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源的嘴唇微瑟,他低着头,伸手把还黏在手背上的胶布撕下来,父亲牧川坐在病床边,拿过一个苹果慢慢地削,他画了十多年图纸的手按住了水果刀的一端,拿着苹果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裴源低声说:“爸。”

牧川削苹果的手无声地顿了一下,他望着裴源,“为什么不早说?!”

“我已经没救了,我也不想浪费你的钱。”

“狗屁!”

牧川忽然发起怒来,“你是我儿子!”

裴源眼眶猛地一阵发胀,眼泪迫不及待地要从他的眼眶里往外蜂拥,他的面孔憔悴苍白,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睛里缓缓地流下来,他一动也不动,眼泪溅到雪白的被单上,扩散成了一片湿润的痕迹。

裴源失神地笑了笑,轻声说:“我害怕你再把我给扔了呢,你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是吧?爸。”

“……”

“我知道我从来都比不上牧泉,我还间接害死了我妈,我活该被你扔在汕头,可是,很容易等到你把我接回来,我真的不想再被你赶走,爸,我保证我不会拖累你,我不浪费你的钱。”

真的害怕被再次抛弃,在逐渐荒芜游离的生命中,所有伪装的勇气和梦想都会在瞬间轰然倒塌,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再多一点时间。

牧川默默地看着裴源,他忽然低下头,把脸上的眼镜取下来,用手擦了擦眼泪。

知道为什么在你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把你扔在医院里吗?因为那时候爸爸没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所以除了把你扔在医院里,没有第二个办法。

知道为什么要在你妈妈猝死之后把你送到汕头去吗?因为害怕你妈的死会给你造成更深的阴影,你和她得的是同样的病,因为害怕爸压在心里的怨气会控制不住地发泄在你身上,因为希望你能换一个环境,好好地成长。

滚热的眼泪顺着裴源的面颊一行行流下来。

他的喉咙里发出因为巨大的哀伤而无法控制的呜咽声,眼泪流满了他整张苍白的面孔,裴源沙哑着嗓子说:“爸,我不想死……”

【二】

七月,鹭岛一中的期末考试渐渐逼近,天气热得发了狂,学生们都躲在冷气嗖嗖的图书馆里不愿意离开一步,他们用背水一战的心情准备着期末考试,并且热切不比地期待着将要到来的暑假。

中午在食堂吃完午饭后,钟茗从超市里给小白买了一些东西,付完钱走出来的时候看到迎面走过来的孟烁和江琪,孟烁的手里撑着一把伞,细心地举在了江琪的头顶,江琪最先看到了钟茗。

钟茗先笑道:“你们去图书馆?”

孟烁点点头,“你呢?”

钟茗向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东西,“那家伙住院了,我帮他照顾小白,买东西的钱都算在他账上。”

江琪看看钟茗,“你最近常去医院?”

“嗯。”钟茗点点头,“我还有很多账没和那家伙算清呢。”

孟烁眉头一皱,“跟那种人……还是算了吧。”江琪默默地拉了孟烁一把,“走吧,去图书馆,晚了就没有位置了。”

孟烁“哦”了一声,江琪朝着钟茗笑了笑,“那我们走了。”

钟茗点点头。

江琪拉着孟烁离开了,他们并肩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慢慢地混入了人流中,周围很静,只有趴卧在榕树上的蝉儿发出刺耳的噪音,那些声音连成了一大片,震得耳膜都一阵阵疼痛,能让你充分地感受到这个夏天的燥热。

钟茗看着江琪和孟烁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她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眸里一片安静的神色。

江琪和孟烁上个月正式在一起了。

事情就是这样,当他们找到了他们更想珍视的感情时,那就意味着他们与你的感情开始变得疏离和尴尬,因为他们有他们想要的空间,不管他们曾经是你多好的朋友,你和他们永远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更何况,江琪知道她曾经喜欢过孟烁。

但也只是,曾经喜欢。

钟茗往学生宿舍楼后面的洋紫荆林走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接着眉头一皱,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色,但是她还没有走出几步,手机再一次不屈不饶地响起来了,还是同一个人打来的。

钟茗接起手机,面无表情地说:“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带走钟年的。”

章云默了默,似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轻轻地说道:“那么,你让我见见他,这总可以吧?”

钟茗二话不说就把手机挂断了。

她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就看到小白从宿舍楼的缝隙里蹦出来,一路朝着钟茗飞奔过来。

钟茗蹲下身去,撕开那些火腿肠的外包装,她脸上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改变过,耳边是一片嗡嗡的声音,好像是一群密密麻麻的蜜蜂从她的身边飞过。

晚上放学的时候,钟茗去体育馆等钟年。

篮球训练早就结束了,钟茗看到钟年坐在篮球场上,愁容满面地捧着自己的篮球服,钟茗走过去,看到篮球服的背面撕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钟茗说:“没事儿,我回去给你缝上,保证一点问题都看不出来。”

钟年一脸的懊丧,“早知道我应经更小心点。”

“算了算了,反正都已经坏了,把你的那张苦瓜脸收起来。”钟茗拉着钟年站起来,“走,回家,我带你到中山路的书店去买几套暑期补习班的参考书。”

“啊,姐,你给我报了暑期补习班?”

“当然。”

钟茗带着钟年走出学校大门,在公交站牌下等公交车,街道对面停了一辆轿车,钟茗的目光朝着那轿车上扫了一眼,车窗里的那个人影对于钟茗来说简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钟茗拉了一把还在东张西望的钟年,让他转身去数公交站牌上的车站名,“看看我们做那趟线去中山公园嘴近。”

钟年有点茫然,“只有二号线啊,我们都坐了那么多趟了。”

钟茗点点头,手指在环道路那个站点上点了点,“下次我们去环道路玩吧,那个怪坡,我还想去玩一次。”

“爬上爬下的也没什么好玩的。”

“让你跟我去你就跟我去!”

“好好,我知道了。”钟年无可奈何地投降。

二路公交车很快就到了,钟茗拉着钟年上车,他们坐下来的时候钟茗朝着车外看了一眼,那辆轿车还是停在原地,钟茗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钟年发现了她的异样,伸手碰了碰她。

“姐,你怎么了?”

钟茗摇摇头,“没事儿。”公交车开起来,冷气嗖嗖地从钟茗的头顶灌下来,钟茗发了好久的呆,她回头看看坐在身边的钟年,他侧着脸,乌黑的头发下,那一张轮廓清晰的面孔呈现出来的是干净温柔的线条。

钟茗凝望着钟年好久好久,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只剩下一个钟年了,我只有一个钟年。”

那些相依为命的时光里。

那些被外人欺负,被钟方伟那个王八蛋打骂的记忆里,那些令人恐惧害怕的,漫长的雷雨交加的夜晚里,那些手里没有一分钱,只能把方便面调料和水煮在一起喝下去饱腹的艰难日子里。

她只有一个钟年。谁也不能夺走她的钟年。

晚上,正是中山路步行街最热闹的时候,路边的霓虹灯照亮了整条道路。

绑在榕树上的小彩灯如同星星的眼睛,空气还是很闷热,来来往往的人群却没有减少的趋势,路边的小吃飘出诱人的香气,这个夜晚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热闹,繁华,喧嚣。

钟茗在中学生辅导资料区认真地给钟年挑着暑期辅导班要用的学习资料。

她在认真地翻阅了一本数学习题册之后,把习题册往旁边一递,“你看这本怎么样?”但身边没有人应答她。

钟茗转过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钟茗在楼下的琴行店里找到了钟年。

钟年站在一把吉他面前,犹豫了半天,终于伸手把吉他拿下来,抱在怀里调了调弦,琴弦在他的手指拨动下发出沉沉温柔的音调,琴行的老板笑容满面地走过来,热情地向钟年介绍着这把吉他。

钟年始终低头看着那把吉他,在琴行老板问道:“你买吗?”的时候,钟年终于抬起头来,向那个老板摇摇头,“不买。”

他把吉他小心翼翼地放回到架子上去,转过身来,琴行老板还不死心地跟在他的后面,一遍又一遍地说道:“这款吉他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一款了,就剩下这最后一把了,你现在不买肯定明天就没了,你就买一把回去玩,多好,多好。”

钟年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摆在架子上的吉他,他的眼里有眷恋的光芒,却十分尴尬地笑了笑,“我真的不买。”

琴行老板终于看出钟年不买的原因,这个少年身上根本就没钱,他立刻放弃了刚才高涨的热情,转头回到一边继续喝茶和等顾客上门。

钟年走回到售书区的楼上。

他在中学辅导资料区寻找钟茗,却看不到钟茗的身影,正在四下看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钟茗的声音,“你看看这本书怎么样?”

钟年回过头,看到了拿着一本数学资料的钟茗,他赶紧拿过资料翻看起来,钟茗走到英语区,她默默地回头看了看认真翻阅数学资料的钟年,心里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疼。

买完书之后,钟茗带着钟年去小吃街买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她买了满满一大杯,和钟年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吃,钟年咬了一大口干贝,一面笑一面用手扇着周围的风,不住地说道:“烫,好烫。”

“你急什么,我又没跟你抢。”

“东西要两个人一起抢才好吃。”钟年直接用竹签插走了钟茗最喜欢的贡丸,一口塞到了嘴里,笑呵呵地大嚼起来,“我就喜欢跟姐抢东西吃。”

“你饿死我算了。”

“哈哈……”

钟年笑得东倒西歪,他帅气的面孔在霓虹灯的照耀下漂亮极了,只是他身上的校服有点旧了,但这不影响他身上淡淡的书卷气,就像一个温柔修长的王子,路边走过的女孩子都会下意识地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钟年夸张地揽住钟茗的肩头,他的眼睛在路灯下熠熠生光,“姐,就你对我最好了。”

【三】

钟茗去医院的时候正好裴源的治疗刚刚结束。

钟茗看了一眼裴源吃的营养午餐,微微一笑,“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吃得下啊?光看着就没食欲了。”

裴源面无表情,“你是专门来挖苦我的吧?”

钟茗点点头,“嗯,是啊。”

裴源说:“出去!”

钟茗把椅子拖到了裴源的病床边,裴源立刻皱起眉头,稍微往旁边让了让,“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啊?”

“医生说我现在很容易被细菌感染,也就是说,我必须离不干净的东西远一点。”

“哦。”

钟茗搬着椅子走到了一个距离裴源远一点的地方,然后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裴源,表情很诚恳,“这样行了吧?”

裴源看着钟茗,眸光有点不可思议,“我都说了这么难听的话你还能忍?!”

钟茗没办法地摊摊手,“没办法,你是病人啊!而且还得了那种病!”

裴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半晌说道:“算了,你说的也不比我说的好听多少。”

“所以大家扯平了?”

“……”

“算是扯平了吧?”

“随你的便!”裴源面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拿起一旁的被子盖在头上,做出一副要睡觉的样子,“我告诉你,就算是你现在这样对我,我也不会把那本画册交出来的。”

他忽然把被子掀开,转头看了钟茗一眼,苍白的面孔上的那一抹笑容有点邪恶的味道,“等我病好了回学校,我还是会散步那些照片。”

“你没有听说过这样会被判刑吗?”

“那又如何?”

“我没有去告你,你应该感谢我!”

“那你去告啊。”

“好吧。”

钟茗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一大把收银条,递给裴源,“这些都是这一周小白的伙食费,你得给我钱,不然我就不管它了。”

裴源转身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张一百块扔给钟茗,不耐烦地说:“这些,够它吃一个月了吧!”

“开什么玩笑,它吃得比我还多。”钟茗很认真地把钱收起来,“你要是不在,它就皮包骨头了,不够的时候我再来跟你要啊!”

“你就不能把它抱回家养?”

“不行,钟年对动物毛发过敏!”

她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裴源忽然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干什么去?”

“你刚才不是让我去告你吗?”钟茗平静地看了裴源一眼,“我这就去,在法院传票过来之前你最好别死了。”

“你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