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彦半垂了眼睑,嘴角微微一抬,“姑母这话,可是在向朕抱怨那些仗着已故丞相的威名而有恃无恐的官员么?”

安平笑笑,好像没有听出敏彦话中隐含着的意思,“其实我已与夫君商量过了,我们一致认为该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安平又按了按敏彦的手,示意她多加关注那个看似平凡的木头盒子,“里面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敏彦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位曾经被皇父大力称赞过的年长姑母。

安平脸上的诚意一览无余。

家宴进行得很顺利,没人喝到烂醉如泥,更没人胆敢借酒闹事。

回到熙政殿后,敏彦洗去一身酒味,换上了厚实的衣服。绕出屏风,她看到摆在桌子上的木盒,不禁顿了脚步,就这么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顾家会送来什么呢?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软软的棉布擦着头发,渐渐神游天外去了。

敏彦一般不会沐浴很久,温颜算好了时间,便拿起了一件干净的、未经任何香料熏染的短披风进了屋。

所以,他正巧逮住敏彦没擦干头发就呆在桌边,手指还捏得紧紧的,像是在和谁较劲。

温颜见她这样,也不好发作,只能扯走被敏彦压在胳膊肘下的棉布巾子,仔细地为她擦起已经半干了的头发。

明明身体比一般人都要差,居然还敢这么不小心。

温颜脸色沉沉,一副准备与敏彦认真理论的样子。但他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如常,以着不弄疼敏彦的力道,一缕一缕地揉擦着。

愣了好一会儿,敏彦这才从桌上拖过盒子,蹙眉道:“会是什么呢?”

“里面装了什么,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若不是两手都在工作中,温颜还真想敲她的额头。怎么一多喝几口酒,她就会变成这种迟钝的样子了?

“对啊,打开来。”

敏彦郑重其事地点着头,先固定住了盒子,又慢慢地掀开了盒盖。盒盖有些难打开,她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在温颜的帮助下,取出盒中物品。

是厚厚的几沓发黄的纸条。

粗粗浏览了一遍纸条的内容,敏彦忽然像是醒了酒似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无比,同时又用冷静到极点的声音说道:“好一招舍车保帅!”

“里面写了什么?”温颜满意地放开了她的头发,随口问了句。

“这些,都是顾其志在世时留下的明细账!”敏彦难以置信地抖开所有的纸条,一阵哗啦啦的声响过后,她盯紧了木盒,像是要把它盯出几个窟窿、以便她能找到更多的讯息。

温颜不解:“明细账?”

“嗯。里面详细记录了曾经送礼的官员,送的是什么也详细记下了——全是些稀罕玩意儿,而且就我刚才看过的那些,银两的数目也都个个超过一千。”

敏彦从桌边离开,亲自取来了火折子,点着了在她沐浴前就已被熄灭了的几盏灯,屋内很快就亮堂起来。然后,她将盒中物品全都倒在桌上,观察了片刻,从中抽出了一张明显比其他稍大的略白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细长工整,清秀明畅。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张由姑母安平所写。

看完后,敏彦默不吭声地又把所有东西收拾进了盒子里。

“明天记得要宣来苏大人……啊,不行,明天初一,可能喊不来舅父了……”她一边嘀咕着,一边又将盒盖紧紧地盖上,“要不就直接把这个扔给皇兄?不好、不好……”

温颜抽走了她手上的那张纸条。

内容很简单,无非就是希望敏彦能看在安平安和姐妹二人的面子上,饶过顾家兄弟,至于证据以及其他物件,顾家都愿意双手奉上,只求清算的时候稍微放他们一马,他们自会感激于心,并承诺不再靠近权力中心。

温颜道:“安平公主真是好胆识。”

敏彦笑了起来:“皇父以前就说过,安平姑母实乃女中大丈夫,凡事若经她之手,绝对不会落下丝毫把柄。这回,想必也是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通过舍弃那些依附在顾家的党羽来达到自救的目的,又能解决掉原本甩也甩不去的诸多麻烦……无论如何都是对他们顾家有利,朕真是不该答应才对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这些可是对户部的案子大有帮助的。”温颜当然不信敏彦会拱手让出这大好机会。

敏彦双眼熠熠生辉,“全数交由刑部审查。另外,朕听说两位姑父一向安守本分。父亲犯下的错误,本不该由儿子承担的,所以,朕决定赦免他们,也不再诛连顾府其他人等。但是……”她附加了但书,“顾家兄弟必须官降一级,没收半数家产。”

温颜笑道:“这样也算是给足两位公主面子了。”

敏彦道:“单纯地整垮一个小小的顾家,可不是朕的初衷,惩治他们那遍布各地的喽啰才是朕的根本意图。如果再加上舅父紧锣密鼓的调查,朕想,那些蛀虫这回该被扫除一空了。希望不要再有什么漏网之鱼。”

“不会有的。”等敏彦耍完帝王威风,温颜慢吞吞地挑了挑眉,“那么……陛下的选秀,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进行了——而且还将会是如火如荼地进行。”

敏彦:“……关于选秀的事儿,你就不能放过我一次吗?”

非同小可

正月初一是个好日子,在老百姓家中,这天都是不必干活、专供享受的,但对于敏彦来说,正月初一却是个烦心事儿纷沓而来的日子。

首先,新年的第一天,敏彦必须开始考虑接下来的一年里要忙些什么。

捋出个所以然后,她还得按照设想中的计划,将一切该进行或不该进行的事情全都罗列出来,方便日后一件一件地慢慢解决。

其次,新年的第一天,意味着她即将面对文武百官的贺岁拜年。

辰时起床倒无妨,因为平常上朝的时辰比这还早。但前一晚有除夕家宴,直到亥时她才回宫,子时方洗漱完毕、安置歇息。熬夜其实也没什么,可问题在于,她一年饮酒不过三杯,昨晚实在是逼不得已、不得不喝,都记不清自己究竟灌下了多少黄汤,今早起床时的头疼正说明了昨晚的饮酒过度。

敏彦一边揉着鬓角,一边忿忿地想着:下次家宴,不管使什么手段,哪怕搬出君王的架子也好,反正是不能再喝这么多了。

温颜听敏彦嘴里不断低声呻吟,便知她身体不适。

在心底叹了口气,温颜默默地将敏彦可能需要的衣物摆在了她面前。

昨晚他能坐在敏彦身边,在别人眼中已是受了莫大恩惠,因此他无法为她挡酒——或者说,他是没资格为敏彦挡酒的,只因他还不是她的夫。

所幸这种情况即将改变。

敏彦硬撑着去接受了百官的朝拜,赐座赐茶后,面对比往日上朝时还要多出好几倍的官员,她落荒而逃,躲避到了景泰殿。

悠哉地坐在殿内品茶的翔成一见女儿逃难至此,不由得笑道:“身为帝王,要体谅下面众臣的难处。”

敏彦道:“这么多人一个一个地叩拜谢恩……还有新年贺礼……想想就可怕。”

梧桐大笑:“你皇父也是这么过来的嘛!同在京城为官,能在朝会上一睹天颜的只有那固定的二三十位大人,剩下的没法时时面圣。人家好不容易逮着了新年朝拜,想亲手将自家备好的礼物送交于你,你却不想领情,这未免也太伤人心了。”

敏彦不敢苟同地端起尚忧刚为她斟满的热茶,抿了几口,说道:“人太多,我若不‘心领’他们的好意,那些贺礼恐怕就会堆满整座大殿了。”

“也是。”

梧桐没再纠结于这个话题,转而同翔成低声商量起回娘家探望父母的事情。

敏彦捧着可供暖手的热茶,含笑细听她的皇父与母后热烈讨论到底是初二还是初三比较好。

“我说还是初二,初二的话,小兰和小叶都在家,我们姐妹也能团聚。”梧桐坚持己见。

“初三更好。大家都挤在一块儿去,苏府那间小小的花厅,可坐不开这么多人。别忘了,你还想带着孩子们一起。”翔成提出反对的理由。

“人多才热闹,所以初二好。”

“人太多了,岳父、岳母会很烦心的,还是初三好。”

“初二!”

“初三。”

……

听着听着,敏彦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她轻松地放下茶杯,一语定乾坤:“依女儿之见,还是明天就去吧。人多确实会令外祖父烦心,但同样的,外祖母喜欢热闹啊!大家难得团聚一回。”

梧桐得意地冲翔成挑挑眉毛:“太上皇陛下,二对一,咱们敏彦陛下都支持我了,那你要不要遵旨?”

翔成道:“岳母大人有言:少数服从多数。罢了,那我就听你们的安排吧。”

然而,当天晚上,北风大作,半夜就飘起了雪花。

敏彦夜里没防备,受了点儿寒,早起时分便喉咙发痒。

勉强撑过朝会,她一回到熙政殿就缩进了被窝。当温颜端来参茶的时候,问她怎么回事,敏彦自知隐瞒不了,只能避重就轻,说自己“似乎”有些受寒。

逞强的下场就是被温颜好一通教训:“亏我晚上还问你一句冷不冷,你怎么回答的?”

敏彦可怜兮兮地顶嘴:“我那不是怕你起来添被子的时候会着凉气吗?”

所以就宁可自己受寒?

温颜忍耐再忍耐,终于还是舍不得对这样的敏彦多说半句重话。他一面派人去宣御医,一面又命人往景泰殿送了口信,说明了敏彦的病情。

不多久,景泰殿那边的莫喜姑姑就匆忙赶到了熙政殿。

“娘娘说,陛下今天还是在宫里好好休养,有宛佑殿下陪她回去就可以了。”莫喜三言两语传达完了梧桐的吩咐,不禁问道:“陛下真的没事吗?娘娘可担心了!虽然有您的担保,但陛下的身体一直……”

温颜安抚性地笑答:“真的没大事。刚才薛御医已经为陛下号过脉了,休息几天就能好。”

莫喜点点头,又多待了好久,才赶回景泰殿。

常年为敏彦看病,薛御医自是了解她的身体状况,说谎更是不必要的。因这次敏彦既没有拖延病情、隐瞒不报,也没有抗拒用药、熬夜劳累,所以她服了几次药后,果然就像薛御医预计的那样,没再咳嗽了。

不过,为了这件事,敏彦足足被温颜念叨了大半个月。而从娘家回来的梧桐,也足足念了她一个月。

新年新气象,刑部众人齐心协力,使陈粮案在年后十天内就宣告结束了。

又因有了来自顾家的第一手详细资料,刑部在苏台的带领下老账重算,把陈年往事全都搬了出来,应着案件的时间顺序进行严格审查。

曾经的蛀虫们纷纷落马,官场的乌烟瘴气暂时消散。

正月十五一过、各色元宵吃完,紧随其后的自然就是“采贤”这件不可能不轰动全国的大事了。

按前朝惯例,帝王选秀分两种:男帝选秀曰“盈扩”,女帝选秀曰“采贤”。而大安朝开国以来,尚无女帝当权之先例,只得向前朝学习,拿来即用。

因此,为敏彦而设的选秀便被称为“采贤”了。

礼部刚一公布敏彦欲行采贤的旨意,户部就迅速奏报,将辛非早已拟定好的名单呈交于敏彦。

礼部尚书两手一摊,对同朝为官的户部尚书说道:“我们礼部负责选人,你们户部只需坐享其成。选得好,你们能捞个头等大功;选得不好,受上面训斥的一准是我们。所以这出力不讨好的活,确实干一次就够了——幸好陛下不耽于男色。”

男色?

如意忍笑反问道:“辛大人,每回选秀都是户部出银两安排,这点您该不会忘了吧?礼部只要动动手把名单写好就成,户部的损失却因名单开列人数的增多而加重,我还没来得及抱怨,大人倒是先帮我把怨气吐了。其实陛下让您负责她未来的丈夫人选,这是器重您啊!”

辛非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稳了好几遭,才没酿成夺眶而出的悲剧。

但他仍旧躲不过“器重”一词带来的冲击,狠狠地趔趄了一下,“可下官绝对会被皇夫殿下记恨呐!”

记恨?

如意挠着后脑勺想了半天,然后驴头不对马嘴地提醒他:“这次令夫人如果再喜添贵子,辛大人最好赶紧先给他取名。”

“……咦?”

辛非不明所以。

结果,辛非的“不明所以”间接导致自家小儿子的命名权再次被剥夺。

几个月后,辛尚书府十公子出世,小名小十。

已被敏彦陛下册封为皇夫的温颜殿下闻讯,亲切地将一个讨喜的大名赐给了这位创下辛府“十全十美”神话的小公子。

博学多识又温文儒雅的皇夫殿下微笑曰:“若叫‘辛吉祥’,可就冲撞了咱们如意殿下的名字了。那……不如就叫‘辛多’吧——多少的‘多’。”

五雷轰顶之余,辛尚书不得不再次含泪谢恩。

同时,辛非那颗尚且还算灵光的脑子忽然忆起,在敏彦陛下举行采贤之前,如意殿下曾经警告过他,要他尽早为儿子取名。

莫非如意殿下早就看透其中曲折?

罢罢罢,不听人劝、吃亏受骗。

于是,追悔莫及的辛非终于尝到了“满腹心酸无处说”的滋味。

——当然,这都是以后发生的小事,基本可以无视。

书归正传。

关于采贤之事,应敏彦要求,户部呈上的名单先经太上皇与皇太后过目,待两位长辈看完,再转回敏彦手上。所以梧桐和翔成就得到了提前品评各家候选男子的机会。

采贤所列名单以奏折形式撰写而成,呈至熙政殿后,敏彦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奏折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福公公,让他亲自送到景泰殿这边。

翔成只扫了一遍,就笑着将名单推给了梧桐。

虽说是为敏彦采贤纳皇夫,可瞧瞧里面的内容,却是完全按照礼王的择婿标准列出的人选。别人不知,他这个和礼王相交几十年的前任皇帝陛下还能不晓得吗?只为乐平的悔婚,礼王就定下了一项又一项的铁律,什么“不选在朝为官者”、“不选性易树敌者”、“不选柔弱可欺、顾虑良多者”……不要这个不要那个,条件甚繁。

名单上的人,既不是官员,那自就鲜少有机会与人为敌。而其他方面……

翔成提笔,划去了几个名字。

论起来,这个名单上,除了温颜之外,其他人都是礼王家小郡主的夫君候选。

在翔成印象中,这些候选男子家中的官员都太过耿直,也算容易树敌。毕竟一荣皆荣、一辱皆辱,家有招人记恨的高官,日后定会受到牵连。

翔成这反复无常的举动使梧桐不高兴了。

“到底给不给我?”她不耐烦地拍拍桌面。

丈夫明明都把名单推过来了,却又扯了回去。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沉思、抓笔、钩钩抹抹,然后继续沉思,如是者再三,就不见他有让她瞅瞅的意思。

翔成眼中透着有趣,笑问妻子:“你不是认定温颜了吗?怎么又关心其他人了?”

梧桐没好气地抽走他手下的奏折,“谁说我要关心其他人了?我这是帮我中意的女婿打探敌情,到时候让他做好准备。”

“不用准备也跑不了他。”翔成稍稍松了松手,让梧桐拿去了名单。

“什么意思?”梧桐敏感地觉察到丈夫的话里有话。

“仔细看、仔细想,你就明白了。”翔成怡然自得地蘸了蘸墨,在另外一张纸上练起了字,也不告诉她其中的奥妙,只让她自己去猜。

梧桐白了他一眼,“哼!”

名单还没返还于熙政殿敏彦之手,漠南那边就传来了个不大不小的坏消息。

萧近来信,起头最醒目的地方只有四个字:孙歆失踪。

接着,他又在下面详细地说明了孙歆失踪当日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及他派人搜寻而未果的事实。

信末,萧近表达了无限的歉意。人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失踪的,他难辞其咎。而且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漠南王都附近确实不见孙歆的踪影,检查过孙歆的住处,他的衣物钱财一样没缺,这就排除了孙歆自己离去的可能性。

这一惊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