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是皇后?”

沈浩只觉不敢置信。

“这是个一石三鸟之计。”

宝锦沉静地侃侃而谈,“一,可以促使皇帝下定南伐的决心;二,可以趁乱削弱云氏一脉;三嘛,可以冠冕堂皇地要了我的性命,于是皇帝怨恨更甚,挥伐之下,南唐便要灰飞烟灭了。”

沈浩听着这话,只觉得芒刺在背——宫中如此险恶,宝锦已是皇家的最后一点骨血,若是有个闪失,却要如何是好?!

“你不必担心我,好歹…我最近也有所精进——更何况,还有季馨在宫里陪伴着我呢!”

宝锦漫然一笑,说到自己的侍女时,眼中掠过一道深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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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十四,皇帝再度接见南唐使者时,雷霆冷怒大作,将表章掷于地上,道:“汝家中主若不亲缚谢罪,免不了要兵戎相见。”

于是朝野大哗,兵部与吏部抖擞精神,在这年节未过之时,居然开始清查库存,隐约摆出一副征伐的架势,天下物议鼎沸,消息传去,南唐臣子更有好些面无人色。

“你的伤还是要敷药膏,马虎不得。”

皇帝用手指细划过宝锦咽喉处的浅浅红痕,怜惜说道。

“是…”

宝锦手中不停,缓缓磨墨,仿佛心有余悸道:“这些南人有勇无谋,居然把我扣为筹码——天可怜见,我又值得什么?”

她忽然微微窃笑,皇帝见了,不悦道:“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笨贼…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皇后娘娘摆在他跟前,他居然有眼不识金镶玉,非拿我这卑贱奴婢充数!”

宝锦笑得俯身,皇帝先也大笑,随即面上露出了深思之色。

“皇后…”

他喃喃念着这称谓,仿佛在告诉宝锦,又似在自语——

“她也受了好大惊吓…”

语声轻微,仿佛带着不确定的意味。

第六十七章 嫁祸

他沉吟不语,宝锦低下头,却也不再说话,只是磨着手中的墨砚。

晶莹玉指上溅上了小滴黑痕,皇帝执过她的手,用巾子细细擦了,笑道:“你也是笨手笨脚的,还说别人?”

宝锦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面上因羞怯而升起了红霞。

皇帝看着她尴尬的样子,一笑起身,执了她的手,出殿漫步。

正是冬日下午,眩金的日光照得花间一片暖融,梅花枝虬的御花园香径一侧,一道秋千轻悬,在风中轻扬飘荡。

白杨木板架上绑以黑色细绳,到末稍处,居然打了个小而精致的如意结。

从如意结中垂下两颗铃铛,银白闪亮,一动便是叮当作响。

宝锦轻抚着这架秋千,死死咬住唇,才抑制住喉中的哽咽。

这是她自小玩耍的秋千,有多少清风高扬的岁月,她与姐姐笑声清脆的腾高而飞,裙裾飘扬逸空,连眉目间的欢笑都为之凝固…

物尤如此,人何以堪?

她压制住全身的颤抖,皇帝见她停滞不去,不由笑道:“想玩这个吗?”

他不由分说,让宝锦坐在中央,吩咐一声双手握紧,便开始用力荡起。

飞翔的风声在耳边响起,苍青蔚晴的天心急速放大,映满整个眼帘,青丝凌空飞舞,仿佛有了灵性,宫裙飘飞间,几乎化为空中流云。

澄金琉璃瓦尽头,随风而来的,是重重宫阙外新鲜自由的空气,仿佛有无穷魔力的,吸引着不谙世事的少女,恨不能胁生双翼,随风而去——

正是这份新鲜自由,才让自己不顾一切的,随着李莘远渡重洋,嫁去那辽远之地。

可结果呢?

往事仿佛仍在原地等人,触手可及。宝锦眯起眼,紧握着牛皮细绳,抵御着强风的呼啸,在这一刻,她心下凄然一片。

丁铃之间响起,宝锦愕然回头,却再不见姐姐恶作剧的笑脸,只有那炫袍玉冠的男子,正在含笑凝视着自己。

她手一松,好似不经验的,从架上坠落而下。

宽广而温暖的胸膛及时接住了她,皇帝仿佛接住了稀世珍宝,将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打横抱起,揽入怀中。

“放开…”

微弱的抗议声响起,皇帝不理不睬,仍是紧紧抱着。

“又把我看成是皇后的替身了吗?”

清冷的疑问,将他从幻梦中惊醒,这一瞬,流光飞舞,在他怀中的少女,面色苍白,却要倔强挣脱。

“皇后…她比你要端庄娴淑。”

皇帝叹息一声,嗅着怀中的少女幽香,淡淡说道。

宝锦冷笑,正要反唇相讥,却听皇帝继续道:“可是,我仍是喜欢最初那个鲜活飞扬的她。”

“那您该去对娘娘直言说明,相信她会从善如流的!”

宝锦被他气得面色不正,咬牙怒道。

皇帝低笑出声,带着苦涩和沉凝,“谈何容易。”

他小心的,急切冷戾的,将宝锦双手钳制,双唇深深印上,几乎要撷取她灵魂深处的吉光片羽。

“我…没有把你当皇后的替身啊…”

低喃声在耳边响起,气息的温热让她觉得一阵发痒。

宝锦费力的抬起头,却正好看见花丛中有一双明眸正凝视着这里。

那包含着讥诮,恶毒和刻骨的冷蔑,匆匆的偷窥目光。

是徐婴华!

她最喜欢在御花园中散步…

宝锦电光火石的闪过这个念头。

花枝沙沙轻颤,再抬眼看时,却已人迹杳然。

入夜时分,宝锦又是燃灯不眠,季馨见这架势,心中又是一阵害怕——

“小姐,您又要出门吗?”

“是啊…”

宝锦曼声应道,迅速梳了个简单小髻,素面朝天之下,别有一番清新妩媚。

她瞥了一眼季馨,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在外面流连太久的。”

她的声音仿佛因慵懒而逐渐低沉,“今日之事,一个时辰…足矣。”

果断刚决的话说完,她从密柜中取出一件物事,珍而重之地展开——

满室都被那迷离升腾的萤光所笼罩,宝锦将姐姐遗留的珠贝面具缓缓覆在脸上,竟是出乎意料的契合!

她端详着镜中清冷的光辉,只觉得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精巧绝伦的面具遮盖,只留下凛然清辉映照,令人不敢直视。

“我要去了…"

棒更的声响在暗夜中格外清晰,九门提督的府邸前,两尊大石狮狰狞威武,朱漆大门上,铮亮铜钉整齐排列。

雪亮的长剑没入侍从的胸膛,他内劲未吐,便已全身软绵的倒下了。

另一人颈惶的不住后退,打量着眼前鬼神一般的神秘人,只觉得那面具粼粼生辉,幽黑瞳孔中,完全没有人世的气息。

雪衣在暗夜中飘飞,剑势又起,不动声色的收割着生命和鲜血。

九门提督雷石,床上却躺着两个姬妾,随时细微的声响,却已让他霍然惊醒。

他措不及防的起身,两人在黑暗中对了一掌,雷石只觉得气血翻腾,喘息不已。

“我的武功…果然大有精进。”

幽幽低语响起,伴着浅笑之声,却仿佛是暗夜中噬人的魔魅。

剑光又起,快的看不清残影,雷石勉强抵挡十余招,鲜血滚滚的从右胸流出。

他挣扎着不肯倒地,颤声怒喝道:“你究竟是谁?!”

月光从窗中洒落,银白的面具非金非玉,两侧都绘有繁丽花纹,好似要溶入明月之中。

却惟独,那中间的两点黑瞳,非人所有!

长剑再出,干脆利落的刺入胸膛,雷石咽喉咯咯作响,终于气绝毙命。

宝锦轻轻颔首,道:“对不住…”

她抬眼望天,又道:“天亮之时,人们就会发觉,你也在南唐刺客手中殉难了。”

第六十八章 往事

雷石身亡的消息很快便传入宫中——当时宫门已 经下钥,外监没奈何,从门缝中将书件传入,这才禀到了御前。

“没完没了了么?”

皇帝沉声道,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恶,但凝滞的气氛,却已昭显出他内心的狂怒。周围侍从垂手而立,各个噤若寒蝉。

“腾自起兵而来,叱咤万军,威服天下,现如今,你们倒要来跟我说,南唐刺客仍未离境,还有可能取我项上首级?!”

禁军首领满头冷汗,挣扎着说道:“雷大人武艺不凡,还是着了刺客的道,万岁的安危关系天下,不可掉以轻心。”

“汝等食君之禄,难道要君父畏惧闪避吗?”

皇帝的声音越发不善,分管京中戍守的武臣们一齐跪下,却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求情。

“罢了…”

半响,皇帝才出声示意,所有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起身,却听皇帝叹了一声,道:“朕想缓缓图之,这些南人,却是自寻死路…”即然如此,那就先除这癣疥之疾!

这杀伐决断的一句,在所有人心中卷起无边狂澜,只有久处宦海的禁军首领,在心中隐隐想道:南唐是癣疥之疾,那么,什么才是皇帝的心腹大患呢…

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只听皇帝断然道:“去请黄帅入宫一趟。”

后宫之中,这几日倒颇为热闹,这些新晋嫔妃,一同渡过了宫宴那日的刺杀,那惊魂一刻,大都瑟瑟发抖地拥在一起,希望能躲过这一劫数。

好在有几人乃是将门之女,会些粗浅功夫,再加上云时也不时援手,除了一人被害,其余人倒也只是皮肉之伤。

正月十五乃是元宵佳节,未及黄昏,昭阳宫中便已备下赏月小宴,遍请后宫佳丽。

“姐妹们放心,这回我可翻箱倒柜的细细查过,再不会有刺客了。”

皇后一开场就风趣笑道,所有人听这一句,纷纷掩袖解颐,一时之间,莺声燕语满殿。

她们彼此寒暄着,谈起那一日的惊怖,仍是心有余悸。

“太吓人了,那白闪闪的刀剑,差一点就把我砍成两截…”

有人轻拍心口,颤声回忆道。

皇后居中而坐,含笑看着席上,她今日挽了个高鬓,以明珠攒成凤首垂在额前,所有刘海都整齐梳入,越发显得面如莹玉。

“我们受些惊吓,本也算不得什么,皇后娘娘才真是临危不乱——刺客剑势飞快而来,您却丝毫没有变色,真是让我等敬慕。”

说这话的,乃是素来寡言的王美人。

她这话虽不免恭敬,却也是实情,皇后却笑着摇头道:“哪有你说得这么悬乎,当时刺客横刀一闪,我好好的头发都散了下来,额前的一缕都被削下——害得我只有梳这古怪的高髻来遮丑。他剑势虽凶,准头倒是有点差,只取了我一缕头发。”

她越是轻描淡写,在场众人想象着那惨烈惊险的一幕,却禁不住花容失色。

“娘娘的贤名远扬,这才招来这一场无妄之灾——就连南人也听说您奇谋善断,乃是万岁的有力臂膀,这才起了杀心呢!”

云贤妃面露不忍,幽幽叹道:“娘娘还是要多加小心,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呢!”

“我省得了,今后一定小心,倒是劳妹妹为我担心了。”

皇后欠身加礼,诚挚笑道:“妹妹和我相伴多年,这些年随同皇上征战天下,哪一会没见过刀枪呢——妹妹且放宽心吧!”

云贤妃闻听此言,眼光越发黯然,她凄然叹道:“娘娘为了这国家社稷,真是吃尽了苦,操尽了心,你说起从前,我只有更心疼——天可怜见,若不是那昏君来截杀你我两家,姐姐也不会武功尽失…”

皇后听得这话,眼中也是雾气氤氲,她强抑悲色,却是柔声劝道:“姐姐你莫要再提起这伤心事了…”

见众人满面疑惑,皇后喝了一口酒,笑道:“这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时候,皇上与我已有婚约,拜堂成亲那日,却出了一桩惊天惨剧——”

云贤妃在旁听着,眼中悲郁,禁不住要避席而去,她不忍打断皇后,擦了眼角珠泪,与众人一起静静听着。

第六十九章 夙敌

“那一日,我着了凤冠霞帔,正在家中梳妆静候,却不料,有一队兵士直冲而入,大肆屠戮之后,方家正房的百年老宅,顿时火光冲天。”

皇后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依稀可见那时的血腥和惊惶。

“我看向窗外,只见庭院之中,满是血溅的横尸和尖叫逃离的族人,就连远处的旁支宅院,也是惨叫声连连。”

“我从架上取了佩剑,正要冲入父母院中,此时,帷幕被人胡乱扯开,黑衣人带着血腥味跃入——”

殿中寂静一片,众人听着皇后娓娓道来,只觉得毛骨悚然,有胆小的,手中茶盏也咯咯发颤。

“娘娘吉人天象,定能渡灾化厄。”

方宛晴低眉顺眼地在旁道,再不复先前的飞扬跋扈,此时劝慰,倒是得体不少。

皇后很是怜爱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宫人替她换过爱吃的点心,叹道:“我那里卤莽自傲,以寡敌众,虽然惨胜,却也延误了时机,等我奔至父母院中时,早已浓烟滚滚,门颓院塌。”

听到这关键处,有人惊呼一声,虽然知道结局无恙,却也觉得刺激非凡。

皇后说到此处,美眸中潋滟一片,再也忍耐不住,以袖掩面,哽咽不语。

王美人连忙起身,替她倒了一盏香茶定神,见众人诧异,也默然道:“娘娘为救父母,只身冲入火场,勉力将两人拖出,自己…却受了很重的伤,药石无灵,几乎无治…”

皇后已经缓过神来,强笑着拍她肩膀安慰道:“我也算命大,没有烧成焦炭,只是毒火攻心,伤及经脉,此生,再不能修习武了。”

她虽然故作轻松,但所有人却都听出了她的黯然神伤,殿中一片唏嘘,都在叹息命运弄人。

王美人不忍听她轻描淡写,又补充道:“不止如此,娘娘的嗓子也倒了,原告妙若莺啼的声音,再也不能复原了。”

众女听她说得悠然神往,却是暗自忖道:“皇后的嗓音也听不出什么异样,据王美人所说,先前却是如此妙音华美,那该是何等醉人呢?

“我的声音倒是小事,最让人悲愤的,却是另外一桩!”

皇后柳眉一挑,原本皎美的玉颜之上,顿现凜然之色。“当夜,也不止我一人受伤,皇上亲来迎娶,在半道上也遭遇伏击,受创多处;最不幸的,要数云家妹妹了…”

她目视云贤妃,见她全身轻颤,知道她想起了当日惨事,同病相怜之下,居然亲自起身,为她奉上绢帕,“妹妹节哀,逝者已矣,凶手也已经得到报应,相信云叔叔九泉有知,也该含笑才是。”

云贤妃慌忙起身跪地,低泣道:“娘娘真是折煞我了…我是个不争气的,想起先父的音容笑貌,就悲从中来。”

皇后温柔地替她拭去珠泪,对着众人叹道:“云氏门中,也被刺客杀入,挫不及防之下,云叔叔不幸遇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