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的族人安然无恙…”

“朕答应过你的,当然一言九鼎!”

巨大的阴影从头顶罩下,凉薄冷峻的唇印上了她的,无尽的黑暗如同流水一般,缓缓从两人身上流过。

第三十四章 暗刺

  李桓回到下塌的馆舍之中,其余几日中,却是与礼部户部的官员商谈了些民政贸易,来往仪礼,气氛颇为轻松。

至此,李桓的使命也算堪堪完成了,至于归蜀之后,蜀王若是要多加责难,也尽可推到朝廷头上——反正朝廷早就窥破了他的身份,真要论起是谁泄密,也有一番口舌之争。

这一日初晚,夜空分外晴好,一轮明月穿云而出,淡淡清辉照耀大地,万物都染就银霜,远看只见朦胧绰约。

李桓一笔行书,清俊不羁,写完最后一句,以火漆印章封缄,命人飞速传回蜀中,也算对父王有了个交代。

他负手而立,在院中来回踱步,几番踌躇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馆舍从人早知他风流不羁,见他即将离京,却还对青楼恋栈不已,心下暗笑,却是恭恭敬敬的将车驾备好。

仍如上次一般,入了院中,清倌人的唱音袅袅,将他所有的动静掩没。

这一次有密道可走,又有翠色楼的茶点相待,与上次相比,不谛天上地下,楼中派了仆役去请,不过三刻,沈浩的车驾也驰进了院中。

“世子果然在此…!”

沈浩的神情居然很有些惊喜,“你猜,是谁来了!”

他挑开缎帘,一道素裳纤影从中而出,眉目间的清曼风韵,让人心旷神怡。

“宝锦殿下!”

李桓又惊又喜,随即眉目中显出忧色,迎上前去,洒脱地作了一揖,“如今宫中正是风声鹤唳,殿下私自出宫,万一被人所察…”

“我也知这是行险,但世子明日就要启程,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宝锦叹道,举起桌上的茶盏代酒,敬了李桓一杯,权作送行。

两人在灯下默然相对——虽然初识,却都有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

“我姐姐欠你三十万两,我一时半刻也还不出,待我从帐上调集,再设法通兑便是。”

宝锦说完,双目幽幽,踌躇半晌,终于继续道:“这究竟是一笔什么样的债?”

李桓叹了一声,眼前浮现出锦渊的绝世姿容,至尊风华,胸中满是悲怅。

“是粮食,还有…陌刀。”

他咬一咬牙,终于说了出来。

“蜀地富饶,多产谷物,我家囤积了也没什么用处,所以她提出要买,我一口答应下来…却没曾想,三四年来,她买下的粮草逐年增加,数目已是骇人听闻。”

“我虽然不怕,却也担心父王查帐,于是跟她作结,最后的一笔三十万两,却迟迟没有收到,再派人查问时,京城已经陷落…”

李桓深深地叹息道:“红颜薄命,自古皆然…可叹锦渊一世聪明,竟没能斗过乱党吗?”

宝锦听得目眩神迷,沉吟半刻,道:“你们来往的帐目呢,能否给我一看?”

“当然!”

世子答了一声,正要从怀中掏出,却听楼外一阵破空嘶响,夺夺之声连作。

“出什么事了?”

三人霍然起立,奔到窗前朝外一看,只见隔壁慕绡院中箭矢如雨,玄铁羽箭将房宇射得满是窟窿,房顶屋檐上也满是黑衣人。

“是冲着我来的!”

世子面色转为苍白,凝神一刻,终于决然道:“有几个老家人陪我前来,那是母妃手里使出来的,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他略一抱拳,深深看了宝锦一眼,随即冲入夜幕之中。

慕绡院后三重乃是贵客所在,这里仍是寂静一片。

深重肃雅的高墙之上,有几道黑色人影如清风吹拂,一闪而过。

他们经过三重院落,终于到得主楼檐下。

房中仍是灯火通明,传说世子风流倜傥,一夜能御数女,果然名不虚传!

他们无声窃笑,伏于廊下,窥视着房中的动静,正要拔出兵刃,但闻耳边嗖的一声,一道银光擦身而过,风声拂得面容生疼。

“几位是为了取我性命而来的吧?!”

世子收起手中小弩,沉声笑道。

夜风卷起他的衣袂,越发显得风神如玉。

他端详着三位黑衣人的身形,眼中冷厉越盛——

“三位真是眼熟,想必我们时常见面吧?!”

他想起家中的父王跟后母,以及那并不亲近的弟妹们,心中一片惨淡,不禁微笑起来。

第三十五章 军中

  黑衣人瞧不清面目,露在巾外的眉棱却忽而高耸,他脸颊抽搐了一下,断然喝道:“多言无益,今日只为取你的头颅而来!”

此时已是二更,梆更之声清晰传来,惊破这一场杀戮,青瓦屋檐下,只见几道人影交错,金戈之声肆虐大作,仿佛惊涛骇浪一般袭来。

只听一声清吟,李桓拔出佩剑,从容不迫地迎上,但见剑芒刺目闪烁,瞬间夺去天地间光华,先前那人“噫”一声惊呼,右肩蓬起一洒血雨,残肢飞落,竟已断为数截,另两人心中一寒,只听叮当之声连作,却是手中兵刃被一一格挡,竟纷纷断为两截。

李桓手中长剑深得快准狠三味,没有任何花巧,直取又一黑衣人的面门,仓皇之下,他连哼都没哼,就倒毙于地,咽喉处露出个血洞,嫣红喷涌,一时竟染红了廊下。

但第三人毕竟武功非凡,他见势不妙,于剑光暴起之前,撒出漫天暴雨一般的菩提子,自己向后疾退。

他轻声功夫极佳,转瞬已退到庭院之中,一声呼哨,从前院又涌来七八个同伴。

宝锦站于高楼之上,静静看着这一幕,沈浩功力深厚,一眼便看出这些人身手亦是不弱,他有些担忧道:“是否要我下去援手一二?”

“用不着。”

宝锦答得干脆利落,看着沈浩微诧的眼神,她宛然笑道,声音如珠玉落盘——

“你看世子如此从容,便该料着他另有奥援。”

黑衣人密密重重,将李桓包围在内,竟似越围越紧,渐渐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

此时刀剑缠斗越炽,前院里隐隐也见喝骂打斗之声,纷乱喧哗之中,却似有人幽幽一叹。

这叹息极为清渺,却让人心中一沉,好似有泰山千钧压下,全身几乎颤栗。

只听身后阁楼上瞬间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有一道黑影凄厉叫喊着,从楼梯上葫芦滚下,跌到地上,已是眼角出血,死不瞑目——他的手中,犹自攥着另一只断掌,那是从他身上削下的。

有人咳嗽着,从阁楼上徐徐而下,在黑衣人惊骇不定的目光中,一位驼背老人徐徐而下,不住咳嗽着,到了李桓身前,微微躬身道:“少主没受伤罢?”

“我没事,周叔,倒是您老受惊了!”

李桓迎上前去,见老人步履蹒跚,赶忙扶了一把,嗔道:“个把蟊贼,也值得您动手?”

“人老了,什么功夫都撂下了…”

老者抚胸咳嗽了一阵,这才黯然叹道,他瞥了一眼四周环伺的强敌,冷笑道:“就算我已经老朽,也容不下你们这些鼠辈猖狂!”

他从怀中掏出一柄细小的弯刀,身形一错,众人只见眼前一花,随即,觉出手腕一凉,随即便是剧痛!

所有人几乎不敢置信地痛呼出声,抱着断臂在地上翻滚,残肢飞舞一地,将庭院中渲染成了修罗鬼蜮。

一地惨嚎声中,老者轻轻抚摩着如雪的短刃,眼中残忍饥渴的笑意一盛,随即怅然叹道:“看在你们是姑爷手下的份上,留你们一条性命…”

黑衣人忍住剧痛,从地上拾起断臂,冲着老者一躬到地,谢过不杀之恩后,纷纷跃上屋脊,几个起落,便杳然无踪。

“少主是否觉得我老了,心软了?”

老者珍爱地擦拭着弯刀,只见一鸿雪光,晶莹夺目,显非凡品。

“我知道周叔是为了我好…”

李桓叹息一声,面色转为凝重悲怆,“他们毕竟是父王的手下…”

“傻孩子,有我在,就算是你父王也休想取了你的性命!”

老者洒脱一笑,眉目间隐见当初的清越傲然,“他们身上没有带符牌,显然并非姑爷所派。”

他乃是李桓母妃的部下,口中所称的姑爷,便是如今的蜀王殿下。

李桓一楞,随即大大地松了口气,“我还以为真是父王…!”

“即使不是他,他也难逃其咎!”

老者冷笑道:“他一心偏袒宠妃,才有今日之祸!”

李桓咬牙不答,面上却不无愤恨。

只听老者又道:“我今日只取他们一臂,这些人回转后,难免会有风声传出,人人惊骇之下,愿意为王妃效死的人必定减少!”

李桓这才恍然,欢畅一笑后,又想起蜀王府中的“家人”,心中不禁涌上无穷悲郁。

宝锦站在窗前,见两人安然退敌,正要回身离开,下一瞬,她只觉得耳边风声奇异——

“小心!!”

她高声喊道,慕绡院中已是箭落如雨。

羽箭黑压压一片落下,夺夺射入檐下墙间,贯穿深入,仍有微颤,显得力道非凡。院中本就鲜血淹留,如今更是狼藉混乱,不忍目睹。

漫天黑瞑齐落,几乎要将月华遮没殆尽,李桓小心地将身体藏于尸身之后,咬着牙,将肩膀上羽翎齐根而斩,入骨的箭头却不敢再动。

他只觉满手血污,迎着月光一看,顿时又惊又怒——

“周叔,你怎么样了?!”

只见老人半幅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他面若金纸,正喘息着看向他。

“我真是老了…”

“您别说话!!”

李桓心痛得声音都变了调,他撕下衣衫,匆匆缠好老人右肋的箭创。

“这并不是寻常弓箭,而是军中劲弩连射而出的…”

老人喘息着,吃力地判断道。

什么?!

第三十六章 皇后

李桓惊诧得双眉高挑,他强自静下心来,观察着两次箭头的不同。

前一次乃蜀地所擅长的铁箭,劲道虽霸,却不能持远,而这一次只是小小羽翎,竟能穿庭毁墙,入骨不折。

难道竟是朝廷的人…?!

远处一片寂静,庭中残灯摇曳,将树影拖得扭曲朦胧,这一片宁谧中,却仿佛藏着无数鬼魅。

脚步声由远及近,稳而轻巧,不疾不徐。

李桓藏身于院中,心中焦急如焚,却是一筹莫展。

脚步声止于庭院入口,随即隐敛,只听有水声流转,竟似有人在倾倒着什么。

李桓轻嗅片刻,顿时色变,他浑身寒毛直竖,惊怒已极——

是油!!

火折子被燃起,照亮了庭院一方,为首一人正要掷出,浑身竟是一僵。

他凝滞片刻,随即,缓缓倒地,火折无力地跌落在脚下,咽喉中央,赫然竟是一颗围棋云子!

“月黑风高,杀人的走了,放火的又来了!”

一道清脆女音有如冰雪破堤,当空而来。

仿佛连夜空也被这清音炫亮,立于墙上的女子一袭白衣,以丝巾蒙面,她右手握剑,左手扣了一把云子,纤纤玉指在月下看来,竟似晶莹剔透。

“你们深夜来访,不知是唱的哪一出?”

她轻声笑着,双眸朦胧低垂,月下望去,飘然出尘,有若姑射仙人一般。

第二批黑衣人也不答话,急舞兵刃直扑院中的世子,白衣女子一声轻笑,寒光一闪,长剑呛然出鞘,由墙下掠下,衣袂飘飞之下,只见剑光飘渺不定,竟如一道银光吞吐了月华皎美,素手纤纤,我见犹怜。

这看似柔弱的剑招,竟在寒光凛冽间直中胸间,黑衣人面容扭曲着,终于不甘倒地。

最后的一眼,那雪刃已变为模糊寂远,鲜红的血滴飞溅于圆月四周,为那份清冷增添了魔魅。

宝锦杀入阵中,腾挪闪跃,几下剑光之后,地下只留下三具尸体,为首之人疾喝一声,顿时四面又有箭光齐闪!

羽翎如雪,在一轮圆月下有如万千袭来,绝无止境,宝锦长剑挥出,剑气破空汹涌,仿佛在箭海中凭空劈开一条道路来。

只见一片玄光闪滚不定,那些黑色箭头一层层被挥扫开去,落地亦是叮叮有声。

此情此景,看似从容淡定,宝锦心中却是有苦之知——

她全身经脉疼痛欲裂,真气虽然绵绵而上,却已隐现枯竭之象…她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即使硬撑,也持久不了多长时间了。

越是危急,她越是灵台清明,心中飞快揣测,又仔细看了两眼箭势,终于打定了主意。

她身形躲闪蓦然加快,竟似鬼魅一般掠上屋檐,手中云子如暴雨一般飞出,堪堪击中远处的什么物事,叮当连响之下,箭势居然逐渐缓了下来。

“果然如此,是用缩微版的军中床弩远程射来的…”

不远处的李桓低语道,他配合默契,趁她力竭之时,勉强格挡着稀薄的来箭。

唯一的黑衣人见两人已露颓势,又返身杀来。

他飞身近前,一招将李桓制住,却不就杀,竟是伸手到他怀里搜索着什么。

一把攥住帐薄模样的物事,他举剑要刺,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阵剧痛,手掌一松,帐簿随即掉下。

沈浩站在墙头,手中袖弩连闪,将四周还欲进犯的来敌一一射杀,他一眼望见更远处有火光遥闪,心知不妙,大喝一声:“快退!”

只听一阵尖利金风扑面而来,数个松明燃就的火把被遥掷而入,烈火遇油,轰地一声燃烧起来。

火光扑面而来,直冲云霄,整个夜空都被映红,只见漫地里火光蜿蜒,如游龙般肆虐辉煌。

宝锦的重眸被火光映得晶莹生灿,她浑身都使不出劲来,却咬紧了牙,将李桓从地上拉起,“快走!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李桓一肩受创,另一手搀了周叔,临走却踌躇着弯腰去捡那帐薄——

他终于晚了一瞬,火舌吞吐着肆虐,转眼便到了脚边,帐薄被卷入其中,微一扭曲,便化为灰烬,空气中隐约有一道墨香弥漫。

宝锦回眼看时,已来不及,她心中虽憾,却也无暇顾及,三人相互搀扶着从另一端矮墙上翻过,堪堪逃得性命,只听身后一声巨响,亭台楼阁已在火舌中崩塌倾颓。

“大约还混有硫磺!”

沈浩上前接应,纷乱喧嚣中,谁也没有听清他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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