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喜早藏到了善榴身后,只露出眼睛望着打马过来的少年,善榴本有心要回避,看到过来的是那匹大花马,倒也没动。一时间众人都静了下来,院门口倒是落针可闻,只有善桐失望地道,“哎呀,怎么是桂二哥来了,哼,表哥真是没意思,有胆打过来,没敢来拿呢!”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也噎住了没往下说。而是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推善榴,用气音道,“姐,姐,那就是桂二哥了!”

40、暗涌

桂含春这一番出场,即使是善桐这样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也不由得要在心底称赞了一声:真是好精神的桂二哥。

或许是因为接近了年节,也或许是因为借粮之事虽然还困难重重,但毕竟已经有了眉目,他眼眉之间含了浓浓的笑意,虽然含沁又冒冒失失,将球打向了宗祠,也都未能洗脱这少年郎脸上的愉悦。

说到轮廓的精致英俊,他确实是不如许凤佳那样,非但出身好,长得也好,气质更好,纵然有千般傲慢,但也难掩他的矜贵。但善桐本人却更喜欢桂含春的朴素刚健,只觉得桂二哥看起来就显得老实可靠,更得她的眼缘。倒不像是每次见到许凤佳的时候一样,总是担心要被他欺负了去,尚未接近,就要竖起了一身的刺来防备。也不像和桂含沁说话时一般,总得废着心琢磨他话里的含义,到底是真还是假。

只是她更喜欢桂二哥,倒不知道姐姐如何……小姑娘一边想,一边就偷眼去看善榴。

善榴却是极为大方,她见桂含春策马到了近处,便翻身下马,迎面走来,便含笑示意两个妹妹跟着自己一道向桂含春问好。桂含春亦忙不迭还了礼,善桐已经捡起球来送到桂含春身边,殷勤地介绍道,“桂二哥,你还未曾见过我大姐吧?这是我大姐善榴,这是我十三房的小妹妹善喜!”

究竟老太太同二太太的一番心事,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一番心事而已,桂含春本人并不知情,因此对着善榴,只有他天然的一点腼腆。少年郎摸了摸鼻子,笑道,“见过世姐,含沁无状,打扰世姐清静了。”

善榴微笑着和桂含春客气了几句,见妹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中倒不禁有了几分好笑。又看了看桂含春,见他已经含笑和善桐说话,心中多少有了些眉目,便道,“大家亲戚,何必那么客气,不过含沁也实在是不大小心,怎么,他都不敢过来拿球,倒要桂世弟给他出头呀?”

桂含沁是两边的亲戚,善榴是他的表姐,这样数落他也说不上太拿大。桂含春眉头这才一皱,似乎就想到了这一层,他的表情又舒展了开来。“含沁少年顽皮好弄,他又出继得早,常年在天水居住,我们几个哥哥也难得见到弟弟,难免就失于纵宠,请世姐念在此点,不要过于责怪含沁。”

真是再尴尬的事,从桂家的这位二少爷口中说出,都多了几分的自然而然。

善榴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来:虽说含沁出继实在是令人费解,但从桂含春的言谈来看,几个大哥哥对含沁还是很照顾的,并没有嫡兄欺压庶弟的事儿。

大家大族,讲的就是兄友弟恭,昭穆和睦。嫡庶争斗虽然难以避免,但如果太过激烈,常出人命,也的确很犯忌讳——斗到那份上,可还怎么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更别说含沁和哥哥们感情好,至少就说明桂太太为人还是宽和的……

善榴的目光又落到了妹妹身上,见小三妞正眨巴着眼看着自己的神色,她不禁又是一笑,口中道,“小事而已,也谈不上什么责怪。不过大家自己人,含沁就是挨我几句说也是该当的嘛。桂世弟还是太护着他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桂含春这才从善桐手中接过了那五颜六色的马球,他笑着对善桐夸了一句,“三世妹今儿打扮得很可爱!”

却是一点都没有了同善榴说话时那淡淡的腼腆,而是透出了兄长一般的亲昵。

善桐得到他人夸奖,自然也笑得开心,她摆弄着辫梢,难得地露出女儿态来,微微地红了脸,“桂二哥客气了!”一边说,一边又觉得自己看着地上实在是太粗鲁,便抬起头来冲桂含春灿然一笑——却又害羞起来,笑完了,就藏到了姐姐身后,倒是和善喜撞到了一起——小姑娘自从见到外男,就缩到了善榴背后。

她要是若无其事就受了这称赞,桂含春也不会觉得什么,现在善桐难得地露出了羞赧,他倒也被闹得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脸上浮现了一点深泽,转开目光,不和善桐接触。善榴转着眼珠,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也抿着嘴微微地笑了。

场面一时倒是多了几分尴尬,正好背后几个少年郎都过来了,这才把局面缓开。桂含春便转了头,作势要拿马球砸桂含沁,口中怒道,“先让你过来你不过来,现在倒是拉了一群人过来!”

桂含沁接过马球,还是一脸的迷糊,显然根本不把兄长的怒气放在心上,他正正经经地给善榴行了礼,又冲善桐挤了挤眼珠子,笑道,“三妮,好呀,今儿个玩得开心吗?”

善桐一见到桂含沁,心里就很警觉着怕他又恶作剧,此时听到桂含沁这话中有话的一句话,不禁又更害羞起来,却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忸怩。好在桂含沁也没有再说什么就放过了她,这边善榴已经训他道,“行事还是要小心一些,今儿个若是族里别家的女孩儿站在这里,就难免要受惊了。”

她是惯做大姐的人,此时教育含沁,态度严厉中又带了温和,且显得推心置腹,让人明白这训斥终究还是为了桂含沁本人好。桂含沁也收敛了神色,诚恳地道,“大表姐说得是,含沁日后不敢了。”

桂含春看在眼底,神色骤然一片温和,他还没有说话,身后诸燕生并许凤佳两人也走到近前来,许凤佳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桂二哥,怎么拿个球倒是拿了这样久?”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用了和善桐一样的称呼——善桐却已经全没了羞意,自打许凤佳走近,她就站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望着这位少将军,唯恐自己不当心起来,示敌以弱,许凤佳又要对自己这边的姐妹们无礼了。听见许凤佳若有似无的打趣,她更是立刻反击,“桂二哥懂礼貌,打扰了我们总要赔个不是的,这可不就耽搁住了?”

许凤佳冲她拧了拧眉头,哼了一声,大有不屑和善桐计较的意思,众人反倒都被这两人取悦,均露出笑意。诸燕生也笑了两声,才和善桐姐妹相互见过,他望了善榴一眼,拿过了桂含春手中的马球,便道,“咱们该回去了,眼下是祭祖的时候,外人聚在宗祠附近,被人看到总不大好。”

善榴也就看了诸燕生一眼,便垂下脸去,望着眼前的土地,若无其事地同桂含沁道别,“出来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去了,你们玩得开心些,不过天黑了也别在外逗留,天冷路滑,不是闹着玩的。”

桂含沁摸了摸脑袋,倒是略带诧异地看了善榴一眼,他略加寻思,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又笑眯眯地逗了善桐几句,才拉着桂含春道,“二哥,咱们走吧,诸大哥说得对,人家祭祖呢,我们总不好太过打扰的。”

这一番会面,会得是暗潮汹涌,善桐看出了一些,善喜也看出了一些,善榴却是全盘涌动几乎都尽收眼底。桂含春同桂含沁也都看出了一些,两边各自都有沉思,一时间个人满怀心事,倒是许凤佳左看看右看看的,也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诸燕生却一心一意只是要看善榴,却又不想为人发觉,见众人都未曾动,他便乍着胆子又看了善榴一眼,正巧善榴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对,又都各自别转了头去。

众人心里有事,倒是都未曾发现,只有许凤佳心中是无事的,电眼一扫却是尽收眼底,他摸了摸下巴,不动声色正要说话时,只听得姐妹几人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有人高声笑道,“嗳,还当你们三个人躲到哪里去了!”正说着,一个明媚可人的妙龄少女,便探出了半边身子来,挤在善榴姐妹身边,兴味盎然地盯着眼前的几个少年郎,又招呼道,“诸大哥,你好哇!今日原来是和这几个客人在一道玩耍!”

诸燕生的神色一下变得很严肃,他猛地直起身板来,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善榴与善桐都很有些吃惊,善榴还未开口,那少女已经又转了视线,瞥了许凤佳一眼,又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去看桂家兄弟。

善榴善桐姐妹和桂含沁带了亲,与桂含春、许凤佳并诸燕生等人,也都算是认识。这样见面说话,彼此之间知道如何称呼,也才不算尴尬。如今多了这么一个两边都不熟悉的女孩儿,气氛一下就严肃起来。诸燕生更是再没说一句话,就一言不发回身上了马,在马上又冲善桐点了点头,和气地道,“三世妹再会。”

善桐还没说话,那女孩儿已经笑道,“诸大哥再会!”

诸燕生便也向她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笑模样,道了声再会。便领着几人一道,浩浩荡荡地拨马回身。善榴没等他们开拔,便招呼善桐、善喜:“咱们也该回去了。”一边说,一边回身掩了屋门。

善喜生性怕生,适才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道,“大姐姐没有见过善婷姐姐吧?”

善桐这才想起来善榴一直出门在外,对村中人事并不太熟悉,她略带些勉强地道,“是啊,大姐,你没见过小二房的善婷姐吧?”

诸家和村里的老九房是亲戚,除此之外,可没有听说和小二房有什么来往……

善榴心中的思绪快速地打了几个转儿,一下又收到了心底。她又抬起头来,亲切地对善婷露出笑意,“初次见面,这是善婷妹妹还是善婷姐姐呢……”

善婷露齿一笑,自然而然地道,“我今年十三,姐姐今年十六了吧?我自然是妹妹了。上回到外九房串门,海和叔把姐姐一顿好夸,说姐姐是全村里、全县里,乃至整个陕西都难得一见的大家闺秀。我早就有心结识了——”

她就这样挽上了善榴的手臂,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方才那涌动的暗流。善榴一时倒也拿她没法,只得让她搀着,口中笑道,“我哪有那么好,是海和叔太客气了。这话传出去,我倒是羞得都没法见人啦。”

善婷一边说一边笑,“哪里的话,我呀可是一看姐姐就看出了不凡,这个长相这个打扮,真是一看就知道是从京城来的大家小姐!”

她看着善榴的眼神中果然全是羡慕,“就说这裙子的花色布料,姐姐别怨我眼浅,我可是真没见过!是京里今年的花样吗?”

在古代交通不便,西北又是苦寒之地,比不得江南富庶。天下最时兴的花样出自苏杭,从苏杭流行到京城可能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可从京城再流行到西北,那就久了。善榴自从进了杨家村,看到的都是三四年前的流行花色,她自以为是西北住民天性朴素,倒是没有多想。得了善婷这话,才醒得祖母看自己处处不对,果然不是没有道理:自从知道自己打扮上惹了祖母的眼,自己已经尽量简朴,今天是只穿了一件红绸袄子,上头隐了缠枝莲罢了。

只是这样的剪裁,已经引得善婷如此羡慕……

善榴再看善婷一眼,见这位出身殷实的富家女儿,也不过是一身淡红色的棉袄,心中忽然就多了几丝担忧:在京城住久了,即使自己怎么韬光隐晦,和西北只怕还是格格不入。不论是桂家还是诸家,都……

更别提诸燕生和这位善婷姑娘似乎早有前缘,两家根本扯不上关系,善婷却对他如此热情。

正做这样想时,耳中已听得善喜问道,“善婷姐,刚才那个诸家的公子,你同他很熟悉吗?”

她心中顿时一动,竖起耳朵等着善婷回答之余,也不禁看了善喜一眼。

善喜眉宇间一片安宁,只是有些纯然的好奇,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只有望向自己的那一眼,露了一点端倪。

善榴再看了善桐一眼,见善桐根本不知所以,傍在自己身边是一点都没有留意到话里的机锋,心中不由得就叹了口气:家计艰难,孩子懂事得就早。善桐已经够懂事了,却还根本比不上善喜识得看人眼色,小小年纪,已经观察入微……

“噢!”善婷也闪了善榴一眼,这才笑道,“我上回去外九房串门的时候,正好诸大哥也在外九房做客,一来二去这就认识了嘛!”

她又冲善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不怕姐姐笑话我,我们西北的女儿家,可从来都不学江南那边拿腔拿调,喜欢就是喜欢,犯不着害臊。我看着诸大哥第一眼,就觉得谁能当他的娘子呀,谁可就有福气了!”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害羞,又忍不住笑着问,“姐姐你看我,像不像有福气的人?”

这话实在是一片天真,可善榴听在耳中,却觉出了无限杀机。她本有无数暗藏锋锐的答话,可想到母亲的心思,却又都化成了重重的忧虑,只得勉强一笑,轻声道,“嗯,这个么……”

一时间又觉得有人轻轻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低头一看,却是善桐望着自己,眉头微皱,神色隐现忧虑。善榴心中一暖,又续道,“我刚和妹妹认识,说实在的,也看不出你有福没福……这福气毕竟是天定的,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不是——”

41、暗潮

善榴和善婷这一番隐藏机锋的对话,并没有能持续下去,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前,已经进了里屋。慕容氏一早冲姐妹们招了招手,示意两姐妹过去,海鹏婶也笑着招呼了善喜一声。善榴歉意地对善婷一笑,便拉着妹妹踱进了小五房女眷们身边,只听得老太太口中道,“什么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的,总归都是我们杨家村的闺女。”

一边说,老太太一边冲孙女儿点了点头,语气带了一丝微妙的威严,“来,见过你们老十六房的叔祖母。”

“叔祖母好。”

“侄孙女拜见叔祖母。”两个女孩儿便忙莺声燕语地拜了下去。边上的族人都纷纷笑道,“真是对珠圆玉润的姐妹花。”

善榴心知小十六房也是杨家村十分殷实的一户人家,且书香世代,家教最严。虽然之前没有听说过这位叔祖母的名字,但想来其在族中说话也甚有分量,这个礼行得是结结实实,额头触了地,才稍微偷眼看了看这位叔祖母的相貌。见她装扮朴素神色严厉,心中先提了几分小心。果然虽说周围族人凑趣的甚多,但叔祖母却是静默了一会,才先对善桐道,“小丫头,几年没见,长得蛮快。”

这才冲善榴不冷不热地道,“嗯,看礼数,真不愧是京城来的姑娘,一举一动,都这样有礼有节。”

她字字句句都提着京城、礼节,自然是谁都听出了她的不善,善榴微微偏头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见王氏神色间略带担忧,却并不大沉重,便知道这位叔祖母毕竟不是个厉害得令母亲都无从招架的角色,只是这一次态度也的确不好,恐怕在之前已经和祖母、母亲,爆发了小小的唇枪舌剑。

善榴还未说话,见善桐肩背绷紧,忙将手放到她肩上,这才柔声细气地道,“叔祖母谬赞,善榴不敢领。”

她顿了顿,又抿着唇微微一笑,瞥了祖母一眼,自然又带了些羞涩地抬出了老太太刚才的话,“什么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其实呀,也都是村子里的闺女。”

周围的妇人们顿时就是好一阵笑,就是老太太脸上也都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她没有等十六房老太太发话,便将善榴拉起身来,似乎有些嗔怪地问道,“刚才到哪里去了?你叔祖母要见你,我们还一顿好找。”

老太太可从来都没有对姐姐这么亲热过……

善桐只觉得自己又来到了一团一团的迷雾里,身边似乎有些明枪暗箭在你来我往,就好像刚才姐姐和善婷姐姐之间的对答一样,似乎暗潮汹涌,可细品之下,又说不出暗潮汹涌在哪。

姐姐必定是做对了什么事儿,这才得到了祖母的夸奖,可自从进门以来,除了反常的驯良忍让之外,她又做对了什么事儿呢?

她虽然还觉得十六房叔祖母的态度阴阳怪气、惹人讨厌,但却也已经不敢再使什么性子了,而是乖巧地偎到了祖母身边,听姐姐回答道,“这里人多,怕碍着伯母、婶婶们出入,就带着妹妹们到外头略微避了避。”

分明是出去透气了,但人家就能把话说得这样动听……

十六房叔祖母就又扫了善榴一眼,在心底更多了三分的不喜,再一扫老妯娌,见老太太望着善榴的眼神一派温和,心念转动之间,无限思绪一转而过,又牢牢地钉死在了自己的道理上,她偏头端起一盏茶,口气中多少带了些劝诫,“老嫂子,也不是我年岁大了,就看不惯鲜嫩嫩的小姑娘。不过你们家这一位大姑娘,京城做派实在也重了点儿,气性和京城的姑奶奶们一样,可是大得不得了哇……”

现在杨家村红得最冲的除了小五房之外,也就是小四房了,可小四房没有家人在老家。老太太当然隐隐就有些当红不让的气派,身边除了自己的儿媳孙女们,多得是一等平凡人家的族人妇女簇拥了凑趣,小十六房老太太这话一说出来,周围的欢声笑语忽然就是一滞,老太太左右一扫,已经全瞧明白了。

都是聪明人,心里都有数呢。十六房的老弟媳妇,这是冲着当时善榴那一巴掌来了。

不管为了什么事,做族妹的人掌掴族兄,说起来的确也不好听。不知道内情的人,听说善温只是言语上略微不规矩几句,善榴就老大耳刮子打了上去,也的确会同情善温——尽管善温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但在这件事上,他是吃了亏的。

可真正的明白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很多事背后都有自己的隐台词?也就是十六房的这位老弟媳妇,生平最是光风霁月,一点算计都不能容纳,一辈子认了死理,自己的儿子孙子们也都争气,认出了一肚子的脾气。眼下才听说了一点鸡毛蒜皮,就迫不及待要兴师问罪,来给别人当枪了。

老太太心念电转,又扫了孙女儿一眼。见善榴神色宁静自然,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眨着眼望着自己,好像在等自己的示下。反倒是善桐已经鼓起脸颊,露出了一脸的不悦,她心下就顿时一软:三妞真是还小,家里人一受气,就忍耐不住自己的不快了。

好,会懂得维护姐姐,这孩子就是有一颗孝悌的心。

她借着喝茶的当口,又给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时间,再看了看几个儿媳妇。

萧氏还是老样子,一脸的事不关己,慕容氏呢,气愤是有的,却也还有些莫名其妙,显然是不明白小十六房老太太的火气为什么这样旺盛,唯独王氏,却是已经若无其事地扫视着人群,将目光投注到了几个角落里……

这才是真正看透了局势的聪明人那。

她也不禁跟着儿媳妇的眼神,望向了人墙的角落。但却又很快废然而止,收回了目光。

年纪毕竟大了,眼神不好使,又是坐着,很多事,靠自己已经看不清,必须要有另一双眼睛来为自己看了。

老太太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才和颜悦色地道,“老弟妹,我们善榴的性子,我这个做祖母的是最清楚的。”

她就和气而慈爱地握住了善榴的手,笑道,“好孩子,坐到祖母身边来。”

善榴也是一脸的孺慕,她自然地笑了,半蹲下身子靠到了老太太身边,伸手就为老太太捏起了大腿,轻声道,“方才见祖母坐姿僵硬,敢是腿上的老伤又犯了?”

老太太当年骑马行走得多,腿筋是有毛病的,这件事村里知道的人不少。只看善榴这样自然地慰问老人家,就知道祖孙情谊深厚,老太太说自己清楚善榴的性子,绝非虚言。

“这孩子性子随我。”老太太又看了众人一眼,话里有话。“别看平时这开开朗朗的,好像没什么脾气。可真有谁敢欺负到我们自己人头上,那也决不会含糊。”

她又像是解释,又像是感慨,“本来是想要说她的,金尊玉贵的女儿家,在家也是千恩万宠的,很多事别出头就别出头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可再一想呢,这孩子也是随我,凡事不占个理字,那是绝不敢出头的。别看行事似乎大胆了些,可决不是肆意胡为。”

王氏在她身边忽地一动,老太太忙看了二儿媳一眼,见二儿媳的眼神追随了谁往外一路出去,她心下一动,口中又续道,“再加上她又可人疼,也就养出了这样的性子。她要是什么时候冲撞到了老弟媳妇,我让她给你赔罪!”

一边说,一边就板起脸来问善榴,“从前见过十六房的叔祖母没有?可是对叔祖母无礼,得罪了叔祖母?”

善榴顿时就露出了几分惶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叔祖母……”

小十六房老太太被祖孙俩的联手双簧给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她毕竟年纪在这里,再一根筋,至此也终于琢磨出了一点滋味,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嘿然道,“我也就是听说了什么!祭祖的大日子,不说那些个了。老嫂子自己心里有数,那就成了!”

老太太也忙露出笑脸,“这就是弟妹心里有我了,不把老嫂子当作外人——”

两个重量级的老妯娌又彼此客气了几句,气氛果然大见缓和,众人的说笑声也都又高了起来:这没见硝烟的一场比试能够这样结束,的确也能令人松上一口气。

善桐就眨巴着眼睛,靠到了姐姐身边,低声嘟囔,“大姐,你捶得累了,我帮你捶呀?”

老太太本来正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什么,听到小孙女的这句话,她倒不禁一笑,垂下眼略带欣赏地看着善榴——自己腿筋不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她是如何得知?必定是平时就处处留心,这时候才能这么顺畅地接了话茬子。

一个人的心思用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就算善榴是有心讨好,老太太心里也受用。

她就故意放沉了声音,“怎么,你见不得你姐姐孝顺祖母呀?”

善桐吓得脖子一缩,又扑上来抱着祖母的脖子撒娇,“您老人家就爱挫磨我……”

老太太还没说话,小十六房老太太先哈哈大笑,忍俊不禁地弹了弹善桐的额头,“你们家这个三妞,这都十岁了,怎么还和五六岁的小妞妞似的童言童语!”

善桐将脸藏在祖母肩上,又半真半假地发起了脾气,“叔祖母弹得三妞疼呢,叔祖母坏——”

老太太也大笑起来,众人也都纷纷笑道,“真是个娇娇的小妞妞!”

在一片热闹笑声中,宗房宗妇进了屋子,于是众人鱼贯起身出外行礼祭祖,在一片寒风中肃然行礼,完了年下最隆重的一场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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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祖之后,杨家村的新年已经正式拉开帷幕,老太太发话,二房的下人们也好,主子们也罢,从今天起就在祖屋开饭,一直吃出了正月才算完。因此王氏并没有带着儿女们回自己的小院子,而是侍奉着婆婆一路进了正屋,大家又落座说话。

村子虽然初一十五,也要清扫祖祠,但毕竟人聚得从没有这样齐。萧氏在外还能维持体面,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慕容氏议论起了谁家的女眷穿戴得光鲜,谁家的家境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头上的首饰都没能翻新云云。慕容氏平时不大看得起萧氏,但毕竟也还是个女人,提到这样的话题,如何不兴致勃勃?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低声说得热闹。

三老爷和四老爷也都在低声议论着族田上谁新得了差事,谁又得了体面。老太太歪在炕上似听非听,眯着眼抽过了一袋水烟,这才撩了王氏一眼,低声道,“说吧,都看着什么了?”

这还是老太太这些年来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和自己商量台面下的事。

自从榆哥出事那年之后,两人之间虽然没有断过联系、断过来往,但全是台面上能淡出鸟的客气。有什么私底下的事要商量,自己还没开口,丈夫已经大包大揽,根本不给自己说话的余地。要不是这一次回到杨家村来,恐怕两人是再不能有今日的这一番对话了……

王氏心潮汹涌,只觉得酸甜苦辣,一时都泛上心头。她扫了榆哥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娘,还是把孩子们都遣出去吧?”

这话说出来,便坐实了她的确是看出了些门道,老太太心头一凛,毫不犹豫地冲善檀摆了摆手。

她和王氏对话声是低的,善檀根本都没有听到什么,可只得了祖母一个眼神,他就含笑起身招呼弟妹,“咱们出去玩吧?”

孩子们轰然应诺中,老太太又补了一句,“三妞留下!”

她疼爱地瞥了善桐一眼,似乎是向着屋梁解释,“这孩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了,让她知道知道家里人的不容易!”

就是老太太不发话,回到家王氏自然也会解释给善桐听的,她飞快地看了慕容氏一眼,等孩子们都退出了屋子,便神色自若地揭过了这一页,开门见山。“十六房婶母是个炮竹性子,又认死理,家里也殷实,倚老卖老……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这一次出头要用善温的事来下我们家的面子,倒不像是十六房要和我们作对,应当是老人家自己听了谁背地里的挑唆,要出头当枪了。”

事情分析到这里,大家都还跟得上的,慕容氏和萧氏未必没有想到这一层。除了善桐有恍然大悟之色,众人都还维持着平静。老太太嗯了一声也不着急,她淡淡地道,“你继续说。”

王氏游目四顾,不知为何,她竟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们在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不得劲的人家,除了这一次和老七房闹了生分之外,这么多年来,母亲行事谨慎出手大方,众人只有夸没有贬的。十六房婶母背后是谁在说小话,我一时倒是没有猜出来,后来心念一动,索性东看看西看看,这一看就看出些不对了。村子里几个敢于和我们作对的人家,主母都是神色自若,显然并不心虚,唯有宗房的老四媳妇,是不敢看我的……”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凝重了起来,四老爷气得猛地一敲桌子,“他娘的,他这是吃定我们小五房好欺负?这什么意思?这边满口子答应得好好的,那边就挑唆了人来给我们添麻烦——”

话说到一半,看到老太太的脸色,他又讪讪然地住了嘴不再往下说。一屋子人的眼神,倒是都集中到了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沉吟了半日,这才抬起头来,环视了屋内一周,却又根本没有细想,便叹了口气。

自己老了,很多事虽然还拿得住大准儿,但小细节,已经需要人提着醒儿了……而这一屋子的人里,也就只有老二媳妇,能给自己分点忧啦。就是自己看上一千遍,也看不出第二个人来。

她又不禁抚了抚小孙女的长发——至少在这几年,是看不出第二个人来啦。

“老二家的,”她就低沉着嗓子,疲倦地问,“你看着这件事,族长知道不知道?强行过继谋夺家产,传出去,可实在是不好听啊……”

42、收获

老太太这话问出来,就分出高下来了。

三老爷目光闪动,沉吟不语,显然是品味出了老太太话里的味道,一时却没有开口的意思。四老爷同四太太对视了一眼,脸上却都露出了不解,四太太想要说话,却又被四老爷给按住了手。三太太慕容氏握着脸想了半天,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她转了转眼珠子,却是谁都没看,直接看向了善桐。

善桐心里自然也有无数不解,就等着祖母和母亲前来解惑,她虽然年纪小,此时却也看出来了:满屋子的人里,也就只有祖母和母亲,一向是从容不迫,智珠在握了。

“三妞。”正这样想着,耳边就传来了祖母的声音——老人家似乎对她的反应也很有兴趣,一边顺着孙女儿的鬓发,一边徐徐开口问,“宗房老四的心思,你明白不明白?”

在祖母身边伺候,就要比在母亲身边更累人一些。母亲是把自己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妞妞,什么事跟着她的步伐去使劲就行了,偶然指点设问,善桐也很明白总有个答案准备在后头。可祖母却总是带了几分莫测,似乎总是在若有若无地考校着自己。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开动脑筋,给祖母一点惊喜,总是会在这样深奥的问题上,期待着她自己的看法……

这想法只是浮光掠影,在善桐的脑海中一闪即逝,小姑娘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更喜欢谁的做法,她很快就把心思给投入到了眼前的难题中。低头琢磨了半晌,才带着疑惑地道,“或许,这还是和十三房过继的事有关?”

老太太和王氏不约而同都动了动身子,老太太面上的喜色一闪即逝,王氏更是带了几分惊讶。就是慕容氏不禁都抬起一边眉毛,略带吃惊地道,“什么,过继?”

见众人都望了过来,她倒有了几分不好意思,“我还当宗房老四是铁了心要给老七房撑腰,这才两面三刀,这边糊弄我们,那边又撺掇十六房出面,给我们气受……”

老太太想到今天在祖祠的那点事儿,唇边不知不觉浮现冷笑,“也算你看得明白,还知道十六房婶子是冲着我们小五房来的,并不是要为难咱们家大姑娘。”

如此简单的道理,屋内人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十六房和小五房又不是仇家,如果是真的觉得善榴做法不对,私底下劝诫老太太辗转教导,怎么都要比在祭祖的大场面里骤然发难要亲切得多。十六房老太太要真只是想说一说善榴无礼的事,又怎么会如此行事?

这位老妯娌倒也未必是真的想和小五房作对,估计还是觉得自从二儿子一家人回了杨家村,又是添置这个又是花销那个的,虽然已经尽力低调,但四品的人家,手笔放在那里。有心人难免觉得刺眼,这才借题发挥想要找找麻烦,也是压一压小五房的风头。

“一辈子就是这么个二五眼的性子。”老太太话里难免带了抱怨,“听风就是雨的,看事只看一层,就以为自己看懂了全部……”

一边说,她一边瞥了萧氏一眼,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又续道,“一般人看事情,也就是看到这一层了,都以为这一次小五房是和十六房过了一招。其实十六房和我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人家自己家教严,几个儿子都是秀才,孙辈们也都拘束了起来读书。实在读书不成的,自然有家业分给他过活。家里也不是没官,虽然远了些,就位份上来说也比不上咱们小五房,但这样的人家,是犯不着也决不会四处作耗,拿捏穷困族人以此牟利的。”

话说到这里,其实事情已经分明,善桐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长长地喔了一声。老太太就势指着她笑道,“嗯,三妞妞看来是明白了,那你说说。”

善桐心底虽然已经有了一线曙光,周身那些个未解之谜,仿佛也都有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联了起来,但听了祖母的吩咐,到底还是犯起沉吟,斗着胆子看了母亲一眼,见王氏似笑非笑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轻声道,“听祖母的意思,老七房这一年来对十三房百般纠缠,几乎是死皮赖脸也要坐实了这过继的事,背后当然不至于没人撑腰。这一位撑腰的实权派,应当就是宗房四叔不错了。”

她顿了顿,索性又把话说破了,“宗房嘛,什么事都得顾虑宗房的面子,又不是桂家的老九房,什么事都独占鳌头。”

想到含沁的过继,善桐不禁一皱眉头,又看了看祖母的脸色,她小心地跳掉了这个话题,续道,“十三房家事虽然丰厚,但宗房要过继进来,总是不大成的。就是人选似乎也不合适,宗房四叔和老七房之间……”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极为明白。宗房四爷和老七房合谋,看上了十三房的家产,想要过继进去坐享好大的富贵——

萧氏忍不住就一撇嘴插了口,“这和咱们家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这宗房老四是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事都冲着咱们家来闹了?我就是闹不明白这个,他好日子过够了?咱们家那和十三房能一样吗?也能让他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在这一瞬间,善桐心底顿时就流过了丝丝缕缕难言的情绪,她一向觉得身边的人都要比自己聪明一些,可在这一刻,小姑娘才恍然明白,在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是要比自己驽钝得多的。

她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祖母忽然间捏住了她的肩膀,母亲也开口道,“十三房无依无靠的,就是宗房老四手里的泥,他爱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宗房老四可犯不着和他们犯相……”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善桐已经明白过来:十三房也就配和老七房捉对厮杀了。要和宗房四爷作对,他们可没那么大的胆量和能量。宗房四叔虽然不是未来的族长,但毕竟是宗房出身,他的对手也只可能是小五房。

王氏话说到这里,萧氏也终于琢磨出了味道,她一下站起身来,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激动,“这个宗房老四!这件事和我们什么相干,不就是三姑娘在十三房受了气,我们给了老七房一个没脸。说到底那还是老七房自己不知趣——他这怎么回事?还以为我们和十三房好,是为了贪图十三房家产怎么地?像是我们会碍着了他的事!”

老太太一竖眉毛,重重地将茶碗放到了桌上,她还未曾说话,四老爷已经低声呵斥萧氏,“做什么这么咋咋呼呼的!坐下!天大的事?能吃了你去?”

善桐其实心底也有和四婶差不多的疑惑,虽然自己家愿意对十三房伸出援手,是她乐见其成的事,但毕竟这件事也给小五房带来了形形色色的麻烦,小女孩心思,总是有些畏难,更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得家人处处都有麻烦。因此对宗房老四的行为,她是很有几分疑惑的:人家又没有要碍你的事,只盯着我们家出招,这算什么呀?

可这话被四婶一说出来,祖母就有了几分不高兴……

小姑娘才清明的脑袋瓜子里,又多了一团云雾,她几乎是反射性地看了母亲一眼,想从母亲眼底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没想到这一眼望出去,善桐却怔住了。

她在母亲的眉眼间看到了一缕被隐藏得很好的,深深的喜意。

虽说王氏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但她毕竟是善桐的亲娘,在女儿面前也不会刻意遮掩情绪,善桐又不是愚钝之辈,这几年朝夕相处下来,对母亲的神态自然也了解入微。虽然此时王氏一脸淡淡的忧虑,但她还是在母亲光润的眼角,发觉了几缕淡淡的笑纹。

娘也就是在极开心的时候,眼角才会有这样的笑纹。即使是自己伺候在母亲身边这么久,这样的笑,也就见到两三次而已。

眼前这乱糟糟令人费解的场面,就算不是因为自己而起,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母亲这是——

善桐又望了萧氏一眼,再看了看沉吟不语的祖母,她乖巧地站起身来,请过水烟袋为祖母点了一袋烟,借着祖母吞云吐雾的当口儿,仔细地思量了起来。

祖母和母亲不约而同地不准她解释,这道理善桐倒也很快就想通了:不论如何,四婶终究是个长辈,没得个小辈向长辈说教的道理。这事又这么简单,自己都明白了,四婶还不明白,长辈脸上难免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