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真醒时,已是黄昏,她望了望四周的风景。大片冒着雾气的沼泽地上,纠缠在一起的植物开满了艳丽的花朵。空气中有令人窒息的芳香。她知道,这是金发女子麦加所住的水域。想到昨天的情景,心下一阵不明白,这期间,麦加背着她走了多远的路,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情,她一点都不知道。

门被推开,麦加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云真一见到她,竭力坐起来,跳下床,掉头就走:“多谢再次救命之恩。”

麦加看着云真的眼睛,她不想让她离开,但云真是那样决绝,使她没有办法说一个不字。

水域里珊瑚嶙峋,云真有好几次摔倒,扭伤了脚踝,脸也划破了,但都没有回头。她的额上已然冒出细汗,知道麦加在看着她,那么,她要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更坚强些。她想让她知道,没有她的照顾,她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在她身后,麦加站在水中央,尽力仰面向上,长发被风吹得高高飞起。她看着云真,树影斑驳的水道上,她失散多年的女儿,穿的缎子长裙从风衣下露出一点点边缘,闪闪的绿光,如一掬风吹皱了的湖水。

天黑之前,云真赶回旅店,还隔着几排房,就看到了那盏风灯了,惊蛰的剪影在灯下格外清晰,她感到温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跑着,推门而入。

毕竟受过伤,赶路又累,刚进门,云真就倒下去。醒来的时候,灯光下,惊蛰舀着一勺一勺的汤汁,正往她嘴里喂。疼痛的脚踝已经包扎好了,脸上也敷着药,窗台上的桂子悠悠地吐着香气,他刚给它浇过水。

“我赶回来,找不到你,到处找,都找不到,因此,我回来等你。”

“我回来了。”

惊蛰扶着碗,眼看着她把汤喝了,又掬来水,为她净面,拆散她的发髻,将水洒在一头乌云也似的长发上。

时间仿佛停滞,窗外夜鸟关关鸣叫着,低低地沿着檐角飞翔。

两人都无话,良久后,惊蛰安顿云真睡下,走回自己的房间。

夜雾如丝缎飘荡。她需要睡眠。月光厚重浑浊,云真望着窗外,日间一幕幕交错的场景,使她久久无法成眠。

窗户上映现出一个身影,云真屏住呼吸,闭上眼睛。门,缓缓地被推开了。她感觉到那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到近旁,细细查看她的脚踝和脸上的伤口,一行清泪夺眶而出,落在她手上。

来人悉悉簌簌地胡乱擦拭眼泪,伸手点了云真的穴道,潜在黑暗里的两名手下窜了出来,将云真掳走。云真没有睁眼,但已知道来人是清扬。她身上的香粉气味,她闻得出来。她想弄清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装作沉睡不醒。

清扬回望旅店,将之前备好的纸条以飞刀钉上惊蛰的房间:夜亭,请来。

要得到一个人的心,不是天天跟着他就能做到的。她要征服他。她要他回来求她爱他。

她以为自己会有把握。

手下将云真带入距离旅店三里外的客如云客栈,吴清风已等候多时。两天前,姐姐清扬找到他,求他帮她对付一名男子,既不能杀他,又必须挫了他的锐气,而且,在约他出来之前,清风得帮她看管他身边的女子。

清风并不喜欢他的姐姐,但好歹是一家人,况且,这游戏听起来煞是刺激,满口应承下来。上次也是,姐姐请他帮忙去江南追杀一名女子,他便也去了,没想到因此会认识云真,他这一生的孽缘。

待见到部下带回的女子,清风吃了一惊:又是她!他在周庄一见倾心的女子云真!为了她,他不惜以身犯险,多次透露情报于她,只求搏得佳人展颜。

他真没有想到,竟会是云真。他喝退手下,抱着她柔弱的身体,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将她捏碎。

他看了看她。

他又看了看她。

她的嘴唇像伤口一样坦白,而那浓密的睫毛,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还是昏迷不醒。

但是他知道,她迟早会醒的。

他蓦的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的在等待她的苏醒。

他是在等待着她。他想看着她的眼睛。他愿与她倾诉。

清风将云真带到清水河。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他将她的身体轻轻地放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

然后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她身边,守护着她无梦的睡眠。远处隐约有人声,他知道是姐姐清扬带来决斗的男子即将到了,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这样下去,今晚,他不想杀人。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清风看着云真干净得没有任何阴影的脸,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

他从腰上解下清风剑,暗用内力,往远处掷去。但他并没有料到,对手是已交手多次的侠士杨桃,但已觉察到对手实力不可小觑,跪在云真身边,用双手托起她的头。这样会睡得更为舒服些,他知道。

黎明的鸟叫,夜里的星光,使人不敢堕落。清风听到第一声鸟叫,目光跟了过去。

这时他感到云真动了一下。

他的心也动了一下,收回目光,恰恰看见她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似溪水碧蓝,波光潋滟,明亮,但夹杂着沧桑。他不能将目光移开。跪在她身边,虔诚地注视着,注视着。

然后,他将脸靠在她手臂上,眨眨眼,不说话。

一滴灼热的泪,涌出他的眼眶,掉落在她的眼里。

云真几乎心软。牵他小小手掌,让他为自己擦掉眼泪。眼前的少年,虽然追杀过她,但之后,他帮过她和惊蛰很多次,她知道。她看着清风,他有那么清澈无辜的眼睛。云真真不愿意看到有朝一日,他会泥足深陷,以乱党的名义被株杀。

清风抱云真在怀,坐在马背上,往东不一会儿,远远地就有一大堆手下,却都是自己人。他们躺在那里,被点了穴道,脸上一律带着愕然的表情。

而清风剑,安静地立在一旁,入土半尺深。

看来这些人伤在太强的剑气之下,并非清风剑所为。

既能悄无声息地制住这帮武功不弱的人,却又无心取走清风剑,对手当真是当世罕见的高手!清风勒住缰绳,将云真护在披风之中,身体急速旋转同时自马背飞升而上,落在一棵高树之上。

“不要怕。”他耳语道,将她拥得更紧,明显地感到她的排斥,但他并不打算松开。

东边的天空中,飞来一柄异样的剑,剑长三尺,乌金铸成,比飞雪更寒冷,比流星更迅疾,笔直向他怀中刺来。

只听得一阵沉郁的轰鸣,清风剑破土而出,腾起在半空中,拦截住那柄乌金剑,与之在空中激烈纠缠。

大火星四散。

拆招喂招,约战了二百回合,还是不分胜负,看来是他低估了对手。清风皱了皱眉,想速战速决,又不敢用更多内力,怕伤着了她。形势危急,不容更多思考,他飞快地解下披风,在树枝间搭了个吊床,将她安放在里面。

云真无言地看着他。清风感到从未有过的难过,却还是心下一横,抽身离开。

电闪雷鸣中,天空越来越低,越来越黑,终至伸手不见五指。阴冷的风呼啦啦地鞭打着大地,带走一切生命温情脉脉的面纱,只留下最原始最残酷的仇恨和报复。

惟有那匹白色的马,还屹立在狂暴的风中,时时昂首嘶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地之上,黑云慢慢散去,如血的残阳装扮着四垂的天空。

被斩断的清风剑颓然掉在泥淖里,鏖战结束了。

吊床是空的。

云真已不见踪影。

而两个鲜红的字,留在清风黑色的披风上:悬崖。

血仍未冷。

清风再也无法冷静,强烈的愤怒在他疲惫的体内奔窜,使他原本清俊的面目变得狰狞无比。他大声地咆哮着,挥舞着手中的断剑,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

强烈的气流,引发了一场熊熊大火。

他筋疲力尽地跪倒在火中央,仰起曾经那么傲慢的脸,久久地望着苍穹。

一声呼哨,他的马得得地越过大火,跑到他身边。他抚摸着马背上被火烧伤的鬃毛,咬牙切齿地说,回去,我们回去!

不论走到哪里,不论与谁为敌,都要找到她!

清风跨马绝尘而去的时候,火丛中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拾起那柄断剑,掩面啜泣。她的指甲上,染着红色的蔻丹:“清风,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败于他!”她却不知,此前清风就已和惊蛰交过手,未有胜局。

清风消失在天际里,风里远远地送来他的话:“姐,下次我一定不会再败!”

清扬跪倒在火中,哀声痛哭:“清风,可是我已不再有下次了!”

云真和惊蛰会合,双方对这一战均只字不提,护送于大人的遗体,赶到于府,不等祭拜仪式正式开始,两人相携离开。

纸钱飞舞,灵幡高挑,百官着孝服拜偈于雪萧灵柩。三礼既毕,群臣起身,张谓丞相、九城总捕头等人上前安抚秦氏母子。

于科托出一份奏情:“回皇上,继一个月前栗村血案后,李树湾也发生命案多起!这是那位侠士公子写的案情报告,托我转交并上奏皇上!”

皇上接过奏情,蹙眉认真展阅。

铁敖道:“皇上,此案与于大人遇刺案一脉相联,都是群英阁所为。肃清匪患,必须皇上下决心才行!”

洛阳王抢白:“单凭几个字,就确定栗村案是匪患?”

铁敖不服:“于大人一案前前后后,足以证明雷姓侠士其人诚信,七道门也一同见证现场……”

洛阳王打断铁敖:“臣得到的消息却恰恰相反!事实是两村村民为争水源,相互械斗,导致此案。”

铁敖愤然:“微臣曾囤兵栗村,那里两河交汇,水源充足,何况深秋季节,农田又不用水,为争水源发生械斗纯属一派胡言!”

皇上看了看洛阳王:“连日来频发命案,栗村血案、洁妃遇刺、于大人离奇之死等案件相互关联,疑为群英阁所为,此匪组织庞大,气势猖獗,朕特派专人立案调查,以确定对策。”转向铁敖,“铁爱卿,就由你担纲吧!那位雷姓江湖义士可为你所用。”

李树湾一案与栗村案几乎雷同,皆为群英阁所为。惊蛰深夜潜入宫中,密奏皇上。皇上把奏折阅完,凝视惊蛰:“三儿,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谢皇上。惊蛰深信皇上英明,慧眼能断真伪,识破此案中间的诡谲之处,却不知……”

皇上仁厚一笑:“三儿,宫中屡经大事,孰是孰非,朕心中也有分寸,但为了大局着想,不得不委曲求全。”

“因此必须以群英阁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

“不错,只要一经查获,即可发兵围剿群英阁。”

“皇上英明!”

候在宫外的云真见惊蛰出来:“如何?”

“我打算深入群英阁。”

云真担忧地问:“你此去要靠单打独斗,太过危险,成功机会甚微,可否另做打算?”

“我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未中目标或中途夭折,那也是天数使然。”

“我随你去。”云真冲口道。

惊蛰没有拒绝。这些日子以来,她陪他风霜奔波,他早就记在心头。他虽然担心她的安危,但往自私里说,他内心里,还是想要她陪在身边的,无论是风或雨,有否月光和星子,他都无畏,亦无憾。

而且,他自信,这与他同样不擅言辞的女子,是愿意做他生死与共的伴侣的。就像他一样。没有什么比他们的相遇更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更理所当然。他们无须多言,但彼此明白。

群英阁内,殿堂地面用方正的青白石交错铺成围棋盘,中间布着巨型黑白子,清风返身坐回原位,抱拳认输:“好久没和姐姐切磋,不想你的棋艺竟如此突飞猛进。”

清扬亦归位:“还不是因为他棋艺高超,我才苦练。”

“我不知姐姐的心上人到底是何人。”

清扬怏怏道:“你曾败于他。”

“原来是他!姐,我说过,下次我不会再输的!还有,下次我也不会再在棋艺上输给你。”

“你如果不是心头情丝百结,我这次又如何能侥幸赢了你?”

清风将一枚棋子推给清扬:“我不能再输给他,因为我要赢回那个女子。她叫云真。这也是双赢对吧?若是我得到了她,你也可以少一个对手。”

清扬长叹:“你啊,就是太聪明了。”

“过奖。今晚找我不是为了夸奖我吧。”

“怎么?爹爹没有对你提起么?你的心上人和我的心上人双双向群英阁而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偷听到的。当时你喝醉了,爹爹恼怒得紧。对了,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

“我会劝她不要插手此事的。如果她不听的话,剩下的事情交给你办好了。”清风笑着,“姐,我得行动了!”

洛阳城门楼上,驿站内传来粗鄙笑声,赌牌声。一条人影飞上城楼。

周副将与几名军士酒后聚赌,闹得乌烟瘴气,清风悄然出现。周副将准备揭盅,发现清风,怔住了:“什么人?敢擅闯军营?”

半个时辰后,惊蛰、云真驰马直抵洛阳城下。清风率众守城将领立在城头:“来者何人?”

易容为杨桃的惊蛰亮出办案令牌。清风扮作周副将:“开城门!”

惊蛰走近,清风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壮士深夜造访洛阳城,所为何事?”

“我们此行,为寻访一位故友。”

清风纵声大笑,将二人请到附近一家酒楼:“来,我请你们喝本地酿造的一种奇酒:劝君酒?”

“劝君酒?”

“你们尝尝,自个儿体会。”

酒极烈,惊蛰拿过来一饮而尽,皱起眉头。云真亦一口气喝完。

“两位好酒力!”清风道,“你二人都喝完了它,不但证明酒量奇佳,更说明心怀强烈的信念,为完成信念不惜任何代价!”

云真淡淡以对:“这酒确是好酒,入口呛辣,回味甘香,至少窖藏十五年以上,烈酒浓香,辣口爽心,令饮者醉卧荒原而神游四极八方。我虽无酒量,却不想辜负酿酒人一片苦心。”

清风闻言甚喜:“姑娘奇人妙语,冰肌玉骨,却胸怀钢铁之意。”看向惊蛰,“壮士也是意志坚定之人,不过请恕我直言……”

“但说无妨。”

清风凝望云真:“这酒性猛烈,一般汉子喝上一口都受不了,姑娘能面不改色直落一杯,明知道酒烈伤身,还是硬挺下喉,这是勇气,也是傻气。听老兄一句劝告,女子身上太多勇气就会失去福气!”

惊蛰拧眉,频频点头。(紫~雪×草~论×坛~欢×迎~您 Www.zxc.yznu.coM )

云真浅笑道:“哦?”

“以姑娘的面相来看,少时必然受过疾苦,日后方步向安康,应深知如何经营快意人生,知其趣味。”

惊蛰笑道:“一杯酒,却能让将军分析出一番人生道理,好生令人佩服,以将军之才华……”

清风突然变脸:“休得提我!这姑娘乃当世极品,你却将她携入此地!真是暴殄天珍,作孽不浅啊!”

惊蛰默然。

清风把一坛酒狠狠摔在地上:“什么劝君酒!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最后再忠告两位——迷途知返。”

惊蛰有意无意向前踏了两小步,距离清风甚近:“多谢将军点拨,但我二人既已来此,自是决心已定,不会中途生变。”

清风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坚定,那就怪我喝多了胡言乱语,得罪了两位。不过我现在倒想请你们看一样东西,请随我来——”

三人行至酒家外,清风挥掌吐功,落叶纷纷散开,脚下出现一口坑,内有几具枯骨:“坑里是否有你们想要寻访的故人?或者是些迷途的旅人。但愿他们的昨天不是你们的明天。”

月上中天,天空晶莹剔透,云层被刀削过一样的薄,云真立在风里,秀美绝伦,眼眸似夜空寒星,裙袂在秋风中清扬,站在侧旁的清风已然看痴。

云真的眼光远得仿佛飞鸟也不能到达的云端:“人生自古谁无死,将军,请你看清楚,这两副尸骸至死不弃,手脚紧拥,这样的人生已然完满。我不强求什么,但求最艰难的时候,有人肯为我伸出他的双手,其他的,无需过多考虑。”

清风重复着云真言语:“但求最艰难的时候,有人肯为我伸出他的双手……”眼中隐有泪意,转向惊蛰的目光里,多了嫉妒,“壮士,我佩服你,也许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今生竟有如此佳人愿意伴你生死,你做人处事定有过人之处……”

惊蛰目光一闪,微笑道:“将军谈吐也有过人之处,莫非你是……”

云真接口:“吴清风。”

清风将脸上面具揭下:“云姑娘冰雪聪明,我的易容术巧夺天工,竟被你勘破!”

云真道:“易容术并无破绽,言谈却大露马脚。一个守城副将,哪会有这样的言辞?我听说群英阁少主吴清风虽然年幼,但才情旷达,天马行空,果然不错。”

“于雪萧于大人事件中,多亏吴兄弟几次暗中指点,杨桃铭记在心!”

清风摆手:“这次我可帮不了你,但还有几句话留给你们:通过前几次交手,感觉云姑娘家学渊博,对各种武林流派阵式了如指掌,切记观看星月北斗之法,关键时刻,必能保命。”

“我记住了。”

清风大笑,飘然离去。惊蛰和云真狐疑地目送他远去,在酒家隔壁的悦来客栈住下。

半夜时分,有小石块击中窗户,惊蛰警醒奔出,总捕头铁敖手下副将递给他一封飞书,旋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