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锦轻声笑道,不等李赢再说,随即裣衽一礼,如白蝶一般翩然而去。

大军起程那日,天气阴沉异常,寒风飒飒,铅云低垂,乌沉沉压在空中,好似千万匹骏马堆雪而过。

无数大小舟楫从津口出发,沉重的铁链带起浪花无数,闸门打开之后,千帆尽发,一时几乎将江海截断。

宝锦侍立在皇帝身后,静看着水面波涛浩渺,眼眶下有淡淡青晕,她想起昨晚那一场秘会的情形,不由地陷入了思索——

“伪帝悍然出兵,不歼灭我南唐,必不能称心如意,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只是尽忠为国,死而后已。”

如此慷慨激昂的,乃是上次所见的,那位南唐最负盛名的白衣卿相,包括毒门一脉的刺客在内,所有人皆是肃容含悲,眼中怒色更寒。

他冷然说完,对着宝锦,很有些不客气地质问道:“殿下在京中人手众多,难道不能稍尽援手吗?”

“若不是我亲自出手,今日的大军中,怕是会有更多虎狼骁将。”

宝锦端坐席间,亦是从容答道。

她望了一眼四周焦虑的众人,眸中闪过一道幽光,缓缓又道:“你家住上耽于安乐,却又不知收敛,你们在宫宴之上的刺杀,更使得皇帝决心南伐——归根到底,早晚会有这一日的。”

“但那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金陵!”

上次行刺的女子忍不住低喊道,纤纤玉手紧攥着,几乎要掐出血来——

“你不是江南之人,又怎能体会到我等的煎熬心焦——若是国破家亡,我们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地下的亲人!”

“我不能体会?!”

宝锦阴郁冷笑道,笑容宛如暗夜月华,清冷,然而淡漠,她的眼中燃烧着冷锐的火焰,两点簇,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自国破家亡后,我尝遍人间冷暖,忍受着奚落和讥讽,颠沛流离,甚至为人奴仆…这其中的滋味,我再清楚不过了!”

她抬眼望来,众人只觉得淡淡神光中,威仪自生,“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削弱朝廷的羽翼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若是诸位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我倒是愿意洗耳恭听!”

她这话虽说的客气,却是内含锋芒,那人听后,也无话可说,只是郑重起身道:“大军一到江南,便是天塌地陷之祸,看在唇亡齿寒的份上,殿下也不会毫无办法吧!”

“办法么…也不能说没有。”

宝锦唇边露出一道神秘幽深的微笑,冬夜中看来,竟有一种凛然之感。

“很多人都有些晕船,你倒是还好。”

皇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他微讶笑道:“你长居北疆,大约没看过大江大海吧?”

“我们有大大的盐湖,一眼望不到天,大家也叫它们海子…我偷偷地带着侍女玩过…”

宝锦根据典籍所记,小心编造着子虚乌有的经历,眺望着无尽席卷的浪涛,听着那天地间单调而宏大的水声,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多年以前,她也曾经盛装严服,随着蔽日的旌旗,乘着巨舶远航海上,到得那个称为隐士国度的他乡异国,高丽,满怀憧憬的缔结婚姻。

那时的海波,也是如今一般,一去不返,红尘千里。

她蓦然感觉一阵恍惚,心中那已经结痂的隐痛又开始泛上——本应白首不离的那人,却终究背弃了她,誓言如这浪涛之声一般,却仍是付之沧海,只留下无尽讽刺。

她不愿再想,起身帮换地整理奏章,却见他心事重重,在颠簸之中,更显得气色不好。

“ 皇上也有些不适吗?”

“朕戎马倥偬,倒是不至于这么孱弱…”

皇帝烦躁地推开案间奏报,仿佛不胜苦涩道:“昨晚跟梓童又有所争执,她很是不快,朕却也无法可想。”

第九十七章 诱情

“皇上又跟娘娘闹了别扭吗?”

宝锦轻笑着调侃道:“远别在即,你们伉俪情深,本该难舍难分,却居然在香闺之中拌嘴吵架吗?”

她这话虽然说得大胆,却也很轻松俏皮,本以为皇帝会解颐一笑,却不料皇帝苦笑一声,面色越发阴郁,缓缓道:“不是为了闺房私意,而是为了新政之事。”

宝锦看他头疼的样子,试探着问道:“莫非是皇后娘娘听说了李大人之言?”

皇帝颔首,饮了一口清碧茶水,皱眉道:“她很是恼怒,非要我严惩,治他毁谤之罪——可李赢少年意气,哪肯就此低头,于是两边都认为朕在偏袒另一方,私下颇有怨言。”

宝锦心下暗付,这样左右为难,倒真是受了夹板气,怪不得面色如此灰暗。她微微一笑,道:“其实此事本是国政,到此却变成了意气之争——皇上大可将那血书调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李大人再无借口,当然只能向娘娘磕头道歉,这一场风波不就平息下来了?”

“要想水落石出…谈何容易?”皇帝冷冷一笑,唇边上带上了冷峻的讥诮,“只怕庶民们敢写血书,却不敢上堂作证,对景儿再出了暴毙,失踪之祸,那才是我新朝详瑞呢!”

原来他早知对错,甚至对皇后颇有疑忌!

宝锦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不胜诧异之色,“您的意思…是说血书是真,京畿普受新法之害?”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深深一叹,隔了几案,携了她柔弱无骨的小掌,放在手中摩挲把玩,道:“这里头关碍颇深,你也少管这些闲事。”

宝锦霍然将手抽回,正色道:“皇上,你错了!”

对着皇帝诧异微愠的目光,她毫不退让道:“昔日姑墨的王室宫眷,也被朝廷在进畿一带监局,以桑麻田亩为生,若是新政岢毒,他们必定也难逃此劫——他们都是我的同胞手足,又岂能弃之不顾?”

皇帝见她越发越急,双眼微红,几乎要滴下泪来,只觉得心中一痛,伸手欲扶,却被她断然挥开——

“皇上若是怜惜于我,就请将君恩广施于我的族人。”

她泪珠盈盈,白衣纷飞之下,宛如一株风中的秋海棠,憔悴孱弱,然而秀丽无双。

‘这是国政,朕会好好秉公考量的,你不要如下伤情!“

宝锦闻言,清宛双眼浮上一层雾气,氤氲之下,更让人色授魂与,再移不开眼光,他凄然摇头,低低道:“事关皇后娘娘,以您对她的深情,要想秉公考量,实在是…”

不是 她仿佛不知说什么好,纤弱的,无助的,仿佛孤零零的小兽,想要乞求什么,却知道无望,于是再无奢求。

“我明白您的心思…皇上。”

“您与皇后又生嫌隙,却把我带在身边,远航江南——我就是那泥塑木雕的替身。“

生意幽幽凄苦,她垂下头,星辰般的眸子紧闭,面色苍白,颤声道:“可我就是个微贱的替身,也有一颗心,这里…也会疼啊!”

宝锦指着自己心口,哽咽不能再说,于是闪身后退,如云的裙裾绊倒了脚跟,踉跄欲坠,皇帝再也看不下去,健臂一舒,将她抱入怀中。

沉稳清新的男子气息将她包围,如大海波涛一般,无所不在。这温暖厚实的胸膛,让她周围都沐浴在暖意之中——

“朕今日也忍不得了!“

皇帝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说道:“你总是自以为是,顽固倔强,拒人于千里之外,今日我便要说个明白——我根本没把你当皇后的替身!“

他的大掌钳制着纤细腰身,仿佛一用力就可以折断,却终究小心翼翼的,环抱着这心爱所系。

第九十八章 江南

“自那一日初见,你在林中飞奔低泣,我便对你念念不忘,最初,是因为你和皇后有所神似,可平心而论,你这倔强不羁的性子,又冷又硬,却与她天差地远,朕哪里会把你当作是她?!”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硬扳着她的香肩,在她耳边低声喃道,却是咬牙切齿的,很想把这些言语塞到她那胡思乱想的脑子里。

“带你来江南,是因为朕身边缺个可心的人伺候,更是因为所有人中,只有你一心纯净,没有别的企图。”

一心纯净?

宝锦听着这话,只觉得刺耳无比,封冻的心中,仿佛冰棱裂开,凛然生病——

若是你知道,我比那些后宫女子更为心机深沉…你会如何作想呢?

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仿佛不胜羞窘,又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绞着裙角,低低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我为一国之君,又何曾需要花言巧语来哄人…”

皇帝剑眉一轩,勃然大怒,却终究苦笑道:“倒是你心中牢牢记得破家灭国之恨,耿耿于怀,生生把我的好意曲解玷污——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好?!”

他牢牢圈着她的肩,力道越发加深,却在惊觉她黛眉微蹙后,颓然放手。

此时宝舱之中寂静清默,只有水波拍打船身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打在人的心中。

皇帝凝视着她,仿佛要在她的清莹黑眸中看出什么来,但那蝶翅一般的浓密眼睫,却将一切都遮挡其中,不复窥得。

良久,他才怅然若失的轻叹一声,说了一声,“你先回去休息。”

随即转身出舱而去。

如云的伞冕将他的身影映得模糊而鲜赫,珠帘的脆响之后,站在原地的少女缓缓抬头,她的眼眸流转,仿佛水的波澜暗纹,只一瞬间,却又隐没不见——

那是奇异而隐忍的挣扎,和迷惘。

千万战船如利箭齐发,顿时惊破笙歌艳舞,沉醉在所谓江南天险中的南唐君臣,宛如惊弓之鸟一般,顿时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有引议迁都的,有极言称臣主和的,一时嘈杂如同市井一般。

“诸卿勿用多言…臣先前已去王号,降称为江南国主,新朝那边,却认识咄咄逼人,此等情形,若是再要议和,也只有拿孤的人头去,才能作数了。”

南唐国主不过三十出头,平日里儒文问候,此时一言,虽然词气平静,其中意味却犀利无比,众臣琢磨着这话的意思,都凛然跪地,齐呼:“臣等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唐国之主冷冷一笑,默然无声地俯视着这些跪地的臣子,突然觉得这昏暗的殿中,仿佛只匍匐着一些鬼物,在地上蠕蠕作恶,不由得一阵心烦,恨不能将御案上的铜炉掷下,将这些魍魉鬼魅都化为裔粉。

他舒了一口气,问道:“长江天险,如今正是对峙之势,哪位愿领军出战?”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那些终成匍匐的人们,仿佛颤抖了一下,将头埋得更深,几乎要潜入地下。

“我国富饶千里,据鱼米形胜之地,竟不能有一个能拒敌的将帅之才吗!?”

他的声音加重,虽然不大,却越发刺耳地传入众臣耳中。

正在僵持间,阶下有青衣小监匆匆而近,在他的耳边低语一回,年轻的国主双目一亮,仿佛垂死的人遇见了九天甘露一般。

“她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前列的三公九卿听着,不由暗自纳罕。

“郡主娘娘请您过去一趟,共商大事…”

小太监妃色的红唇微动着,皇帝点头应和,随即扬声道:“暂且散朝!”

他袍袖一拂,随即大步而出,与往日的守礼和缓判若两人。

阶下众人不知为何,纷纷议论,却有几个冷眼心尖的,暗自咒骂道:“朝堂大事,这逆伦狐媚的贱人居然还敢打断!”

第九十九章 断流

身着淡锦常服的国主,匆匆来到一处宫室之前,早有宫人们跪伏一地,他挥退众人,也不让人禀报,径直而入。

重重垂落的罗帷之中,有阵阵琴声曼然传出,声调铿然,如金石裂绝,又似孤境凄然,南唐国主陈瑾凝神细听,竟是十面埋伏之音,他在纱幕外轻叹一声,劝道:“未到山穷水尽,何必作此不吉之音?”

纱帷之中,琴声未觉,却越发悲壮难抑,郁郁之下,只听裂帛之声突起,随即响起侍女的惊叫声,“郡主,你流血了!”

帘外的一国之君闻言一惊,刚要冲入,却听一道慵懒声调淡淡响起,“哥哥,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常乐郡主琅嬛命侍女卷起重帷,帐中的沉香气味顿时避了上来,让人心生空旷,却无端空落落伤怀。

陈瑾顿足痛怜道:“你生来不足之症,气血两虚,多加思虑,便要咳血,非得用沉香的气味掩住才好这半壁江山虽处多事之秋,却也不该只靠你一介女流勉力支撑!”

他面容苦涩,仿佛不愿咀嚼这逐渐紧逼上来的心焦,却仍强笑道:“我正在前殿跟众臣商议,却被你生拉硬拽过来,还没见门,却被你这一通好吓,真是无话可说!”

逐渐卷起的帘幕后,发出清脆而狡黠的笑声,银铃一般悠扬,却又好似海中鲛女的魔魅,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宜喜宜嗔,可说是倾国倾城的脸。

南唐国主陈瑾爱怜的看着妹妹,却听她那线条绝美的红唇中,幽幽逸出一句,“正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身姿妙曼,柔若无骨,说出的这一句却是锉锵决绝,百折不回。

“如何个生法?”

陈瑾精神一振,急问道。

他知道自己这妹子谋略非凡,手中又掌有毒门等江湖人物的神秘武力,所以对她的见解,素来很是信服。

琅嬛悠然一笑,款款道:“不知王兄还记得吗,前朝颓乱之时,拱卫南疆的某一只庞大船队,却神秘的出现在我南唐的码头上。”

“你是说…天朝水师?!”

陈瑾目光一闪,豁然开朗地低喊。

琅嬛眼中闪过一道涟漪,随即清冷无波,她端详着断裂的琴弦,咬牙笑道:“正是呢…”

她意味深长的这一句,却让陈瑾一头雾水,琅嬛也不欲多说,之时继续道:“景渊帝驾崩后,威名扬于四海的天朝水师,便不见了踪影,谁有能料到,传闻中已经溃散的他们,居然完整无缺的在我们的近海岛屿上休整呢?”

陈瑾也大为心动,有这样一支强悍的武力,足可以将新朝的万千水军击退可是,素来骄傲不羁的天朝水师,真的肯加以援手吗?

“我去。”

琅嬛淡然道,手中不由得握紧了一柄珊瑚簪,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嫣红,宛如血迹一般,灿烂华美。

她望这支半旧的簪子,叹了口气,重复道:“我去劝说他们。”

………

万千条军船正逆流而下,皇帝满意的四眺远处,只见烟水朦胧中,模糊的江南轮廓已在眼前。

他心中欢畅,不由笑道:“如此军容,足可摧枯拉朽。”

“皇上如此豪兴,妾倒是想起了一个典故。”

宝锦敛衣而随,语调谦恭有礼,皇帝笑着看她一眼,问道:“是哪个?”

“古时苻坚伐晋,他曾道:‘以我百万大军,投鞭足以断流’。”

宝锦笑语嫣然,神色之间,仿佛真的在说什么趣闻。

“你大胆!”

皇帝一时大怒,听着这话实在尖刻兼而不吉,几乎一掌掴了过去,他眸中闪光,却终究强忍下这口气,怒极拂袖而去。

周围的侍从虽不懂淝水之战苻坚惨败,一代霸主落魄的典故,却也知这气氛实在险恶,慌忙分人追去。

第一百章 渔者

宝锦望着他盛气而去的背影,映着白浪苍穹,不由的呆呆出神。

她的衣袂在风中猎猎做响,纤弱身影仿佛要随风而起,直舞九天。

这无双风姿,引得上旁战船上的兵将都偷眼望来——

这一次远征,皇帝只带她一个随侍,着实让很多人都揣测议论不已。

她毫不理会形形色色的目光,径自走入舱中自己的房间。

不过半刻,约定的敲门声响起。

季馨前去应门,却并不开启,只是警惕地望着门扉,道:“是谁?”

小太监略微尖利的嗓音在门前响起,“我是膳房那边的,有事要请教姑娘。”

门被打开了,浪涛声中,小太监尖利的声音,几乎可以穿透船壁,“听说姑娘做的菊花鱼乃是一绝,如今在船上膳食从简,所以想请教一下做法。”

“这有什么难的,我写给你便是。”

宝锦的声音清脆而爽朗,她作势拿笔要写,却悄声问道:“南唐那边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