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骑冲出城外,朝着南面突破黑烟,遥遥而去。遮天战火里飞出一只金红色的鸟儿,追着陈星展翅飞往北面。

长安。

天际层云密布,暗雷滚滚,初春时节,阴雨纷飞,已是早上,却依旧全城昏暗。

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春日上午,大街小巷商铺开张,百官入宫上早朝,地面湿漉漉一片,草木在这初春时节萌发新芽。这一天民间也称为“龙抬头”,乃是北方之龙苏醒的一刻。

一切看上去毫无变化,王子夜却在夜半时突然发现,情况变得不一样了。

四更时他匆忙来到观星台,天空却阴云密布,什么都看不见,落着小雨。星监听闻王子夜去了,只得睡眼惺忪地起来奉陪,冒雨上了高台,说:“王大人?”

王子夜满脸迷茫,站在台上,伸出手接了少许雨水,自言自语道:“这天地…今天是什么日子?”

“龙抬头,”星监笑道,“地气苏醒。”

“万法苏生,”王子夜说,“怎么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夜之间,消失了足足三百年之久的天地灵气,毫无征兆地回来了——正如它无声无息地销声匿迹,甚至无人感觉到,那个确切的时间点。

似乎是子时…王子夜开始回忆,自己开始察觉到不对的一刻,是二月初二的子时。发生了什么?从哪里开始的?没有明确的变化。

定海珠被打碎了?!这不可能!无论在何处碎裂,都必然引起灵气波涌的痕迹!项语嫣究竟将它藏在了何处?

王子夜马上转身下了高台,回到马车上。

“大人,去上朝么?”车夫问。

王子夜说道:“松柏居,现在就去。”

正午,荆州黄村中,溪边民宅前。

金红色的鸟儿飞来,停在宅畔一棵梧桐树上。

陈星的麻药劲过了,简单包扎了下大腿,亲手打来水,给项述洗过脸。冯千钧被折腾了一整夜,累得不行,从村里搜刮了些逃难留下的粮米,开始煮粥。

“真是美玉一枚啊。”陈星看着项述,越看越喜欢。

项述眉头微微拧了起来,面部已有少许表情,注视陈星。陈星偷看冯千钧,见他没注意到自己,便有点想低头亲项述一下,却又十分不好意思,脸上倏然浮起红晕。

“药力还得等多久?”冯千钧说,“这点铁定不够吃的,先凑合吧,到了麦城再去合伙劫东哲一票。”

陈星有点踉跄,起身去给项述换水,说道:“待项述恢复,吃点东西,咱们先得将事情理清楚,这么多事实在太缺头绪了。”

冯千钧说:“不,在过来时,我特地注意到了一件事,襄阳城中的东哲钱庄还开着。”

陈星说:“对,只是…”

冯千钧道:“这就是最最最重要的关键线索。”

陈星:“?”

陈星洗完布巾,继续给项述擦脸,转头疑惑地看冯千钧。

冯千钧:“根据东哲钱庄依然存在,咱们就可以推断出所有的事来了,东哲尚在,也即证明温彻还在人世。”

陈星:“对!否则就说不通了!”

陈星这一路上虽然中了麻药,却一直在思考,尸亥是不是还活着?蚩尤又在哪里?如果当真因为定海珠,所有的人全都回到了三年前。那么也就是说,这三年里死去的那些人,全部都在!

“温彻在,”冯千钧说,“也即说明其他人全都在。”

“青儿还在!”陈星笑了起来。

冯千钧的眼眶顿时就有点湿润,点了点头,说:“拓跋焱也在。”

陈星:“!!!”

拓跋焱没有死!

“陆影也在…”陈星喃喃道,“阿克勒王他们都在…”

突然陈星想到车罗风也在,一下就开心不起来了,恨恨看着项述。

项述:“???????”

陈星扣着手指,弹了下项述额头,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冯千钧又说:“清河也还在。”

陈星知道冯千钧这下麻烦大了。

“尸亥多半也在。”冯千钧又扬眉道。

“对。”陈星点头,再次起身,去换布巾,已饿得有气无力了,说,“粥还没好吗?吃了再说吧,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忽然间,一只小狗儿闻到粥的气味,跑过来了,朝着陈星狂摇尾巴,开始“汪汪汪”地叫。

陈星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冯大哥?”陈星喃喃道。

冯千钧看了眼,顿时喊道:“啊!是项述!”

被棉被裹着、放在墙根下晒太阳的项述露出奇怪的表情。

项述:“………”

“项述——!”陈星狂叫道,“项述!你还是来了!天啊——!!!”

那小狗为了保护陈星,最后被入魔的清河公主刺死,陈星一见到它,平生所学诗书已无法表达他的激动之情,当即就扑了上去!

“项述!别跑!认得我么?”冯千钧赶紧放下煮粥的勺,跑了过去。

小狗被陈星的热情吓了一跳,转身跑了。陈星大腿中箭,身上带伤,一瘸一拐地跑不快,与冯千钧一时都忘了真·项述在一旁看着,眼中只有这小狗,陈星忙指挥道:“快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冯千钧赶紧也去追,说:“它以为你跟它玩呢!你先别跑!”

陈星:“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啊啊!项述!快过来!我想死你啦!”

于是两人就在项述面前跑来跑去,到处围追堵截那狗,小狗跑来跑去,与一瘸一拐的陈星玩了一会儿,最后跑到粥锅前,被陈星抱了起来。

陈星抱着那狗,又哭又笑,拼命亲它。

简直是与那狗抱头痛哭。

冯千钧在旁看着陈星笑,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陈星:“!!!”

陈星刚一转头,也眼前一黑,被项述的手掌切中后颈,倒了下去。

一刻钟后,冯千钧与陈星依次被五花大绑,捆起来扔在民房下的角落里。那狗正在项述脚边绕来绕去。

项述拿着把匕首,对着水面开始刮胡子,片刻后转身离开,到溪边去打水。

冯千钧难以置信道:“他不记得那些事了?你为什么不说?”

陈星遭到了更重大的打击,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以为…我怎么想得到?!他为什么全忘了?因为他是定海珠么?”

冯千钧狂叫道:“什么?!他是定海珠!”

陈星:“项…”

冯千钧说:“嘘!”

陈星看了眼冯千钧,再眺望项述离开的方向,冯千钧低声道:“听我说!你听我说,陈星!”

陈星深呼吸,看看自己身上的绳索,满脸崩溃。

冯千钧道:“你想告诉他,他失去记忆了?有把握让他接受你说的一切么?告诉他过去发生的这些事?”

陈星茫然地看了眼冯千钧,摇摇头。

“不等我说完他就会以为我在编故事,把我嘴巴堵上吧。”陈星答道。

冯千钧:“那就先什么都不要说,我先想个办法脱困,咱俩合力把他抓住…算了你还是坐着别动吧,我来就行。”

陈星现在也逐渐清醒了,但随之而来的,则是绝望了:“你能留下项述吗?抓住他又怎么样呢?强行让他听完咱们说的事儿?他也不可能相信啊!”

如果项述确实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过记忆,那么也许会对他们所说的存疑,再找机会查证。可面前这家伙,从未有过记忆断层,怎么可能相信?

“你能挣脱么?”陈星低声说。

冯千钧:“这绳子困不住我,就是得费点时间,不过我想先观察下。”

怎么办呢?陈星思考着,不片刻,到河边去刮胡子的项述转回来了,显然并未听见陈星与冯千钧有关定海珠的交谈,现出那依旧俊美的脸庞,开始喝冯千钧煮的粥,那小狗在旁叫个不停,项述冷漠地看了它一眼,又等了一会儿,待得粥不烫了,才分了小半碗给它。

“你给我们留点啊,兄弟!”冯千钧道,“我们要饿死了!”

项述没有说话,怀疑地打量冯千钧与陈星,最后目光落在陈星脸上,那眼神让陈星瞬间感觉到,这分明就是他!仿佛只在一眼间便唤起了从前的默契,奈何项述却明显真的不记得了。

看他那表情|欲言又止,犹如按捺不住,想与陈星说什么。

冯千钧道:“兄弟,你先给我们松绑,有话朝你说。”

陈星:“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冯千钧低声道:“我这是先让他放下戒心与防备,后面要说服他,就轻松点,这叫话术。”

“他耳朵好得很,”陈星道,“咱们这个音量,和你凑在他耳畔说话根本没区别。”

冯千钧一想也是,又道:“兄弟,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咱们打个赌?赌么?”

项述依旧没有说话,避开了陈星的目光,看着眼前那锅粥,心思却仿佛不在粥上,脸上同样充满了疑惑,似乎有太多事不得答案。

最后,他起身上了一匹马,小狗看看陈星,再看项述,迟疑片刻,也不追上去,反而跑过来,到得陈星身前,远远朝项述叫了几声。

“驾!”项述就像上次一样,纵马走了。

陈星:“…”

冯千钧:“…”

陈星:“这回居然没给咱们解绳子。”

冯千钧:“应当是觉得我能挣出来…怎么办?上麦城堵他去?项述,把刀给我衔过来,刀,那个,去,去弄过来。”

这下陈星也没办法了,小狗开始咬他身上的绳,冯千钧侧躺在地,一蜷一蜷,像条毛毛虫,朝扔在井边的森罗刀开始挪动,只要拿到刀绳子就能解开了。

陈星心烦意乱道:“我饿了,先吃东西罢。怎么就偏偏是他给忘了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因为定海珠上,有烛阴残余的龙力。”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宅畔的梧桐树上,金红鸟儿展翅,化作熊熊烈火,幻化出一个**男人的身形。紧接着身周烈火一收,裹在身上,现出一身王袍。

他有一头火焰般的红发,王袍在明亮阳光下如流动的烈焰,又似飞旋的朝霞。腰带是两道长长的金红色尾翎,拖曳到地。

那身王袍却十分松垮,搭在肩上,露出赤|裸半身,现出白皙细腻的肌肤与充满力量的肌肉。

“凤凰?”冯千钧曾听过凤凰之说,这人王袍上的绣金纹正是腾飞的火凤!两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万法复生,天地灵气回来,也即意味着,世界上的妖,又出现了!

“哇,”陈星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有点伤风化吧。”

凤凰:“…”

陈星看见凤凰的一刻忍不住心想,项述若是换了这身,不知道会引起多少轰动。

“你不要惹他,”冯千钧加快速度挣扎,朝森罗万象爬去,说,“我觉得咱们应当不是这种大妖怪的对手。”

“无妨。”凤凰说,“看在你们恢复万法,让孤王再次从烈火中复生的分上,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这凤凰态度倒是很好,陈星嘴角抽搐道:“你…什么时候找到我们…你是那只凤凰!”陈星顿时想起来了,他就是陆影给自己的那块琥珀里,封存的凤凰灰烬!

“就是那只!”陈星说,“是你了!我还一直把你拴在腰上。”

“天地间唯有一只凤凰,”凤凰看也不看冯千钧,走向陈星,挡住了日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说,“就是孤王。”

“啊…”陈星想了半天,不知要说什么,看来这凤凰并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虽说先前他被封在了琥珀中,但跟着自己走南闯北地去了不少地方,反而还有点熟悉亲近。

“等等,”陈星说,“为什么…刚才你说项述为什么记不得了?”

凤凰转身,走到日光下,再看那小狗,狗已经畏惧地躲到陈星身后,缩成一团,寻常动物在他的面前,简直就像蝼蚁一般。

凤凰一拂袍袖,身前顿时金光万丈,现出记忆里,因果巨轮回转前,时间罅隙中最后一幕的景象,那时陈星已昏迷了,看到时方知,为项述重塑身躯的,竟是在万法苏生后,第一时间浴火重生的真火之凤!

“孤王许下一愿,”凤凰说,“谁能令天地灵气恢复,便替他办三件事。定海珠不在因果之中,所以碎裂之时,孤王擅作主张,为述律空重塑了肉身,权当第一件,想必你是不会拒绝的。”

“不。”陈星如梦初醒道,“谢谢!谢谢你!太感谢你了!”

“要是你不这么做,”冯千钧说,“会发生什么?”

陈星喃喃道:“因果轮转,但定海珠不在因果之中,所以他就会彻底消失,如果没有你们,回到现在,地牢里的项述就会不见了!”

凤凰答道:“不错,但即便如此,现在的他,也已不再是定海珠,龙力却还与他的魂魄纠缠着。送你们回来时,同样不在因果中的岁星,又以落魂钟抽走述律空、你、冯千钧、肖山、谢安的记忆,以秘法守护,送回现世,依旧汇回魂魄之中,所以你们记得潮汐回溯前发生的所有事。”

陈星终于明白了,问道:“可项述为什么就没想起来呢?”

凤凰又道:“记忆因魂力而生,述律空体内有龙力与其相斥,对回到体内的记忆有所压制,一时无法记起,假以时日,待慢慢融合后,兴许能逐步想起,这就看你们自己了。”

冯千钧与陈星对视,说了半天,其实还是作用不大。

陈星点点头,说:“连朱序都说有‘似曾相识’之感,应该…我觉得项述是能想起来的。”

凤凰又道:“这些都不重要,孤王之所以前来,是为了提醒你们,最重要的事。”

冯千钧道:“那个…陛下,既然是重要的事,能不能先帮我们松绑再说?”

凤凰只不理会冯千钧,反而朝陈星说道:“定海珠虽令因果改变,万法亦已苏生,但你们依旧不可掉以轻心。只因宿命本身,依旧会朝着既定的方向,不断进行自我校正,回到原先的轨迹上去…”

陈星心中一凛,说道:“所以尸亥还在,蚩尤也依旧会复活,我们依旧要当心三年后,发生同样的事,是么?”

“倒也不一定。”凤凰想了想,答道,“按理说若无细微变数,确实极有可能会回到原先的路上。但首先,岁星已从你命中释出,以及孤王复活——此二事,便产生了先于一切的变数。岁星释出后,令你们保留了原先的记忆,孤王又为述律空重塑了身躯。”

“啊!”陈星与冯千钧同时懂了。

如果没有凤凰所说的“变数”,那么当因果轮转,回到三年前时,陈星等人会完全不记得任何关于王子夜的事,也会彻底忘了项述存在过。情况就会变成,他找不到护法武神,却因万法复生有了对抗蚩尤的力量,那些人也许仍会接连死去,而最后陈星集结起现世驱魔师,对抗蚩尤,找到不动如山,借助人族与妖族的力量,朝蚩尤开战。

最终结果,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但现如今,因为岁星与凤凰联手所做的两件事,情况又完全变得不一样了。

“我懂了,”陈星答道,“我会非常小心的。”

凤凰说:“你须得尽一切努力,为因果的道路添加变数,无数个变数汇聚而起,掀起一场时光之海的巨浪,方能真正地战胜魔神。”

“谢谢你啊。”冯千钧说。

“不客气。”凤凰答道,“孤王也不想妖族被蚩尤控制,更不想子民们成为行尸走肉。”

陈星点点头,说:“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凤凰说:“孤王前来,为了兑现这三个心愿的承诺。先是用掉了一个,还剩两个,必须是能力范围以内,许完以后,便可放心离开。”

陈星:“还是先把我放出来,咱们再商量?”

凤凰眉头一动,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两人身上绳索烧断,松绑。

“第二个解决了。”凤凰道,“最后一个,快。”

“等等啊!”冯千钧与陈星同时愤怒道。

陈星活动手腕,抓狂道:“有你这样的吗?”

凤凰不为所动,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陈星道:“第二个不能作数,我都没正式说。”

凤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陈星道:“你既然这么急着要走,干吗还告诉我这三个心愿的事?你什么都不说,又没人知道,把话说完就可以走了吧。”

冯千钧道:“对啊,或者你只说‘一个心愿’也没问题不是么?”

凤凰道:“孤王不想骗自己。”

冯千钧道:“那你既然都决定不欺骗自己了,就该好好完成…”

不等冯千钧说完,那凤凰只是抬起手,一股巨力便撞正冯千钧胸膛,亏得冯千钧反应极快,瞬间翻身,朝地面一扑,卧倒,一道烈火从身上擦过,飞向远方,引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冯千钧:“…”

陈星:“…”

凤凰又打了个响指,六个火球旋转,围在冯千钧身边,于是他礼貌地看着陈星,答道:“说吧。”

陈星开始思考,凤凰又一瞥被困住的冯千钧,说:“孤王不想随便杀人,重生之后的第一个人,应当杀得有意义些。”

陈星说:“如果你拿冯大哥的性命来要挟的话,那么第三件事,就势必要变成复活他了。”

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