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遣人各加赏赐,其间言语体恤,温情厚意,自不必说。

待回到后殿,她面色僵冷了起来,散了发簪,独自披衣而坐。

双鹤祥瑞双烛把殿中耀得名餐,却更衬得她形单影只。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浮现的,只是皇帝冷峻英贵的面庞。

“连徐婴华那小妮子都可以光明正大的跑到他身边去,而我,身为中宫,却不得硌尽职责,被羁绊在京中,跟这些臣子斗智致气。”

她在灯下暗自嗟呀,心中不无哀怨。

“他在那千里之遥,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随即想到捷报上的内容,面容越发森冷——

“真是岂有此理,云家的小子轻松攻下金陵,皇帝却要面对强悍神秘的水师,智者虽然心中有数,天下人要怎么看待这一对君臣?”

她想起无知的愚夫愚妇会带着不屑谈起皇帝,又把云时夸入云端,心中不禁杀机顿起——

“不能再留着他了!简直是养虎为患…”

她心意已决,手下用力,竟将狼毫重重撅在桌角,弄得墨汁淋漓。

那浓黑的液体往下滴答,映入她眼中的,却好似事鲜血的色泽。

正要命人来收拾,却殿外脚步惶急,好似出了什么大事。

“娘娘…”

琳儿又是急,又是气,踉跄着到了门前,喘息着说道:“不得了了,老爷府上出事了!”

第一百十八章 祝融

皇后听这一句,惊得手中的狼毫都跌落在地,她抬头喝道:“这般模样做什么,沉住气,慢慢说!”

“是…”

琳儿说她这一喝,气喘声渐渐平复,她接过宫人奉上的茶,也顾不得仪态,灌了一口,还着哭腔道:“江州那边,老公爷府上昨夜被人放了一把火,几处主宅都烧了个精光!”

她口中的老公爷,不是别人,正是皇后的父亲,如今的陇西公方凌远。

皇后听着这不吉的消息,惊得黛眉都微微发颤,她急道:“家中尊长呢?他们如今怎样了?”

“老公爷和夫人都平安无恙…他们受了些惊吓,已经搬到偏院去了。”

皇后这才舒了一口气,眼中却闪过一道怅然若失的光芒,她蹩了一眼琳儿,冷笑着数落道:“不成器的东西,这样惊惶失措的做什么,我方家的下人,就是这般气度么?”

琳儿心急火燎地来报这消息,原本想搏个忠贞护主的名声,却没曾想碰了这个冷钉子,一时讪讪,面上也没什么光彩。

不多时,西侧殿也传出呜咽声,却是方宛晴也接了禀报,在自己院中闹个不休。

皇后面露不耐,想着亲族的面子,便将她唤过安慰,却没曾想,方宛晴因着父亲被火灼伤严重,将发髻散乱开来,胡乱撕着绢帕,恨恨道:“方家难道遭了祝融,三番两次地走水,弄得阖家不宁。”

皇后听着这话,只觉得一阵火气从心头涌出,她越想越觉得是指桑骂槐,却偏偏找不到什么话来指摘。只是沉着脸道:“什么祝融,你说话须要检点!”

她息事宁人,这么含糊训戒,方宛晴却好似寻到了由头,哽咽着伏在桌上大哭。一头珠钗翡翠坠下,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如今这世道,只有敢做的,却没有敢说的,可怜我那一对父母,白折替人挡了灾。”

皇后的面色煞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

方宛晴没见到她这可怕的目光,仗着心中悲伤,半是撒泼,半是装疯卖傻,那话语也越发刻薄,“那些寻仇地贼子通通都瞎了眼哪,冤有头债有主,你寻那不相干人的晦气做甚…可怜我一家无辜哪!”

皇后心下豁亮,明明已是冷怒已极,却偏偏蓄得耐性好风度,她把玩着如意紧柄,摹然抬头望去,漫声笑道:“妹妹的意思,是家中有什么人得罪了厉害仇家,所以才牵连了你一家无辜,是吗?”

“臣妾不敢如此作想…可这么突兀一把火,难道是天上降下的?”

方宛晴被她那冷冷一眼瞥去,不知怎的,心中只觉发麻,她连哭泣声都小了下来,口中却仍不甘不愿地嘀咕着。

“好一个上天降下!”

皇后怒极而笑,听听桄榔一声,竟是将那黄玉镶金柄的龙凤如意摔在地上,顿时碎玉横飞,吓得殿外的侍女都小声惊呼起来。

“你给我听着!上天要是惩罚我方家,慢说是走水, 就是被雷劈电打,也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森冷地声音在殿中回响,好似闪电从苍穹之中现出。

“无论是天罚还是寻仇,都短不了族中哪家…什么一家无辜,真要我说个明白吗?”

她轻蔑地瞥了方宛晴一眼,见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越发快意地放低了声音,“少恶心人了,你父亲在通州的帐户是怎么回事,那几座多出的庄子又是怎么回事?!趁着我还不想追究,赶紧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是正经!”

最后一句一出,方宛晴顿时气馁,方才兴师问罪的念头顿时冰消融解,她心中忿忿,暗念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但愿那寻仇的再找上你们父女…

她涨红了脸,咬着牙,黑浓的眼睫下,一双斜飞的凤眼下死里剜了皇后一眼,恨不能把她从那珠帘玉座间拖下——

大家走着瞧!

皇后怡然一笑,端茶送客道:“来人,送方婕妤回去!”

目送着几个健妇半押解地送走方宛晴,她连冷笑都收了起来,暗忖道:这一家子都颇不安分,这么上窜下跳的…

想到这次纵火,她心中又是紧:到底是谁做的呢?

“皇上…”

宝锦望着皇帝久违的身影,不禁红了眼圈,哽咽着喊道。

着了冰苍云锦的身影,比前些日子更为消瘦,面容也略带出憔悴,却更加冷峻摄人。

她望着这般憔悴模样,心中涌出一道莫名的酸涩,好似是歉疚。

为了挑起云时和皇帝的互相猜忌,她早就定下这个“主弱臣强”之计,让皇帝面对天朝水师的强攻,却让云时长驱而入金陵。

换而言之,即使皇帝再为英明,他也将遭到重挫。

如今眼看着他满身风霜,眼角都带着淡淡疲惫,宝锦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带出些痛来。

“你平安无事,总算是这几日唯一的好消息了。”

皇帝有些忘情地上前,却终究抑为淡淡一句,关切之意,于溢于言表。

云时在旁听着这话,只觉得芒刺在背,他上前参见,皇帝却笑容和煦,深深道:“你很好…”

云时正待再说,却听皇帝冷声道:“那一对狼狈为奸的兄妹何在?”

第一百十九章 魅惑

月光从殿外遥遥而入,被粗暴推跪在地的女子挽了挽残破的裙裾,微微昂起头来。

雪白的肌肤从缝隙中隐隐可见,长发纷乱地生落在裸露的长腿上,乌黑柔顺,仿佛是月光与夜色织成的头篷。

“妾…唐国琅缳,见过万岁。”

声音也在颤抖似的,黑沉沉的瞳孔仿佛幽潭,深不见底——那是说不出的凄婉神韵。

皇帝不为所动,冷笑一声道:“郡主大名我早有耳闻!”

琅缳听他语气不善,心知他已听过那“乱伦”的谬谈,她果断抬起头,雪白的脖项线条优美,几乎拗成凄然一线——

“人言可畏,妾也无话可说。”

说话间,殿外隐隐传来急切的呼喊,仿佛是谁要硬闯进来,又有人高声斥骂着。

是皇兄的声音!

琅缳的脸色一变,皇帝抱胸冷笑道:“唐王如此在意郡主,真是兄妹情深!”

琅缳再无退路,她一咬牙,抬起头道:“我素闻陛下乃是明君,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你大胆!”

一旁的云时沉声斥道。

“陛下妄听偏信,言下之意,是妾身与亲兄长有逆伦之行…若真是如此,这又是什么?”

她猛的掳起罗袖,雪白玉臂下嫣红一点,显得晶莹剔透。

是守宫砂!

皇帝与云时一齐楞住了。

她凄凉的笑声回荡在殿中,久久不散,“我兄妹二人自小失亲。相依为命,这唐王的宝座不知受多少叔伯地凯觎,他们不知编派出多少耸人听闻的事。说得如此不堪…”

定锦在旁冷眼观望,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又听她说得如此恳切,心中暗道厉害。

琅缳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是真假掺半。

她自忖智谋无比,一直给唐王陈谨赞画谋划。可算是南唐真正的决策者。兄妹俩彼此信重,出入内闱而不禁,这才有了兄妹暧昧乱伦地传言。

她如今舌如簧,倒是把所有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果然皇帝面色稍霁。却又皱眉道:“朕的宫宴之上,那些毒门刺客。听说乃是你网罗而来…”

他声音凛然,想起那一次地凶险,至今仍是余怒未消。

“确实是妾身所为。”

琅缳居然供认不讳。

趁着皇帝的剑眉没有凝聚起怒气,她婉转说道:“妾为南唐之人,自会为国家鞠躬尽瘁,所谓各为其主,万岁若要问罪,妾身只有领下。”

好一招以退为进!

宝锦几乎要鼓掌称赞了。

“这且不说,你又派人来凿船绑人,将朕身边人挟持而去。”

皇帝看了一眼宝锦,见她气色尚好,并没有受什么为难,这才稍稍敛了怒气。

琅缳美眸幽怨,望着宝锦和皇帝两人,禁不住又红了眼圈。

宝锦轻叹一声,虽然不愿,也只能勉强笑道:“郡主先前是有胁迫之心,不过她后来与我畅谈,也觉得万岁乃是天命所归,抵抗是毫无意义的——她待我以上宾之礼,我也没吃什么苦。”

皇帝冷哼一声,只觉得一阵懊丧——面对这哭哭啼啼地柔弱女子,他原先蓄积的威怒,全然无法发出,犹如一道铁拳打在软蓬蓬地棉花上,空荡荡地不着力。

杀了这纤弱低泣的女子,还是…?

他正在沉思,却听宝锦扑哧一笑,在沉重气氛下,显得非常日突兀。

“琅缳姐姐生得这么美,万岁就不要太过计较了——反正我也没受伤,不如,由姐姐给万岁吹奏一曲,权当赔罪如何?”

云时一听这话,急忙使眼色制止——今日阶前问罪,并非私怨,而是国事,玉染贸然插嘴,实在太不知进退了!

果然皇帝面色一沉,冷冷瞥了她一眼,喝道:“这里没你什么事,可,退下!”

宝锦盈盈大眼中露出难堪的泫然,水气蒙蒙,咬唇不语,裣衽转身而去。

“你会吹笛?”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在空阶碎琼地宫阙中恍如一梦。

“略懂一二。”

琅缳的声音空蒙清幽,仿佛从山间涧中而来,又仿佛瑟缩发颤。

“罢了…那你去教司坊吧!”

皇帝却没有令她吹奏,他地眼角都仿佛染上了倦然,轻挥袍袖,漫不经心地说道。

云时于是建议道:“万岁多日疲倦,还是早些歇息吧!”

金陵陷落,自唐王之下,尽数被擒。

陈谨率宗室大臣百余人,白衣散发,跪于阙下请降。

皇帝于明德楼上受礼,赦众人性命后,令尽数随军北迁,顿时哭声四起。

唐国后宫之中,已是宫破人散,所有的姬妾姹嫔娥,全数被羁押幽禁,倒是徐姨妤和宝锦暂时盘桓于此。

琅缳经过层层禀报,终于见到了宝锦。

绣楼之上,流蕙湘绣辉映,柔美旖旎,乃是神仙香闺,梦中幻境。

“宝锦殿下,真是好清闲哪…我这绣楼小榭,不知能不能入您的法眼?”

宝锦含笑而立,“郡主这是在怪我了?”

她看了眼琅缳眼底的不安,继续道:“那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可是向万岁举荐了你的才艺,可他是个愚木疙瘩,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又能如何呢?”

琅缳听她说得诙谐,不禁轻轻一笑,绝美笑容随即化为狠戾,“殿下可是答庆助我入宫的!”

第一百二十章 参商

“圣意如此,我又能怎样呢?”

宝锦无奈劝解道:“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到京城后,我们再慢慢从长计议——教司坊也能接近帝阙,我不就是从那里调来的吗?”

琅缳深深看了她一眼,“希望殿下言而有信…”

“我知道…不然你就要把我的身份捅出去,来个玉石惧焚。”

宝锦轻巧地摇着绣扇,上面的红宝坠饰熠熠闪烁,“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郡主就请放心吧!”

“如此,就拜托殿下了…”

美人翩然而去,只遗下暗香渺渺。

一旁服侍的季馨不禁担忧道:“殿下,这是养虎为患啊!”

“我知道。”

宝锦沉静端坐,眼中光芒一盛,“我直截了当地向皇帝推荐,看似是在帮助琅缳,可依着皇帝的脾气,越是过程平淡的,他越是意兴阑珊,所以他根本没有召幸琅缳——你以为我真会把这煞星妖女弄到御前去?!”

季馨一楞,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殿下对皇帝的性子摸得透彻,实在是厉害!”

“厉害不厉害,还要看将来——若不将这隐患除去,今后更是举步唯艰。”

宝锦面有忧色,沉沉答到。

皇后这一阵气性很是不好,她对下人素来思恤,就是再大的脾气,冷冷瞥一眼,叫人汗流浃背,也就撂开手了。

唯其如此,却有人私下窃议,宁可挨一顿扳子,也不源被她盯上一眼。

寓意平安的碎瓷茶盏宛如莲花,在纤纤玉指中绽放。

“你是说——那个‘东西’,居然凭空不见了?!”

平淡清漠的声音,却仿佛九天之上的天雷,凝而不发,惹得人心中无限惊悚。

何远的鬓角掉下一滴汗,偷眼看见皇后唇边那一道冷笑,于是俯首更底,不敢抬头。

他刚刚接到江州那边的消失——火灾之后,族中清点事物,却发现皇后名下的密室被撬,有一个物件不翼而飞了。

皇后心中惊疑不定,洁白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刺入金丝楠木扶手中,“好得很哪,一场祝融之灾,却居然有这样的内幕…我们统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为臣马上派人封锁附近州县,逐户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