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锦殿下…?!”

因着长姐的耀眼光芒,宝锦并不为人所熟悉,朝中旧臣,见过她的,可算是寥寥无几,可宋麟却侥幸在御花园中偶然邂逅——

在春日繁花中,年仅十四的帝姬正在与侍女嬉戏,她有着圆润秀丽的面庞,肌肤雪白,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也只是赏心悦目而已。

朱红的灯焰将眼前少女映得灼然生辉,她苍白纤瘦,雪色面庞近乎透明,却越发显得重眸幽黑。

她静静伫立着,在漫漫长夜中,仿若一道幽魂。

“宋卿今日所说…是违心,还是真言?”

低低的声音,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带着无上凛然的威仪。

“违心如何,真言又如何?”

宋麟不服输地抬眼迎上,暗中却是一阵心悸,那微微一瞥,好似重鼓擂在心间,一颗心难受得漏跳一级。

“若是违心,我并不介意你再犹豫一二,毕竟这是破家灭门的大事…若是真言——”

剑光在灯下一闪,随即归于沉寂。

雪亮的剑刃横于宋麟脖上,寒气沁入咽喉——

“若是真言,那么,便绝无回寰了。”

带着明悟的决绝,少女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带着极大的压迫力。

宋麟不躲不闪,仍是镇定自若,“真言还是违心,就要看殿下的气量和才干了。”

“原来如此…”

雪光一闪,宋麟只觉咽喉处一凉,再睁眼时,却是毫无钳制。

“既然如此,卿便好生瞧着——”

宝锦微微一笑,指了指他府邸的正前方,宋麟微一沉吟,不禁身上一颤——

“徐绩?!他可是新朝重臣…”

“那又怎样?!十日内,必要叫他人头落地。”

宝锦微瞥了他一眼,“到那时,卿又当如何?”

“若殿下真能做到,臣必重回驾前,为您驱策。”

“一言为定。”

最后一字一出口,她便如九渊羽鹤一般,由窗中翩然而去。

宋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仍有些惊疑不定——

“不过四年,竟生出如此大的变化来,这位宝锦殿下,究竟是…”

*****

宝锦停在巷角,只觉胸中气血翻腾,眼前一阵晕眩,就如那天在海中斩杀蛟龙一般。

她知道是内力透支过甚,只得扶墙而立,运转一周,这才略微好些,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果然还是太弱…”

她微微苦笑道。

为了压服宋麟,她迫不得已用上所有潜力,虽然只能短暂维持,却也让他觉得高深莫测。

“要是姐姐在这,只须一个眼风,便有千万人景仰相随了吧…”

她低喃道。

夜风吹来阵阵凉意,她此时内力用尽,身体不禁有些瑟缩。

“这样狼狈的样子,要是被姐姐看到,笑也要笑死了!”

她惨笑着,想起四年前,她辞京离阙时候的情景,那时,她才十五岁…

 

第七章 谋局

  那时,她即将嫁予高丽王李莘,最后于殿上拜别时,姐妹之间却几乎闹得失和——

“世上佳婿千万,你却独独挑上了高丽王!”

姐姐锦渊玄衣帢裳,乃是最隆盛的朝服,衮服上绣着十二章纹,上衣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下裳:为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儿道玉珠为旒,越发映得她面庞皎美高华。

她高居帝阙之上,谈及妹妹未来的夫婿,竟是一派慵懒轻蔑。

“难道让我学你,以男子装束乔装一辈子?!”

宝锦被她讥讽了这些时日,终于忍耐不住,反唇相讥道。

她望着锦渊这一身帝王装束,继续道:“姐姐,也许你为君日久,居高临下惯了,是以觉得高丽不过弹丸之地,我的眼光更是狭隘庸俗…”

“但今日便是我辞阙出阁之日,你难道不能给我起码的祝福吗?!”

宝锦一身礼服,痛心地低喊。

“高丽本就是个弹丸之地,李氏小儿貌谦恭而实伪,天朝强盛,他们俯首帖耳,若是我们有所衰弱,第一个不安分的,就是他们!”

锦渊冷笑着说着,她由高处瞥了一眼妹妹,道:“你认定是他,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有一桩要声明在先,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不要奔回中土,到我跟前哭诉。”

她声音仍是带着讥讽,好似料足了妹妹的姻缘不过是笑话一桩。

“你放心!我一旦远嫁,就绝不回头,这中原万里,京师皇城,我这辈子都不会涉足!”

宝锦当时毕竟年轻,受这一激,竟将话说绝了,锦渊于是宛然微笑道:“好,如你所愿!”

她敛容正色道:“尔往高丽,当勉之敬之,夙夜恪勤。”

宝锦帝姬垂首再拜,面容却是异样的冷素,礼毕,她起身退到殿门口,外间的命妇正要搀扶,却听高阙之上,锦渊低低唤道:“宝宝…”

她唤着妹妹的乳名,声音低沉,仿佛呢喃一般——

“你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到京城来…!!”

那低喃仿佛仍在耳边回响,宝锦不禁打了个冷战,抬眼望天,却见一轮明月被云遮掩,小巷中一片黑暗。

她想起那最后的一句叮咛,不禁蹙眉。

经过了这许多世事,她再也不是那懵懂无知的少女,如今想来,那一句,或许不是诅咒,而是——

“难道,她已经预料到什么可怕的事,所以才故意激我?!”

夜风吹拂着她的秀发,那惊疑不定的低喃也消逝其中,了无痕迹。

宝锦一路疾奔,回到教司坊时,天已拂晓,她望了一眼窗前悬挂的红丝带,心下不禁一沉——

这是供人挑选,接客侍夜的标志!

终于来了!

她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将季馨轻轻推醒。

“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

她凝望着季馨,黑眸中深不见底——

“你现在就去北边侧墙,有人在那里接应你,时间紧迫,我的计划是…”

季馨匆匆离去后,宝锦将榻上被褥打乱,又换过一身衣裙,将发髻打散了,一头青丝直直垂落身畔。

她坐于妆台前,对镜缓缓梳着,仔细想了一回,又在唇上点了嫣红,苍白面庞上平添了一道魅惑。

她暗自算着时间,不多久,便听门扉砰的一声被撞开,一道轻佻声音大笑道:“听说到了新货色…这便是姑墨国的公主了吗?”

终于来了…

锦衣青年长相不差,眼下的青黑肿胀,却显示了酒色过度的颓靡,他径自走了进来,双眼上下打量了几眼,撇嘴道:“姿色不过尔尔…”

“你是谁?!”

宝锦受惊地瑟缩在墙角,那人越发神魂颠倒,那清秀容颜分外妖魅,那一道嫣红唇色,几乎让人色授魂予,。

他饥渴地舔了舔唇,上前便把少女从角落拽出,抚摩着她腕间的白嫩肌肤,他得意笑道:“你不过是亡国的俘虏,落在这教司坊里,天生就是卖身的,装什么清高?!”

宝锦拼力挣扎着,却无奈势单力薄,强被那人纳入怀中。

“原本跟人打赌,才来看个究竟,没想到真找到块宝!”

那人因手间肌肤的细腻而啧啧称赞,他把手伸到宝锦胸前,就要扯下——

“住手!”

一道低喝在门前响起,那人回头看时,宝锦奋力厮打着,从他手中挣脱,仿佛受了惊的小兽,朝着门外便跑。

铁一般的臂膀将她拢住,温暖的大掌轻轻拍着背,那熟悉的声音,仍如初见时那般清朗醇厚——

“别怕,是我!”

她抬头看去,不禁珠泪莹莹,“云时!!”

她轻颤抖着,害怕而依恋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云时感受着怀中人的瑟缩和恐惧,仔细替她拢了凌乱的衣衫,“别怕…我来了,什么也不用怕!”

他转过身,冷冷扫视了那纨绔子弟,“你是王尚书的儿子吧!”

“你是…靖王殿下!!”

那人正待发怒,却终于认出了他的身份,勉强笑道:“听说教司坊北曲来了新的清倌人,我来尝个新…不知这是您的人,得罪得罪。”

云时听着这刺耳的清倌人三字,不禁大怒——

“滚!”

他低喝道,看着那纨绔公子狼狈而去,正想安慰怀中佳人,却只觉得臂上一凉,却是一滴清泪滑落。

“你的侍女跑到我府上哭求,我这才知道,于是急着赶过来…”

他声音低沉,感觉怀中的颤抖加剧,心中大痛。

“你不该来的…”

宝锦哽咽着,垂下了头,“你能救我一次,救不了这命…”

云时手中一紧,仿佛下定了决心,毅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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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殿下,不是小人不开窍,这位…玉染姑娘,乃是罚没的罪人家眷,不是用银子可以赎身的。”

管事被那冷眼一瞪,顿时冒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来。

云时眼中一黯,想起皇帝的残酷,于是咬牙道:“那么把她放到南曲去!”

“殿下哪,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南曲都是名噪京城的才艺大家,她会什么啊?!”

管事仍然叫苦,却不如方才那般坚决。

“我会拂琴…”

宝锦低低道。

“那也是雅乐…宴饮之时用不着的!!”

管事急得要跺脚。

“五日后,是我姐夫的生辰大宴…”

云时眸光微闪,沉静说道。

“首辅大人的寿宴!”

管事顿时一惊,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丝竹女伎都准备好了…”

“我们厌烦了那些庸俗丝竹,就想听雅乐!”

云时微微一笑,悠然说道。

管事对上他含了威压的眼,再无一言,只是称诺,“那就让玉染姑娘去吧!”

宝锦垂下头,唇边露出一道浅笑,清冷,然而诡谲。

风暴…马上就要来了! 

第八章 琵琶

  暮色刚至,首辅徐绩府邸上便已灯火辉煌,一派喜气。

正室云氏静静谛听着院外的歌乐沸响,丝毫不为所动,指间的佛珠却是越转越快。

“娘…女儿命薄,再不能长侍膝前了,明日我便去白云庵修行,再不入家门一步!”

她身前的碧衣少女不过二八,眉间漾着深愁,说话间,已是泪落如雨。

“婴华,你是要逼死为娘么?!”

云氏低低说道,声音几近凄绝。

云时在旁坐着,也不禁为之动容,他开口劝解道:“何至如此?姐夫虽然热衷仕途,却也不会全然无情,宴饮过后,我再找他细谈!”

“阿时,你还不够了解他的为人…”

云氏夫人苦笑着,双眼徐徐睁开,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你姐夫在景渊帝手里并不得意,几个阁臣里,就数他无足轻重,如今却凭着迎从今上的大功,乍然成为宰辅——他心里何曾不知,今上是用他来暂时过渡,以安人心,所以,他要上串下跳着,为自己构织人脉靠山。”

“所以就要拿亲生女儿的姻缘来作践么?!那个王尚书的儿子臭名昭著,我死也不嫁!”

徐婴华低泣着,言语之间,对父亲满是怨愤。

喀嚓一声,云夫人手中的佛珠仿佛也受不住这窒息的气氛,竟碎裂两半。

“我不会让他为所欲为的!”

云夫人森然道,美眸中闪过一道厉芒。

“大姐,你要做什么?!”

云时不禁一惊。

“他这几年偏宠侧室,又因她生了个儿子,越发肆无忌惮,把我们母女视如芥草…”

她微微冷笑着,声音越发怨毒,“且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