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飞在空中,等的就是这一刻,甩出符纸,给了冯千镒一记“泰山压顶”。冯千镒顿时惨叫一声,又被打回地面。

“出魔!”陈星快步上了山顶,抬手高举,冯千镒落向陈星的刹那,心灯之光爆闪,将冯千镒一身怨气轰得溃散!

“大哥!”冯千钧马上抱住摔下的兄长。

怨气蒸腾,冯千镒嘴角溢血,尚未转化形体便已遭到克制怨气的心灯轰击,呕血不止。陈星马上到得冯千钧身前,一个滑步就地跪下,按住冯千镒心脏。

魔神血…冯千镒是最早饮下魔神血的,那滴血已牢牢占据了他的心脏,与全身经脉渐渐融为一体,改造着他孱弱的身躯。

冯千钧双目带着恳求之色,望向陈星。

“他的抵抗太强了!”陈星说,“我…我尽力而为,按住他!他要魔化了!”

冯千镒睁大双眼,谢安缓步走来,沉声道:“千镒!”

“谢安石?!”冯千镒喃喃道。

“和他说话!”陈星想起车罗风临死前的一刻,也是这么渐渐失去意识,必须让他清醒着。

谢安缓缓道:“冯千镒,还记得最早动身前往洛阳时,你与我说的什么?”

冯千镒:“…”

谢安沉声道:“陛下虽令你权宜行事,却从未让你滥杀无辜。犹记汉时,你冯家先祖冯异追随明主,匡攘天下,如今你与苻坚虽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放眼看看罢,如斯百姓,又有何辜?”

谢安侧身,一扬袖,松山外,整座长安城已近成炼狱,数十万魃在城中四处肆虐,长安八门,尽是逃亡的百姓。

冯千镒顿时睁大双眼。

“你这么做,又与胡人何异?”谢安皱眉,注视冯千镒,喃喃道,“仇恨已令你成为曾经至为厌恶之人了么?下一步,是不是要辅助王子夜称帝,南下大肆屠戮你的族人?陛下有令!再不迷途知返!便除你汉人身份!逐出大晋!不必再为我大晋执行任何任务了!”

冯千镒:“!!!”

谢安之声如暮鼓晨钟,让冯千镒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动摇,只因在场诸人,唯独谢安能代表远在南方的千千万万族人,“复晋”亦是曾经一直以来,予以冯千镒至为坚固的倚靠,如今谢安之言,正中冯千镒的心病,犹如釜底抽薪。一旦被国家所舍弃,自己一生的动力,便将刹那化为虚无缥缈,竟令他充满了茫然。

陈星马上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全神贯注,调集心灯的所有力量,注入冯千镒心脉。

意识之海中强光一闪,伴随着巨响,心灯的火焰扩散开去,现出漫天烽火与染血的洛阳官道。

陈星茫然四顾,又出现了!上一次,是在项述的记忆中,心灯在驱逐执念之时,将他的意识带到了敕勒川外的茫茫大草原。

这一次是冯千镒的记忆?

“我恨…我恨…”一个嘶哑的、痛苦的声音说道。

陈星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那是年青时的冯千镒,他趴在了官道一侧,被断去了双腿,齐膝而断的伤口涌出源源不绝的血液,浸满了身下,两条断腿弃在一旁。

冯千镒拖着血迹,披头散发,缓慢地往前爬行,全身发抖,眼中现出决死的神色,道路两侧,弃着家丁、孩童的尸体。

而就在官道下,稻田的另一头,女孩的惨叫声传来,伴随着秦军放肆的笑声。

陈星刹那感觉到了冯千镒内心最深处,巨大的痛苦与绝望,正因心灯的连接,那世人皆苦的悲痛让他感同身受。

“我要杀了你们——!”冯千镒疯狂地喊道,“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陈星喘息片刻,快步而去,跪在了冯千镒身旁,抱住了他。

“冯郞…冯郞!”那女孩疯狂喊道,“照顾好…孩儿们——!我——去了——!”

稻田之中,女孩的惨叫以一声死前的呐喊结束,四周恢复一片死寂。

冯千镒:“我永远…也不会…放过你们…”

陈星低声道:“千镒,还没到时候呢…还没到离开的时候,也没到结束的时候。”

冯千镒的双眼陡然睁大,而就在这一刻,稻田中升起一只紫黑色的巨大怪物。

陈星喃喃道:“我答应你,终有一天,你会等到这结束,也许是复仇,也许是离开…”

鲜血凝聚,成为咆哮的巨大怪物,陈星身周却迸发出强光,隔绝了那魔神血怪物的不断靠近,守护住了冯千镒。

“他不会跟你走的…”那怪物嘶哑地吼道,“心灯执掌,你总算来了——”

“兵主。”陈星沉声道。

现世,松山之巅,风起云涌,陈星紧闭双眼,跪在怀抱兄长的冯千钧身前,身周发出光芒,冯千镒的身体上,怨气已近乎完全消散,唯独心脏处的那点魔血,正在陈星发出的强烈心灯火焰中不断瓦解、碎裂。

谢安转头,只见全城的魃仿佛受到感应,正在不断朝松山汇聚。

“还要多久?”肖山说,“下面多了好多怪物!”

肖山与谢安拉开架势,只见魃海之中,三名魃王身着黑铠,正要攻陷松山。

谢安道:“我们下去抵挡一刻!”

冯千钧焦急道:“再坚持一会儿!”

三道虚影顷刻间已来到山巅,从背后朝冯千钧与陈星扑下!冯千钧大喊一声,侧旁却掠出另一个黑影,手中长剑翻转,“铿”的一声架住偷袭者武器!

“司马玮!”冯千钧喝道。

司马玮守住陈星与冯千钧,抬头望向数魃王,魃王缓慢分开,各自占据不同方位,预备同时围杀位于山巅之人。

下一刻,数箭射来,三名魃王头盔几乎应声飞落,铁箭射入魃王眼眶,带出鲜血,魃王纷纷从山上摔了下去。

项述收弓箭,低头看了眼陈星与冯千镒,以铁勒语喝道:“守住这里!”

山下,胡族骑兵冲杀而来,在谢安与肖山的协助下,组成防线。

冯千镒的记忆中:

那团紫黑色的血液不断冲击,欲从陈星手中夺回冯千镒。

“你也许会复仇,”陈星怀抱冯千镒,低声说,“也许不会。但你得记得,复仇不仅是为了死去的人,更是为了活着的人…”

他朝着那魔血抬起一手,喃喃道:“现在,出魔罢!”

心灯爆发,形成光潮,击中魔血,魔血在心灯的烈火之中分解,怪物嘶吼,灰飞烟灭。

现世。

陈星按着冯千镒,纹丝不动。

骤然间,两人身上爆出一道光环,横扫开去,那道强光|气浪顿时卷走了天地间的怨气,冲溃了山下成群结队的魃。

陈星睁开双眼,不住喘息,一阵晕眩,而圆睁双目的冯千镒刹那昏了过去。

“撤!”项述见陈星睁眼,喝道,“阿房宫会合!”

第99章 赦免

三个时辰后,阿房宫中。

长安撤下来的军队、将领已吵翻了天, 京城骤逢异变, 皇帝落于人手,王子夜挟持了苻坚与清河公主, 此事之骇然, 简直闻所未闻。

苻融、慕容垂、姚苌、苻坚之子苻丕在阿房宫正殿内激烈争吵, 从长安撤下来的兵马已在阿房宫外扎营。苻坚所立太子为堂兄的长子, 此时未在长安, 事发突然, 诸将甚至群龙无首,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拓跋焱呢?!”慕容垂大怒,“禁军统领, 事发之时竟是置若罔闻, 连陛下都被抓了!必须斩首谢罪!”

苻丕道:“是陛下令他率军平乱, 哪能知道是名妖人?我就说汉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众汉臣站在殿中, 场面混乱至极。苻坚向来亲信王子夜, 孰料这次竟是王子夜动手谋反, 王猛死后,秦廷便以王子夜为首。苻坚不出事还好,这下整个朝廷顿时陷入了乱局中。

正争吵时,殿外脚步声传来。

“大单于到——”内侍大声道。

满殿肃静,项述一身血, 进来时将头盔往地上一扔, “当”的一声, 全身甲胄未除,当着众人的面走过殿前,拾级而上,坐在了阿房宫正殿的帝位上。

所有人:“…”

项述:“说罢,汇报情况。”

刹那间秦廷诸人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苻坚被抓了,述律空却恰好就在长安,从名义上来说,这厮乃是胡人的大单于,汉人可以不奉,按理说只要是祖先参与歃过血的敕勒古盟中人,都得听他的,这一刻项述完全可以取代苻坚,暂时行使帝王之责。

“怎么?”项述沉声道,“有意见?”

诸人纷纷你看我,我看你。苻融清楚项述与苻坚的关系,要说他觊觎苻坚的皇位还不至于,于是上前道:“回禀大单于,军队已全部撤出,城中百姓亦在皂河西岸安顿下来。”

“太子呢?”项述问。

“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前往东海通知。”姚苌出列,躬身道。

项述又问:“慕容冲何在?”

慕容垂沉吟不语,项述皱眉道:“慕容垂,你不会说话?”

慕容垂见状只得上前答道:“慕容冲正在路上,想来明日傍晚可到。”

项述从这短暂的迟疑里察觉了不妥,但没有追问下去,变故昨夜发生,慕容冲从平阳赶来,最快也要三天,中间差的这一天速度,想必是有人提前就通知他了。那时尚无魃乱,既然提前通知,慕容家想做什么,也不难猜。

“慕容垂带兵,守住长安四门,”项述说,“严防活尸逃出。”

“是。”慕容垂道。

项述又道:“姚苌、苻融整军,等待孤王号令,从南门、西门、北门攻入,待王子夜伏诛后,从三个方向攻入皇城,留一出口,将魃妖驱逐到皂河平原决战。”

“是。”余人道。

项述:“剩下的,去调出阿房宫中火油、投射机,组成防线,等待慕容冲的援军…忙完了?”

陈星来了,手里拿着满是血的一块布,累得有点喘气。

“歇会儿。”项述道。

陈星摆摆手,答道:“说完我就走了,各位大人…”

陈星转向众人,再看项述,有点迟疑。

“真的要说吗?”陈星道。

项述不耐烦地皱眉:“让你说你就说。”

陈星只得详述了整个过程,殿内鸦雀无声,说完以后,陈星忽然想起一件相当严重的事。

“清河公主她…”姚苌听完内情,简直心惊胆战,望向慕容垂,慕容垂则黑着脸,说道:“血口喷人!证据何在!?”

“孤王就是证人。”项述淡淡答道,“你们若不信,待清河脱困后,大可与她当面对质。不过此事,坚头想必也早已心知肚明。”

“这…”苻融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好,这不是逼反慕容垂么?此事非同小可,说清了王子夜的布置,就无异于告诉所有人,清河公主也参与了谋反复国,而慕容家则是脱不了罪了。虽然朝中大多认为慕容家有谋反之心,这真相一揭出来,慕容垂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听完以后,项述朝陈星招手,示意他过来。

陈星走到台阶下。

项述说:“靠近点。”

陈星:“?? ?”

陈星于是又上了一级。

“到孤王身边来!”项述不耐烦道,“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所有人:“…”

殿内群臣都在看慕容垂脸色,一时不知他要怎么决定,是当场拔剑扔在地上大喊“老子反了”然后冲出去揭竿而起,还是跪下朝代为行使帝权的大单于认罪,项述却毫无征兆,在殿上和一名汉人眉来眼去。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哦…哦。”陈星来到项述身边。

项述不耐烦,牵起陈星的手,朝众臣出示陈星手上那枚戒指。

“认得玺戒?”项述不耐烦地说。

所有人纷纷低头。

“孤王以大单于赦免之权,”项述说,“特赦慕容氏清河公主。”

朝中百官顿时同时松了口气,一时来不及想为什么一个汉人戴着大单于的戒指,谢天谢地,这么一来,便免于内乱了。

“并特赦冯家冯千镒,”项述又道,“二人谋逆之罪,一笔勾销,过后不得再行追究清算,不得造谣滋事,否则便是有违敕勒盟约,诸胡共诛。”

陈星心想被谋逆的人又不是你,苻坚出来估计得被你气死,不过算了,也合该他倒霉。

这么一来,除了主谋王子夜,冯家与清河公主都安全了。大家都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否则一旦清算起来,只会逼反慕容氏。

陈星忍不住偷看一身黑血、铠甲污脏的项述,眼里现出少许仰慕之意,心想好像这家伙当皇帝也不错嘛。

项述又道:“就这样,散了。你还要做什么去?”

“我去看看拓跋焱,”陈星答道,“他受伤了。”

“我和你去罢。”项述从王位上起身,于众人面前与陈星离殿而去。

当日黄昏,拓跋焱躺在房中,谢安与肖山、冯千钧在一旁端详,肖山手里还抱着陈星的狗。

另一张榻上,则躺着昏迷不醒的冯千镒。

拓跋焱胸口被魃王开了一道血口子,从肋骨下直到肚脐,肖山帮忙按住他的伤口,陈星为他缝针,缝缝停停,满手是血,已头晕目眩。

项述在一旁看着,幸而那伤势不算重,只是伤口上散发着极淡的黑气。然而陈星手中却是闪烁着心灯的光芒,为他止血,缝合所到之处,怨气便在心灯下自行消散,漆黑的伤口亦逐渐恢复殷红。

“好了。”陈星又让拓跋焱服下活血生肌的药丸,说道,“你得好好歇着,千万别再乱动。”

拓跋焱面无血色,虚弱不堪,在榻上沉沉入睡。

陈星擦了把汗,这是他今天看过的不知道第几个病人了,自从抵达阿房宫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军营中,查看所有被魃咬伤、抓伤的将士与百姓。

幸而这一次魃群被放出来后,第一时间往皇宫前聚集,并未四处撕咬凡人。长安百姓一见怪物,顿时跑了,军队亦马上撤离。

唯独拓跋焱带领禁军,不要命地冲击皇宫,想抢回苻坚,方受了重伤。其他人等如慕容氏带领的家兵,几乎全是能撤就撤,逃得比谁都快,就连苻融也是保命要紧。

“还是这么倔,”陈星无奈道,“拓跋焱有时就跟个傻子似的。”

“你治了多少人?”谢安说,“小师弟,你也歇会儿罢。”

陈星实在太累了,万法复生为心灯提供了强有力的灵气,却也比从前更耗费他的心神,他擦了把汗,坐在榻畔,说:“是得歇一会儿。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说着摸了摸小狗,靠在项述身边,竟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项述:“…”

众人:“…”

于是大伙儿就这么坐在房中,互相看着。

“那个…”冯千钧照顾完兄长,说,“我来介绍下罢。这位是…肖山小兄弟,是我们的旧识,也是来驱魔的。”

肖山:“?”

冯千钧朝肖山不停使眼色,肖山莫名其妙,以询问的眼神看谢安,又看冯千钧,冯千钧猛挤眼睛,肖山似懂非懂,点头。

谢安却是看出来项述不记得往事了,点头,说:“我叫谢石。”

项述那表情,明显觉得两人似曾相识,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得说:“既是陈星旧识,跪安罢,出外随 便住下,就说我的命令。先让陈星休息会儿。”但转念一想也不对,房中还有拓跋焱与冯千镒,于是横抱起陈星,自己找地方安顿陈星。

项述走后,冯千钧方与谢安、肖山交换信息,冯千钧道:“我直到此刻,还怕是一场梦,该不会是…听说,人在死前,生前的事儿都会像走马灯一般,你看,肖山也好,你们也罢,苻坚、我大哥、拓跋焱,统统是见过的。”

“这景象,”冯千钧充满疑惑,示意谢安看皇宫周围,“你觉得像不像个走马灯?”

谢安道:“千钧,你只是累了眼花,休息下就好了。我也怀疑过,但是你发现不曾?有一件事,足可证明咱们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

肖山:“?”

谢安狡猾一笑道:“那只凤凰,你见过它的人形么?身为妖王,总该有人形罢?就算无人形,你见过凤凰?你知道凤凰长什么样?我们见到的凤凰,是一样的么?”

冯千钧顿时被谢安点醒,确实如此,若这一切不过是临死前的幻觉,那么定是重复曾经的一生,所有的回溯,都将是记忆中的人,长相或是模糊不清。但唯独凤凰长什么样,他们在这之前,可是从来没见过的!

“我见过他的人形!”冯千钧终于能肯定了,这不是幻觉。

谢安点头,说:“这一次,王子夜抢先得到了不动如山,倒是非常棘手,得想个办法将它取回来,还到武神手里,才能打破淝水之战中的最后一环。”

冯千钧听陈星说过战场上的祭坛,喃喃道:“只有项兄弟知道幻魔宫的入口,可怎么偏偏就是他全忘了呢?”

谢安说:“不碍事,来之前我已安排好,令人前往淝水,在战场方圆数里内掘地而入,只要有耐心,挖它个两三年,总能挖出来的。”

冯千钧倒是没想到也有这种笨方法,于是点头。

肖山又说:“等回去救了陆影,陆影说他也许有一些办法,可以帮上陈星的忙。”

花园内山水如画,夏时满院翠绿,廊下风铃轻轻随风作响。仿佛与怨气冲天的长安一墙相隔,于是就成了世外桃源。

陈星睡得天昏地暗,从榻畔爬起,打了个呵欠。

“还以为你不会醒了。”项述正坐在外间,一身单衣,对着满院灿烂阳光与画般的美景抚琴。

陈星蓦然一惊:“我睡了多久?这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