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掌柜说,“铁勒人呐,述律家…述律空…述律空?!”

忽然间,大掌柜发现不对了,“述律空”这个名字,不正是敕勒古盟大单于之名么?但看项述也半点不像胡人,在汉人心中,所谓大单于,俱是呼韩邪、苻坚等大胡子、年过四旬的中年莽汉形象,怎么来了这么一个人?对不上啊。

“父亲生前,我记得在东哲钱庄,存了一笔钱。”项述淡淡道,“距今算来也有三十年了,东哲钱庄中,不知是否还有票据在。”

大掌柜一怔,而后说:“在哪里存的?”

“幽州,涿郡。”项述答道,“当年东哲在涿郡联号开张,为了做生意,与塞外胡人联议,找到我父述律温,主动提出,要替述律家保管一笔钱,还答应可代为放贷予来往商人,双方立有票据,鲜卑慕容氏控制幽州后,东哲在涿郡的产业,我记得似乎还做得不错?”

大掌柜的表情严肃起来,说:“若是存银,东哲钱庄所立票据,俱送往总庄之中,各地联号,俱有拓票,以备查验…我这就让人找找去。”

“你爹存了多少钱?”陈星朝项述问,心想搞不好还真有三千两银子,甚至不止。

“不知道,”项述干脆地说,“没算。”

冯千钧也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但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开始盯着大掌柜,看他这回要怎么下台。

大掌柜朝身侧主事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快步下楼去。

“似乎是有的,”大掌柜说,“小时候,我也听老掌柜提起过,还要多谢老大单于对敝号的支持…只是不知道大单于为何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取?”

说话间已有人上来,将清茶撤去,换成与谢安家一般的焙茶,配了点心。

项述只不正面回答,随口道:“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能找到凭据不?找不到也没关系…”

陈星:“…………”

陈星本以为项述想说“找不到也没关系,我这就走了”,原来说了这么多,只是吓他。孰料项述却从怀中取出两个羊皮卷,说道:“找不到的话,不妨看看我的票据?”

那正是在船上看到的,项述放在匣中的羊皮卷!

冯千钧也傻眼了,三十年前的东西,述律家居然还留着?还带在了身上?

“这是票据?”陈星难以置信道,伸手想看,项述也不阻止,大掌柜伸长了脖子,朝案上看了眼,陈星刚解开捆绳,底下便有人匆匆上来了,拿着个与项述所携一模一样的木匣。侧旁于是有人将匣子打开,现出里头同样的两件羊皮卷。

大掌柜心思复杂地看了项述一眼,低头看自己的羊皮卷。

项述:“一份票据立于三十年前,乃是东哲与我父所约的存据,另一份,则立于八年前,我父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将幽州钱庄掌柜唤到敕勒川下,将这部分述律家的家产,转予我所有,上面按过各方指印…”

陈星刚解开羊皮卷,就看见底下的一排手指印。

那大掌柜刚看了个开头,就把羊皮卷一揉,囫囵吃进了嘴里。

“哎!你干什么!快来人!你们大掌柜疯了!”冯千钧顿时喊了起来,侧旁所有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陈星一脸茫然地抬头,尚不知发生何事,及至见掌柜一脸痛苦,使劲将自己手中那份羊皮卷往肚里吞,陈星赶紧道:“这不是纸!你会噎死的!”

现场一时大乱,项述一个箭步上去,捏着掌柜下巴,冯千钧使尽浑身解数,将那羊皮卷挖了出来,镖师们正要抢,对上项述怎么可能是对手,当场就被放倒了满地。

那掌柜好半天缓过神来,看着天花板直喘气,继而转身去扒窗子,冯千钧最先反应过来,喊道:“别让他跳楼!快啊!”

半个时辰后,会客间挪到了东哲钱庄二楼。

“夫人。”

东哲钱庄暂时歇业,正主儿终于来了,一伙主事护着一名妙龄少妇,上了二楼,少妇人未到,一身香味先到,百花调和后的香剂顿时令钱庄中如逢春日。

大掌柜正在角落里抽搐,那少妇看了一眼,便道:“抬到楼下去,给他顺顺背,灌碗药汤就好了。自我介绍下,大单于,在下姓温。”

“温夫人,”冯千钧笑道,“可有好久不见了呐。”

那姓温的少妇正是东哲钱庄当家,名唤温哲,东哲钱庄亦是其先祖所创办,只见温哲略施脂粉,穿一身梁红锦,如新嫁娘般,气定神闲,身上香味扑鼻。她朝冯千钧望来,说:“冯大当家在长安的事,我都听说了,斯人已去,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体。”

冯千钧点了点头,东哲与西丰两大钱庄向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当家主见了面,却是出奇地客气,缘因天下利益相夺相戮理由无他,不过各谋生计而已。

“述律少主的票据请让我看看?”温哲客气地说道。

项述将那票据放在盘中,便有人捧予温哲,四份并排,验过真伪。只听寂静堂中,温哲轻轻地说:“东哲钱庄,存钱进来,一向无利,但三十年前为了入驻幽州,与老大单于大人有过约定,敝庄以料理家产的方式,替述律家掌管金银。既是存钱,亦放贷予慕容氏、拓跋氏、张茂等人…嗯…东哲放予皇族的银款,向来是一分利,述律家则坐享五厘利金。”

“有多少?”陈星那羊皮卷还没看仔细就已经交了出去。

第53章 宴请

项述说:“黄金十万两。”

“十万两?!”陈星与冯千钧一起大喊道。

“是…正是。”温哲的声音也有点发抖, “票据验讫无误,存钱迄今,正好三十年,按五厘利钱一年,利滚利三十次…”

侧旁主事当即拿出算盘, 噼里啪啦地开始打算盘, 刚打得两下, 陈星便与冯千钧对视一眼。

“四十三万二千二百两。”

陈星、冯千钧与温哲同时道,紧接着,冯千钧险些晕倒过去。

温哲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竭力深呼吸, 看看项述, 再四处瞥, 那眼神游移不定, 显然也坐不住了。

项述:“真要赖掉这笔钱,我也拿你们没办法。”

“您这是说笑话了。”温哲顿时仿佛受到了侮辱, 脸色绯红, “票据无误, 当年又确曾有此事, 您按下指印,钱庄就得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怎么能不认人?”

陈星感觉自己要不好了,明明没有用过心灯, 居然也有喘不过气的情况,这尚属平生头一次。

项述那话不过是为了挤对温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道:“那就全拿出来吧。”

温哲终于崩溃了:“述律大人!四十三万金子,兑出来就是四百万两白银,四百万贯钱!你知道四百万两白银多重么?!别说钱庄内有没有这么多存银,就算都取出来给你,你搬得走?”

“这个就不劳您操心了!”冯千钧总算理顺气,保住了一条小命,“西丰有的是伙计,这就直接运过去,就在街对面。”

温哲:“…”

项述:“我说了存你家?”

冯千钧马上道:“项兄弟…那个,大哥!述律大哥!哥!您这个…您带着二十五万斤的东西,走南闯北的太不方便了,西丰钱庄竭诚为您服务,随存随取,看脸就能拿钱。”

项述说:“你若再被苻坚抄了家,我的钱怎么办?”

陈星已经开始盘算,待会儿项述会怎么拿这件事来要挟他整他了,那表情就像见了鬼一般,极其精彩。

“说得是,还是存在我们家罢。”温哲马上道,“您为什么突然要取这么多钱呢?述律大人…哥哥!您能不能给我们说说…”

“不要乱喊,因为你们得罪了我,”项述说,“麦城钱庄。我不会再把钱存在东哲。”

温哲瞬间哑火了,项述又作势起身,说:“给不给?不给就当你们赖了。”

温哲只得点头,说:“但眼下建康总庄里,实在没有这么多银两,哪怕将铜钱也全算上,仍是不够的。述律大人还请宽限几日,我们需要朝各地钱庄调钱过来。”

项述冷淡地说:“等多久?”

温哲深呼吸,想了一会儿,说:“还得三个月。”

项述:“当初可没这么说过。”

冯千钧说:“你们现在总庄里头有多少?有的先拿出来罢,我好让人先慢慢搬过去。”

温哲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全靠意志支撑着,此刻勉强打起力气,看了眼主事们,众人的腿都在打颤,温哲怒道:“去啊!清点库房!一群没用的东西!”

又半个时辰后,东哲钱庄地下库房清点过,押出四十万两白银、四十万贯铜钱、二万两黄金,其时一贯钱兑一两银,十两银兑一两金,西丰钱庄来人等在门口,清了长街两道,将银子护过对街去。

被项述取走一百万两银,还剩三百三十二万二千两,温哲顿时面如死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拿三千两,送到谢家去。”项述冷淡地说。

“好的!哥!”冯千钧马上道,“小弟这就去办!”

于是冯千钧小跑着去吩咐人清点银子了。

项述示意陈星看,西丰钱庄的伙计全部上阵,在东哲钱庄里搬出了一箱一箱的钱,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陈星:“…”

项述又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你要不要打开看看?

陈星:“……”

冯千钧忙完,又小跑着过来,诚恳地说:“两位一定要到寒舍用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来来,快来。”

说着冯千钧拉着陈星就走,把陈星拐跑了,项述是一定会来的。

“陈兄弟,千万帮我稳住项述,”冯千钧低声道,“我这钱庄开不开得下去,就看你了。”

“我还稳住他?”陈星道,“他什么时候听我话了,你没看方才他还拿话挤对我来着,这下不知道得要挟我做什么了!”

陈星只觉得项述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整他,跟着冯千钧走了一段,朝后张望,项述又道:“哎!”

“知道了!”陈星郁闷道,“要我做什么?说吧。”

冯千钧将二人请进西丰钱庄,此处与长安松柏居的布局倒是极相似,前门是铺位,后面则是占地数亩的大园子,还有一武道馆供钱庄镖师、江湖客等聚散之用。

“还没想好,”项述话里却是带了少许促狭,答道,“你这段时间,最好给我规矩点。否则我说不准会突发奇想。”

“突发奇想?”陈星说,“我倒是要请你赐教,你能把我怎么样?让我跳河自尽不成?”

项述:“那倒不至于,让你绕着建康跑三圈倒是可以。”

陈星:“你当我跑不动吗?”

项述:“背着冯千钧跑如何?我看你俩兄弟情深,倒是惺惺相惜。或是在身上挂满钱…”

陈星咬牙切齿,朝项述客气道:“那护法大人,您慢慢想。”

时近黄昏,冯千钧得了这一百万银,顿时解去燃眉之急,也不去朝谢安讨债了,反正也知道讨不到,有了项述这救急的钱,足可再撑许久。

一百万两银什么概念?苻坚在关中等地一年收上来的粮食,折合也不过八十万两白银。更何况东哲的钱转到西丰,对手当场元气大伤,这比直接砸了对方铺面效果还好。

于是冯千钧几句话便吩咐了酒食,全用本地最贵的食材,不少还比谢家更奢华些,更开了二十年的陈酒,将案几拼在一起,把酒倒在小杯里,给项述与陈星敬了酒。

项述总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喝过拈起杯,朝杯底看了眼,意思是你们汉人的酒就这么点,不够漱口的。冯千钧马上就懂了,忙笑道:“项兄弟,这酒喝起来没动静,可不能像塞外一般喝,二十年的陈酿,后劲实在太大,乃是我哥当年留着予我成婚时用的…哎!陈星!你慢点!”

陈星上来已先喝了三杯,说:“我看这酒也一般嘛,哈哈哈哈——”

冯千钧赶紧吩咐家人上菜,只见来了一名长相清秀姣美的男装少女,观其容貌,不过十六上下,笑吟吟道:“见过项兄,陈兄。”

陈星忙道不敢当,忽觉这女孩,竟有几分神似清河公主!于是望向冯千钧,冯千钧勉强笑了笑,介绍道:“这是顾…顾…”

“顾什么?”项述问道,却冷不防被陈星戳了下,莫名其妙。

陈星眼神示意项述,只因汉人女孩未嫁,哪有随随便便朝人提名讳的习惯?待字闺中的的女孩儿,贸贸然来见未婚夫的朋友,已是逾矩,便接了话头,笑道:“是顾家的少爷,久仰、久仰了!”

那女扮男装的美貌女子嫣然一笑道:“我叫顾青,常听千钧说起你二人,说不得也要见一面。”

陈星笑道:“空了还须前去登门拜访才是。”

顾青出身正是江东孙吴时期“朱张陆顾”四大家之一,虽已改朝换代,本地士族之名却依旧十分响亮,只听她斟完酒,又道:“两位何时愿来,送个信就是,与家兄定扫榻相迎。”

冯千钧又朝两人解释道:“顾贤弟与谢安的侄女儿谢道韫,乃是同窗,年前回建康后相识的,都是自家兄弟。”

项述满脸疑惑,两人几乎可以明显地看出,项述完全不谙此事,更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一个女孩,冯千钧睁着眼睛说瞎话要叫“贤弟”。席间一下就变得十分尴尬,陈星一手扶额,朝冯千钧使了个眼神,冯千钧知道自己未婚妻也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谈,便让顾青回去先休息。

项述:“那不是个女孩?”

项述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陈星才朝他解释了一通汉人的礼教之防,冯千钧显然是确实将他们当成好友,才会将未婚妻介绍给他们认识。

项述于是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冯千钧道:“方才我当真怕你们说,呃…算了,不提也罢。”

陈星自知冯千钧之意是顾青长得像清河公主一事,于是哭笑不得道:“冯大哥,在你心里,我们就这么没眼色么?”

冯千钧无奈笑了,摇摇头。项述却道:“冯千钧,这就像你做得出来的事,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星:“?”

冯千钧却苦笑道:“是,我承认,我初认识她那天,一时心意而起,也正因为她长得像清河。”

陈星明白了,说:“你别理他,他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记得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来着。”项述忽然道。

陈星马上不作声了,免得项述要挟他身上挂一堆铜钱,绕建康跑三圈。

冯千钧无奈摇头,拈了杯,说:“项述,我先敬你一杯,今天真是谢谢了,谢谢啊!”

项述终于拈杯,与他相碰,冯千钧又笑道:“也敬咱们萍水相逢,在缘分的安排下又见面了。虽然项兄弟总是嫌我烦,也不愿见我来着…”

陈星乐不可支,三人碰过杯。

“他不会,”陈星酒意上来了,说,“项述是很好的人呢。”

“闭嘴。”项述道。

冯千钧蓦然大笑起来,又给两人让菜,陈星吃了点便开始上头了,果然这酒后劲大得很,索性趴在案上,拿眼不住瞥项述,又瞥冯千钧,听二人说话。

“青儿原先与谢道韫在朱禁家中学艺,”冯千钧说,“朱禁既是大儒,在江南亦有医仙之名。我在洛阳受了少许皮外伤,回来看病时认识了青儿,于是一见如故。顾家嘛,士族家业大了,勾心斗角的事便常常有。青儿父亲早逝,随娘亲在顾家,总被冷落。我便将她接到家中…”

项述道:“于是你就欺负孤儿寡母,预备将她迎娶到冯家了。”

冯千钧啼笑皆非道:“我仗势欺人么?那可未必,对我冯家而言,顾青嫁过来,还是下嫁呢!谁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开钱庄的?她若想换户人家,建康城里求之不得的还少了?”

“挺好啊,”陈星笑道,“项述你不懂,嗯…”说着趴在手臂上,蹭了几下眉眼,接续道:“在我们汉人里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哎算了,冯大哥,你也别说了,既然两情相悦,就好好过罢。”

项述一手按着陈星脑袋,让他稍稍转过去些许,陈星又提壶自斟,项述却不让他喝了,将酒壶拿走,示意他吃东西。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天色渐黑,陈星酒量不胜,先是醉了,余冯千钧与项述边喝边聊。项述依旧一脸冷漠,大多时候都在听冯千钧说话,不厌恶,却也不好奇,仿佛冯千钧所言,与他全无关系。

“我大哥死了。我又听陈星说,你兄弟也死了。”冯千钧回忆了一番兄长,酒过三巡,叹息道,“你懂我的,述律空。”

项述依旧不答,冯千钧忽笑道:“离开长安那天到如今,我真想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大哥还在,大嫂也在,大伙儿依旧好好的在一起,可是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项述自己斟了酒,一饮而尽。

冯千钧唏嘘道:“我还常常想着,咱们能为他们报仇么?报了仇又怎么样呢?不报又如何?人都没了,忙死忙活的,现在做的这些,又有多大意义?”

“没有意义,”项述终于开了口,说道,“报仇也只是习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已死之人,又知道些什么?”

冯千钧笑了笑,在看人上,他自然比陈星看得更清楚些,对项述的言谈举止,也早已心下了然。早知道这人寡言少语,一言不合就作势抬腿,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不过都是伪装而已。或者说,项述只是懒得与人逢迎谈笑,懒得认真打交道。

为什么?因为世人皆虚伪,项述时常流露出那厌恶的神色,分明写在了脸上。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明明心里在骂你,面子上却又朝你笑呵呵的,”冯千钧自顾自笑道,“不知有多少人,心里在算计你,面子上却又扯着为你好的旗…项兄弟,有时我也真羡慕你…”

冯千钧抱着杯,伸手过来要拍项述的肩,却被项述手指一弹抵开。

“正是。”项述随口道,“面上花言巧语,实则人心隔肚皮,就像你对你那青儿贤弟一般,对了,知道清河公主不?”

冯千钧睁着醉眼,认真道:“我不是人!行了吧!我是畜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般,对看不顺眼的事儿,统统骂一句‘去他妈的’呢?”

项述没有回答,把残酒喝完,拎着陈星衣领,让他稍稍抬起头,见陈星已醉得人事不省,又放下,预备带他走了。

冯千钧要拍陈星,又被项述弹指抵开,冯千钧只得改为拍桌子,说:“喂!小星星!起床了!”

“唔…”陈星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冯千钧忍不住朝项述道:“你俩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这关你事?”项述语气中带了少许威胁之意。

冯千钧无意识地挥挥手,说:“大家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嘛,总臭着个脸做什么?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项述一手托在陈星肋下,把他调整了姿势,横抱起来,只不理会冯千钧。

“…你这为了他,连大单于都不当了,”冯千钧在项述背后笑道,“还不想让他知道,瞒了这么久,你也当真有趣。”

项述:“把钱取出来,存回东哲钱庄。”

“别!”冯千钧顿时酒被吓醒了一大半,忙道,“哥哥!我不说了!”

项述抱起陈星,正要离开,到得天井时,想了想,没有回头。

“往生的人虽然走了,”项述认真地说,“但总归有人,还在你身边,好好珍惜眼前人罢。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才辞去大单于之位,许多事,总归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冯千钧抬手,笑道:“是这么说,你可也记得啊。”

项述不再回答,抱着陈星,离开了钱庄。

时近四更,建康全城已入睡,朱雀街两道商铺尽收,唯独春夜一道银河,仿佛跨越了旷古光阴,星辰犹如龙在夜幕上留下的足迹,从头顶如瀑布般流过,项述抱着陈星,抬起头,仰望夜空那银光闪烁的痕迹。

南方的银河,与北方的银河毫无区别,人生天地之间,在此刻显得无比的渺小,终究是四面天穹下一个不起眼的生灵罢了。

项述看了一会儿,走过朱雀大街,回乌衣巷去,远方市集上,传来遥遥一声暗沉的钟响,只听“当”的一声,项述便随之转头。

本以为是更夫在敲梆,那钟声却只有一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项述:“?”

陈星却似乎醒了,依旧醉得意识模糊,抓住了项述胸膛前的衣衽。

“师父…”陈星梦见了小时候,被师父抱着,从晋阳离开,回到华山的夜晚。

项述低头看了眼陈星,陈星脸色绯红,把头埋在项述身前,项述忽然又不想回谢家去了,看了会儿四周环境,抱着陈星一跃而起,越过太初宫外的宫墙,飞身上了皇宫最南面的殿顶,再挟着陈星,几下纵跃,来到太初宫正殿最高处,于瓦顶坐了下来。

陈星躺在一旁,侧身抱住了项述,枕在他的胳膊上,醉意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