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琪回头望了望钟茗,她微微一笑,一身的白色运动服让她饱满的面孔散发出更加青春洋溢的光芒来,她的目光在钟茗的面孔上逡巡了一圈,接着什么也没说,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更衣室。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有人在出门前冷哼了一声,“真好笑,她也不想想她做的那些事情,她怎么有脸和江琪说话?!”

只有从胸口传来的,缓慢心跳声。

其他的,都是死寂。

钟茗一个人站在诺大的更衣室里,影子孤零零地映在地面上,而在她的储物柜里,被红墨水浇过的运动服像是浸在血泊里。

男子更衣室。

篮球场外传来球队训练的声音,这些新球员因为穿了新球衣而比往日更加卖力的训练,钟年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他身上穿的,依然是那套旧球衣和已经很破旧了的运动鞋。

更衣室的门被打开了。

钟茗抬起头,他看到体育老师走进来,体育老师手里拿着新球衣,全都递给了钟年,“这是你的。”

钟年猛地愣住,一股突然涌上来的自卑和羞愧让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手足无措地说道:“我……我没交钱啊,我不要。”

“你姐今天上午来给你交的钱。”

体育老师走出去了。

钟年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久之后,他默默地换好球衣,他低下头继续系着破旧运动鞋上的鞋带,手指灵活极了,系好了鞋带,他伸手在鞋面上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擦掉那些根本就看不见的灰尘,一缕刘海从他的额头前垂下来,他低声说:“姐。”

他的眼眶无声地红了。

钟茗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哗地流下来,浇在运动服上的红墨水慢慢地从水里弥漫上来,像是大片大片的血迹,钟茗的手指泡在水里,她望着越来越红的水,忽然把手从水里抽出来,浑身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

——钟茗,如果你这么对我,那我死了算了!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钟茗呆呆地看着洗手池被红墨水染红的水。

她再次默默地把双手浸入冰凉的水中,揉搓着运动服,额前的一缕黑发垂下来,在她的眼前无声地晃动着。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你真的敢!”她一面揉着衣服,一面深深地低着头,轻声说,“简直被你这个混蛋害死了。”

池底的盖子被打开。

红色如血液的水哗啦哗啦地流下去,接着下水道里传来一声声响,就好象是一个吸血鬼吸饱了血之后,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

体育课,男生都在球场上飞驰,女生大都集中在教室里吃零食,钟茗走进教室的时候,就听到一句,“这样对她也太便宜她了,你说要不要去收拾她弟弟啊?”之类的话,钟茗立刻回过头,她看到了坐在位置上的江琪,还有她身边的几个女生,那几个女生也回头望了望钟茗,脸上露出了冷漠的表情。

钟茗的目光停留在江琪的面孔上,她的目光第一次冷得像两把利剑,“你们对付我可以,但你们碰我弟弟一下试试看!”

“你发什么神经!”江琪身边的一个女生忽然拍案而起,堪称“正义的使者”,相当愤怒地朝着钟茗吼道:“装什么清高,你还真把自己当苦情戏女主角啊,全校谁不知道你的变态事迹!你和你弟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钟茗看了看那个女生,冷冷一笑,“的确,我们不是好东西,你是好东西,你去死吧你!”她转头回座位,但是凌空飞来的一个水杯狠狠地砸中了头,连着水杯里的半杯水一起浇了她的侧脸,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嘻嘻的笑声。

钟茗默默地抹掉自己脸上的水,然后转过头来对那些笑声传来的方向面不改色地说道:“好啊,你们还有什么招数,一起来啊!”

啪!

迎面来的,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钟茗朝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腹部又挨了一下撞击,她直接跌到了桌角去,疼得发不出声音来,有女声在她的头顶恶狠狠地响起,“钟茗你这个贱人,你凭什么跟我们摆这么嚣张的嘴脸!”

钟茗把头埋了下去,她伸手捂着自己的肚子,说不出话来。

有女生跑去关上了教室的门,接着朝其她女生做了一个“没有问题”的手势,有更多的女生围了过来,挤挤挨挨地站在钟茗的周围,“打她。”“看到她的脸就生气!”“她把江琪害得那么惨!”“她就是个凶手!”这样的话,此起彼伏,犹如一根根毒箭,不断地刺向她,噼里啪啦的巴掌声,不间断地落在她的身上。

钟茗抱着自己的头,蜷缩在桌角没有动,没有反抗。

不知道被打被踹了多久,周围似乎安静下来了,那些女声也打累了,钟茗吸着冷气,头发乱蓬蓬的,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了依然坐在位置上的江琪。

江琪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她望了钟茗一眼,然后淡淡地别过头去,手撑着脸腮,目光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仿佛刚刚发生的那些混乱都与她无关。

钟茗从地上站起来,她低下头,眼眶一阵发涨,她深吸一口气,“江琪,你还要怎么做才能放过我?”

教室里一片死寂。

江琪似乎看够了窗外的风景,她终于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一眼钟茗,“那么你也死了吧!”

教室的门被轰然推开。

打完球的男生们满头大汗地冲进来,还不住地叫嚷着,“你们这些女生真烦人,干嘛把门关上。”

有人猛打钟茗的后背。

钟茗再次一头栽了下去,与此同时,有人一脚踩在了她的小腿肚子上。

有那么一瞬间,钟茗觉得,自己还挺像苦情剧里的女主角。

被一群女生欺负,还要忍声吞气地忍受,再后来,呼啦啦地进来一群男生,看着她颜面扫地,而且,这些男生中间根本就没有男主角,他们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趴在地上的钟茗,紧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位置上的江琪。

这些男生的眼眸里同时出现了“可以理解。”“发生这件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早知道江琪会对付钟茗,终于开始了啊。”之类的种种光芒。

外面传来老师的声音,“你们一大群人堵在门口干什么?上课了不知道啊!”

男生和女生立刻就散开了,钟茗从地上站起来,忍着疼痛坐回到位置上,她回头看了一眼江琪,江琪拿出一本立体几何练习册,仔细地做着上面的题目,她脸上平静的表情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给你。”

一张纸巾从身后送了过来,那个人的声音很小,小的甚至让钟茗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但纸巾确实是明明白白地送到了自己的眼前,握着纸巾的手指苍白修长。

钟茗回过头。

林森始终低着头,钟茗只能看到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他伸手把纸巾递给她,捏住纸巾的手指竟然紧张的有些微微颤抖,说话的声音也是结结巴巴的,“你嘴角有血丝,还有……。”

为什么要用这样小的声音?这样小心翼翼的动作?

为什么连头都不敢抬?

因为你害怕别人看到,你递给我一片纸巾,你帮助了被全年级唾弃厌恶的我,我就是一滩污水,也会让你沾染上不干净的污渍,是这样的吧?

钟茗安静地笑一笑,“不用了,谢谢你。”

她转过头去,用手指胡乱地揉了揉嘴角,似乎只有嘴角破了一块皮而已,看来她刚才被打的时候拼命护住脸的行为还是十分正确的。

至少放学的时候,钟年看不出来她挨过了打!到时候就跟他说,自己看书入迷,不小心被笔戳的,他知道她一直都有咬笔的毛病。

放学的时候,钟茗才走到自行车车棚,就看到钟年站在他们的自行车前面看书,他低着头,半边侧脸融入夕阳里,修长的身体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有几个高一年级的女学生,从他面前走过去,同时故意放大了说笑的声音。

他抬起头来,一眼望见了走过来的钟茗,接着充满阳光地笑起来,“姐,我在这呢。”

当他的眼眸里清晰地出现钟茗的面孔时,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摸钟茗的脸,“姐,你怎么了?”钟茗躲开了他的手,然后抬起头来很自然地笑道:“没什么,看书的时候入迷了,结果用笔戳到了嘴角,破了好大一块。”

钟年的目光默默地留在了钟茗的面孔上。

钟茗推了钟年一把,“走吧,快点回家,回去我给你做饭吃。”她又往钟年的身上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我给你买了新的运动服啊,你怎么还穿着旧的。”

钟年低下头,他的声音有点闷,“嗯,新的放在书包里了,舍不得穿。”

“笨蛋。”钟茗很欠扁地笑起来,仰起头来拍了拍钟年的肩头,在不知不觉间,钟年已经高过她很多很多了,她还是一副哄小孩的架势,“不就是一套新运动服嘛,用不着这么省。”

钟年抬起头,他看到钟茗的笑脸像是一朵芬芳馥郁的花朵,在夕阳下十分的鲜活自然,他默然的目光在她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接着压低声音说:“姐,你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不等钟茗回答,自己转身就跑出了车棚。

钟茗愕然地望着钟年跑远,也许是忘了什么东西,她这样猜想着,然后拿起钟年刚刚放在一边的小说看了几眼,手机响起来了,钟茗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一条短信,孟烁发过来的。

——你还好吧?

钟茗朝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道:“好啊,我都快好死了!”她这样说完,却在手机上打下另外一行字。

——我没什么事,你好好养你的腿吧,赶紧出院,我可没空去看你!

有人从她的身边走过去,钟茗抬起头,她看到了班上的林森,他也是来取自行车的。

林森犹豫地看了钟茗一眼,半晌终于低声说了一句,“你找点药膏擦擦吧,已经青了很大一块了。”

“什么?”

“你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瘀青了很大一块了,看起来真吓人。”

钟茗一直跑到教学楼下,她看到了和江琪那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的钟年,而且很明显,是钟年拦住了江琪她们的路,他瘦高的身影此刻挺得像一杆旗帜,就在钟茗想要叫他回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江琪姐,不要再找我姐的麻烦,那件事也不完全是我姐的责任,我姐也很难过!”

被女生簇拥在中心的江琪望着清秀的钟年,她淡淡地与钟年对视着,彼此都没有退让,江琪身上的纯白色校服在风中微微地晃动着,她扬起嘴唇,饶有趣味地笑:“行啊,想让我放过你姐,那你跪下来求我啊。”

耳旁是巨大的风声,吹得正前方的旗杆上面的红旗呼啦啦地响着。

钟茗站在教学楼的拐角处,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他们,她觉得眼睛里被什么狠狠地刺着,滚热的感觉充溢了整个眼眶,就好像是从眼底里流出来的,是乌溜溜的血液。

江琪和一群女生站在台阶上。

瘦高修长的钟年默默地低头跪在地上,小声说:“求你了。”

钟茗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早就走了,爸爸再一次喝多了酒,回家来耍酒疯,拿着皮鞭抽她和钟年,她被抽得遍体鳞伤,却还要抱着九岁的钟年,一面保护着钟年一面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想让我们死,我们就偏偏不会死,我们就偏偏要活着。”

胆小的钟年在她的怀里哭着哀求:“爸,求你了,别打我姐。”

锋利的刀片一点点挂割自己的皮肤,血从皮肤下一点点地沁出来,通红的,滚烫到让人害怕的鲜血,血迹慢慢地扩大,渐渐地,形成一片可以吞噬一切的红色沼泽,连带着,将她一块吞没下去。

站在教学楼拐角处的钟茗擦擦自己脸上的眼泪,默不作声地转头离开。

一起长大的时光。

漫长的,温柔的,伤心的,共同支撑的日子,他们就这样,用彼此的方式,默不作声地保护着对方。

钟年回到自行车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自行车棚里点着一盏小灯,他看到钟茗还等在那里,低着头用手捏车胎,看车胎里还有多少气。

钟年走过去,把刚买的药膏递到了钟茗的面前,钟茗抬起头,她从他的手里接过药膏,钟年的脸色有点涨红,犹豫了半天,还是小声地说:“这可不是擦嘴的,是擦额头的。”

钟茗呵呵地笑起来,“你看着吧,我决定了,下次江琪再让那群死女人打我,我就狠狠地打回去。”

“你真的可以吗?”

“那还用说,笨蛋,你别忘了小时候你被别人欺负都是谁帮你打回来的!”

【二】

按下开关,却没有灯亮起。

窗外是淡淡的夜色,他们推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了乱成一团的客厅,灯管都被砸碎了,满地的碎玻璃碴子,有人刚刚在这里狂砸了一番。

钟茗和钟年同时怔怔地站在门口,还是钟茗最先反应过来,她把钥匙往鞋架子上一扔,愤怒地说道:“那个王八蛋肯定又回来了,下次我们换门锁!”

钟年有点难色地看看钟茗,“姐,别这么说爸。”

钟茗把钟年往他自己的房间推,“行了行了,我知道不能在你面前叫他王八蛋,你先进屋看书去,我收拾好叫你出来吃饭。”

“姐,我帮你弄饭。”

“看你的书去吧,我用不着你。”

“姐……”

“不许出来啊,出来小心我揍你。”

钟茗把钟年撵到屋里去之后,自己转头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卧室,她快步走到客厅的沙发下面,脸色有些惶然,把手往里面的格子里用力地伸,格子里面空荡荡的,果然所有的钱都已经被他拿走了。

钟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恨恨地咒骂了一句,“王八蛋。”接着,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从一旁拿过扫帚,把地上的碎玻璃碴子扫成一堆。

碎玻璃碴子在扫帚下面发出哗哗的声响。

钟茗费力地弯着腰,从窗口射进来大片大片灰白的夜色,将她深深地笼罩起来,一缕头发垂下来,在她的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她的眼珠转了转,眼泪无声地落在了那些散碎的透明玻璃碴子上。

钟年才做了几道物理题,就听到一声门响,是钟茗端着饭菜走进来了,钟年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有鱼。”

“就要期中考试了,你吃点鱼补脑子。”钟茗把挟了一大块鱼肉放在钟年的碗里。

钟年嘿嘿地笑着,连着扒了几口饭之后说道:“姐,我在学校的论坛上看到一个找家教的工作,教一个小学的孩子,我想去试一下。”

“挣钱的事用不着你,姐还指望你给我考一个清华呢。”钟茗又给钟年挑了一块鱼,“放心,姐养得活你。”

吃完晚饭后,钟茗在厨房把碗都洗完,她走到钟年的书房前面,无声地朝里面看了一眼,钟年低头很认真地看着书,台灯的光芒暖暖地笼罩着这个始终太瘦的男孩子,他的侧脸是温柔清秀的线条。

钟茗揉揉眼睛,默默地转身下了楼。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街上正热闹。

钟茗把自行车停在一栋破旧的楼下,她仰头朝着楼上的一个灯火通明的窗户看了一眼,然后上了楼,一直走到五楼,她伸手在门板上先敲了三下,接着又停了停,再慢慢地敲了两下。

房门里面终于传来脚步声,有人问:“谁?”

钟茗咬着牙说:“我找钟方伟那个王八蛋,我知道他在里面。”

门打开的时候,眼前一片云雾缭绕,钟茗看到父亲坐在沙发的一角,另外还有几个中年男人正在一旁吞云吐雾,里面的一个房间紧紧闭着,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后来,又是麻将牌清脆的撞击声。

钟茗走上去对父亲说:“你拿走的是我和钟年下个月的伙食费,你把它还给我,不然我和钟年下个月没……”

“没饭吃”那三个字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迎面来的一巴掌在女孩子的面孔上狠狠地打过,钟茗朝后退了一步,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那一瞬间轰轰作响起来,好像是瞬间失聪了,她抬起头,看到父亲狰狞的面孔和一张一合的嘴。

无非是“赔钱货!”“甩都甩不掉的两个累赘!”“你给我滚远点!”“就他妈的因为你,害老子今天手气这么烂!”之类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的话。

钟茗用手揉了揉火辣辣的面颊,她望了望被烟雾熏得面目蜡黄的父亲,不动声色,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