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公主愣了一会儿,像是才反应过来沈玉容在说什么,她尖声道:“怎么会没与办法呢?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怎么能说你没有办法呢?你是在骗我对不对,对不对?你还有办法,我们不会死的,对不对沈郎?!”

她急切又哀求,恐惧又疯狂的表情落在沈玉容眼里,不知为何,沈玉容心里,竟闪过一丝快意。

像是要故意击垮她似的,沈玉容又道:“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没有办法,认命吧,永宁,这就是报应。”

永宁公主和沈玉容被关进刑部天牢了,死囚犯是不可以有人去探望的。

芳菲苑,姜梨坐在桌前,望着窗外出神。

天上下起了小雨,二月到了尽头,三月初,燕京城的雨水开始多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窗沿,一些细密的雨珠碰到了人身上,冰凉又柔软。干枯了一个冬季的土地也湿润起来,已经生出新绿。

宫里没再传出别的消息,想来刘太妃和成王二人,也已经黔驴技穷了。永宁公主和沈玉容不可能逃过这一劫,她最初想要做的事情,似乎已经做到了。洗清自己身上莫须有的罪名,找出杀害薛昭的真凶,把凶手做过的恶行昭告天下,替薛家一门报仇。这些事情,她都统统做到了,甚至还挽救了父亲的性命。但当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她却没有如释重负,如愿以偿的轻松之感。反而觉得悲凉。

她的命不知道还能存在几时,和父亲相望不相识。过去发生的一切不可能挽回了,世上也的确没有了薛芳菲这个人。她这一辈子,也不愿意再嫁人生子,年少时候的梦想,走遍名山大川,现在身为首辅千金更不可能完成。活着,并不是按自己意愿中的活着,好像怪没有意思的。

“姑娘,”桐儿走过来关窗,道:“您想好去国公府送什么东西了吗?”

之前姜梨去国公府见姬蘅的时候,请求姬蘅在永宁公主的私牢里,将姜幼瑶救出来。这件事虽然最后做的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到底也是做到了。姜梨想来想去,竟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送给姬蘅作为报答的。金银财宝那人不缺,绝色美人姜梨这里也找不到。

这一路走来,她原本对姬蘅敌对、提防、怀疑之心,不知从什么时候,早已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信任,甚至或许还有一点依赖。

“再想想吧。”姜梨道:“我先去瑶光筑,有话要对父亲说。”

姜元柏自从刑部三司会审结束后,就没有再上朝,整日在府里陪着姜幼瑶。他的心里也是内疚至极,总觉得若是自己当初对姜幼瑶不那么冷淡,姜幼瑶也不会赌气跑出府去,遇到这等祸事。如今人已经疯了,姜元柏便经常陪着她,像是在补偿什么似的。

到了瑶光筑,果然一眼就看见在院子里的姜元柏。

姜元柏坐在院子边上,看着姜幼瑶出神,姜幼瑶在丫鬟簇拥下,坐在软凳上,呆呆的看着天空,她被挖掉眼珠子的那只眼睛,缠上了厚厚的白布,只剩下另一只眼睛,眼神也是呆滞混沌的,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认识所有的人。

姜梨的脚步在院子边上停了一停,道:“父亲。”

姜元柏循声看过来,看见是姜梨以后,道:“阿梨,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三妹,也来看看父亲。”姜梨说着,走上前来。姜幼瑶对姜梨的出现毫无察觉,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打扰不了她,再无当初骄纵任性的模样。

姜元柏长长叹了口气,姜家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可也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变得七零八落。季淑然死了,剩下的两个女儿,姜梨变得陌生而客气,姜幼瑶直接疯了。他倏而也感到一阵无力,就连仕途,现在看起来也是前途迷茫。

姜梨轻声道:“有一件事,我想请父亲帮忙。”

“何事?”姜元柏问。

“刑部天牢里,死囚是不能让人探望的。”姜梨道:“我想见一见永宁公主,希望父亲能与刑部的人说一说,破例而为。”

闻言,姜元柏拧起眉,问:“你去天牢看永宁公主做什么?”

“有些问题的答案,还需永宁公主为我揭开,就算是为了薛县丞而问的吧。”姜梨道:“我不用进去,隔着栅栏看看她就好了。父亲能不能答应我?若是不能,我再想别的办法。”

她语气温和,然而说的是“若是不能,我再想别的办法”而不是“若是不能就算了”。

姜元柏盯着姜梨,这个女儿内心的执拗,是他也觉得诧异和罕见的,且她极有主张,而且对他这个父亲,并不完全坦诚。

她守着自己的秘密,但并不会告诉他这个父亲。姜元柏觉得很是无力,但他不能要求姜梨去做什么,在姜梨年幼的时候,因为他的错怪,使得这个女儿受苦,与他生疏,因他的疏忽,姜梨的生母也被人害死。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他这个父亲恢复从前的亲密,是他一手把姜梨推出自己的生活,如今就要独自吞下这枚早已酿好的苦果。

所以,他只好道:“好,我去说,你只管去就行了。”

以姜元柏的身份,与刑部的人打声招呼,让自己的女儿去看一个死囚,并不是大难题。尤其是世人都知道永宁公主害死了姜家三小姐,姜梨也不会趁机做什么事。

姜梨笑了笑:“多谢父亲。”又看了看姜幼瑶,“父亲要照顾三妹,那我就不打扰了。”转身离去。

姜元柏看着姜梨离去的背影,苦笑一声,哪里是什么特意来看他特意来看姜幼瑶,分明就是要与他说这件事而已。这个女儿啊…还真像是叶家人,交易归交易,恩怨分明。

但聪敏一些也好,不至于被人欺骗,姜元柏叹息一声。

这天傍晚,等姜元柏的人过来说,已经与刑部的人打好招呼,姜梨可以随时去刑部“探监”的时候,姜梨就决心出门了。

白雪看了看外面:“姑娘,外面还在下雨,要不算了?”

“明日就要问斩了,”姜梨道:“今日不去,明日就没得机会。”

她说的如此笃定,两个丫鬟便也不再劝阻。只是心中皆是纳闷,为何偏偏要去天牢看沈玉容和永宁公主呢?虽然永宁公主是害了姜幼瑶,可姜梨和姜幼瑶关系并不亲密,犯不着为姜幼瑶出头。而薛芳菲和薛昭,姜梨更是认都不认识,又没有因为他们的事去找永宁公主。

但主子的话自然有主子自己的道理,桐儿想着,突然看见姜梨在自己梳头,愣了一下,道:“姑娘怎么自己梳头?奴婢来吧。”

“不用了。”姜梨已经插上最后一根簪子,道:“我已经梳好了。”

她站起身来,桐儿和白雪不由得都是一愣。

姜梨自来喜欢穿青碧色,衣裳也是从简,素淡为主,妆容更是脂粉不施。然而今夜的姜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描了螺黛,轻扫了一层脂粉,越发显得肤如凝脂,口脂也是淡淡的红色。一双眼睛仍旧清澈如水,却又多了些看不明白的东西。她穿着月白绣花小袄,妃色长锦裙,随云髻,玛瑙簪,耳垂两滴米粒小的红宝石耳坠,显得她明艳又陌生。

分明还是熟悉的眉眼,却像是一夕之间有了少女完美的情态,得了些佳人才有的风华绝代,站在此处,连夜雨都成了青烟陪衬,让人看得转不开眼。

桐儿喃喃道:“奴婢都快认不出姑娘来了。”

虽然姜梨一直以来,总是表现出和从前不一样的东西,但时间久了,桐儿也都习以为常。但今日的桐儿,这种感觉却尤为强烈,只觉得面前的这人不是姜二小姐,而是别的什么女子,是姜家不曾有过的佳色。

“走吧。”姜梨笑了笑:“别等得太晚了。”她推门走了出去。

雨水未停,姜梨走的很慢,省的溅起的泥水脏污了裙角。从前做薛芳菲的时候,她喜欢这么打扮,女为悦己者容,她愿意把自己装点得格外美丽,看沈玉容眼中的赞叹欣赏。然而今夜,她再次做熟悉的打扮,却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只是为了提醒他们。

薛芳菲可以好好活着,以另一种方式,并不像是他们想的那般。永宁公主令人勒死她的前一刻,还在劝道她下辈子托生千金之家,今夜她就告诉永宁公主,得偿所愿,却不知现在的永宁公主,会露出何等神情?

上辈子的恩怨,总该做一个了结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将死

刑部的天牢里,此刻灯火晦暗,有老鼠奔跑过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什么动物啃噬食物的动静。怪叫和哭泣声不时传来,角落里,永宁公主抱膝坐着,她紧紧挨着沈玉容那面的栅栏,仿佛这样会得了些生气。

这三日,她哀求过,威胁过,把自己腕间的镯子褪下给狱卒,希望他们能向成王或是刘太妃传个话。狱卒收了她的镯子,转头就走了,再无音讯,永宁公主气的破口大骂。骂了半日,嗓子也哑了,累得没了力气。

死囚临走之前的断头饭,总是分外丰盛。之前永宁公主一直谩骂这里的饭食糟糕,等真到了最后一日,满地的佳肴摆在面前,永宁公主却像是被刺激了似的,说什么也不肯吃一口,仿佛吃了这些,立刻就会死去。而拖延一刻,就不必面对绝望的结局。

与她相反的是沈玉容,这几日,沈玉容什么话都没说,永宁公主的责骂他听着,既不安慰永宁公主,也不想对策。今夜的断头饭送来时,沈玉容还有心情慢慢的享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压根儿瞧不见永宁公主的恐惧。

永宁公主心如死灰,成王和刘太妃有心想要救她,不会一直不让人传信给她。一连三天都杳无音讯,只能说明,他们放弃了永宁公主。

明日就要处刑了,永宁公主忍不住把自己报的更紧了些。

外面突然传来人的脚步声,还有狱卒的说话声。永宁公主并没有在意,每日都会有新的人进来,也会有死囚犯出去。刑部的牢狱从来不缺人呆。过了一会儿,狱卒的声音消失了,那人的脚步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的,在牢狱里,格外清晰明显,传到永宁公主的耳中。

永宁公主忍不住注意听起来。

那脚步声在往她和沈玉容的牢房前走来,永宁公主心中一个激灵,陡然间浮起新的希望来。若是这人是刘太妃和成王派来的…一定是的!他肯定是来告诉自己,成王和刘太妃已经做好了准备,很快就会把她救出去,教她不要担心!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永宁公主已经迫不及待的扑到铁栅栏面前,想要看清楚来的是什么人。

她看到了一边干净的裙角。

女人?永宁公主疑惑的抬起头,藏在牢房深处,黑暗中靠墙的沈玉容也抬起眼来,往这边看了一眼。

灯火逐渐映亮了那人的脸,雪肤花貌,秀眉杏眼,干净而明艳,年轻女子含笑俯视着她,永宁公主愣了一刻,差点要叫出声来,薛芳菲!

这身装束打扮,真是像极了当年的薛芳菲!那时候她第一次见沈玉容,对沈玉容芳心暗许,得知沈玉容早已有了妻室,心中不屑,找了个由头,在宴会上见着了薛芳菲。

虽然早就知道了薛芳菲的盛名,但永宁公主以为,不过是一介妇人,又是从山野乡村出来的女子,父亲只是个小吏,外头传说再盛,不过是以讹传讹,实则不然。然而等她真的看见了那明艳动人的女子,心中便疯狂的涌起了不甘。

永宁公主执拗的想要得到沈玉容,除了她真的很喜欢沈玉容外,不知这其中,有没有一点是因为,沈玉容是薛芳菲的丈夫,所以永宁公主更想要得到他。

她到底是妒忌薛芳菲的。

她心中一振恍惚,见面前的女子缓缓蹲了下来,隔着铁栅栏与自己相望,道:“公主殿下。”

永宁公主突然看清楚了她的眉眼,她不是薛芳菲,她是姜家的二小姐姜梨。

“姜梨?!”永宁公主怒道:“你怎么会来?”成王和刘太妃是不可能让姜梨来传话的,姜梨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来救她的。

“我特意过来,只是为了想和公主说几句话而已。”姜梨偏头看她,这个动作由她做出来,格外清灵娇俏,她好像面对的也不是已经濒临崩溃的公主,而像是面对一个许久没见的朋友似的,含着微笑,温温柔柔的道:“公主如今住在这里,其实还是我的功劳呢。”

永宁公主一怔:“你说什么?”

“公主殿下和沈大人的一段情,之所以公之于众,是因为和李大公子撕破脸。公主对李大公子不依不饶,无非是因为李大公子害死了你的孩子。”姜梨轻轻道:“可这件事,公主真是冤枉李大公子了,你根本没有怀孕,一切不过是因为我用了一颗假孕药,让你以为自己有了身子,为了遮掩迫不及待的嫁到了李家,才会弄到如今地步。所以说,”她笑的明媚,“你说,这一切是不是与我有关?”

“你…”永宁公主的神情从吃惊转为震惊,又从震惊转为愤怒,突然扑上前来,伸手要来抓姜梨的脸,姜梨后退一步,永宁公主隔着铁栅栏,没办法再抓到她,她只能徒劳的尖叫道:“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沈玉容侧头看着这边,他听不太清姜梨究竟对永宁公主说了什么,使得永宁公主这般愤怒,他只是盯着姜梨,死死的盯着。

“虽然孩子是假的。但你当年对薛家所做的事情却是真的。”姜梨平静的道:“所以即便你告诉别人,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明日一早,你还是会被押付刑场,付出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永宁公主喘着粗气,就像是一头野兽那样。她盯着姜梨的目光,就像是要把姜梨撕碎,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永宁公主,”姜梨盯着她的燕京,“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让我这么做的。”

“我?”

“你说…”姜梨的声音温软又轻柔,在黑暗里,却渐渐渲染出可怖的色彩,她道:“我是小吏的女儿,你踩死我,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下辈子投胎,记得托生在千金之家。”

永宁公主先是疑惑,随即如遭雷击。

那一日早就模糊的话语,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本宫和沈郎情投意合,可惜偏有个你,本宫当然不能容你。若你是高门大户女儿,本宫或许还要费一番周折。可惜你爹只是个小小的县丞,燕京多少州县,你薛家一门,不过草芥。下辈子,投胎之前记得掂量掂量,托生在千金之家。”

“记住了,便是你容颜绝色,才学无双,终究只是个小吏的女儿,本宫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你、你…”永宁公主忍不住后退一步:“你是人是鬼?你是薛芳菲?!”

“薛芳菲”三个字,终于触动了藏在暗处的沈玉容,他慢慢的爬过来,隔着铁栅栏看向姜梨。

姜梨没有看他,只是看向永宁公主,突然勾唇,低声道:“谁说不是呢?”

这般狂妄的、坦然地、勇敢的承认了。

“不可能,不可能…”永宁公主拼命摇头,往后退去。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在做梦,或许只是她的幻觉。是她害怕薛芳菲来复仇所以想到的这一出,或者根本就是姜梨在吓唬她,为的是给姜幼瑶报仇。

但怎么可能?永宁公主心知肚明,当时薛芳菲死前,只有她和两个婆子在场。那两个婆子早已被灭口,世上除了她一人意外,再无人知道临死前她与薛芳菲的对话。姜梨说的却是一字不差,她若是吓唬自己,这些又从何而知?

这根本不可能!永宁公主跑到牢房深处,像是惧怕到了极点,拒绝与姜梨对视。

姜梨看了永宁公主一眼,这个毁了她前生的女人,现在如此狼狈,战战兢兢,一句话就能令她如惊弓之鸟,这样的永宁公主,突然让她觉得索然无味,连报复都意兴阑珊了。

姜梨站起身,往外走,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

沈玉容仰头看着她,他轻声问:“是芳菲么?”

熟悉的眉眼,他的目光里,带了些震惊,带了些希翼,又害怕又惶恐,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仿佛只要姜梨说一个“是”,他就有无穷无尽的话要对姜梨说似的,倘若姜梨说一个“不是”,他就有比天还要大的失望和委屈。

但姜梨只是低头,用力一扯,裙角从沈玉容手里挣脱开来,她看也不看沈玉容,往外走去。

夫妻恩情,早在当年还是薛芳菲的时候,就已经斩断了。如今了却命债,就再无关系,不屑于看,也不屑于听,更不屑于回答。他的忏悔也好,执迷不悟也罢,道歉或是磕头流泪,她都没有半分兴趣。

是不是薛芳菲又如何?总之和沈玉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姜梨走出了牢房,外面的雨还未停,狱卒讨好的冲她笑,桐儿和白雪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出来了。三人往马车走去。

待走到马车面前时,姜梨一愣。

车夫已经换了人,露出的脸是赵轲。赵轲道:“大人请二小姐去国公府。”

白雪和桐儿面面相觑,姜梨已经轻车熟路的上了马车,道:“走吧。”

她做完了这件事,永宁公主和沈玉容已经了了,按照之前和姬蘅的约定,他应该来取自己的命了。姜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世上没有白白得来的好处,报仇这回事,没有姬蘅,由她一人做来,想来不会像如今这样顺利。复出代价也是应该的。

她无话可说。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名

国公府的门口,灯笼也被打湿了。赵轲把马车停好,桐儿撑开油纸伞,扶姜梨下了马车,一同往国公府里走去。

姹紫嫣红的国公府,花圃里的花得了绵绵细雨,越发娇艳欲滴起来。似乎冬日里的那层白霜也被淋了赶紧,显出了原本艳丽的模样来。走在其中,仿佛不在人间。

门口的鸟笼里,小红正站在枝头,眯着眼睛,头藏在羽毛中,睡得正香,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一看到姜梨就咋咋呼呼的乱叫起来。

文纪守在姬蘅书房的外面,看见赵轲带姜梨来了,对姜梨道:“大人在书房里。”

姜梨点了点头,白雪和桐儿留在外面,姜梨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关上了窗,点亮了灯,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是摇曳的灯火。姜梨将门掩上,于是那最后一丝凉风,也就从屋里消失殆尽了。

姬蘅坐在桌前,他坐的懒散,红色的衣袍及地,露出绣着繁复花纹的一角,灯火下像是流动的珠宝,而他的眼睛,比宝石还要动人,长眸微眯,就是潋滟的多情。

姜梨走进屋后,他的目光朝姜梨瞥过来,微微一怔。

今日的姜梨,穿着打扮与往日很不一样,她往日便是素净的清灵少女,如今看着,却多了明丽娇艳的色彩,陌生的装束,陌生的妆容,也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就像不是三月里初开的雪白梨花,带点淡淡的甜,而像是四月深山里藏起来的桃色,一片旖旎的风情。

但那双眼睛里的清澈和执拗,似乎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他站起身,挑眉道:“你今日穿的很不一样。”

姜梨笑了笑:“是么?”

她是特意这么穿的。她去见永宁公主,了却这一段恩怨,不能用姜二小姐的身份,她得变成薛芳菲。当年犯的错是薛芳菲办的,来弥补这个错误,自然也是该由薛芳菲来结束。她用薛芳菲的灵魂和永宁公主对话,至于永宁公主在她走后的震惊、恐惧、噩梦一般的纠结,就和姜梨无关了。

“国公爷叫赵轲让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姜梨询问道。

姬蘅这么晚让她前去,也许是为了履行那个约定,但姜梨又隐隐觉得,姬蘅不是这么着急的人。至少要等永宁公主和沈玉容二人处刑以后,才会主动提出这件事情。

姬蘅走近她面前,他个子很高,身影投下的阴影覆在姜梨身上,从窗户映上的影子来看,仿佛两个人亲密的姿态。

他问:“你刚刚从刑部天牢出来,去看了永宁公主?”

姜梨道:“是。”赵轲既然在外面等他,肯定是早就知道了此事,特意来等她的,因此姬蘅知道此事,姜梨并不意外。

姬蘅点了点头。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洁白,把玩着手中折扇,低头看向姜梨,眸光潋滟动人,唇角带着惑人的轻笑,声音却十足清明。

他问:“她为什么叫你‘薛芳菲’?”

姜梨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他都听到了!

姬蘅的人,难道潜在天牢里,听到了永宁公主和她的对话么?

女孩子的眼睛微睁,她的眼睛太过清澈,以至于里面一瞬间的慌乱和无措都无所遁形,年轻男子貌美如戏文里的精魅,连举止都带着蛊惑人心的优雅,他拿扇子轻轻抵住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昂起头来,直视着那双可以洞察人心的琥珀色双眸。

他看着姜梨,微笑着,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语气醉人的令人毛骨悚然。

姬蘅道:“你果然不是姜梨。”

你果然不是姜梨。

随着这句话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他步步紧逼,姜梨慢慢后退,直到背后触到身后的书桌,避无可避。她身子不自觉的后仰,又被姬蘅伸过来的手扶住腰部,免得她向后跌倒。

他还是知道了,就算这段时间他对她放纵、帮助甚至称得上是对朋友一般的关心体贴,但他心里对她的怀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旁人以为他入戏,或许他的确入了那么一刻,但他又能随时抽身脱离,冷静犀利又精明。

也许他从头到尾,都不曾相信过任何人,也不曾给予过别人信任。

就如同他此刻暧昧又亲密的姿态,唇角含笑又温柔,但他的眼神,是如此凉薄。

姜梨闭上了眼,她听见自己平静温和的声音,响起在屋子里:“国公爷曾经与我做过一个约定,现在那件事情完成了,你可以来履行约定,这条命,是时候还给国公爷了。”

她没有回答姬蘅的问题,反而在让姬蘅履行约定,于是在这个时候听上去,就像是挑衅,还是毫不掩饰的哪一种。

姬蘅的眸光一暗,他嘴角的笑容越发惑人,手上的扇柄从姜梨的下巴,轻轻移到了姜梨的喉咙之上。

她生的纤细柔弱,连喉咙也是细细的,像是被扼住脖颈的白鹤,一瞬间有种凄美的脆弱。但她又是无惧的,她的神情平和,一点儿慌乱的痕迹也找不到,她一心赴死。

姬蘅并不是一个喜欢问“为什么”的人,许多事情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弄清楚了答案,他不喜欢脱离掌控之外的意外发生。如果这件事情到最后还没有弄清楚,他也不会执着,而是撅弃这件事情。

所谓的如果事情找不到解决的答案,就解决这件事情。

所以握着扇柄的手,那张洁白的、修长的,像是应该拿起棋子和茶盅,风花雪月的手,慢慢的收紧了。

姜梨感觉到了脖颈的冰凉,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死亡的气息大约和姬蘅身上的味道一般,带着一种凉意的清香,涩涩的。

姬蘅的目光,落在了扇柄之下,那只垂下来的扇坠上。

扇坠嫣红如血,蝴蝶展翅欲飞,红色的蝴蝶和白皙的皮肤,有种莫名的契合。姬蘅看着看着,眸色微微一动。

紧接着,姜梨感觉到,冰冰凉凉的扇柄仍然抵在自己的喉咙,她的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你的命,我不要了。”

耳边传来微痒的触感,呼吸近在耳闻,姜梨诧异之间匆忙睁眼,看见的就是他微微侧过的脸。

这男人的侧脸,亦是挑不出一点瑕疵,每次看的时候,都觉得美的惊心动魄。他说完话后,并没有拉开和姜梨的距离,而是仍旧含笑着,居高临下的侧头看她,只需要一点点,大概只要一毫厘,姜梨的嘴巴,就能碰上他的脸,或许是他的嘴唇。

她大惊失色,一动也不敢动,然而这幅模样,却像是深山里,被猎人惊到的小鹿,吃惊的站在原地,茫然而紧张,过去的机敏全都不见了。

“作为交换,”他饶有兴致的道,“说出真相,不要说谎,怎么样,嗯?”

他紧紧盯着姜梨,姜梨几乎要招架不住,在这样的眼神下,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动心。明明知道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却还是要为他片刻的温柔所惑,仿佛扑火飞蛾,奋不顾身的一头撞进灰烬之中。

“我…”

“我就当你答应了。”他微笑着收回扇柄,顺便伸手,将姜梨垂在眼前的一缕发丝别在而后。

姜梨浑身不自在极了,脸颊发烫。她只好专注的盯着姬蘅衣袍上的那一粒金扣子,扣子的边缘都是刻着繁复的花纹,华美的、冰凉的。

“我可以告诉国公爷想知道的一切,但恐怕国公爷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反而以为我在说谎。”姜梨抬眼看他。

他又用一种认真的几乎天真,温柔的,仿佛她说的一切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那样的深情眼光,慢慢道:“不会。你说的一切,我相信你。”

姜梨微微一怔。

他的眼神如此认真,距离如此之近,她看的见对方长长的睫毛,还有眼角的红色小痣,她甚至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摸上一摸。然而她很快按捺住了,她不知道这一刻的心动是因为姬蘅生的太美,表现的太温柔而令她有片刻迷乱,但她明白,出了这间屋子,她心里的那只小鹿就会停止扑腾,重新变得理智而冷静起来。

“倘若你相信,我就告诉你。”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分别。

姬蘅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的松开手,姜梨得以松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姬蘅以扇子一指书桌,上面有一壶茶,两只茶盅,他道:“坐。”

又恢复到之前那般漫不经心的从容里了。

他总是抽身的极快。

姜梨定了定神,埋头走到了那桌前,坐了下来。大约是有些紧张的原因,这次不等姬蘅动手,她自己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

雨夜里,热茶迅速安抚了她放才自进了屋以后来的慌张、难受、激动和犹豫的心情,让她重新平静起来。

姬蘅笑着看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姜梨盯着他大红色的衣袍,眼睛几乎都要被上头金色的丝线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