我们出门逛逛,吃点好的,也玩痛快些,毕竟在襄阳也要待很久。”

“真的?”桐儿一听,方才的担忧一扫而光,顿时欢呼起来。

白雪也很高兴。

二人都没有看到姜梨转过身,微微敛眸,神情一片陈肃。

在回故乡之前,她得去看一眼薛昭。虽然现在还不能将薛昭的尸骨带回,不能让他也回到家乡。但姜梨要去看一看他。

带着薛昭的血仇和性命,回到襄阳,不管如何,她都要去看一眼。

那是她死去的弟弟,薛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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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2 章、第九十二章 同行

第二日清晨,姜梨早早的起来梳妆。

她要回襄阳,如今整个姜府都晓得了。季淑然一开始当着叶明轩的面就开始反对,到后来不知又怎的改换了主意。做的一副慈母的模样,问姜梨可缺什么。

倒是姜景睿得知姜梨要回襄阳,在芳菲苑坐了许久。无非就是说姜梨不厚道,自己去襄阳玩儿也不知带着他一道。竟是想跟着姜梨一道去襄阳。

姜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姜景睿连襄阳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还真当是一处好玩的去处。况且她去襄阳又不是为了玩乐,叶家人也不晓得待不待见她。她这个外孙女住的尚且不算自然,姜景睿一个名义上的亲戚,也好意思去。

最重要的是,哪怕这一切都解决了,姜景睿的母亲卢氏也一定不会允许姜景睿瞎胡闹。

好说歹说,才让姜景睿打消了这个念头。姜梨心中唏嘘,看来姜府里所有人都以为她回叶家会过的不错了,殊不知前路漫漫,未必是他们想的那么逍遥。

昨日里还是艳阳天,今日里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燕京城的秋日好似很短暂,仿佛夏日的炎热还在眼前,一转眼就是寒风瑟瑟。看着地上凋零的枯枝败叶,实在难以想象昨日的繁丽热闹。

桐儿伸手在外面试了试,回头对姜梨道:“姑娘,雨下的不小,要不别出去了,改日去吧。”

“无事。”姜梨正在系披风,闻言道:“都在马车上,走不了多少路的。”

桐儿只得作罢。

姜梨与他们说好,今日出门逛逛,也能买点给叶家人送的礼。姜老夫人知道此事后,还特意让珍珠从来些银子,让姜梨自个儿好好挑。

没料到今日会下雨,桐儿想着也不急于一时,反正叶明轩还要在燕京城呆十日左右,改日寻个天气好的去也不错。谁知道向来好说话的姜梨今日非这么固执。

姜梨系好披风,在镜前站住。

姜二小姐的模样,生的不如薛芳菲出众。但底子却是不差的,清丽的过分,这些日子姜梨在姜家长养着,吃的比在青城山好了许多。那点憔悴和虚弱就全然不见,乍一看,水灵灵,俏生生的。

“姑娘真好看。”白雪站在一边,真心的赞叹着,“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就是就是,”桐儿点头,“以前在青城山的时候,只能穿缁衣,显不出咱们姑娘的美貌。如今再看,燕京城,我瞧着谁都比不上咱们姑娘漂亮。这要是让青城山的那些尼姑看了,保管认不出来。”

姜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张脸上是熟悉的神情,五官却是这样陌生。待到了薛昭面前,薛昭可还认得她?

父亲…也认不出来了吧。

她的心里,涌出一阵伤感,侧头不再去看那面镜子,只道:“走吧。”

“好嘞。”桐儿推开门。

因着下雨,燕京城在外行走的人并不多。连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今日也没见到几个。姜梨和桐儿白雪只能在珠宝或是布铺逛逛,平日里挑着担子来买小东西的小贩今日大约都没出门。

不过听闻叶家三位儿子,孙子辈却并不多,除了叶世杰意外,只有叶明轩还有一儿一女。叶家老四则是如今还未成婚,更勿用提子嗣。所以给小辈们买东西,倒不至于很难买。

不多时,姜梨也都挑到了各自要送的礼品。

回礼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许多大户人家的母亲教养嫡女,甚至要专门教导回礼一事。若是嫡女日后嫁到官家,夫君应酬往来,总会少不得回礼。回的贵重了显得郑重,回的轻薄了显得怠慢。实在很难。

不过跟着沈玉容方中状元开始应酬时,姜梨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回礼。在桐乡薛怀远两袖清风,不会收人礼。在燕京城却不然,有时候回礼不能太简单,回贵重了沈母又要说道,她就只得从自己嫁妆里偷偷拿出一部分贴补。

想来如今沈玉容没有这个困扰了,永宁公主不缺银子,要回多贵重的礼品都不会到捉襟见肘的地步,自然也不必搭上自己的嫁妆了。

姜梨给三个舅舅两个舅母,叶老夫人以及表姐表哥都准备了不同的东西。为此还特意问叶明轩打听了他们各自的性格,买的东西自觉满意。

待到了午后,便随意在燕京城的一处酒楼吃了点东西。见雨还没有停,桐儿就道:“这雨一时半会儿看样子也是停不下来,姑娘,吃过饭,咱们就回去吧。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

姜梨想了想,道:“不回去,我们去烟雨阁。”

“烟雨阁?”桐儿和白雪齐齐诧异,问,“那是什么地方?”

“是白鹭湾附近的一处楼阁,听闻在那里看雨景十分好看。回燕京城这么久,我只闻其名,还从未去看过。今日的雨下的好,正好也能让人一睹风采。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等下就去吧。”

白雪历来听姜梨的话,完全没有异议。桐儿见状也只得同意,不过看着姜梨道:“姑娘从哪里听来的烟雨阁的事?奴婢一次也没听过。”

“曾偶然听见别人谈论罢了。”姜梨淡淡道:“并不是出名的地方,所以鲜少有人知道。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最瑰丽的风景,往往藏在无人的角落。”

桐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姜梨喝着面前的茶,思绪飞得很远。

那时候她因为寿辰一事小产,元气大伤卧病在床,得知薛昭的死讯,艰难的爬起来。但桐乡离燕京太远,她无法拖着重病的身子将薛昭的尸骨运回桐乡。沈母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她被当做是沈家的耻辱,不可出门丢人现眼。便是给薛昭收尸,都是沈玉容的宽容。

沈玉容对她道,烟雨阁风景优美,人迹罕至,是个不错的地方。若是薛昭埋骨于此,也是不错。日后有机会,等她好起来再让薛昭回归故乡。

她那时候正是焦头烂额脆弱无依,对沈玉容感激涕零。自己出了丑事,沈玉容还能念在过去的情谊上替她着想,实在是很好了。

但后来才知道,自己的事本就是沈玉容一手造成。永宁公主勾结狗官害死薛昭,沈玉容会不知道?他们就是杀人凶手,却还要装作一副感同身受的悲伤模样,正是令人作呕。

想到此处,姜梨眉头紧蹙,只觉得那烟雨阁再美,也是出自沈玉容的主意,未必没有永宁公主的心思。她不愿意薛昭死后还受这二人摆布,如今是没办法,但总有一日,越快越好,她会带着薛昭离开烟雨阁,离开燕京城。

姜梨放下茶杯,道:“我吃好了,我们走吧。”

桐儿和白雪隐隐感觉到姜梨似乎有些郁郁,对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只得跟着姜梨离开。

白鹭湾在燕京城城边的一处湖边。早前前朝的时候有位文人住在那处,养了一群白鹭。后来文人去世,白鹭也飞走了,但白鹭湾这个名字却被保留了下来。烟雨阁就坐落在白鹭湾不远处。

薛昭的坟冢,就在烟雨阁后面的一颗桃树下。

桐儿和白雪第一次来白鹭湾,但见湖水碧色青青,烟雨阁一共六层,站在阁楼上往下看,整座楼阁都在雾蒙蒙的烟雨之中。湖水泛起细细密密的涟漪,水天相接,自成一色。

桐儿很激动,道:“真好看啊。姑娘,这烟雨阁的烟雨真是很漂亮!”

姜梨笑道:“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瞧瞧那棵桃树。”

白雪连忙道:“奴婢也去。”

“不必了。”姜梨制止了她,“这里也没人,我去看看,很快回来。无事的。”

她不由分说,自己先离开了阁楼。

不远处,桃树如昔日一般,安静的站在原地。树上的花朵早已谢了个干干净净,没有桃花的点缀,大树变得凄凉而萧条。

树下,一个小小的坟冢坐着。

姜梨打着伞,站在坟冢面前。

薛昭在来京城的路上被强盗所害,弃尸河中。当时的人都是那么说的,所以她看到薛昭最后一面的时候,薛昭早已面目全非。若非是薛昭身上的胎记,姜梨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是这么一具冰冷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