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死了,谁来当天君?”

夜九怔忪,不明所以。

“你既然说自己是天生的帝王,那便证明给我看。”

“你的意思…”

“你想做天君,我便成全你。”

夜九闻言,心头狂跳,生怕她是戏言,“当真?”

“当真。不过我有条件。你有你的梦想,可到底伤害了旁人。三界因你而生灵涂炭,这分债,你不得不还。”

“该还,该还。”夜九不住的点头,“我若成王,一千…不,五百年我必还你一个仙境乐土。”

“不要答应的这么快,我的条件,你未必能承受。”瑶音走下台阶,凭空变出一枚与肩同宽的水晶盆,递给夜九,“若你为帝,从此便要长跪于御座前,哪儿也不能去。你的双膝需磕于白玉之上,双手捧着紫徽坛承接天露。你的双手不可落下,却也要靠自己的力量撑着。”

瑶音一拂袖,只见一脉清水从天而降,全数落在紫徽坛里,源源不绝。

“这是天下苍生的眼泪,只要有人流泪,天露便不会少。紫徽坛虽看上去不过半人大小,可不论落下多少眼泪,它都能装的下。重量也会愈来愈沉重,接了多少水,便有几分重。这份差事,可并不轻松,就算称它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为过。你可能承受?”

夜九毫不犹疑,挺直了背脊,端端正正跪在御座前,捧着紫徽坛的双手高举过头顶,神色坚定,点了点头,“能。”

“紫徽坛落下之日,便是你去跟昊月叙旧之日。”

“我对他没什么念想,叙旧就不必了。”夜九胸有成竹,丝毫不将紫徽坛放在眼里。

“…五百年后我来验收成果,你好自为之。”

瑶音走后,夜九便闭上眼,享受着宸辉殿的一切,他本以为自己也要遂慕君昊月而去,没曾想,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竟唾手可得。他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下。

这一刻,他等了一万年。

出了宸辉殿,瑶音整个人便沐浴在阳光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好久没有这般轻松了。

空中日头正盛,空气是一等一的好。抬眼望去,一群鸟儿结伴飞过,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离恨天上,渐渐复又恢复了生气。

“紫宸,你感受到了么?今天天气真好。”瑶音张开双臂,站在崖边,任由阳光洒在身上,温暖惬意,“以后我所得到的一切,都要与你分享。”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chapter 31 水镜

五百年后。

瑶音挺着大肚子坐在摇椅上晒太阳,昊月坐在一旁为她剔石榴籽。

慕紫在一旁教两个弟弟写自己的名字。风白容则手忙脚乱的在屋里给小孙女换尿布。

正可谓是子孙满堂,承欢膝下,一大家子和乐融融。

而这样的场景,只在瑶音梦里出现过。

五百年过去。昊月从未归来,慕紫仍旧昏迷。

五百年里,夜九不眠不休跪在御座前处理政事,心无旁骛。

三界被他治理的极好。

天下在他手中,瑶音十分放心。

这些年,她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呆在十九层狱,陪不会动的帝瑶说话,做的最多的便是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慕紫,慕紫。一遍又一遍。

她也曾游山玩水,去了不少地方。其中多有年少时,她曾经答应要带他去而最终都没有去成的地方。

时间匆匆,她渐渐习惯了没有他们的日子。

三千年一晃而过,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瑶音努力想要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想起的越来越少。

这时,她想到了夜九提过的水镜。

瑶音念之所及,便飞身而起,从十九层狱底转瞬来到了离恨天的最高处,碧海沧渊的发源地,无极池。

飞流而下的瀑布便是水镜的幕,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从前不来是因不敢回忆过往,不想提醒自己,这些曾经美好的人事,已经不复存在。

三千多年过去,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孑然一身,只剩下回忆。

瑶音一念起,水镜中便浮现出曾经的种种。瑶音越看心越凉,水镜倒映出的场景都是自己在凌虐昊月,而昊月哪怕再生气再委屈,也不曾红过脸。

“从前我这般对你,你都甘之如殆?”

画面一转,瑶音看见水镜中的自己在碧海边哭成了泪人。她清楚的记得,那次哭是因为慕君扔了她费尽心力所做的戒指。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昊月面前哭。

画面还在继续,却是瑶音不曾知晓的一段。

昊月提剑去找慕君拼命,让他接受琼华。慕君头也不抬,随手便收走了昊月全部的神力,对他笑道:“一月内,若你将戒指找回来,我便答应与你。”慕君本就是有意为难,昊月却当了真,独自一人在偌大的碧海里泡了半个月,结果当然一无所获。

看到这里,瑶音心中一紧,只觉心就如针扎一般,疼得她喘不过气来。羽族本就怕水,昊月没有神力在水里泡了那么许久,该是受了多大的罪?

水镜中,昊月来到火神宫,七日未眠,造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递给慕君。

慕君只是拍了拍他的头,对他笑道:“好孩子,干的不错。”说完,将神力还给他,把戒指又扔出了窗。

昊月立刻捡回来,毫不犹豫注入了自己全部的力量,造了同瑶音一模一样的大魔法。当着慕君的面燃放。

慕君神色淡然,并不当回事,可还是收下了戒指。

昊月则满心欢喜,期待慕君去跟琼华道歉,可一回去便病倒了。哪知第二日,便传来慕君羽化的噩耗,琼华一哭二闹三上吊,对着昊月又掐又打,撕破了不少皮肉,可昊月只是淡淡的笑着,听凭打骂。

瑶音看不下去了,掩面跌坐岸边,泪水倾盆而下。

思念如潮,扑面而来。

她本以为只要再看看他的脸,便能心满意足。可当她看到少年时的一幕又一幕,突然觉得,如果他还在自己身边那该有多好?她一定不会再欺负他,会好好待他。

瑶音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日头东升西落,直到一天,心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那是紫徽坛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瑶音心中一凛,想起五百年前同夜九定下的约定,便擦了擦眼泪,闪身来到宸辉殿。

宸辉殿里,散落了满地的珍珠,那是天露所化的结晶。除了夜九放下的双手,他的坐姿同数千年前一样,正直笔挺,庄重肃穆。

“好久不见。”瑶音微微一笑,见他又蓄了一头银色发丝,只觉十分惊异,“有头发了到底俊逸了不少,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昊月呢。”

夜九叹了一口气,“我时常看见你,在紫徽坛里。”

“哦?”

“你时常自梦里哭醒。”夜九铁青着脸,不带感情。

瑶音心头一颤,“是么?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可是我记得。”夜九话锋一转,“我累了。我不想再看到你那些回忆。”

“才三千年就累了?昊月可在这里待了一万年!”瑶音紧握双拳,她现在终于能体会昊月的心情,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那分微茫的期冀,期冀他涅盘重生。

“你费尽心力,只当了三千年帝君,甘心么?”瑶音走到他身侧,取下头上的‘慕君心’,花瓣化作诛仙剑,抵在夜九脖颈,“说遗言吧。”

“我叫你来,并不是赴死,”夜九推开诛仙,满目疲惫,“你说的对,过去那些人和事不论好坏,都会比后人多关心些。这些年,我在紫徽坛中看了无数人的眼泪,一开始并不当一回事,可几千年过去,尤其是最近,总会有意无意搜寻属于你的那颗,和你一同看看过去的人事。你已经把我逼疯了。”

“所以,我便送你去见昊月罢,届时,你就不痛苦了。”

瑶音再次举起剑,夜九闭上眼,任凭处置的模样。可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夜九正眼,见瑶音一脸无奈的立在一旁,怔怔发呆。

“这个世上,能跟我一起回忆的人,只剩下你了,我下不去手。”

“哎…原是我欠你们的。”夜九一声长叹,“我此番找你,是要带你去见昊月。”

瑶音一惊,定定看着他,夜九一脸正经,并不像玩笑。

“那快走吧,”瑶音一把拉起他,而他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你的腿…”

夜九摊手,淡然一笑,“已经废了。”

“我背你!”瑶音将他背在肩上,火速飞了出去,半晌才一脸楞楞,“我们去哪?”

“你刚刚从哪里来,我们便到哪里去。”

“水镜?”

夜九点点头。闻言,瑶音便有些失落,她这才知道,他所说的见昊月,是去见水镜中的昊月。

二人落在水镜前,夜九指挥瑶音飞到瀑布里。瑶音断然拒绝,可拗不过再三要求的夜九。于是她轻叹了一声,念在他鞠躬尽瘁为三界洒了几千年热血的份上,权当带他洗个澡吧。

眼见水幕近在眼前,瑶音心一横,钻了进去。

想象中的泉水没有溅在身上,瑶音睁开眼,便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昊月。可现在的他同从前不一样,这时的他面带稚气,浑身散发着青涩,一看就是未成年。瑶音伸手去摸,却发现五指穿过了昊月的身体,她又来回试了几次,才知道,自己碰不到他。

“这是…”

“过去。”

“我们回到了过去?”瑶音颓然拔高了音调。

“我们只是身临其境感受过去,我们只是旁观者。”

“…原来是这样,”瑶音神色一暗,可一看到眼前真实的月月,心情还是好了不少,“能这么看他,真好。”

“这就满足了?”夜九在一旁冷眼旁观。

“不然呢?”

“你难道不想牵他抱他摸他?”

瑶音脸一红,不明其意。

“听不明白?都当妈了还装什么黄花闺女。”夜九翻了个白眼,瑶音刚想发作,便见他从怀里摸出一颗蓝色的珠子。

“这是?”

“帝宴的另一颗舍利。当年我寻了万年也寻不得,近日却在旁人的记忆里发现了它。帝宴本是雌雄同体,独自抚育了你,这十方天界全都靠着他的神力,你吃了它,便能触到曾经,回到过去,改变历史。”

瑶音闻言,毫不犹豫吞下肚去。

夜九扶额,一脸无奈,“这么相信我?”

瑶音呵呵一笑,“反正我死了,你要陪葬。”

“…”

瑶音的身体慢慢变得充实,伏在桌上小憩的昊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一脸惊吓,“师、师姐,你怎么就起来了,我马上去做饭!”

四目相对,瑶音泪水夺眶而出。

下一刻,她便拽着夜九离开了水镜。

瑶音站在岸边,大口喘气,夜九递给她一方手帕,“别激动,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很多。”

“…”瑶音胸口起伏不定,擦干了眼泪,神色有些不自然。

“怎么了?你不想回去?”

瑶音摇头,“我只是害怕,害怕昊月再经历那一切。”

“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听凭自己的心。”

“你呢?可有想要改变的事?”

“没有,我从不后悔所做的任何决定。”

“…”

“但是我要跟你一起走。”夜九莞尔一笑,“这样,我便算是脚踏华莲穿越而来,同他们有了公平竞争的机会。”

瑶音闻言沉默,思索了半晌,似乎有了决定。

“你等等,我去去就来。”瑶音一闪身,凭空消失。待她再次出现时,怀中多了一个婴孩,“我要带帝瑶一起走。”

“随你,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要从何改变?”

“秘密。”瑶音微笑,怀抱帝瑶,背起夜九,钻进了水幕。

三人稳稳落在天门下,只见四周白云朵朵,雾海迷蒙。

“这是…”

“还有三分钟,琼华就要出现了。”

“…你想干嘛?”

“阻止琼华救他。”

“…”夜九倒吸一口凉气,“慕君还是昊月,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瑶音神色淡然。她曾不止一次的问自己,戒指和眉心玉,究竟选哪个?当初她不知道手中的戒指其实并非自己亲手所制的那枚,于是它们的背后代表了不同的人,而现在,它们都只代表了昊月。选择题没有了其他选项,还需要做抉择么?

花君宴的爱是因为自己为他流了一百年的泪,是索取。而昊月不同,他的爱是陪伴,是付出,他会为了她付出自己的全部。

可是爱着琼华的昊月,过得实在太辛苦了。

就在这时,云海中出现了一个小女孩,一袭青衣,正是孩童时期的琼华。

瑶音笑了笑,淡淡道:“我一个都不要。我要他们全都不知道琼华这个人的存在,我要我,从不曾来过。”

下一刻,在夜九的震惊中,瑶音祭起诛仙,亲手杀死了儿时的琼华。

从此,天上人间,再无帝姬琼华,有的只是脚踏莲花归来的瑶音。

《帝君》第二卷·终。

番外 昊月

“宸宸,这是为娘年轻时的偶像。”

“母亲你骗人,这是父王。”

紫宸看着眼前的男人温柔含笑的眉眼,直觉得反胃,他不顾母亲的阻挠夺门而出,离家出走。却不想,这一走就成了永诀。

他的母亲曾是凤族第一美人,青衫。她在如花的年纪与当时一文不名的风白容私奔去了凡间,从此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后来风白容去参加虚妄山的涅盘祭,便再没回来。他们都说他死在火海里了,可青衫并不当真,一直跟紫宸说,“他一定会脚踏祥云,来接我们母子。”旁人劝青衫改嫁,可她从来都是一笑置之,安心在家教子,独自将紫宸带大。

这一等就是两百年。又是一年涅盘祭。

凤族要经历九天业火焚烧才可涅盘重生,成为真正的凤凰,翱翔九天。紫宸偷溜上天,报名涅盘,并顺利通过决选,可谁知主持祭奠的新任凤族之王竟与画中的父亲长了同一张脸。

风白容给每一个候选者敬酒,轮到紫宸时,他很激动,脱口而出唤他父亲。

风白容先是惊讶,然后是震怒。他身旁的女人挽着他的手,指着紫宸问,他是谁。风白容摇头,说不认识。然后命人将紫宸扔出了虚妄山。

紫宸被虚妄山的九天业火焚烧,险些丢了性命,母亲耗费大半仙力才将他救回,可到底还是毁了容颜。

一月后,紫宸在家门口又见到了风白容。母亲含泪,却笑得十分幸福。他对那场一家团聚的戏码最大的印象便是母亲的笑容,那般心花怒放,只对父亲一人。可只要有风白容在,那个家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不顾母亲的阻挠,紫宸夺门而出。

他不想打破母亲的梦,所谓脚踏祥云迎娶为后,那全是谎言。她心心念念的丈夫早已娶了凤族的公主,成为了凤族之王。

紫宸离家出走,却不想那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彼时,恰逢帝宴羽化,金身化作了十方天界,与此同时,一场九天业火焚烧了七七四十九日,从三十三重天上烧下,一直烧到昆仑虚,与虚妄山的业火交相辉映,整个凤族付之一炬。 青衫为了保护风白,将自己的守护石为风白做了庇佑,风白逃过一劫,青衫魂飞魄散。

紫宸在灰烬里刨了七日,只找到母亲的戒指,悲恸过度,昏死过去。

“这是一团什么鸟东西?乌漆墨黑的,死了?”

待紫宸再次苏醒,他睁开眼便见一青衣女神拿着树枝在戳自己,这是他见过的除了母亲外最漂亮的女孩。

“少年,本宫乃是神族长公主琼华,特下凡间来体察民情,看你我有缘,今日便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可有想要实现的心愿?”

“…我想见母亲。”紫宸看着她,一脸怯怯。

“哦?你母亲是何人?”

“她曾是凤族的青衫郡主。”

“凤族?”琼华皱了皱眉,转而一笑,指着虚妄山口,道:“那你只能去那里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