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摆摆手,示意开个玩笑,又朝谢安道:“肖山平时我总照顾不过来,也麻烦师兄费心了。”

“肖山是好孩子,”谢安乐呵呵地说,“待得出去收妖时,他照顾我还差不多。”

项述听到这话时,又微微皱眉,冯千钧亦听出了隐约的不祥之意,笑道:“怎这么说?”

陈星意识到了,赶紧别过话头,肖山又问:“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是呐。”谢安今日得偿夙愿,当真无话不谈,于是说起了曾经上华山去,拜访百里伦与小时候的陈星的事,说道,“我第一次见小师弟时,他也恰好是你这年纪。”

陈星想起在山中时日,当真恍如隔世,七岁到十六岁,犹如一眨眼便过了,而十六到十八的这两年里,却仿佛经历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说起华山,谢安所知寥寥,陈星倒有不少趣事,但他印象里所谓趣事,无非就是跟着师父学医读驱魔司的遗卷、给熊缝针看病、给鸟儿接断掉的骨头、在山后捞鱼等无聊琐事,百里伦更少言寡语,小时候的陈星,只得自己找乐子生活。

说是山中避世,对于一个半大小孩来说,本质却透露着几分寂寞之意,所以陈星很能理解肖山,想来肖山的童年与他也差不多。然而说来说去,陈星忽觉这些事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很乏味无趣,唯独项述认真听着。

于是陈星打住话头,说:“酒量不胜,又有点啰嗦了,大家别见怪。”

谢安于是摆手,众人复又饮酒,项述朝陈星问道:“你生辰是哪天?”

“啊?”陈星笑道,“怎么忽然问起这来了?八月十七。”

众人一时都有点惊讶,项述不悦道:“昨天?怎么不说?”

陈星自嘲道:“原本也不过,自己都忘了。你呢?”

项述沉默片刻,避开陈星好奇的眼神,随口道:“二月。”

“哟,”冯千钧于是说,“那不就是咱们刚认识那会儿么?”

项述:“二月初一,与你还不认识。”

“二月初一啊。”陈星蓦然想起,不就正是在襄阳牢中,找到项述的那天么?!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既然陈星开了个头,谢安便说起小时候的事,然而那点事众人也早听过了,不过是少年时便在书上读过、民间传说中听过,憧憬仙山侠客之事。说过之后,聊到肖山,陈星又问:“你生辰是哪天,还记得么?”

肖山也不知道自己生辰,被苍狼带到卡罗刹那时还太小了,只得摊手。冯千钧又问:“小时候在卡罗刹,一定很无聊罢。”

肖山说:“不无聊,陆影带我,在山上玩,玩一个整天。”

项述又看了眼陈星,陈星笑道:“那你可比我好多了,师父身体不好,可是天天在家待着。”

肖山说了些卡罗刹的事,又说:“在卡罗刹也有地脉,发光,在山洞里,一个山洞。”

陈星想了想,说道:“尸亥应该不会躲到卡罗刹去吧?”

“哈拉和林也有么?”项述忽然问,“你知不知道?”

肖山茫然摇头,不多时,众人便过了这话题。又轮到冯千钧,冯千钧说了些小时候的事,包括与兄长相处的日子,以及拜了一位浪人为师,习练刀法的过往,末了,众人念及冯千镒,俱唏嘘不胜。

谢安与冯千镒也是旧识,不禁道:“未料千镒,竟是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吧,”冯千钧叹了口气,说,“我得为大哥报仇,报过仇后,才算了结了这桩事,才能与青儿好好地成婚。”

“世间之事,”谢安忍不住道,“不等人呐,千钧,我看着你兄弟二人长大,该做的事,就放手去做吧,只念眼前,莫看将来。”

陈星听到这话时,不禁心中一动,想到自己,又想到项述,望向他时,那眼中忽有了几分落寞。

项述避开陈星目光,饮过酒,轮到他时,却起身道:“我先走了。”

项述将残酒饮尽,不发一言起身,众人嘘了数声,陈星无奈摇头,知道项述这人,是不想说太多过去的,他的过去,如今已随着离开敕勒川,仿佛被遗忘了,只有唯一的当事人陈星自己,依旧记得。

谢安示意陈星去看看,陈星又吃了点,这才起身,说:“我也睡去了,你们继续喝。”

酒筵将散未散,陈星迎着秋夜朗辰清风,一身星光洒满庭院,本想回房,却不由自主地走到项述所住的院外。

“护法,你睡了么?”陈星说。

不听房中项述作答,陈星轻轻推开半掩的院门进去,只见房中敞着门,项述只着过膝衬裤,穿着皮屐,上身赤|裸,站在灯光下的案前,现出一身白皙瘦削的肌肉,肩背轮廓线条极其完美。当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项述:“你走错房了。”

陈星说:“没走错,过来看看你。”

案上摊着一张神州山水地图,侧旁放着项述手摹的三张纸,纸上压着在秋社节时,于集市上买来的那串贝壳手链,陈星一进来,项述便将手链收走,但陈星已看见了,只是没说。

“你自己还不是,”陈星笑道。“说我?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酒喝到一半,回来看地图,想必依旧是为了找定海珠。

项述眉头微皱,低声道:“不碍事,刚喝了酒,散下酒热,我在想地脉的问题,以及那个所谓的‘万灵阵’。你确定当真听见了?”

司马玮与陈星那场交谈,并无第三人在场,但每一句话陈星几乎都记得,于是说道:“我确信无误。”

“你过来看看。”项述抬眼一瞥陈星,说道。

陈星走到他身旁,项述打着赤膊,一身肌肤因饮过烈酒后灼热无比,脖颈更带着微红,稍稍靠近时,那雄性的气息充满了侵略意味,犹如将陈星纳入了他的气场之中,不由得让他脸红心跳,呼吸一窒。

“从卡罗刹开始,”项述修长的食指蘸了少许朱砂,在地图上最北方的位置稍稍一抹,说道,“这是我从肖山的话里想到的。”

“地脉的节点吗?”陈星也发现了,但半裸美男站在身边,总是不免让他分神,尤其最近他不知为何,越来越发现项述的魅力,简直茶饭不思,越看越觉喜欢,越看越心跳加速。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项述恰好也转头朝他看来,彼此挨得甚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交错,项述的呼吸里带着一股美酒中的花香,陈星的心脏于是又狂跳起来。

项述亦不自然地转头,却没有与陈星拉开距离,只保持着原本的动作,说道:“对。再看哈拉和林,如果也有地脉的话…我决定写一封信,让谢安送去给石沫坤,请他帮咱们调查下哈拉和林的地底。”

“所以呢?”陈星看见项述沾着朱砂的手指,点了两个地方。

“建康与会稽一带,”项述标记了第三个地点,“江南。”

“嗯…”陈星侧头端详,说,“三个了。你倒是读了不少古籍,对地脉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是我娘生前家学,”项述又道,“没什么奇怪的。再看魃出现过的几个地方,下一个是敕勒川。”

长城外的北地,已有三个点了。

“接着是长安,”项述在关中地区以朱砂标记,“以及南方的襄阳,隆中山连着襄阳一带。”

“也是咱们最早遇见魃的所在。”陈星对此印象十分深刻。

“像什么?”项述说,“看出来了没有?”

陈星看着地图上的六个点,想起司马玮所言,神州大地的七处万灵阵…还少一个,说:“你觉得这些点,都在地脉上?第七个呢?”

项述最后在洛阳点出了第七个点,问:“现在呢?”

陈星看了一会儿,项述把这些点从北到南连了起来,变成卡罗刹、哈拉和林、阴山敕勒川一条转折的线,再连到洛阳后,中原大地则呈现出一个方形。

长安、襄阳、建康、洛阳的中原四城,成为勺身。

北方三个地点,成了勺柄。

“北斗七星!”陈星惊讶道。

项述说:“天权星,就在洛阳,根据我的猜测,这七个地方,都需要充沛的怨气,才能一并发动万灵阵。尸亥在襄阳、卡罗刹、哈拉和林与敕勒川、长安的计划,原本已经成功了,只是受咱们的阻碍,才被夺走了法宝。而温哲与他的那条龙…”

陈星喃喃道:“则是为建康搜集怨气。”

项述点了点头,说:“接下来,就是洛阳了,不过法宝在咱们手里,尸亥缺了法器,一时半会儿,以神州大地当作阵法的邪术,应当无从施展才是。”

陈星最开始时,一直以为所谓“万灵阵”应是七处阵法,却始终没有找到实际上的布阵,但这么看来,也许没有阵,或者神州大地上这个沿着地脉走向的北斗七星排布,就是阵本身。

也即是说,尸亥原本将利用魃王们,分散到这些地点,待得苻坚挥军南下,则在最后一场规模浩大的献祭之中,一举复活魔神蚩尤。

“明天我去南屏山。”项述说,“夜深了,回去歇着罢。”

陈星“嗯”了声,只见项述扣指一弹,劲风所至,灯火熄灭。

原本陈星是想借着酒意,来找项述聊聊,没想到项述除了驱魔司中之事,也没话与他说,陈星当即体会到了项述那句“你脑子里就没别的了吗?”又见项述明显没有留他的意思,只得出了房门,却见他拿了羌笛出来,坐在院内一张矮榻上,抬脚踩着井沿,试了试音。

“你要吹羌笛吗?”陈星于是问。

项述抬眼漫不经心一瞥陈星,皱眉道:“还不回去?”

陈星只得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却听见背后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浮生曲”,较之在哈拉和林所吹奏的,却又柔和了许多,少了铿锵壮烈之意。

陈星背对项述,听着秋风里传来的曲声,停下脚步,回头一瞥,只见项述赤|裸半身,肌肤上被镀上了朗月银辉,一袭白裤如雪般,鬓角垂着青绦,闭着双眼,神情专注,将起未起,当真如玉琢一般。

曲声一起,谢府内淙淙流水、巍巍石山、浩浩秋竹,一瞬间仿佛都有了生命。在这明月朗照大地的夜里,陈星不知为何,似乎听出了曾经在哈拉和林时,没有听懂的曲中之意。

起音时,那孤寂的一段,竟是让陈星仿佛看见了襄阳,二人初识的那天,项述在浮生曲中寄托了什么回忆吗?紧接着曲声里又带着万国千钟,盛世长安的风貌,再接下来,调里竟是隐隐有着几缕敕勒川下草原的孤旷之音。

是他多心了,还是项述确实借羌笛在回忆?

陈星回到房前,取下房中的古琴,拨弄了几下弦,和上了项述的羌笛浮生曲。

两人的卧室虽遥遥相隔,曲声却清晰可闻,彼此应和,陈星这边琴声起,项述那边则明显地一顿,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琴声打乱了心绪。

但不到数息,项述便调整回来了,陈星轻奏古琴,项述的羌笛声接了过去,及至到得琴声与羌笛同时一转,仿佛心有灵犀般,转向江南一地的柔调。陈星听出来了,并非自己胡乱猜测,项述确实在以羌笛诉说着什么。

而他还未听出浮生曲里更深的意味时,项述羌笛已收,谢府上于是重归于寂。

陈星怔怔坐着,不断回忆笛声里的过往,就像浮生大梦一般光影陆离,只隐隐约约,投出少许光来,那情景却说不真切。待得又过良久,再不闻笛声,陈星抚摸琴弦,拨了一下。

“咚”一声轻响。

项述收羌笛后正想起身,听见这琴音,复又坐了下来,仰望那秋夜晴空,月晕带着淡淡的光芒。

陈星又轻轻拨了下,发出几许颤音,继而低头看琴,行云流水地弹将起来。那曲子乃是晋人嵇康所作“广陵散”的一部分,相传嵇康被司马家赐死,临刑之前奏广陵散,而后从容赴死,那曲中洋洋洒洒,不问余生,唯独寄情天地。

项述听了一会儿,起身推开门,走向东厢,站在月色下,透过长廊只见陈星神情悠然,嘴角带着笑,仿佛大家都睡了,唯独他在自娱自乐一般,那广陵散中更带着几许少年生机,一扫嵇康本意。

陈星小时候在家中学了琴艺,却很少抚琴,父亲更说过“音律会出卖一个人的内心”。现在想来,总算明白了那话中之意。

最后,项述敞着院门与房门,叹了口气,回到房中躺下,食中二指上,挂着那串红绳,举在面前看了一会儿,直到琴声渐歇,不远处传来关门声,项述便随手一甩,那手链落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第69章 登山

翌日, 项述做足了出门的准备,看陈星那模样,却也换了身衣服,明显要与他一起去。

“昨夜没睡好?”项述说。

那话是问陈星的,谢安却接了过去, 一脸睡眼惺忪, 答道:“难得即日起不必去上朝, 本该好好睡一觉才是,孰料昨天半夜两只鸟儿吵个没完,便辗转反侧, 不得入眠, 拖到快天亮时才合眼。”

陈星嘴角抽搐道:“哦?有鸟儿?我怎么没听见。”

谢安道:“是啊, 一只从西边飞过去, 另一只又从东边飞出去, 你追我赶的…先是这么飞着,又是这么飞…”说着还比画了下手势, 又道:“西边这只忽然又不动了, 就知道在我耳边叫, 你们说, 奇怪不奇怪?”

项述:“…”

陈星:“???”

“走了。”项述说。

“我跟你一起去。”陈星起身道。

“哎哎!”谢安马上笑道,“别着急,带上我!别想扔下我!”

陈星说:“你自己走了, 不在我身边,待会儿尸亥来了又把我抓去怎么办?”

谢安道:“对了, 万一敌人来了,我这老骨头可打不过。”

“陈星!你们要去哪儿?”肖山说,“我也去!”

陈星只好把肖山也一起带上,项述本想轻骑疾马,快去快回,孰料谢安却仿佛秋游一般,备好马车,又让人去通知冯千钧。接着冯千钧带上了顾青,而谢道韫恰好来找顾青,于是最后变成了驱魔司中浩浩荡荡,外加两名大夫,一大伙人离开建康,名为公干,实则到南屏山吃香喝辣,秋高气爽,放风筝去了。

赤壁古称蒲圻,山峦绵延不断,如天地龙脉,赤壁山、南屏山、金銮山三峰相接。

白云皑皑,峰峦耸立,面朝大江与万里洪湖。高旷秋日之中,数山上枫红如火,叠着金黄色的银杏树,又有榆、桑、梧桐树点缀其中,一层压着一层,引连数里,映着洪湖碧蓝湖水,山中又有一瀑布如白练飞下。

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犹如赭、朱、丹、苍等缤纷矿色在山水之中化开,当真是鬼斧神工、天地造化的人间美景。

武昌郡守得知谢安前来,父母官忙派出船只,听凭谢安差遣,数艘小船泊在山下湖中,谢安只不欲人打扰,弃马步行登上南屏山。走到半山腰时,陈星掏出项述所摹张留手书,对照面前三山,山下一大湖,从这个角度看去,确实是南屏山。

项述说:“七星坛在何处?”

谢安说:“就在半山腰,面朝洪湖的横崖上,来,我带你们去看看。”

午后时分,烟雨蒙蒙,谢安少时走遍名川大山,记忆极佳,上得南屏山时,更是轻车熟路,手持一把纸伞,走得飞快,几下一转便走在前头,陈星反而拉着袍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追不上谢安。

谢道韫原本与肖山走在一起,看了眼,叫了几声,便主动停下来等陈星。

“你倒是和肖山玩得来。”陈星笑道。

在陈星卧床那段时间里谢道韫经常来为他看诊,一来二去,与肖山熟了,那天进宫见司马曜时,谢道韫还约肖山比试了一番。

“你的小兄弟每天担心你担心得不行,”谢道韫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这么没心没肺的?”

“我又哪里没心没肺啦?”陈星莫名其妙道。

谢道韫嗤了一声,不再接话,陈星怀疑地看着谢道韫,说:“你该不会是对我干儿子有什么想法?”

“驱魔师,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谢道韫顿时就生气了。

谢道韫总与肖山在一处,像个大姐姐般,这对组合让陈星相当意外。

陈星当然知道肖山会很快长大,甚至再过几年,也许还会找到一位意中人。按晋国习俗,十四便可说亲,匈奴人则还更早些。可在陈星心里,肖山实在太小了,虽然这大半年里长高了不少,却终究只有十二岁。

仔细想来,谢道韫所谓“没心没肺”,陈星也承认,他希望肖山能快点成长,至少别太过依恋他,至少不能像依恋陆影般依恋自己。否则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般,过得几年自己不在了,肖山又要如何独立为人?于是他不像还在哈拉和林时,将肖山当作孩童看待,而是把他视作与自己一样的大人,教他读书写字,却避免过多地表露出情感。

更让他多交朋友,与其他人多打交道,避免肖山的世界里,只有他陈星一个人。

陈星觉得肖山什么都懂,事实上肖山也明白,在会稽再度相逢后,陈星花了很大一番力气朝他道歉,并不顾肖山似懂非懂的表情,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从此肖山便约略体会到了陈星那亲而不近的感情,明白陈星在催促他长大,希望他终有一天,能独当一面。

陈星一脸茫然,本想问你是不要抢肖山过去,当他干妈,谢道韫一语出,两人却忽然尴尬起来。

“我没什么想法!”谢道韫说,“我想拜他当我师父!”

“哦哦。”陈星擦了把冷汗,忙不迭点头,抬手道,“我完全没意见,他答应吗?”

陈星见肖山也挺喜欢谢道韫,谢道韫居然还想找师父学武,不过一想也是,谢道韫显然学过少许武技,谢家多半不允许她舞刀弄枪的,唯独谢安看得还开点。项述没那闲工夫去教她,冯千钧总不好与未婚妻的好闺蜜对打,于是谢道韫就只能找肖山了。

谢道韫说:“肖师父说,他要和你商量,明白了?”

陈星点了点头,这时候,项述仿佛有意地落后少许,在听两人说话,谢道韫便不吭声了,走到前面去。

“你们先走,在前头等我,”陈星倚着一棵树道,“我歇会儿。”

“让你别跟着出来。”项述不耐烦道。

陈星大病初愈,本来就虚弱,心脉受损后,爬山便直喘气。众人看着陈星,肖山欲言又止,冯千钧却动动肖山,让他走到前面去,说:“那我与肖山去前头探路了。”

陈星擦了把汗,勉强笑了笑,项述等了一会儿,终于道:“算了算了,背你罢。”

“不用,”陈星说,“我可以的…谢师兄这体力,怎么这么好。”

项述也不勉强陈星,不多时,众人都走到前头去了,剩下项述跟在陈星身边,陈星一路上去时偶尔打滑,山中云雾缭绕,细雨一阵接一阵,陈星与项述的外袍不片刻便被浸湿。

陈星道:“我还记得你带我爬卡罗刹的时候,总是这么不耐烦,就不能等等么?”

项述深吸一口气,正想责备陈星,陈星却十分郁闷,说:“行吧,我…我还是回建康去,不拖你们后腿了。我就知道你要生气。”

说着陈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今天出来,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你惹得不高兴了。对不起,我回去了。”

陈星自从感觉到自己有点喜欢…不,是很喜欢项述之后,总是会忍不住把他对自己的态度加以各种解读,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揶揄他、乱开他的玩笑了。项述似乎也察觉到两人相处时,陈星的这种谨慎感,但不知为什么,他偶尔就会不受控制地发火,但凡他想控制陈星,陈星却现出一副无所谓也不合作的模样的时候,这种烦躁的情绪就会在项述心里不断堆积,最后找个由头,把陈星教训一顿。

这次项述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却是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

细雨纷飞,那一刻陈星心脏狂跳,跟在项述身后,不自觉地动了下手指,项述却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的手,收紧了手掌。

陈星抬眼望向项述的侧颜,发现自己就像从来没了解过他,总觉得项述有时很容易生气,有时却很温柔,温柔得甚至有点不像他。

但无论如何,陈星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世上的人,最了解他的一个了,毕竟凡事都要看相比之下。

项述打量陈星,似乎有话想解释,陈星便摇了下他的手,意思是没什么。

项述终于服软了,主动道:“有时我总觉得,会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是种戾气罢?”

“戾气?”陈星只觉得好笑。

项述随口答道:“有股不受控制的力量,闷在心里,在四处找出口,想宣泄出来。”说着,项述仿佛在这一刻没来由地想起了许多事,说道:“有时我也想好好说话,就是不知为何,碰上你总是没耐性…算了。”

陈星心想你又不是单对我,对每个人都没耐性,甚至连话也懒得说,反而对我还算好的了。

也许这也是项述武艺高强的原因之一吧,陈星总觉得项述的武技有种疯狂感,那种近乎溢出的、不受控制的强大,兴许也与他内心的那种极力自抑有关。大部分时候项述是清醒而理智的,清醒得让陈星甚至有点惊讶。但往往在两人独处时,项述这烦躁的一面又会不经意地展现出来,总让陈星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我想你来,”项述索性说,“是,我想你一起来。”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笑了起来,刹那心里的云霾一扫而空,那笑容充满了少年的幸福感,却只能答道:“哦,嗯。”

项述说:“南方的山水确实好看,走吧。”

陈星心情于是变得灿烂了起来,项述却已松开手,让他自己走,到得山路拐角处,回头心思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万法复生之后,”项述换了个话题,问,“你有什么打算?”

陈星被问到时,颇有点意外,不知道项述怎么想到的,便答道:“在建康找个地方住下?过过日子吧。”

穿过山麓,云雾散尽,两人来到高崖前,并肩而立,面朝南屏山下的洪湖。

“不是打算走遍神州大地的山河吗?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