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她又突然好了起来,人胖了脸色红润了笑容也多了,见着我又象以前那样,狗皮膏药似的,直往我身上贴,“奶奶,奶奶”嗲嗲地唤个不停,哄得我和她爷爷眉开眼笑。那段时间,连晖子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从他十多岁就冷封了的脸象被化了似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我儿子还真是俊!

唉,做母亲的有什么要求?见着孩子快乐不就是母亲的快乐?

不过还是操心,他都三十好几了。陈然离开去了上海,那个杨姑娘也是无疾而终。他就不着急?看着别人作爸爸也不急?我可是急着做奶奶。

过年时我揪他进屋,问他究竟有什么打算。逼急了,他才说不结婚了,永远不结婚了。

我一颗心沉到深渊里。

定了定神,我又问,他才说很早以前就爱上了个女孩,现在终于可以在一起,但是限于环境她没有可能嫁他,他也娶不了她。

冤孽啊冤孽。那个江秀琳就不能放过我们家晖子吗?如果喜欢我们晖子那就直接离婚,这样拖着两头算什么?以前出车祸差点搭上了一条命,现在可好,连下半辈子都搭上了。

看着他倔强的脸,我恨他不争气,真想给他一耳光。

晚上我一个坐在屋里,想得眼泪一直流。当年那个人,我爱的那个人,闭上眼睛仍能想起他的样子。我那会也说要为他守寡的。现在我儿子这个样子,不也是在守寡?

算了,老叶也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儿子高兴就好。

老叶走了,那天傍晚钓了条二十多斤的大草鱼,鱼拉上岸,人兴奋的倒下了。从海阳送到新港,二十多个小时,再坚强的人也抵不过索命的阎王。他最后几年最常说的话就是对不起我,好日子没让我享受几天,半生都陪他搭进苦日子里了。他往常哪会说这些?我又怎么会计较这些?现代人喜欢说爱,我是没爱过他,但是感情深厚的程度不亚于那些爱的死去活来的小年轻。他走了,等于我的命没了一半。多少年了?风风雨雨的,一路扶持走过。

最可恨的是头七那天上山拜祭完,回了家里老大老二还想争家产。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老爷子的骨肉。老爷子还尸骨未寒啊!小眉那丫头倒是长大了,会赶人了,每句话都是我心里想说不好说的。这孩子,老爷子最疼的是她,她也是两汪眼泪,还来哄着我,怕我伤心过度。

可是,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哪里睡得着?吃了一粒安定,在床上折腾了许久。屋子里到处都是老叶的影子,我披了衣服下来,见前头有灯,还想过去招呼他们早些睡。

正厅没人,我把灯关了,走过花厅,听见里面有动静。过去站门口一看,两个人抱在一起。分明就是————

我屋里也摆着一张老叶的遗像,黑暗里,我在他面前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泪也流干了。我记得小眉那次回来抱着我哭,说“奶奶,我好痛,我的心好痛。”是晖子那畜生欺负她?可是又不太象,他们从来没吵过架,从来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还说叔侄两感情好,原来——原来去年春节晖子说爱的那个又不能在一起,说的不是江秀琳,是小眉——冤孽啊,小眉都是大姑娘了,他们住在一起,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会——真想给自己几耳光,这叫什么事?老叶,你走的早,将来要是有什么难听的,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了算了?

白天我不动声色观察,他们真的是——他们眼神经常交汇,好象看不到别人的存在,晖子对小眉的照顾更是贴心,怕菜不合她口味怕饭凉了怕她穿的少冻着,我是瞎的,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老叶,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的小心肝,你怎么舍得伤奶奶的心?晖子,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你是她长辈啊!

我决定等小眉寒假回来要好好说说,不能这样,一定不可以。可是寒假时发生了什么?丫头瘦得象是只有一条魂,死小子夜夜在厅里抽烟打转。两人一碰头小眉就扭身走开,有时间就粘着我,绝对不和那死小子单独相处。他们吵架了?结束了?那就好,那就好,我给老叶子上香的时候想着,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早些了结了我就放心了。

我还没安慰几天,丫头就不见了。

我还剩下一半的命又被割去了一半。究竟出什么事了?我的心肝小宝贝,奶奶看着你大的,就算知道什么奶奶也不会怪你,你有什么苦处为什么不和奶奶讲?奶奶没想过要骂你的,你跑哪里去?天大的事情有奶奶帮你扛着,怎么能舍得丢下奶奶自己跑了?

一走就是几年过去了,晖子四处寻她不见,每次看向我期待的眼睛就低头不作声。希望越来越渺茫。我想过怕是已经没了,想了一下又不敢再想下去。我都老了,等不起了,如果你还在,哪怕来个电话也好,奶奶知道你平安,心也松些。恨死人的丫头,从小就这样,什么都闷着,又喜欢钻牛角尖,最怕的就是她又钻了牛角尖,做了傻事。

我的泪都流干了,每每看到晖子又涌出来。这孩子,就剩下一个空壳了,独自一人的时候眼神都是飘忽的。真的这么爱吗?真的没有了对方就没有了自己了吗?当年我也是这样,只存着个壳,行尸走肉地过了五年?

冤孽,冤孽。

菩萨保佑,小眉终于回来了。怯怯地站在门口,象她六岁时来这里的表情一样,傻丫头,怎么怕起奶奶来了。我哭着走过去,伸出手,“奶奶。”她颤巍巍地喊了声,扑进我怀里,瘦了,结实了。四年,这孩子在外面过的什么日子?“好,好,活着就好。”我抚着她滑溜溜的头发,老泪纵横。

我带着她上山给老爷子进香,她放声在墓前大哭。这孩子,委屈了。我眼窝又酸了。

晚上吃了饭,小眉进厨房洗碗,晖子也跟了进去。傻小子,平日什么时候进过厨房?连分开一小会也不行吗?我站在院子一角,从窗子侧角看进去。人老眼花,不过还是看见他的手在她的腰上。傻小子,就不会遮掩一下?

我捂着嘴,回了自己屋,给老爷子点了柱香,“老叶,你不要怪我。我也老了,没多少年了,不指望孩子们多出息,只要他们快乐就好。你自己也经常和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想开了,反正没几年活了,我情愿看见他们天天笑呵呵的,也不愿意他们成个半死人,随他们去吧。原谅我。”

HAPPY ENDING

同年

“还不睡?”叶慎晖才洗了澡出来,拿着条白色大浴巾胡乱搓揉着湿发。

“唔。”轻眉半坐在床上看着书,头也没抬,胡乱应了声。

他过去把她手上的书抽出来,一看书名,《丁香花菩提树》不由得皱起眉,“叶轻眉,和你说过多少次,乱七八糟的书会看坏脑子。”

“看看别人的爱情有什么不好?就你的爱情不是乱七八糟?”她不忿,把书又抢回来。

他挨着她坐下,脸贴着她的,对于她的注意力此刻不在他身上有些不高兴。他故意舔她耳垂,含着吸吮,满意地感觉到怀里的她扭起来。“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回新港看奶奶,恩?”他松开嘴里舔咬的耳垂,低声在她耳边说。

那个“恩”字的意思绝对不是那么简单,而他温热的呼吸也骚弄得她好痒,她抬起手把他近在咫尺的脸拨开一点,“还有最后一章了,等我看完。还有,不许偷偷用我的沐浴露。”她耸着鼻子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男人要这么香做什么?”

他无奈,只好探过一只手搂住她。“什么书?看了一个晚上。讲给我听听。”

“讲禁忌的感情,和我们一样。”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问道,“很多禁忌小说到最后都是悲剧,为什么我们可以HAPPY ENDING ?”

他有屈指敲她脑壳的冲动,这丫头,真的看坏脑子了,拿现实和小说来比较。

“很多都是怕社会舆论和亲友的批判才分开,如果奶奶有一天发现了,你怕不怕?”她不屈不挠,继续问。

叶慎晖很想把那本破书扔出阳台去,他好不容易,几经艰难才和她重新在一起,不可以再有丝毫动摇她意志的迹象出现。他作出极为慎重的表情思考了片刻,然后说:“奶奶一开始肯定会接受不了,或者还会给我一耳光,接着会伤心,然后骂我混帐,但是不会骂你,因为你是她的小心肝,在她心里,你一定是受害的一方。我没所谓,我脸皮还算厚,被亲娘骂也算是尽义务。到最后,她骂累了,仔细想一下,已经发生了,只能慢慢接受。我最多再送上去给她骂几次也就圆满了。”

囧。她一脸呆滞的表情。

“答案可满意?”他贴近她,鼻尖快撞上她的。

“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她不可置信。

不简单也要简化,特别是在此刻。他郑重地点头。“还有社会舆论的问题。就算是被当作新闻传播,也只是私下里。有谁敢站在我面前指责我?除了你奶奶,我想不出来有第二个。现在的社会最不缺少的就是新闻,我们不去理会,过几天注意力便会转到其他目标上。有故事的人并不只是我们两个。”

她怔忡,他暗笑。然后凑过嘴去,亲在她一边面颊上,“不要担心了。早和你说过一切有我。”

“我是不是很没用?瞻前顾后的。”她犹疑着问。

“是很没用。”他炽烈的唇一路向下,吻着她腮边唇角,魅惑地缠绵在她颈边,低沉的声音还在嗔骂,“不光没用,还是是个小笨蛋,丢下我四年。以后哪里也不准去,赔我四年时间来。”

“不要闹了,我赔你四年,四十年都行。”她被他骚弄得半身酥痒,“赔你赔你,先让我把书看完。”

他抬起头,挫败又无奈。

“就最后一点了,让我看完了也安心。”她幽怨地看着他。

他只能叹气。

“是一百问哦。”她兴奋地翻着书页。

他又叹气。“什么一百问?”

“就是一百个问题问男女双方。”她忽然捉黠地笑起来,看着他,“我现在假装是记者,我来采访叶慎晖先生好不好。”

她俏皮地扬着嘴角,对着他绽放娇美的笑容,他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又长叹一声,陪着她玩下去。

“姓名,年级,性别,不用问了,我都知道。你的性格,自大,我也知道。”她手指着书,一行行数下去,“两个人什么时候相遇的。这个有意思。你记得是什么时候?”

他往后靠在床背上,仰起头闭上眼睛回想,然后报上她的生日。

她瞪大眼,以为他会说在爷爷那里。

“那天你才出生,还在医院里,隔着护婴室的玻璃看见的。”他嘴角微扬,回忆那一刻。

她低哼,“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丑八怪。象个小老头,脸红红的,皱在一起。总之就是个粉红色的肉球。”

“叶慎晖!”她不依。

他低笑出声,觉得有点意思了。“下一题。”

“什么时候发现对对方的感情?”

“你十七岁生日。”

“喜欢对方——”

“等等。”

她不解。

“这样光问我不公平。你也要答,什么时候发现对对方的感情?”他眼里都是温煦的笑意,调侃地望着她。

“很早很早了。”

“确切点。”

“比你要早。”她躲闪他的问题,觉得被他温暖目光笼罩下的自己快要熔化了,“下一题,喜欢对方哪一点?”

他思索一下,“全部。你呢?”

“全部。”

他微笑。

“包括自大。”她补充。

他冷哼。“下一题。”

“讨厌对方哪一点?”

“生气的时候不说话,害我总在心里猜。以后要改。”他揉着她的头发。“你最讨厌我什么?我也改。”

“自大。”

“换别的。”他不乐意。

“那就换霸道好了。”

“叶轻眉,很多时候都是我在迁就你。”

“我怎么不觉得?”

“不迁就你我会陪你做这么无聊幼稚的游戏?”

“该换你陪我了。”他轻笑,把她手上的书拿过来往背后一扔,下一秒,她已经进了他怀中。“再多缺点你也要喜欢我,不许不喜欢我,不许不爱我,知道吗?”

她凝视他半晌,然后点头。她本是爱他,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何日终结。曾经,她内心充满罪恶感,做过无谓的挣扎,决然离开后才于某天发现他一直在原地默默守侯。她寻找了二十几年渴求了二十几年完整的全然的长久的爱就在她的身边,而她竟后知后觉。只差分毫就要错失掉。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未必能有这样的幸运,老天赐与了他们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即便前面还有很漫长的路,或许曲折难行,或许荆棘丛生,他们已经义无返顾地走了进来,有对方陪伴,她还彷徨什么畏惧什么?她犯了四年傻,她不能再继续浪费宝贵时光。

“我老了,再经不起折腾了。”他宽厚的手掌缓缓摩挲她的面庞,“不过等待了四年能换来以后一辈子在一起,很值得。”

“傻子,谁说你老?”她往他身边贴近些,近到能听见他的心跳,手指滑入他仍旧乌黑的短发里,坚定地目注着他,“将来你真老了,换你来折腾我。”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吻,“等我老了,我们一起到山里去,你喜欢孩子我们就在山里开很多学校,你上课的时候我去钓鱼,下课了我们一起回家,做饭浇花看星星,象你以前说的那样,再也不分开了。”他一一亲吻她的指尖,亲吻她左手上那枚永恒的戒指。眼睛却紧盯着她,不敢有一丝松懈。“答应我。”

她眼神炙热,如两蔟小火苗在燃烧。然后火焰渐渐被沉静的专注取代,她看着他,轻声答道,“好。”手指抚过他坚硬的颌骨和下颚,微启着唇印上他的眼睛,“叶慎晖,我们说定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