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是醉意不平。半是幸灾乐祸,她们心中都道:皇后什么人都瞧不上,偏偏把把个南唐后孽荐到御前,她才是罪魁祸首。

皇后面色苍白,也不知是受惊还是气的,她虽不抬头,那些异样的目光也大略可以觉察,她端坐在上首,只觉得如坐针毡,一双青葱玉手几乎要将瓷杯握裂。

“梓童…我瞧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皇帝见她面色惨白,虽然心中有气。却也放缓了声音,勉强劝慰道。

此时暖风一吹,血腥味在殿中飘散。看着这美人横尸,鲜血狼藉,几个嫔妃干呕起来。

皇帝随即让所有人都退下,又派人遗太医来为他们依次请脉,又让禁军加强戒备。一时之间。忙乱不已。

宝锦逃过一劫。全身都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冷汗满背,几乎要瘫软在地她心知肚明,琅缳那最后一句,是想把自己的身份揭穿,来个玉石俱焚。

是谁…射出了那一道银针呢?

她回想起那银针的款式,心中又是一阵狂跳

竟是和自己袖中惯用地一模一样!

到底是谁…

“你还沿回宫。不怕挨骂吗?”

湿润清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见云时蟒袍轻掠,竟是一直跟在她身后。

宝锦正要回答,他不由分说的扯了她,往一旁狭小的侧殿而去。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在树下沉默了一阵,云时才打破沉寂问道。

“我一个小小侍女,能知道什么…”

宝锦苦笑着,斟酌着猜道:“大约…是她的余党,不希望她说出些什么吧!”

云时停住脚步,侧过脸来,深深望着她,却不再言语。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

宝锦心中惊疑,面上却苦笑道。

“明人面前,就不必说暗话了吧…”

他眼神深邃,一眨不眨地望着宝锦。意味深长道:“这突兀的暴毙一幕。你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定锦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却越发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

云时淡淡一笑,“我们初见面时,下逢下雪。那时候。车驾遇险…”

宝锦被他提醒,几个月前的那一幕蓦然出现在脑海——

疯狂撕奔的牲畜,翻滚而下的车驾,那千钧一发之际,暴毙瘫倒的老牛…

那时候。自己也是这般,惊疑不定的扣着银针,却一枚未出。

那老牛,亦是突兀而死。季馨这才逃了一条性命。

云时地声音,仿佛从地下迸出——

“两次意外,你都在现场,实在是很巧…”

宝锦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冷笑着望向他,“你难道以为是我下的手?!”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昭阳

“先前,我确实这么认为。”

云时的声音沉静,带着奇异的魄力,似乎可以让人心都宁静安详

他从腰间取下紫金掐丝荷包,从中取出一枚银针,幽幽暗亮,竟是和之前一枚完全一样!

“这个就是那时候从牛身上寻出的,一直放在身上。”

宝锦望着那样式熟悉地银针,惊诧不能自己。却听云时又道:“直到方才…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才知此事与你无关。”

宝锦心中波涛汹涌,却不肯露出半点,仍是余怒未消道:“原来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心计深沉的蛇蝎女子!”

云时微微苦笑,眼中光芒复杂,缓缓道:“我倒宁愿你有这样的本领宫中形势诡谲,真有什么绝技,也能护身你周全!”

他看向宝锦,眼中有着深深的眷恋,更有无限憾恨,愁思三千。在心绪间不绝如缕,话到嘴边。却只化为一声叹息。

半明半暗的侧殿之中,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日光透过缝隙。在地下射出点点地圆斑,外间的人声鼎沸,好似都远离了这里。

宝锦被他地目光震得浑身不自在,有些惶恐失措,有些怯喜欢。更有些…惭愧歉疚,她咬着唇,正要说什么。云时已经转身,“这里人多眼杂,我们且先离开吧!”

两人默默无语,出了侧殿,见乾清宫里外,都是禁军围绕,更有无数武监虎视眈眈。来回搜寻着一切蛛丝马迹。

大殿外正由禁军首领亲自察看,宝锦冷眼旁观,却见他细细察看窗纱。用右手小指比划着其上地微小针孔,面色很是阴沉。

宝锦不动声色地上前。却见那针痕凌厉,却仍未老辣圆熟,激射之下。竟带落一片米粒大小的残纱,使得孔洞更大了些。

宝锦按捺下心中无数惊疑,返身正要离开,却见照壁外端有人遥遥低呼道:“小姐…”

她抬眼望去,只见季馨面色焦急,正在翘首期盼。身旁侍卫正在严词催促着。几乎要将这娇小的身影挤出去。

“你怎么来了…”

季馨声音颤抖,仿佛受了好大惊吓。“小姐。我听到这边闹起来了,不放心就过来看您…”

“是吗…”

宝锦眼中波光一闪。晶莹剔透,却又快地无法捉摸。她微微一笑。上前携了她的手,低声道:“不关我们什么事。早些回去吧…”

季馨回以一笑,正要迈步,却听宝锦突兀说道:“你袖子上都沾了窗纱碎屑。”

季馨身影一凝,停步不走,宝锦紧盯着她的眼睛,若无其事地从相挽的袖边揭下一小点纱,嫣然笑道:“你真是不小心,身为女儿家,还这么迷糊邋遢…”

她纤纤玉指一放,那微小一片的残纱,在午后地清风中翩翩飘荡,终于落入尘埃。

季馨勉强一笑。从襟间取下绣帕,轻轻挥擦了擦自己鬓间地热汗,抬眼望了望四周。

此时春暖已极,杨柳翠绿轻舒,蔚蓝高远的天心在这四方高墙地围拢下。显得越发耀眼,那日头微炽,刺得人眼生疼。

乾清宫中正在处理善后,皇帝见人来人往的嘈杂不堪。殿中血腥味随着天气的微热而越发刺鼻,干脆拂袖而去,去了昭阳宫。

皇后呆坐正中,面色苍白凝滞,双手微微颤抖,鸾凤罗袖已现出丝丝裂痕。

“这个贱婢…”

她几乎风度尽失,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咒道。

琳儿在旁看得心惊肉跳,惴惴上前劝道:“娘娘。这都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您又何必…”

“哼!要只是白眼狼,最多不过被咬一口。可如今…幽幽众口难塞,他们都会笑我自食其果,我这个中宫,算是颜面丧尽了!”

她又是愤怒,又是不甘,“也真是希奇,琅缳贱人在江南风评极为不堪,据说为了独揽朝政,居然跟自己的亲哥哥有苟且之事,还听说她另有风流韵事——这样一个淫荡材料。竟也会如此刚烈?!”

她越说越怒。喉咙里好似哽着一团火焰,几乎要喷涌而出。将这混乱地一切都燃烧殆尽!

正在此时,宦官尖利地声音唱道:“万岁驾到!”

皇后眉尖一跳,美丽的面上越发蒙了一层阴霾,她难得心下忐忑,悄然朝殿外中庭望去,只见那道玄朱龙袍地身影挺拔轩昂,正大步走来。

皇后正要站起。咬了咬牙,却又近乎负气地,硬撑着坐下。皇帝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却将手中的玉如意攥地死紧。连青筋都绽出。张巡在一旁看着暗暗叫苦,往里面一瞥,却见娘娘也是拧着头不理,心中更是咯噔一声。

“你也来怪我…”

皇后听着他地脚步声,心下发酸。却并不回头。只是幽幽道。

“你自己做的好事!”

皇帝见她居然毫无愧疚,心中更是勃然大怒。

皇后蓦然回头,发间缨珞撞击得叮当作响她竟是在这僵坐了许久,连茶宴地盛妆都没有卸下!

她眉间带着尖刻地冷笑,仿佛许久以来的积郁郁都在这一刻发作开来,“我这样做,倒是为了谁?!你居然也会来责备我!”

她越说越怒,双手攥得死紧,“我这个皇后反正左右不是人和你稍微亲近些。就有言官乌鸦们说什么独霸独宠,现在我这样'贤德',给你荐了可心地美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咬着鲜妍欲滴的朱唇,一字一句道:“到头来,什么都算到我的头上——君家妇难为。果然不假!”

第一百四十章 生怨

她说得幽怨沉痛,黒嗔嗔的眼中流光迷离,转过头看向皇帝的,却又逞强着不让眼泪落下——

“你今日才来怪我,不嫌太晚了吗——你明明也被她所惑,到头来,倒成了我的错?!”

“你该明白的…我不过是将计就计。引出她真正的目的。”

皇帝微微动容,却仍是沉声说道:“难道你忘了除夕之宴时那场刺杀——这样的女人,谁敢真正把她放到床闱见?!”

皇后一呆。不可置信道:“那些刺客是她遣来的?”

皇帝冷哼一声。道:“在南唐。她可以完全左右唐王的决断,甚至是毒门,也受她资助——你真以为我色欲熏心了么?”

皇后心下一阵后怕——她当时差使何远与那些刺客结交,却根本没有套出主事者是谁,如今听来,只觉得惊心动魄。

皇帝又道:“我也不怪你把她引进来。此女柔媚善忍,任谁也容易着了她的道。只是你费尽心思,竟教了她那吹笛之法——这样地存心,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为什么!”

皇后一时气馁,心中只剩下懊丧惊怒,皇帝却深沉望定了她,叹道:“我知道你地心思,你是存心要压过贤妃和婴华一头,你身为中宫,母仪天下。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这一句声音甚低,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却满是失望和不耐,皇后再也撑不住,别过头去闭上了眼,她的玉肩起伏,显得极为激动,却不愿大哭出声。

皇帝微微苦笑,“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他眼神悠远。仿佛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之中,“初与你交往时,你就凶神恶煞的说:要是敢移情别恋,非要在我身上穿几个窟窿才是…你那样凶悍地瞪我,我反而象中了蛊似的,为你着迷痴狂。可是后来,你对我说,为了把云家的势力也连结到手。必须去娶云家的女儿——这一切都是你所选择的,如今却要来怪我。你不觉得这有失公平吗?”

皇后咬牙道:“可我并没有让你一个接一个地娶。更没有让你与徐婴华那小妮子夜夜云雨,乐不思蜀!”

“平衡一旦打破,世家的联姻只会源源而来…名门和权贵们不可能甘心于被摒除于权柄之外,他们只有把自己的族女送入宫中,这一点,你在把方宛晴纳入宫中的时候,就该意识到了…至于婴华,”

皇帝微微苦笑,决然道:“在所以入宫的秀女中间,她是朕看得最为顺眼的,至少。她知道进退分寸。”

“你…爱上她了?”

皇后地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微微颤抖。即使是如此出色地女子,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也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不…她虽然不错。却不是我心仪的对象。”

“那么…你仍然爱我吗?”

在皇后静静问出这一句时,殿中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沉寂凝华。

半响的沉默。

良久,皇帝才低低道:“一直以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

皇后的凤眸,在这一刻重新焕发光彩。简直有如星辰一般闪亮。

“可是…”

皇帝低叹道,“我爱地,是过去那个鲜活的你。那个用水把我泼得落汤鸡一般。那个英姿飒爽。孤身犯险将江石炸开的你,甚至是那个威胁我不许娶妾地你。而不是…如今这般,上不上,下不下地算计所有人,让满宫都因你而惴惴惊恐,如见鹰鹫一般。”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干脆又道:“我不在京中的时候。你与几个阁臣闹的那些意气,到现在都没有解决,如今李嬴闲居在家。整个太学都要为他鸣不平…婉芷,且容让别人一些。好吗?”

他说得几乎心力交瘁。声音都淡下来,淡地宛如丹青上地拖痕,到末了,就不见踪影,皇后只觉得心中一片激荡,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她再也忍耐不住,甩袖而起,桌上地玉如意摔在地上,顿时粉碎!

“你要我容让些,却不问他们给我留些地步不曾?!他们一个个貌似谦恭,却心怀叵测,我要是容让些地儿,他们就要一步步逼上来!归根结底,他们不愿看到一个女人过问朝政!”

她几乎失控的大喊,连声音都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花瓣揉碎支离,根根的模样美丽而让人心悸——

“而你…居然念念不忘从前!那些从前…”

她咬着牙。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最终,却渐渐黯淡下来。宛如冷却的岩浆,最后留下地。不过是死水沉石而已。

她低低地笑了。笑声带着苍凉凄然,更带着不可言说的诡秘——

“你要的‘从前’,早就化为泡影,已经不可能挽回——你死心吧!”

她冷冷笑着。仿佛要甩脱什么东西,一拂罗袖,眼中带着晶莹地残忍,转身去了内殿。

皇帝静静伫立着。望着她远去的方向,良久不语,半晌,才低下头,将一声叹息化为胸中块垒。

皇帝回到乾清宫,里面已经彻底清理过,崭新地红缎锦毯熏香馥郁,丝毫不见先前的血腥意味。皇帝负手看着禁军首领前来回报。又见何远畏畏缩缩向这边看,不由没好气道:“你在那里做什么,宫里有事总见不到你的影子!”

何远见他面色不善,于是小心斟酌道:“微臣愚昧…敢问万岁。这弑君犯上地贱人尸体该怎么处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荒野

皇帝瞥了他一眼,越发不耐道:“这些事也要来问朕吗?”

何远更不敢抬头,低头道:“按照前朝的规矩,是要绞首弃之荒野的,可毕竟事涉内阁,臣等也不敢擅作主张。”

皇帝想了一下,摇头道:“算了,人都死了,就算是弃市,也没什么可以震慑人心的,倒反而叫人笑话朕睚眦必报…你把她的尸首交给她家人吧。”

何远一呆,“交给南昏侯?”

他心中暗奇出了这样的事,居然没有株连,万岁如今怎么竟转了性子?

口中却不敢怠慢,唯唯称是,随即退了下去。

皇帝微微沉思,想起何远所说的荒野,不由得有一种阴冷不适的感觉升上心头,仿佛要挥去什么不好的回忆,他摇了摇头。

竭力要把这种不快驱除。

“也好,趁此事一发,便让陈谨彻底给我个交待吧!”

这一次的事件,随即就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穿得沸沸扬扬。大臣们惊怒之下,纷纷上疏要求追究南昏侯的叵测反意。皇帝留中不发,如此暧昧的态度,却更是让这些人“义愤填膺”。

“皇上这实在行烧鹅故事吗?”

宝锦微笑着叹道,犀利的嘲讽如清风拂过,皇帝抬头看时,她已经恢复了恭谨平稳的仪态,弯腰为他铺平宣纸。

“这是何意?”

“万岁肯定不甚读各朝秘史。”

皇帝睨了她一眼,微微不悦,“朕乃寒门出身,怎么会有闲情去看这些?”

“传说某朝太祖皇帝有一位心腹之臣,然而却又对他忌之甚深,某日这位大臣生了背疽,皇帝连忙赐药,还附上一只烧鹅传说生背疽而食烧鹅者必死。那大臣含泪谢了圣恩,当着使者的面把烧鹅吃了个精光,当天夜里就气绝身亡了。”

“哦?还有这等事?生背疽吃烧鹅真会绝命吗?”

皇帝被她这娓娓一说,提起了兴致,干脆连字也不写了,放下笔问道。

宝锦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这只是传说,未必是真可是圣上是金口玉言,他送烧鹅,意思不言自明,此人不死也得死了。”

皇帝这是已经反应过来,他心中一怒,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朕要去陈谨的性命,于是就留中暗示默许,让众臣上书弹劾,或者让陈谨惊惧之下自行了断…”

宝锦摇了摇头,敛目正容道:“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天下人都这么觉得。”

她抬头看见了皇帝,见他面色阴沉,眸中虽然冷怒,却带着捉摸不透的深邃。于是笑着继续道:“万岁圣心独断,当然也不是我等庸人可以揣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