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沧月作品:《剑歌》
内容梗概

一对人间龙凤,久了,才发现分歧竟是深入骨髓!当爱变成了恨,当甜蜜变成了孤寂,两颗孤傲的心灵选择了南辕北辙。这一分离,竟是永诀!嫉妒的仇恨,附着在了另一个幼小的心灵下,掀起了江湖巨浪…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听雨》

一、小夜情人语

这是一个大雨如倾的长夜,而外面沉睡的人们却毫无知觉。

雨从檐口的瓦当上飞泻而下,仿佛是密而厚的珠帘,将湛碧楼上对饮的两人与外面隔了开来。外面是喧嚣沸腾的雨声,高楼上红烛高烧,罗幕低垂,空气却是静谧得连风都倦然欲憩。

这一顿夜宴从傍晚时分开始,已经持续到了午夜。连一边清唱相陪的女伶都倦极告退,然而灯下久别重逢、把盏言欢的两人都没有兴尽而散的意思。

桌子上横放着一把剑,在烛影夜色里散发出四射的冷锐光芒。

坐在东首的那个女子一袭素衣,已然说不上年轻,大约已经是二十八九的年纪,然而却有着即使韶龄女子也难以企及的丽色——她不开口时,眉目沉静,五官不见得如何出众,然而一开口、一说话,就仿佛有某种气韵流动,整张脸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动人韵味。

坐在她对面的一位男子也已近而立,白袍长剑,谈笑间眉目颇见风霜。铜壶漏滴,红烛烧残,说到动兴,女子忽然间一抬手,掠发而笑:“沈洵,按以前的规矩——来比剑吧!”

“也是老规矩,你的剑不能出鞘。小谢。”对座的白衣男子扬眉一笑,放下酒杯。

“好!”雨还在不停地下,被称为“小谢”的女子袖子一卷,案上长剑跃起,“到一百丈外的牌坊折回,先回楼中者胜——输者罚酒钱。衣服上溅雨者,罚三杯。”

小谢扬眉一笑,已经如飞燕般从湛碧楼窗口掠出,茫茫雨帘和漆黑的夜色转瞬将她纤细的身形吞没。她掠出去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然后外面风雨很快倒卷而入,打在他脸上。看着几乎要消失在檐角的女子身影,沈洵扬了扬手,腰间佩剑铮然跃出剑鞘,划出炫目的光的痕迹——他足尖一点,随即掠出了窗外。

暗夜里,雨丝如同一枚枚细小的银针,从天幕里垂坠而下。然而没有落到他的衣襟,就仿佛被看不见的气劲反激,纷纷飞散开来。

沈洵的足尖点着檐角兽头瓦当,风雨在耳边呼啸而过。

小谢的轻功本在他之上,然而显然因了自己是先出发而没有用尽全力,几个起落之间他已经赶到了她身侧,长剑便是一挽,向她身前斜斜削去。出剑的刹那,剑势未至、女子衣服仿佛被迎面的夜风一吹,微微抖动起来。

“好!”轻喝了一声,小谢的身形仿佛被这一阵微风吹起一般,轻飘飘如纸人儿般贴着剑势飞出,曼妙不可方物。身形凌空之时,长袖轻挽,也是一剑刺出。那一剑尚在鞘中,然而剑气已然弥漫雨里,激的落下的雨丝如银针般簌簌飞出。

“叮”,双剑并未接触,然而却发出了有形有质的脆响。两人方才交换了一招,身形却是丝毫不停,急速掠向前方那个贞女坊。脚下踩着湿漉漉的琉璃瓦,两人速度均是极快,半步也不落后,几乎是并肩前行着。

素衣白袍,漆黑的夜幕下只见两道白虹掠过,白虹之间,隐隐有惊雷闪电的光芒。

那一声“叮”的长响延绵不绝,其实细细听来,却是由无数声短促之极的交击声连接而成——并肩奔出十丈的刹那,两人之间已经如电光火石般交手数十招,不分上下。

“到了!”夜风吹起两人的长发,小谢看向沈洵,眼里有笑意。一声清喝,掠起,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牌坊的石楣,身形折返,抢先掠向灯火尚自通明湛碧楼。

然而刚一回头,剑气迫人眉睫,沈洵剑势已经抢先封住了她的去路。仿佛是挑战般扬眉一笑,小谢横剑反击——一瞬间,仿佛是幻觉、素衣女子眉心似有红影一现。红颜剑依旧在鞘,绯红色的剑气却陡然透过剑鞘散发出来!

“天人诀?”沈洵看到剑气大盛的一瞬,一惊,忽然也是一声长啸,手中长剑一振,竟硬生生接住了神兵一击,“你终于练成了?”

“梦寻剑法?”看到他回的一剑,素衣女子眼中也是一喜,“好,这一年来你又大进了!”

“我第一!”一道白虹如同电般的穿入湛碧楼窗口,凌空翻身落地,沈洵喜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个瞬间,这位江湖中早已是大有名望的大侠,笑容如同孩子般,“小谢,今年的这顿饭看来要承你的情了。”

最后的一瞬被沈洵的剑气所阻,微微滞了一下、便被抢先,几乎是接着就落地的素衣女子眉目间也忍不住有些气恼,想了想,却笑了:“这宴席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你手上的剑可远不止这个价吧?”

沈洵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长剑,只是微微贯注了真力,一振,“嚓”的一声轻响,剑脊上一条裂纹沿展开来,瞬间布满了整把长剑。

“又废了。这把‘转魄’还是古越名剑,想不到还是当不起你的红颜剑一击。”有些喟叹地,将长剑扔到地上,沈洵有些无奈,“这几年我游历天下,也想找一把好的佩剑——可你看,每找回一把、和你的红颜剑一过招就变成这样。”

“我也知道占了兵刃上的便宜,所以才答应剑不出鞘嘛。”方才那一轮比剑虽然短促、却已是全力而为,谢鸿影眉目间又染上了微微的倦意,然而神色却是舒展而喜悦的,“没想到只是剑气出鞘便也能如此了。”

白衣沈洵微微笑了笑,点头:“簪花女侠红颜剑——谢鸿影之名委实非虚,你虽归隐十年、至今武林女子辈中,只怕还没有一个能超过你的吧?”

“红颜剑倒是天下第一,至于什么簪花女侠…都是陈年旧帐了,翻它做甚。”谢鸿影有些倦倦的摇头而笑,抽出随身佩剑,垂首端详。

剑拔出的瞬间、似乎被无形的剑气所逼迫,桌上的烛火黯了一黯,连扑入窗中的冷雨都向外退了开去!烛影摇红,将持剑女子曼妙的侧影投到了屏风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把长剑投到上面的影子、却竟然只见剑柄不见长剑剑身!

那是一柄如水晶般透明的长剑,色做绯红,在烛光下流动着清光锐气万千。剑刃绯红,不知何种金石铸成,居然如同水晶般剔透,上面有深密的红色条纹如水般延绵不绝。

——然而如此的神兵利器,美中不足的、剑上却有一个长长的破损缺口。

持剑照影,剑光映着女子的脸靥,衬得谢鸿影苍白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红颜剑。

三百年前,由武林第一铸剑大师墨烛和另一位神秘人联手共铸了两把宝剑:英雄剑和红颜剑。传说中,是天帝为铸剑师精诚所感,下凡亲自协其铸剑。为了铸成这两把剑,千年碧城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水干涸而出铜。铸剑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铸剑大师墨烛承天之命呕心沥血铸磨十载,这一对剑方才铸成。

剑成之后,众神归天,碧城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墨烛也力尽神竭而亡,只留下一句话:英雄红颜,归于人中之龙凤。众人这才发现、仿佛有奇异的磁力相互吸引,这两把剑居然一放下便合为一处。

就因了那一对剑、那一句话,铸剑师去世后的几百年中、武林中掀起多少的惊涛骇浪。

秘笈利器,向来是武林中人争夺的目标所在。然而这一对剑百年来的分分合合,却是惊心动魄。英雄剑和红颜剑,先后流落入不同的武林高手中,然而经常是聚少离多,分别为相互间陌生的男女武林人所有,甚少能同归一处。

最后一次的双剑合壁,已经是十年之前。

方柳原。谢鸿影。这一对武林不世出的情侣,双双分别夺得了英雄剑和红颜剑,一时间英雄振剑长啸、红颜浅斟低唱,又是何等的旖旎风光。

可惜如此盛况只是一时…那以后种种变故,比之前双剑合壁更惊心动魄。

看到灯下红颜知己手中的红颜剑,沈洵眼神也是微微一变,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

然而重新坐回湛碧楼的酒席边,他依旧继续着比剑之前的话题,说着这一年来他四方游历的种种见闻,雪山,流沙,大漠,深谷…以及其间无数的惊险历程。

离上次小聚,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他们本来就约好了每年重阳节在湛碧楼聚首一次,叙叙一年中别来之事。虽然是十多年的朋友,了解彼此甚于任何人,但是和武林中纷纷的谣传不同、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那么说,原来大漠魔刀也是被你杀了的?”饶有兴趣地听着,谢鸿影忍不住问了一句,笑看对座的人,扳起了第七根手指,“看来去年一年中游剑天下、你的斩获可算颇丰——怪不得声名越来越大。”

她抬头之时正好仰脸对着烛光,那一瞬间的迸射出艳色仿佛闪电、照彻了灯火黯淡的湛碧楼,令人不敢逼视。仿佛被今日友人所说的江湖游历激起了沉寂的豪情,手臂一抬、拍了拍横放在桌上的佩剑:“有你这样的老友真好啊!…羡慕。如你这般行事、才不愧了‘江湖儿女’四个字,哪象我这样。”

“呵,行万里路、诛四方魔而已。”沈洵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眉目中已颇见风霜,“小谢,我不像你那么爱安静。不过,心静才能练剑罢。”

“这个江湖,既然有人爱躲着、自然也要有人出剑。”有些倦意的从烧残了的红烛上掰了一条热而软的烛泪,谢鸿影笑了笑,“你当真一年比一年更厉害,如今怕是天下第一也当得了。真不明白,为什么你推辞了当江湖盟盟主的事——严老盟主可是一直对你青眼有加,而且这个武林盘点一下,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有谢女侠在,我哪敢称什么天下第一?”沈洵淡淡的笑,给她倒了一杯酒,然而却是避开了她最后一个问题。眼神投注在对方放在桌上的佩剑上,微微点头:“有这把红颜剑,天下武林谁敢看轻你谢鸿影半分?”

“哈。”谢鸿影手心揉着那一条红泪,炽热柔软的烛泪在她手心慢慢变得僵冷坚硬,她轻轻摇了摇头,笑了一声,“我可只希望天下武林早早的忘了我这个人才好…退隐西泠都这么些年了,因了这把剑、还是不得安生啊。”

“又有人来打扰你?”看到烛下女子脸上的倦容,沈洵微微蹙眉,“你躲得也够偏的了,那些人倒找得勤。要不要我替你打发掉一些?”

“怀璧其罪,虚名累人,当然会有人不停向我挑战了——不过还不用劳驾你,我能应付。当年我既能夺到这把剑,难道还守不住它?”谢鸿影掠了掠头发,眼神却是流露出傲然之色,忽然噗哧笑了一声,看着对方,“幸亏你不是女子、没必要来争这个红颜剑,不然…呵,说不定咱们还要动上手呢。”

“我要争、也不争这把红颜剑,去打听那把英雄剑的下落是正经的。”沈洵笑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却不喝,拿在手里看了看,看着窗外的雨丝簌簌的落入杯中,“都十年了——鸿影,你的执念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呵,呵。你倒是会说别人。”持剑在灯下垂头细看了一回,将手指轻轻放上剑脊,抚摩剑上的那一道缺口,谢鸿影忽然轻笑了起来,“你看——这是什么?”

沈洵持杯的手微微一顿,静如镜面的杯中蓦然激起涟漪。他转过头去,似乎不想看那一道剑痕——能在红颜剑上留下如此伤痕的,当世除了英雄剑、还有什么?仿佛就像十年前双剑交击、留下无可弥补的裂痕一样,那道伤痕也在双剑持有者的心里狠狠划下吧?

“剑尤如此,人何以堪。”再不多话,长身而起。外面的雨下得狠了,陡然一阵风吹来,夹杂着大雨,忽然间就将立在窗前的女子淋了一头一脸。她没有闪避,木木地立着,雨水顺着清丽无双的脸颊纵横流下。然而残灯明灭,默然间,看得出她在雨中已然是泪流满面。

“对不起。”沈洵将酒杯放下,沉默了片刻,仿佛也在侧头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眼神却是充满了叹息,“好像每次我们小聚,提及此事都会闹的不欢而散。”

“真不愧是十年的老友——我以为隐居这些年已经修炼的八风不动,但你一开口总还能让我生气。”谢鸿影站在窗边,把脸转向夜雨的天空,许久,轻轻道:“这么些年,你走了那么多地方、就…就没有听说他的下落么?”

“方柳原么?”明知女子嘴里的“他”是谁,然而沈洵还是明确的将这两个说出来,看着谢鸿影的脸色白了一下,咬紧咀唇。

“十年来,我也留心找过他,但是同样毫无消息。”看到谢鸿影十年后依然变色的神情,沈洵眼里神色变了一下,有无声的叹息意味,“其实全江湖都在找他——英雄剑跟着他一起销声匿迹,有多少人想把它找出来啊。可是十年来,竟然毫无消息。”

“我想,除非他有把握击败我、不然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继续侧头看着窗外,让夜雨细细的扑上脸颊,谢鸿影的语气却是沉痛而淡然的,“他…他恨死我了吧?”

沈洵不说话,每年的小聚,说到这个话题时,总是会有这样尴尬而沉重的气氛。

十年前,方当华年的小谢告别江湖、退隐孤山西泠,然而十年清苦平静的生活,却显然依旧未能愈合她心头那一道伤口——就如红颜剑上那一道剑痕一样、依然触目惊心。

而那把不知流落何处的英雄剑上、是否也还有同样的伤痕存留?

持剑的那个人心头上,是否也是对往日有这样不忍回顾的伤痛?

二、他生水云休

十年前,江湖盟“天下第一剑”比试正在如火如荼的举行,除了几位已经退隐山林的高人前辈,几乎所有江湖中人都参与了。自然,其中也少不了一年前刚双双夺得英雄剑、红颜剑的那对人人称慕的情侣。

如果不是另一位自称来自秣陵的白衣少年沈洵忽然出现,惊动整个江湖——在所有人看来,最后“第一剑”的称号,将是那一对惊世少年情侣的囊中之物吧?

然而,即使是出身神秘的沈洵,在初期一轮的比剑中,也不过只是和谢鸿影平分秋色而已。而江湖中都知道,那一对少年情侣中、方柳原剑术应比谢鸿影略高一筹——那么相对来说,方柳原击败沈洵,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了。

——没有谁会料到最后的比剑会是这样惨厉的结果:千万人面前,那一对少年情侣反目成仇,拔剑相向,居然招招拼命、各不想让。更令人惊奇的是,在和恋人的交手中,出道以来从未遇敌手的方柳原,竟然一直处在下风。

——最后一次双剑交击,火光迸射,英雄剑脱手飞出。败。

观战的武林所有人都呆了,看着持剑静静站在场地正中的十八岁的少女,随即哗然。

英雄剑败于红颜剑下!

谢鸿影脸上毫无半丝得胜后的喜悦,苍白如死,然而目光亮如电,直视自己的情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的样子。方柳原脸色铁青,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自己的佩剑,忽然便是回剑一刎!——而谢鸿影仿佛痴了,竟然来不及阻拦,看着情郎在自己面前自刎。

瞬间出手及时拦住方柳原的,却是那位二十岁年轻公子沈洵。

“败在她手下、你就宁可死了么?”那时沈洵急切之间横剑阻拦,手中长剑被英雄剑齐齐截断,然而看着一对反目成仇的情侣,白衣公子脸色冷然,“方兄,你心胸也太窄了。”

“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方柳原蓦然转头盯着沈洵,忽然嘶声大呼、一剑反击,沈洵退让不及、竟被划伤胸口。然而绯红色光芒一闪,谢鸿影苍白着脸抢到,一剑格开了英雄剑。或许急切之间用力过猛、或许是方柳原败落之下神志恍惚,英雄剑居然二度被震的脱手飞出。

“好…好!你们好!”怔怔看着爱侣,方柳原咬牙冷笑,转头看着沈洵,目光恨之入骨,“你等着——迟早有一日,我会用英雄剑来取你的狗命!”

那一战后,年方十九岁、刚刚成为英雄剑主人的方柳原负伤拂袖而去,从此消失于江湖,连带着那把绝世神兵。

擂台上,已成为天下第一剑的女子脸色苍白如死,台下群雄窃窃私语——一个少年女子,居然夺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让所有人怎么都心头不是滋味,然而偏偏又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赢过她去。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一边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沈洵,然而沈洵摇头,以初赛中两人曾打成平手为由、不想再次挑战谢鸿影——这个自称来自秣陵的年轻公子,如一个谜一样出现在江湖上,参加了此次比剑、却居然丝毫无意于名号。

当盟主宣布结果时,一直失魂落魄站在擂台中间的十八岁少女忽然开口了,剑指一边观战的沈洵:“真正的第一剑,应该是他!——我不过是仗着红颜剑、才能和他打成平手,实际上高下已判。”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那个刚刚打败自己情郎、夺来天下第一名头的少女。

——原来她根本不在意这个称号?那么,为什么又要毫不留情地当众击败方柳原,转头却又如此轻松地将到手的荣誉让给这个陌生的少年?

那句话,让一直不过含笑观战的沈洵也怔住,台上的少女只是将剑一收,也不去领江湖盟设下的彩头,只是苍白着脸,飘然离去。走出三丈后,她才抬手捂住脸,痛哭出声。

那以后,江湖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红颜剑。

谢鸿影以二九华年隐退江湖,居于临安西泠桥边,谢绝一切来访。

武林中一对刚刚升起的双子星蓦然划落了,英雄红颜,绝踪江湖。江湖中只能隐约猜测究竟为了什么、让这样一对惊才绝艳的少年情侣反目成仇,血溅武场。

“还不是因为你!”——方柳原消失前对沈洵说的那句话成了唯一的线索。于是大家都说:是那个神秘的年轻公子介入了那一对恋人之间,从而导致英雄红颜反目,比剑场上血溅三尺。而谢鸿影隐退西泠后不见任何外人、唯独每年重阳都要和沈洵小聚,这一点、仿佛更加坐实了这个猜测。

只是,十年了,让那些传闻者惊讶的是、不知为什么沈洵和谢鸿影始终未结连理,只是保持着这样一年一聚、若即若离的关系。

“来临安的路上,顺便拜访了严累老盟主,向他辞去了江湖盟盟主之位。不过我也答应、虽然不当什么劳什子盟主,但是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不会袖手旁观。”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倒了一杯酒,沈洵说起了路上的见闻,“小谢,你隐居久了,大约还不知道近些年来西域大光明宫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屡屡派人入中原生事。”

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白衣剑客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奇怪:“严老盟主让我向你问好,还说——”

“我好久没见他老人家了。他孙女灵儿今年也该嫁人了吧?”谢鸿影淡淡然问,“他说什么?”

“严老盟主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喝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然而笑意却忍不住地从沈洵嘴角流出,仿佛忍了好久的笑终于漫了出来,“咳咳。”

“天,“谢鸿影也是一惊,哭笑不得地转过头去,“连他老人家也这么问——别人也罢了。你没和老盟主说清楚、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吗?”

“我可不敢明说。”沈洵认真地喝着杯里的酒,也是一脸苦笑,不等谢鸿影追问,道,“我如果这么说了,他大约就要我娶他的宝贝孙女儿了——你也知道那野丫头严灵儿我可惹不起。权衡来去,我宁可担了你我这个虚名了。”

“严灵儿?”眼前浮现出那个古灵精怪的野丫头的样子,谢鸿影看着老友的神色,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沈洵,你是把我当挡箭牌么?”

沈洵微微苦笑起来,摇头:“没奈何,你委屈一下吧——反正十年来外面蜚短流长,也不在意多一个人误会,对不?”

“唉…你虽纵情山水、游剑天下,其实也过得很辛苦吧?”笑着笑着,谢鸿影慢慢沉默了下来,桌上的菜肴已经凉了,红烛也快要燃尽,“你也不年轻了,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这样么?严灵儿其实不错的。”

“好端端的,怎么做起媒婆勾当来。”沈洵微微蹙眉,笑了一下,然而神色间却颇见沉重,“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这样,便知道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又何必相煎太急?”

“那不一样。”谢鸿影淡淡道,长眉挑了一下,看向夜色深沉的天幕,“柳原迟早有天会回来找我报仇——所以我等着。但是…苏眉已经死了八年。你一直这样,我看着也替你担心。”

“不必担心,若有事,也不会过了八年才出事。”虽然这样安慰着老友,然而白衣人眉目间的沉郁却是积聚不散,勉力说笑,“何况如果我有了家室,又如何能如今日一般游历天下、和你把酒论剑?——你莫不是不耐烦我每年唠叨你了,想早点耳根清静?”

“听听,听听——堂堂一个大侠,说话这个腔调。”谢鸿影也笑,然而眉目间却是倦怠的,忽然叹气,“其实,我倒是一点都不后悔当年当众击败柳原——换了今天、再来一遍,我选择也是一样。”

“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方柳原也不会误会,你们不至于那样收场。”十年来第一次有机会表示歉意,沈洵放下了酒杯,叹了口气,脸色沉静,“一直觉得很抱歉。”

掠发浅笑,女子摇头:“哪里关你的事?——没有你,也会有张三李四迟早出现,我和他、也是迟早要闹出事来。他这个人…唉,老实说、是当不起那把英雄剑的。”

说起十年前的恋人,谢鸿影眉间依旧有复杂的情愫,然而语气却已经平静。

“他当不起,你看我可当得起?”

蓦然间,窗外有人接口,语声冷冷。

窗下小酌的两人齐齐一惊,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沉沉,雨依旧淅沥下着,然而不知何时,湛碧楼檐角上,一个青衣少年抱剑临风而立。

看到楼中两个人转头看过来,少年冷冷一笑,将手中长剑倒转平持,缓缓地一寸寸抽出剑来——天上忽然有一个惊雷落下,闪电如雪亮的长剑划开万丈天幕。

——然而,这天地之光,居然也无法夺去少年手上那把出鞘之剑的锋芒!

“英雄剑!”

窗下两人霍然长身而起,同时脱口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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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湛碧楼挑檐上,对着那一对璧人般的男女缓缓拔出英雄剑——为了等待这梦想中的一幕,他已经准备了十年。

“你是谁?英雄剑怎么会在你手上?”窗下烛影摇红,那个丰姿如玉的女子惊问,眼睛看着他手里的长剑,手指下意识的抓紧了佩剑。

哦…那便是谢鸿影么?那个十年来时刻萦绕在他心头不曾忘了半分的名字!

大哥…大哥,现在,我终于看见她了。果然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方玠。”一寸一寸地,终于将剑全部抽出,少年站在雨中冷冷回答,年轻的脸上有种孤傲的表情,“我替我大哥来找你们。”

“小玠?”谢鸿影一把拂开了帘子,眉目中隐隐有迟疑的表情,仿佛努力回忆着什么,然而看着雨中的抱剑少年,她脸上不自禁的有惊讶,“那么柳原呢?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自己来!他去了哪里?”

“你问你身边这个人!他没告诉你么?”少年方玠眼神落到了和谢鸿影并肩而立的沈洵身上,蓦然冷厉如刀,冷笑着,缓缓抬手指天,“蒙秣陵沈公子之情,我大哥三年前就去了这里——”

“沈洵!”身子猛然一震,谢鸿影只觉身子一软,急忙抬手撑着窗棂,回头看向一边的多年挚友,“你、你早知道柳原的下落?你杀了他?你三年前就杀了他么?!”

“小谢。”看到女子这样的眼神,沈洵心头一冷,然而终究还是按住了高傲的性格,低声分解,“我没杀他——不是我杀的。”

“那么说来,你果然一直瞒着我?”不等他再说下去,谢鸿影冷笑起来,忽然将红颜剑一横,逼他退开三步,“还说你找不到他!——一早被你杀了,当然谁都找不到他!你为什么要杀柳原?为了那把英雄剑?”

“小谢!”听到这样冷锐的话,沈洵脸色也苍白起来,“认识十年、难道你认为我是这种人?要夺英雄剑,十年前擂台上我早光明正大的夺了,何必等上这些年!”

谢鸿影猛然一怔,看着眼前白衣人沉静熟稔的眼睛,因为忽然间的噩耗而失去的神志、终于缓缓从她心头退去。她沉吟不语,却已经放下了握剑的手。

“光明正大?”本来只是抱着剑冷冷听着,檐上少年却忍不住冷笑出声,带着说不出的轻蔑,“挑拨我大哥和谢姑娘,让他们自相残杀、你好取渔翁之利——也算光明正大?好一个秣陵公子沈大侠呀。”

“呵。”对着少年同样冷锐的指责,沈洵却似毫不以为意,只是微微冷笑,“十年前之事,你问问你大哥又做了些什么?”

“我大哥已经被你杀了!还要我怎么问他!”方玠的眼神陡然雪亮,杀气弥漫,“现在,我只要做他托付我的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杀了你!”

少年厉喝声中,英雄剑仿佛被主人杀气所激,铮然长响应和。

“无妨,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另外一件呢?”沈洵淡淡一扬眉,看着眼前的少年,眼里居然有一丝赞赏的意味——这样的杀气和锋芒,也只有这样年纪的孩子身上才有吧?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只怕还没有眼前这个少年的五成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