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里,她来过。眼前人正是当日在水域里所见到的金发女子。

金发女子落在一根藤条上,手中抱的,是一匹乌云盖雪的猫,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打一个娇柔无力的呵欠。她轻抚着猫,眉梢间淡淡的哀愁,让人跟着心痛起来。绝色如清扬,竟都赶不上这削颊深目的半老徐娘,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倾城之貌了。

上次身陷此间,若不是惊蛰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云真犹疑地盯着她,不明白这女子的用意。女子倒是主动开口了,声音迤俪:“我不是想救你,不想他要我找寻的东西落入旁人之手而已。”她的发髻上有一个翡翠坠子,郁绿的颜色,泪珠的形状,深深地陷入乌黑的头发里去。

“嗯?”

“在向你索要他所需要的物事之前,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我失语了太久,是该找个人说一说了。”女子兀自说着话,开始编织另一个吊床,“我本是洛阳城东的猎户之女,名唤麦加,好读诗书,颇得父母宠爱,平日闲看流云,静听清水,好不悠闲自在。

但我居然长了一头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引得方圆百里的人们都争相观赏。

然后他来了,留下了。这一留就是三个月,我们成天吟诗作对,采莲为羹,捕鱼为饭,日子过得可比天堂。我见他经常独自叹气,知道这里并不是他的归宿,屡次劝他回去,都被严词拒绝,也就不再提起。

好景不长。有一日,他在为我采摘浆果时,意外跌下山崖,必须出村治疗。临别之前,他赠我一把随身携带的木梳,并承诺说,不出一个月,必然回来迎娶我为妻。

为了表明心志,他在梳上刻了两个字:莫离。你看,这不就是?”

云真听得入神,忽略了危险处境,伸头过去一瞧。女子搭好吊床,侧躺于其中,纤纤素手中的木梳上,刻着莫离二字,字迹俊朗飘逸。

“很美,不是吗?”她追问道。

“是的。”云真点头称喏。

女子久久抚摸着木梳,自我陶醉着,如同忘了她这个听故事的人了。

“后来,他到底回来了没有?”云真问。说真的,她真怕那男子和一切负心郎一样,去而不返。这样的故事听得太多了,千篇一律,未免让人厌倦。

“当然。”女子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神来,面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芒,继续说开去,“他是回来了。但是我已不能见他。”

“为什么?”

“他刚走没几天,村里有人去过洛阳城,回来告诉我,他竟是当今七王子。”

“那有什么关系?”

“他早早有了妻室,我只能做侧妃。”女子道,“可我并不甘居人后。”

故事中断了,她光洁的脸上已爬满了泪水。

“……他留了一首诗给你,是不是?”

“是的是的,你怎么……”女子蓦地站起,扣住云真的手腕,“你怎么知道!”

云真还记得在水下找到的那个玻璃樽,里面装入了大半樽细砂,细砂里隐藏着一张折叠好的纸。

自此九天冷秋灯,宵宵碧海负平生。忍还明珠几拂拭,恨别桃源梦里人。

那字迹,和木梳上的一模一样。

她试图缩回手:“我曾经捡到过一个玻璃樽。”

拉扯间,云真的袖口被女子拉破,哧拉一声响,女子低头,目光竟凝住。

一朵梅花形状的胎记赫然在目。女子惊呆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泪流满面,又摇头似乎不相信,云真皱着眉盯着她,不懂眼前的女子何以如此失态。

女子抚摸着胎记,喃喃自语:“老天爷知道我大限已到,可怜我,把女儿还给我了。”她垂下长长的眼睫,眼睛里蓄满了晶亮的泪水,闪动着彩虹般的光芒,一把搂住云真,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茉莉,我的孩儿,茉莉,真的是你。”

云真努力挣脱女子的怀抱,但女子却死死地搂着她,叫她动弹不得,她一扬手,摸到她满脸泪水,不忍推开她了。

女子的声音近在耳畔:“我竟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呢。他都没有告诉我。”

“女儿?”云真抬起脸。

女子长叹一声,将手放在云真头上,爱怜地摸了摸,又出了一回神,半天才说:“错了,错了,都错了啊。”

云真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六岁那年才被师父师娘收养,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这下凭空冒出一个女子,自称是自己的娘亲,大为不解:“你是我的娘亲?”

“是的。茉莉,我是你的娘亲,你的爹爹,是洛阳王。”

不说这个倒罢了,一说起来,云真就恨。本是游历江湖为调查悬案而来,却被人追杀,甚至被人设局误入王府,差点死于非命,而这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她瞪着女子,咬碎牙齿,颤抖的嘴唇里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女子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想要再度拥抱她长大成人的女儿。

她叫茉莉,她记得很清楚。他来带这孩子走的那天,就是这么喊她的。他还记得曾经给予她的誓言:莫离。

莫离。茉莉。

他说,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在乡野里长大,早早地嫁了平庸的男人,生一窝孩子,而后迅速干枯、老去。尽管万分不舍,她还是把孩子交给他了,不论如何,他说的任何话,她都听,任何,任何。

遥远的那些事呵。可是,当她又能把她搂在怀里,才发现,没有一个姿势能够拥抱到她。

云真的身体是僵硬的,嫌恶的,抗拒的。她侧身掠过不让女子将眼泪流在自己的白裙上,冷冰冰地说:“多谢你救了我。我会报恩。”

说罢,她转身就走,视她如空气。在女子讲故事时,她就暗中揣测出水域阵形,算好退路。人说血浓于水,但她从女子这里,找不到这个感觉,她只知道,含辛茹苦把自己从六岁拉扯到大的,是竹林小屋的萧茗夫妇。

念及此,云真悄悄地伸出往怀中的碧玉竹牌上按一按。这竹牌是自家的徽记,当年,师父萧茗在西北大雪山之下发现一种寒竹,其色温润,晶莹如玉,寻常刀剑伤它不得,用来煮水更有基本的解毒功效,他深以为奇,珍重藏纳之。后来便破竹为牌,分给了家中四个女孩一人一方。这次出行,跟随多年的古琴和竹牌都带出来了,每每想家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看看。

金发女子明白,云真如果骂她,她也会觉得好受些。可她不,她对待自己不悦的人,永远冰若冰霜,多么像当年的她啊,满世界都是男子,可她的笑靥,只给了七王子。

女子哭倒在地上,咳成一团。云真像没听见似的,走了,头也不回。

她怎么就走了呢,她知道她的娘亲还有多少话要对她说吗。女子哭了很久,握紧拳头:不行,得找到那个人,告诉他停止对云真的追索了,她是他们的女儿呀,是自三岁起就走失的女儿呀!

夜极静,惊蛰从檐角掠下,一行侍卫从他身边走过,浑然不觉。

更夫敲着梆子,已是三更了。惊蛰神情一凛,折身向东而行。据线报,那铸金饰的郑匠人被关押在洛阳城秘密囚牢,细细察访后,他推测可能就在洛阳王府王府内,便趁了夜色,潜入府中。

洛阳王府秘密议事大厅内漆黑一片,凑近一听,传来两个人细微难辨的声音。惊蛰飞身而起,落在大厅西角的屋檐上,轻轻拨开一片琉璃瓦,借着月光,看清厅内情境。

洛阳王负手而立:“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一早便知。”

金发女子神情激动:“既是如此,为何屡次对她施以毒手?”一语未完,呜咽起来,“上次王府举行琴会,若非有人将她救走,恐怕……你这冤家,差点让我害死我们的孩儿!”

洛阳王走上前,温存地拍着金发女子的背:“麦加,我从未派人暗算过她,那日让你俘了她去,也已叮嘱,只可力劝,不可施虐。”

金发女子懊恼地:“我本以为,她是你的……”

洛阳王一笑:“除了你,我心中再无他人。”

金发女子噘嘴道:“王爷,你这话已说了十多年了,那时你便说很快给我交待,但……”

惊蛰侧过身子,努力想看清金发女子的模样,但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但她的声音很耳熟,似乎曾经在哪儿听过。上次在水域中,从她手中救走云真时,她是薄纱遮面,这次可要看仔细了。

洛阳王无言以对。女子叹气道:“那次在水域,救走他的黑衣男子,是群英阁出师多年的雷惊蛰,若非我的神来掌尚未练成,他怎可带她出去!对了,你让我向女儿索要的物件,当真有那么贵重?”

洛阳王转过身,“是很贵重。这十多年来,我无时不刻都在寻找她。直到前些阵子,因为栗村案件一事,侍卫在追杀她时,无意发现她手腕上的梅花胎记,回来向我报告,我便加派了人手跟踪她,想请她回王府一聚,必要时再来认亲。”

“我明白。”金发女子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回群英阁。”她除掉了薄纱,换上黑巾,就在这一刹那,伏在檐角的惊蛰已经看清楚了,这女子原是群英阁掌门人吴长天的夫人麦加!换言之,她是她的师娘。

十余年来,师娘从来是一匹黑发委地,性情温婉,只喜种花,不曾料到竟是王爷旧识,武功惊人不说,两人还育有一女,便是那在江湖中飘流的云真。

金发女子发力,轻盈盈地双足一点,身如春燕,很快就消失在即将发白的夜色中了。

洛阳王仍坐在黑暗中,良久,亦无动静。

惊蛰抵达群英阁已过了五更,早起的师兄弟们已在场内练功了,几个到得晚的,边打呵欠边调笑几句,再看垂手望天的师父吴长天,脸上有宿醉的痕迹。

惊蛰从树上掠下,躬身道:“师父!”

吴长天扶起他,呵呵笑:“徒儿这么早来找为师,不知所为何事?”

“师父尚未用过早点吧?徒儿正好做了一些包子带过来,不如边吃边谈?”

吴长天眉眼都笑开了:“惊蛰做的包子可是一绝,为师想念很久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到了五门,这里是用餐的地方。厨子老程端上两碗熬得清碧的荠菜粥,和几碟脆嫩的咸菜,道:“馒头马上就蒸熟了。”

惊蛰将带来的小笼包摆在碟子里,恭敬地端给吴长天:“师父,请。”

吴长天伸出两根指头,拈了一只小笼包:“三儿好手艺。”

“师父见笑了。”

但见那小笼包,皮薄如纸,提来提去也不见破,小心地放在醋碗里,从上面一吸,鲜美的汤汁就进肚了。吃完了一看碟儿,都没有什么油花,这便是用了高汤的缘故:做的时候要把高汤凝成透明的固体胶质,切碎了拌在里面,热气一蒸,就全化成了汤水。

“为师吃过这么多小笼包,还是三儿做得最地道了。”

“师父过奖,徒儿只是在汤汁上下了功夫。”

吴长天一气吃了好几个,道:“不知清扬是否起床,这几个得留给她吃。她对我说过好几次呢,想念师兄做的包子。哈哈,我想她想念的可能不止是包子吧。”

惊蛰颇尴尬,轻咳一声,道:“帮里的事务繁重,师父一定甚感忧心。”

吴长天道:“还是三儿最明白为师的苦衷啊,本想放手让清风一搏,在他年纪尚小,虽也立功无数,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吴清风是麦加和吴长天的独生儿子,才十五岁,惊蛰道:“师父,家事和帮中事务同样重要。”他这么说,意在提醒吴长天应该对麦加的行踪多加留意。

“为师会多关怀她们的。”吴长天颔首,“……说到这个,清扬对你的态度,想必你也明白,你们也算青梅竹马,不如……”

“多谢师父美意,但徒儿,徒儿……”惊蛰想到云真,心竟被温柔牵动,冲口而出,“徒儿已心有所属,只好辜负清扬师妹的错爱了。”他自己也不懂,缘何初见她就觉心惊,似乎在几百年前早已心相许。

吴长天很意外:“哦?三儿已找到佳人了?太令为师欣慰了。”

惊蛰刚走,清扬就闪身出现,显然已偷听到了他和父亲的对话。只见她两眼发直地走到桌前坐下,将已然冷却的包子抓起来,胡乱地塞到嘴里,嚼也不嚼地皱眉吞下去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吴长天大惊,连连道:“清扬,清扬,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清扬不答话。

吴长天蓦地想明白了:“你是在为师兄刚才一席话而伤心?”

清扬点点头。

吴长天右手用力,将手中的茶杯捏碎:“为父替你做主。”

清扬发了一阵呆:“不行,我得找他去。”

厅内,吴长天已经不在了。

惊蛰并未离开群英阁,悄无声息地倒挂在麦加住处的阁楼处,等了约莫盏茶时间,麦加进来了,坐在梳妆台前,双手一捋,将一头乌黑长发摘掉,露出本来面目的金色,换上白衣,走到墙上一幅米芾字画前,左手点在“之”字上,逆时针转上三圈,再顺时针转五圈,只听得轰隆一声,墙壁自动裂开,露出两尺见方的小口,足可由一人从容通过。

麦加走入小口,将字画恢复原样,房中的布局摆设毫无破绽。待她的身影全然不见,惊蛰跃下楼来,依照刚才她的动作,也顺利地走进小口。

里面原是一段黑深的小道,只容一人侧身通过,走了大约20多分钟,才豁然开朗,再一看,这水域是有阵形的,上次救云真时,他只觉相似,是以破阵毫无困难,此际方才想起来,原来和群英阁内部结构相仿。

越往里走,水流声越大,耳膜受到的震动也越大。铺天盖地的大水涌过来,惊蛰闭眼屏息,将身形化为利器,飞一般地直刺向前。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到了一片干燥开阔的水域之中了,四周水草恣意摆动,虽缺乏水的润泽,仍长得枝叶繁茂。他想起来,云真被俘,便是在这里了。

他拔开层层叠叠的树叶,透过罅隙,看到金发女子手执银剑,对着水流练剑,一挥一刺间,流水纷纷炸开,自动闪开一条小径,行走期间,有如平地般自如。

树叶坠下,铺在水上,飘远,女子又是一剑,它们竟片片直立,如一片片薄薄的飞刀,刷刷刷地向惊蛰这端飞来,他一侧头,树叶擦着耳畔钉在身后的树木上,他心一惊,抽出一枚叶子一看,如刀刃般锋利,树干上满是深深的划痕。

“你是谁?”金发女子的声音传来。

惊蛰见行踪暴露,只得现身相见:“在下姓雷。”

麦加舒展衣袖,将银剑收回,藏匿在水流中,薄纱蒙面,淡淡道:“我见过你。上次你从我手上救过一名女子。”

“正是。”惊蛰见麦加城府颇深,不肯以师娘身份相见,也不点破自己就是群英阁大弟子,忖到这其间必有蹊跷,索性也装糊涂,“自从上次在下来过此间,对它颇为好奇,于是此回藉原路返回再作观察,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女子笑了:“原来如此。却不知你和那女子是什么关系?”

“在下和她是朋友。”惊蛰道。但他的神情和语气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女子怀有倾慕之意。

麦加听他这么一说,敌意稍减。惊蛰自幼便在群英阁习武,她向来是疼爱她的,若是云真和他互生情愫,她倒是放心了。上次他前来救云真,她便看出了他眼里的急切和关心,这次更加感到他的感情了,虽然他身在局中,不见得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心。

“你走吧。”麦加道,“我在这里居住多年,已有驾驭水流的能力,但旁人纵然武功再高,一时也难适应。”

“嗯?”

“你摁住心口,用力摁,是否有疼痛之感?”女子道,“这是水流产生的巨大力度压迫胸腔所致,再多呆上两个时辰,也许就……”

惊蛰点头:“在下明白,告辞。”

注视着他的背影,女子自言自语道:“他来此必然是有其它目的的。”想到云真,仰头默了一会儿才道,“茉莉,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云真逃也似地离开水域。自幼的孤儿经历,让她过早地尝到人世的风刀霜剑,却从来骄傲,不肯在人前落一滴泪。她毫无方向地盲目地走,鬓角被风吹得很乱,也懒得理一理。

走了一整天,路过一处湖泊,她才停下来,坐在水边,衔着一根草,深深地结着眉头。

夜来了。天上单单挂着一个荒寒的豁口的月,像白玉的梳子,直把地上的人从青丝梳到白头。她又想起水域中那自称是娘亲的金发女子了。她不怀疑她所说的话,可她心中有怨,怨恨自小便被她放弃,从王府中走失后,更是过了三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幸得师父收留,不然此生何堪。此生何堪。

但是,那是她的娘亲,她迟疑地想,哪怕这位娘亲,不曾抚养过她。她抬头望着月亮,遥想十多年前,故事里的那对男女。

那时……有故乡,有明月,有美丽的女子,有英俊的少年郎,最是那初见,你白衣翩翩,我裙下足赤,我们相爱。

风声入耳。两条人影倏忽而至。云真暗里将袖中的银针捏住,侧耳凝听。然后她浅浅地笑了,飞身掠起,将自己藏匿在一株枝叶繁盛的参天古树上。

惊蛰和清扬一前一后地向这边走来。借着月光,云真看到清扬一袭洁白长裙,胸前绣着栀子花。裙幅很大,宛转如荷叶。细细的颈带,系着素净的蝴蝶结,直教看的人眉目明净。

他们在树下站定了。

“今天,你能好好地和我说说话吗。”清扬柔声道。

见惊蛰不答,清扬的声音带着哭腔:“师兄,你从小就这样,从小就走得比我快,从小就优秀,从小就喜欢黑色,从小就不理我。”

惊蛰也许是被触动了,一改往日的冷漠,道:“那你说吧。”

清扬一急,慌乱地说:“我喜欢你,惊蛰。”她定了定神,接着道,“我想……”

“很抱歉,我只能说,你是我的师妹。”惊蛰道,“告辞。”

呆了十秒钟,清扬一咬牙,冲上前后,从背后环抱住惊蛰,颤抖着说:“惊蛰,我爱了你十多年,你知不知道!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走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

她感到深深的挫败,她已不知,还能以何种面目来面对初初懂事便爱上的男子。

惊蛰站着不动,但也没有返身抱住这月光下万分伤心的女子:“师妹,对不起。”

清扬哭了,一大滴泪,落在惊蛰的手背上,温热。她用力地推开他,吸了一口气,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离去。

惊蛰注视着她跑远,才收回目光,在夜色里,长长叹息,就地坐下来,像是对着空气诉说一般:“我知道你在。”

他说,我知道你在。

云真如轻盈的飞鸟,姿态优雅地滑落,被风带到他的身边。这救过她的男子,眼神清爽,像树叶一样,里面藏有燃烧的迹象。

没有别的话要说,那就相对静寂。

一支简单的竹笛,浴在月光当中。风正洞穿一个个小孔,吹出悦耳的长短句。

良久,云真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惊蛰问:“谁?”

“雷琴师。你知道吗?”

惊蛰的心一紧,面上却纹丝不动:“他可能在江南吧,你可以去问问。不知你找他却是为何?”他在调查金饰一事上陷入僵局,虽已得知,郑匠人被关押在洛阳王府,但要想弄清具体地点和守卫情况,需得赶去江南请一位故人帮忙。

云真折身将背上的古琴解下来,右中指轻勾:“自从得到这展琴后,我就对他很神往。常常会想,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心思,才能造出这天下无双的琴。”

“那么,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心思,才能弹出这天下无双的音?”惊蛰道。

“恩公过奖了。”

“叫我惊蛰。”他说,“你叫我惊蛰罢。”

惊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令呢,春雷始鸣,冬虫惊醒,探出头来。如她遇见他,如他遇见她,大地春回,万物复苏。

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