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善桐才赫然发现,虽说别人都夸奖自己少年老成、大胆急智,而她似乎也格外有些胆子,可以当着桂元帅的面指桑骂槐,意在言外,但其实她毕竟还小,还有很多很多地方可以成长,很多很多地方做得太不到位。

可比起犯错时的轻率来,错误的代价,往往是极沉重的……

这千般思绪在脑中一转而过,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桂含芳的手还没碰到被垛呢,卫麒山就道,“好了,老三,你是丫头转世?怎么婆婆妈妈的!你们家老四昨晚到得迟,今早睡得晚些,又是什么罪过了?你还是快说正事要紧!”

正说着,他自己反而拿起脚来走出了帐篷,含沁也走进来笑道,“嗯?三哥,怎么麒山反而跑出去了,说起来,你不是该到叔父跟前服侍了,怎么这时候跑来找我?”

虽然他在善桐跟前,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流露过自己对领兵上阵的向往,但当着桂含芳,含沁居然是丝毫痕迹不露,说起含芳要到桂元帅身边服侍,也是自然而然,一点羡慕没有。

桂含芳便从床边离开,自己又放下了帐篷的门帘,还上了一道门板,待他回过身来时,含沁已经在桌边给他倒了一杯茶,因只有一把圈椅,他就自己坐到了床边,善桐这才悄悄地嘘了一口气,渐渐放松下来,一边在心底斥责自己的莽撞轻浮,一边好奇之心又生,心想:什么事儿这么重大,连卫麒山都不能旁听?

“三哥。”含沁显然也做如此想,他声音里还带着笑,“你这样不好吧?要是麒山看到了,他怎么想?”

桂含芳却满不在乎地道,“麒山知道分寸的,他去校场等我,我们一会儿就要出去巡逻,没有三五天是回不来的。有几件事,我得嘱咐你。”

他平素里,实在是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满身骄纵纨绔,从来都是一脸的傲气,带着懒洋洋的满不在乎,善桐见了含芳几次,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有兄长的样子:先头还是恶少做派呢,说到最后一句,面色一整,自然而然就露出了一种哥哥特有的表情——她也形容不上来,就觉得榆哥、梧哥对自己,或者自己对善樱时,总是情不自禁,都会带着这样理所当然、说一不二的跋扈。

“第一件事,刚才我去父亲身边请安,父亲不在帐篷里,听说是和许家那一位去河边站了,还有京里来的那个小白脸儿也在一边。回来的时候,父亲脸色很坏,沉吟了很久,就让我过来喊你,让你午饭前到账前说话,还让耿叔他们一道过来……你知道耿叔是做什么的,这一次,父亲十有八九是要用你了。”桂含芳面上也不禁隐隐带了一丝兴奋之色,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含沁身边,按住了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家里的那本兵法,你一定倒背如流,要有心得参详出来给父亲听,最好别出心裁……老四,机会难得,成不成,在此一举,你可不要错过!”

虽说看不见桂含沁的表情,但只从他陡然重浊起来的呼吸,和善桐能感觉得到的紧绷身形,小姑娘就可以推测出含沁心中有多少惊涛骇浪。忽然间,她又自满起来,便带了些得意地自忖:哼,莽撞也不是没有好处,没人戳破这一层,表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头呢,好歹这一次,我帮上了他。

不知不觉,她又摸了摸腰间的火铳,这才听含沁回道,“三哥放心吧,我知道叔父难做,这一次机会,我不会错过的!”

他一向有些没精打采,说起话来,也挺油腔滑调的,往往难以捉摸真假。而这一次居然回答得这样认真,就是善桐,都不禁吓了一跳:也不知含沁私底下是准备了多久,又有多期盼这个机会,这一句话,简直每一个字扔到地上,都能撞出金石之音。

“说难做,也不是太难做。”桂含芳沉吟片刻,又缓开话题,感慨了一句,“你去年在西安,把事情办得很好,娘提起来都只有夸的。我就是担心你落了个面子,没落着实惠,家里银子又不够使了……”

“没有的事。”含沁的声调又恢复了那懒洋洋满不在乎的做派,“三哥你就放心吧,指不定没几年我就成巨富了,将来家业,要比你日后分到的那一份还多呢!”

“去你的,死小子!”含芳捶了含沁一拳,又正色道,“其实这件事不必回避麒山,毕竟他身上也有差事,倒不会有什么妒忌的想法。不过接下来这桩事体,法不传六耳,你自己死死记在心里,别被第二个人知道。”

善桐反射性地屏住了呼吸,泰半是因为紧张,泰半是因为愧疚,也还有一点,是因为桂含芳已经把椅子拉近了,其实就是在她头顶上和含沁密话。虽然他声音不大,但善桐又哪里能听不清楚?

“你这一次,应该是接替二哥的位置,和许家两个少爷结伴去临夏一带,驱赶清扫鞑靼人剩余的一点居民,鞑靼那边人人都是战士,这一次去,遭遇战是肯定会有。你不愁手上没有战功,只要能不拖后腿,安稳回来,要提拔你,就有了借口……不过,和许家两个少爷在一块,你还是要处处小心。”

桂含芳语气一顿,似乎又多添了些羡慕,却偏偏矛盾地同时还多了几许不屑,“他们京城的高门大户,家里太乱了!什么肮脏的事都做得出来,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尤其是这个许家,嫡子生得太晚,哪里和我们家一样……”

他忽然顿住,又咳嗽了几声,声调里的尴尬,善桐也很听得出来,她不禁一翻白眼,在心中狠狠地啐了桂含芳一口。倒是含沁语气平静,道,“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一家兄友弟恭,个个都不离心,一向是互帮互助。倒是许家几兄弟,我见过几次,像是从大少爷开始,三少爷、四少爷、还有凤佳那个六少爷,个个想法都不一样,世子又小,从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父子情分似乎很淡,倒不比他三个庶兄是从小跟随在国公身边的,更像是国公爷的亲生儿子……”

“看得出来就好。”桂含芳也就把前事揭开,凝重道,“大少爷、四少爷现在都不在何家山,和六少爷之间究竟如何,我们也不知道。但这个三少爷于升,你看如何?”

“龙章凤彩,一代人杰。其实世子爷天分已经够高了,但和他比,还是有所不如。”桂含沁毫不犹豫地道,“非但天资不如,我看就是战功,也不如多了。”

“他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桂含芳低声道,“他们二哥似乎早死,大哥是个谋士,战功威望不足以服众。要是世子爷出事,能顶上去的肯定是许于升了……咱们二哥跟他们一道搭伴行军有四五个月工夫,却一直觉得他俩还算和睦。不想就是上个月晚上,那天月亮很高,宿营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偷营,大家仓促应战,一开始乱得很厉害,二哥兵刃没在手上,只好伏在草丛间暂时隐蔽。正巧就乘着月亮看到——三少爷手里的弓箭,瞄准了不该瞄准的东西。”

他顿了顿,没等含沁说话,又道,“许升鸾的那顶貂仁大氅,你是见到过的?”

非独含沁,就是善桐都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貂仁大氅这样的贵重衣物,自然不是寻常得见,貂鼠皮毛天生的柔润光彩,眼力好的人,在月光下也能分辨得出来。虽然桂含芳只是寥寥数语,但已经形象地勾勒出了一片混乱之中,瓜田李下浑水摸鱼的场面。而个中天伦灭绝之处,细思真是令人胆寒。

“这件事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疏不间亲,很多话也不好和世子爷实话实说。二哥也就是知道自己要被调开之后,寻思着应该是我递补过去,这才告诉了我知道。”桂含芳的声音几乎只是耳语,“老四,你心里不能没数,这么不体面的事,要是真的。得手了,许老三必须灭你的口,就是你戳穿了,没准为了面子计,许老头也要灭你的口……他是杀星转世,手底下葬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命,要是二哥在还好一点……”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善桐已经明白了过来:此事对于含沁来说,管不管都是两难,要是真的,他命保得住没有都不好说……桂元帅给的这个机会,实在暗藏杀机。

含沁沉默了片刻,开口时却镇定得让人意外,“三哥放心,我还要为十八房传宗接代呢,命可不能交待在这上头。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

桂含芳犹自还不放心,又叮嘱了含沁几句,才起身道,“临阵磨枪,你多看看兵法。要是不行,这一次就算了——唉,得啦,我说的可不是废话?这件事你也别和爹说了,空口白话的,他还当你挑肥拣瘦,就是信了你,那也是平添心事,许家这群骄兵悍将,本来就指挥不动,要把他们俩分开,又要过许家老头那边……”

“三哥。”含沁打断了含芳,镇定地道,“我省得的,你就放心吧,这件事要是真的,那也是个机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善桐就在被子里听着他和桂含芳卸了门板,等到桂含芳的马蹄声去得远了,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她这才掀被子下了床,嘘出一口凉气,怔怔地望着含沁,轻声道,“表哥,你可要小心……这件事太险了,万一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含沁面色已经直沉了下来,他瞪了善桐一眼,罕见地露出了怒色,冷冷地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不看看你自己,行的是什么样的险?万一被老三发现,你是自己把自己毁了!杨三妮,你到帐篷边面壁站半个时辰再和我说话!”

善桐虽然一贯胆大,但不知为什么,见含沁板起脸来,倒要比什么时候都没有底气,嗫嚅了数声,要说话时,含沁一瞪眼,她只好乖乖地溜到帐篷边上,冲着灰扑扑的牛皮出起神来,竟是连头都不敢回了……

好在没有一炷香工夫,含沁已经嫌弃道,“回过头来,理理你的头发!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善桐忙回过头来,却见含沁不知使了什么办法,已经打开封死的信封,手里捏了榆哥那封信正看着,她忙乖觉地拿了文房四宝出来,含沁给她找了信纸,善桐知道他之后有大事要办,也顾不得琢磨,文不加点写了两页纸,便看着含沁又把信封在火上过了一遍,重新滴蜡封好了,便起身道,“你别急着骂我,我以后、以后再不犯了……沁表哥,你安心温习兵书,我去了。”

说着,就刻意做出萎靡可怜的样子,蹭到了帐篷边上,果然含沁虽然好气又好笑地叹息了几声,但却也不多加留难。倒是善桐掀开帘子时,终于忍不住回头道,“表哥,你还是要小心!功名利禄,那都是虚的,最要紧还是你要平安!”

含沁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嗯了一声,迷糊眼似乎在说:还不快走?善桐这一次是真的不敢多加逗留,便一溜烟地溜出了帐篷去。

103、太巧

接下来一段日子,杨家三人自然是一心等着定西的回信,因为桂家几兄弟都被派出去巡逻,善桐虽然有心再给宝鸡家里捎一封信,也算是报报平安,但也一时间找不到人帮手,只得安心与杨四爷并善榆在军营中住着,一应饮食热水等等,桂含春自然是早安顿过的,每日三餐都有人送来不说,也不知道是桂元帅示意,还是桂含春预先做了安排,过了两日,还有人为善桐专门加盖了一顶小帐篷,就依附在大帐内向里开门,倒避免了善桐起居上的尴尬。

榆哥有时候还会出去游荡一会,居然不时走到权仲白帐篷里去和他聊天,杨四爷更是常去看望温老三:温老三在半年前的那一次风波中,表现得也算出众,小五房履行诺言,果然动用关系,为他在军队中谋了个十夫长的缺,不过眼下温老三还没能混上战场,不过是在军营中操练巡逻,上夜值宿罢了。得了空闲,能和杨四爷攀得上话,他自然也是愿意的。

善桐却要低调得多,小姑娘上回自己出去,就险些闯下了天大的祸事,这一次自然是小心又小心,横竖认识的人也都不在,成日里不是在帐篷中,运用笨拙的针线工夫,为哥哥、叔叔缝补一路上磨损的衣物鞋袜,就是看医书解闷:这些医书虽然常见,但上头权仲白自己做过的批注,恐怕令天下医者都梦寐以求,要不是榆哥和权仲白居然十分投契,恐怕还借不出来呢。

住了三天五天,她也渐渐摸清了何家山这个大军营的布置:何家山虽然带了个山字,本身其实地势并不太崎岖,乡民自己日常居住的村落,已经被改建成了一个庞大的军需品调运站,日夜有军粮从这里转运到前线各地。而自己居住的这个区域,其实紧挨着村落,也算是大后方了。真正的将兵们,都是随着调令来回无定,他们的住处要往更前面走,也并不固定,可能前一刻这一片还立满了帐篷,而第二天过去,随着军队开拔,就是一整片空地了。

在军营后方,也不是全没有女眷,善桐所能接触到的,就有专管浆洗军衣、缝缝补补的针线媳妇、婆子们,再往西边去,是一片被严格看守管制起来的军妓营,善桐一开始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后来知道了,便不敢再往西边溜达。可只要过了一道粗大的木栅栏,那就纯是男丁的世界了,非独如此,一般后勤的闲杂人等,要想溜达过线,必须经受到严格的盘问。在里面居住的都是各地回防休整的将士们,本来几乎都是桂家嫡系的人马,只有平国公世子和三少爷带领了一小队人马,也在里头居住,可平国公这一次过来,带来了一大股军队,这几天栅栏后头都很热闹,自然也不乏争吵冲突,不过军法无情,平国公治军酷烈不说,就是桂元帅,据说也是铁面无私、翻脸无情之辈,因此军容军纪,都还算平整。

随着渐渐了解军营构造,善桐这才明白自己能够和桂元帅对面,其中蕴含了怎样的巧合:桂元帅的中军大帐虽然在大后方也有一个,但他平时几乎都不回来居住,那天是因为权仲白要来给他扶脉,又要过军医营中讲课,不好让神医乱跑,他这才特地从军营里赶出来,等神医的……

连军中隐隐只居平国公一人之下的当朝一品大元帅都要待权仲白这样客气,可自己却是又想着要让权仲白为榆哥治病,又暗自提防他要拿榆哥练手,善桐其实自己都有几分不好意思,尤其是据说权仲白待榆哥很和气,两个人也很聊得来,最近他更是从百忙中拨空出来,为榆哥做了两次针灸,试探着能否先缓解榆哥的症状,医者仁心,更让善桐感到自己实在满身伧俗,可在心底也难免有个小小的声音一再提醒:越是想要拿榆哥练手,权仲白岂非越是要取得自己一家人的信任?毕竟皇上就是再着紧自己的病情,也不可能强行掠走榆哥,让权仲白开颅:到时候榆哥惊怒交加之下,开颅成功的机会,肯定更加渺茫。这种事本来就是这样,不可能牛不喝水强按头的……

善桐渐渐地就越来越觉得,对世间事了解得越深,越有茫然之感。很多时候是非黑白,非但没有分明的界限,甚至也将永远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让你知道你究竟是对还是错。尤其是人心,特别是人心,从前看不懂的时候,觉得一切都那样理所当然,那样简单,如今开始看懂了,才觉得人心太复杂,好似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什么都不能看到分明。很多事含混着也就这么含混着过去了,经不起寻根究底,也就不寻根究底了,可这件事牵扯到了哥哥,又直接与性命有关,权仲白到底是什么心思,善桐是不能不想明白的。

或许是生平第一次这样纠缠于一个很难得到答案的问题,善桐便显著地沉默了下来,平日里除了看书之外,就是在帐篷门口晒晒太阳,又发发呆。不知不觉间,又是四五天过去,二老爷的回信到了,也很简单:不日就是年底,他本来就到何家山有事,这件事,等他来了再做打算。

这两年来,二老爷在粮路上下的心血,善桐也是能感觉得到的。宝鸡就在左近,他是两年来都没有回家看过一眼,人更是老了不少,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早生华发,看着和小老头似的。就是到了何家山一带,有时候自报家门,“我是粮道杨海清之子”,这班军爷也都肃然起敬,夸奖一句,“杨粮道真是周旋财务料理粮食的好手”。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在这时候动身到何家山来,把定西一带繁忙的军务搁下,已经是对即将降临的大战,做了更深的暗示。更不要说善桐听忍冬闲话,也知道这半年来,各家的少爷陆续都上了战场,这肯定就是为了能在紧接着的这场大战中挤着上上场,不至于新丁一个,就是要照顾都排不到好差事……要是在往日里,她一定是兴致勃勃地揣测自己认识的几个‘将二代’都有什么差事,能力又是谁强谁弱。虽然略嫌三姑六婆,但闲着也是闲着,善桐也从来不否认自己的好奇心一向是很旺盛的。可这几天,她是怎么都没有精神,只要一想到榆哥可能要躺上那具鞑靼死尸躺的木榻,她就一阵恶寒,顿时又郁郁寡欢起来。

这一日早起吃过饭,她又要缩回自己的小帐篷里看书。因为榆哥和权仲白混的好,住所又在左近,温老三今日还轮休,杨四爷吃过饭就去找温老三钓鱼——军中管得紧,不许吃酒赌博,杨家人因有祖训,绝不准嫖宿,因此温老三一旦闲下来也是无聊得很,时常还过来坐坐,和善桐等人也渐渐熟稔。这一次钓鱼,他还让善桐跟着一起去:“让你尝尝冻鱼生的滋味”。偏偏善桐无心出门,终于是给推了。

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考虑到衣物实在是补无可补,她便打算把自己一开始上手时,手艺还生涩的那些作品给拆了重做,却是手才一动,那边榆哥就探进头来,结结巴巴地道,“别老在屋里呆着,多闷得慌,你、你要闲着,就和我到子殷大哥那里坐坐玩玩。”

也不知道究竟是针灸有用,还是善桐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榆哥现在虽然说话也还有些结巴,但较从前是要好得多了——只是又不敢说,怕最后不是,榆哥空欢喜一场。她也实在是闲坐得久了,无聊得厉害,便想,“我这样傻想傻想的,有什么想头?还是要多认识权神医一番,对他的为人知道得才更清楚些。”

就随着榆哥一道出了帐篷,出于习惯,就要挽着哥哥的手一道走,不想榆哥却抽出手道,“哪、哪有兄弟之间环着手走路的?”

善桐真是觉得他反应的速度,比起从前要有些微加快,虽然还将信将疑,但心中却也难免喜悦,抿嘴一笑,非得要环住了榆哥的手,道,“我们家兄弟感情特别好,不行么?”

榆哥翻了个白眼,也就由得她去了,两人这样走到权仲白帐篷前头,善桐才要松手时,却见权仲白蹲在路边,不知在做什么,却是面朝着自己二人,早把她的小女儿情态看得清楚,正弯着眼睛在笑——也不知道是笑善桐,还是笑自己的心事。只是他这一笑,风流又好像水墨一样,在砚中险险荡漾,就差一点,就要溅得一地都是。

善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忙抽出手来,嘟着嘴并不说话,倒是榆哥驾轻就熟地道,“子殷大哥,闲着也是闲着,来找你说话。”

权仲白嗯了一声,又直起身来,善桐见他手里拿了一根长树枝,树枝上还沾了泥土,一时间又忘记了羞涩,上前几步,探头一看时,便不禁笑道,“权世兄,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拿树枝戳土啊?”

权仲白轻轻拍了她脑门一下,责道,“小小年纪,嘴皮子这么厉害干嘛。”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他对善桐真是一旦都不见外,可又清楚明白,并没有一丝暧昧在。善桐看他,也觉得他好像是河那边的人,虽然看得眉眼宛然,两边似乎也都对彼此有些好感,但却清清楚楚,知道这份好感,就好像对天边的云彩,对地上的涧水一样,是“云在青天水在瓶”,个中奥妙处,却只能意会,难以言传了。

也就是因为这样,她当着权仲白的面,反而不像是当着桂含春那样紧张,总要顾虑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桂含春眼中看来会是如何。对权仲白的责怪,也不过是嘻嘻一笑,并不太当回事。“我瞧着可不就是拿树枝戳土玩么?权世兄行为举止,全都大出世情,谁知道拿树枝戳土,没有什么深意呢?”

“这你就说对了,对我们和药打交道的人来说,简直是上有天堂,下有西域,何家山这一带常年无人种药,真是暴殄天物,党参、当归,都是最喜欢这种气候的,土壤又肥……”权仲白一边领着二人入账,一边拿起白布擦手,又率先穿过了两顶帐篷,进了那个冰冷透风的‘开颅室’。善桐一眼就看到那个倒霉的鞑靼人,不过这一次,他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非但头顶被凿开了一个小洞,两肋洞开不说,就连一处肌肤都被剥开了去,露出了淡黄色的人油,同色做暗红的血管。

虽然是第二次看到这具尸体,但善桐还是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了呕吐的冲动,倒是榆哥驾轻就熟,已经托腮在案子边弯下腰去,向善桐介绍道,“你看,这就是人的五脏六腑了。这是心脏……这是肺脏……”

善桐虽然不是很怕,但终究看着这么血淋淋的东西,也不很愉快,正要别开眼时,见权仲白望着自己笑,又有些不服气,跟着榆哥看了几眼,也看出兴趣来,从咽喉开始,一路认到了肠子,这才咋舌道,“都说猪肠长,其实人肠也真不逊色,这堆堆结结的,简直像个线团!”

榆哥嗯了一声,兴趣显然就不在这个方面,“其、其实,都说人胆大,但胆再大也大不过肝……”

就要用手去碰那人的肝,却被善桐一手拍开了,斥道,“乱碰,脏!”

榆哥似乎对人体甚有兴趣,他转来转去,心痒难耐地道,“软尺难得,不然,真想量量这人内脏的尺寸!再量量这腹腔的大小!”

善桐忽然间觉得有些奇怪——榆哥平素里,一句话结巴上两三次,也是常有的事,可眼下是两句话就结巴了一次……

她看了权仲白一眼,神色略带征询,见权仲白微笑点头示意,心是猛地一提,连呼吸都急切起来,却又压抑着不敢被榆哥发觉,忙思忖着,顺着榆哥的兴趣道,“其实腹腔也没什么好量的,我看呀,还是这头腔有玄机……这头骨有多厚,头腔有多大,脑又有多重呢……”

榆哥兴奋得满面放光,面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让善桐几乎为之感慨的快乐,“就是,就是!一想到,我心里就和猫抓的一样!”

非但不再结巴,他连说话、呼吸的速度,都要比平时更快了几分,听起来不再有迟缓滞涩之感,几乎就同善桐一样了……

善桐又陪着榆哥说了几句,她找不到话茬的时候,权仲白就接起来话头,他毕竟是个医者,说到人体,要比善桐更健谈得多,榆哥说到畅快处,一边手比一边口说,竟是思维敏捷、口齿便给,虽不说妙语如珠,但也绝对称得上反应灵动,善桐渐渐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退到一边,满是惊异,又满是感激地望着权仲白。

直到榆哥说得累了,告罪去了净房,她才轻声问,“神医,我哥哥的病,这已经是有好转了?可、可才针灸两次——”

权仲白面上就带了一缕孩童一样天真的得意,可就像是任何一个医者一样,从来都是坏话说在前头。“针灸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不开颅,他一辈子也没法全好——”

见善桐面露失落,他又咳嗽了一声,才徐徐道,“不过,针灸、汤剂并下,也的确可以加速他行血的速度,将血瘀化开少许,或者不是没有可能。不过,小姑娘……我看你哥哥的病,有三分还是心病啊。”

善桐听得极是入神,见权仲白顿住沉吟,并不说话,不禁就踏前几步,拉住权仲白的手,连声问,“什么,什么心病,权大哥你别卖关子,求你快说吧!”

最后一句,到底还是忍不住拉长了声调,露出了少女的任性与娇憨来。

却恰好在这个时候,帐篷帘子一掀,几个兵士抬着一个箭猪一样的物事奔了进来,连声道,“神医神医,快,还有一口气呢!”

善桐定睛一看,却见那箭猪竟是个人——居然还有一口气在!偏偏浑身上下,连盔甲缝隙里都插满了箭,有些似乎已经穿透了盔甲,射进体内。就算是她,也被这诡异而骇人的景象吓得六神无主,往后一缩,缩到了权仲白身后,又伸出头来看时,正好一个兵士拉下头盔,也望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时,善桐更是一呆:就有这样巧,这个人,居然又是桂含春。

104、患失

虽然眼前有个刺猬一样的伤号在,但人心毕竟是自私的,善桐还是反射性地担心起来:自己也真是够冤的了,也就是来找权仲白说了两次话,其实认真说起来,举止也都没有什么太不得体的地方。更是难得独处,偏偏就是两次独处,就有这么巧,就被桂含春给撞见了……

她不禁偷眼去看桂含春的脸色,一看之下,倒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隐隐的不服气:桂含春似乎并不曾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已经面色如常地转过头去,张罗着要把那人往桌上放。

权仲白已经神色大变,他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将身上的孝布衣衫给扯了下来,厉声道,“在这里,想冻死他?把人抬到里面去,找几个兵器架来,脖子一个、脚上一个,腰上一个,架住他!当归、附子!煮一碗麻沸散!”

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已经弯下腰在药箱里翻找起来,善桐也知道人命关天,不欲打扰权仲白救人,便悄悄地赶在众人前头退出了帐篷,一时榆哥出来,还想要跟到权仲白诊治的帐篷内去看热闹的,善桐便拉住了他,道,“这么大的事,就是有人要看,那也该是他的亲人袍泽,你这样去看,对他很不尊重,恐怕是要闹出事情的。”

虽说一旦认真发威起来,榆哥几乎可以把善桐都说得无话可回,只能乖乖地按着他的路数去走,可平日里他却还是那木讷而听话的样子,听到善桐说得有理,便和她一道回了自己帐篷,善桐为了让哥哥开心,又翻出围棋来,和他对弈取乐。

她棋力其实也不算很差,不过和善榆相比,根本还不是他的对手,再说心里又有事,下了几盘都是大败,榆哥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自己又去翻看《算经》

,善桐不敢乱走,只好窝回自己的帐篷里,望着天棚发起了呆。

到了晚上杨四爷回来吃饭的时候,就知道,“都听说了吧?他们桂家十四房的嫡长子,听说也是个百户呢,才出营没多久就和鞑靼人的鹞子碰上了,还好穿了锁子甲,又有神医在营里,不然是连命都捡不回来了,一起出去巡逻的四个人,全都当场就没了气。”

他一撇嘴,颇有些感慨,“我看他要不是桂家人,只怕也难说得很!这什么事,还是得跟着宗族的脚步走,心里才有底气呀。”

究竟那位不幸中伏的桂家千户,是因为桂家人的关系而得到了特别的待遇,还是纯粹运气好些,能够撑得回来,这都是说不清的事了。只是善桐没想到连桂家人都要在战争中折损,虽然已经知道了战争的残酷,一时间依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发自肺腑地道,“就盼着鞑靼人快些被赶得远远的吧,别再来打草谷了……能死绝了,那是最好!”

当时西北百姓,和鞑靼人有深仇大恨的,十成里倒有九成,这种刻骨的仇恨,绝非外人可以理解。杨四爷和善榆面上都有赞同之色,杨四爷道,“快了,这一次粮草充足,将士用命,听说最危险的时候,连何家山都差一点失守。现在毕竟何家山稳稳是我们的了,什么时候往外打,就看老帅们怎么安排了吧。”

之前因提到桂家十四房的事,杨四爷多少还有些怯战,可说到了扬鞭立马建功立业,他又热切起来,一挥拳头,兴奋地道,“要是能胜,这是多大的功劳!可惜我们杨家没有战将,也就能指望着温老三了——还得靠他自己去混吧!看这次他能混出什么样子来,没准也有一朝朱紫的好事,都是难说的了!”

以温老三如今在营地内来回戌卫的差事,要能建功立业,真是天方夜谭了。善桐嗯了一声,提醒杨四爷,“要是败了,那可就再别提啦。武将就是这样,脑袋拎在手上,一旦兵败,夺爵身死都是常事,发达起来快……”

因为身在军营,最后半句话不吉利,她就咽了没说。一时间卫士送来了饭菜,三人吃过了,善桐便和衣躺下,环着手东想西想,思绪不禁就落到了桂含春身上。

她并不是个矫情的女儿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西北也不是羞于见人的事。杨家村里就多得是一般的族人,赶集也好,上城里走亲戚也好,和哪儿的良家子互相对上了眼,就此三媒六聘,成就一段良缘的故事。虽然她出身官宦人家,多少要比别人更注意避嫌,但善桐从不觉得有自己的喜好和想望,是什么罪过。而随着年纪渐渐长大,她也多少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个事实:天下优秀的男子虽多,其实平心而论,桂含春也并没有十分特别,但她是特别在意他的。

是呀,说到病弱矜贵,卫麒山的样貌就简直得了江南病弱的真谛,除却两人天生八字不合之外,他的确也不是没有能力。还有外表纨绔,实则心机内蕴,生得又很勾人,很、很出众的许凤佳;得尽天下风流二字,行为举止洒然自在,处处别出心裁的权仲白、惊鸿一瞥中已经令人纯然惊艳的那位‘子绣’,从外貌、从出身,从能力来说,确实都不输给桂含春。就是桂家自己的几个兄弟,含春、含芳、含沁,她都算得上熟悉,桂家四兄弟带着桂老帅,长相都是一个路子,只是气质上有细微不同,桂含春不过独得‘朴实刚健’这四个字而已,而很在很多人看来,朴实刚健非但不是优点,反而也许是缺点才对。

但中意就是中意……或许是那一日他伸出手来,让自己捏着他的衣袖开始,自己就觉得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好人,非但看出了她的害怕,更体贴地想到了以她身份,需要避嫌,这一点,连善桐本人都未曾考虑清楚。

也或许是那一日雪中打马相送,将她笼在了怀中,或许是校场持弓神射,三言两语,便将卫麒山说得落荒而逃,或许是一路相伴而来,体贴入微……善桐总觉得桂含春就像是一尊金像,只要一现身,就能把她的心压得太沉,沉得几乎能触到地,虽然安稳,可心都要触到地了,人也要跟着趴下去一样,看着他就觉得很遥远,好像他在云端,而她在泥里。

官场就是这样,位置就这么多,到了四品、三品的地步,想要再往上一步,圣眷、靠山都是缺一不可。似小四房大爷杨海东那样,先得了秦家青眼臂助,又偏偏能耐通天,简在帝心,不到十三年就从不第举人,一路爬到了江南总督的传奇,之所以是个传奇,就是因为他又有本事又有运气……虽说自家也是四品大员,放到哪里,这份出身也都不算丢人,但和桂家比,无形间还是矮人一分。而父亲虽然是个能员,又有杨家作为靠山,但这次大战之后,能够谋个三品肥缺,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而且还入了军事,算来算去,当着桂家的面,永远强势不起来。

就算自己是桂太太,老大性子耿直,又定了一门不见经传的亲事。对含春的亲事总要多期望几分,如今杨棋身份上升,已经成了嫡女,虽然带了几分虚,但她出身实在太高,小四房大爷明摆着就是将来的阁臣,要是不行差踏错,十年后首辅之位,简直是众望所归,又是总理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国公的连襟,桂家看杨家小四房,也永远都是若有若无,矮人一分。如果她是桂太太,也会先想着小四房的女儿——真正的嫡女,恐怕是指望不上了,那是肯定要嫁到京里去的,这么半个嫡女娶过来,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桂二哥那一次下江南,说不定就是为了给杨棋相女婿去的。

其实她对这个小时候的玩伴,记忆实在已经不太深了,连她的长相都记不大起来,只觉得她言语安详举止得体,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可杨棋这个名字,竟是从小就萦绕在她耳边,几年前她就能让许凤佳心心念念,不惜放下脸面来打探她的消息。几年后,她又若有若无地挡在了自己的——自己八字还没一撇的姻缘路上,善桐虽然知道自己没有道理,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对杨棋兴起了一股讨厌:她的运气实在也已经够好的了!庶母去了,还有嫡母疼她,都写到自己名下了,可见受宠。孪生弟弟就是小四房唯一的男眷,按宗房二叔的说法,小四房七八个女孩子,养得最娇的,五娘子下来就是她……她难道还有什么不足?在江南那样天堂一样的鱼米之地,一品大员占地宽阔的宅院中,过着锦衣玉食,咳金唾玉的日子难道还不够么?隔了大半个大秦,还要来膈应自己,借着权仲白的口,来炫耀自己的八面玲珑……

她没有酸苦多久,就猛然一震,想着祖母的那一席话,‘一旦贪婪至此,则再美貌的姑娘,面貌也将丑陋。这戒贪两字,你每每心浮气躁时默念百遍,绝不许忘记’,忙念了百遍戒贪二字,这才心平气和,豁然开朗,自言自语地道,“其实这关她什么事,要紧的,还是……”

最要紧的,还是桂二哥的心意。

桂二哥对她是有情意的,还是他待人一向就这样好,这样客气?她见桂含春实在太少,竟是半点也回答不了这问题。她觉得相对于村内别的女儿家来说,桂含春对她是更亲近一点的,可两家毕竟有一点萍水交情,再说那时候她还小,别人都大了。而之后几次见面,场合所限,身边都没有别的小姑娘。

就算是有,恐怕桂二哥也不会对她特别好一些,毕竟人言可畏,两人又非亲非故的……

善桐一下拿被子蒙住了头,闷声大喊了起来,半晌才平静下来,一时想,“他看着我和权神医那样亲近,虽然是误会,可他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呢?”一时又想,“权神医他又没问了,可许三少爷的事,他试我什么——啊,我知道啦,他是怕我看上了许三少爷,又知道他是个坏人,所以伤心?说起来,三少爷是庶子,我是嫡女,按两家身份上的差距,没准还能说成亲事。难道爹是已经有了这样的意思,被他知道了、误会了,所以才试我一句?”

思绪一发散开来,更多的想法,紧跟着就纷至沓来。善桐也不知出了多久的神,才被掀帘子的声音给惊醒了——却是榆哥探进头来道,“三妞,桂家含春兄弟在外头等你,说是老帅那边有事要请你帮个忙。还不让我们跟着去,你看——”

他面上写满了担心之色,显然桂老帅忽然间索要善桐,令榆哥颇为紧张,而不肯让家人更去,更是令他有了几分疑神疑鬼。善桐第一个注意的却是榆哥居然一句话都没有结巴,她心中一动,忽然间又想到那天早上榆哥诓骗自己的那番对话,便暗道,“看来哥哥一旦情绪激动起来,不管是开心还是着急,总之只要心无旁骛,也许就不大结巴了。或许针灸之后,这也许两个字,也能跟着去掉?”

她却没有指出这一点来,唯恐榆哥自己一旦也留心到了,那就不灵。只是冲榆哥安抚地一笑,起身道,“不要紧,肯定是要问我鞑靼那边劫道的事,那伙人的火铳可太精良了,老帅们能不在意么?不许你们跟着,恐怕是顾虑人多口杂——”

这话真真假假,榆哥果然被唬住了,出来杨四爷也道,“你年纪还小,不算大姑娘,含春兄弟又是信得过的,国事为重,我们就不跟了。但可要谨言慎行,决不能随意生事,事情一完,就早些回来才好。”

又叮嘱桂含春道,“三妞虽然看着是个小子,但一开口几乎不能瞒人,我是把她交给你了,怎么带去的,要怎么给我带回来!”

看得出来,桂含春已经草率地梳洗了一番,也换下了盔甲,穿起了大氅,可他面上的风尘铁血之色,却不是那样容易褪去的,或许是族人方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使得他心情很有几分沉重,小伙子只看了善桐一眼,便又挪开眼肃然道,“请四叔放心,我一定把三世妹平安送回来。”

善桐不禁敏锐地意识到:他口中又换回了三世妹这个称呼……

不知为什么,她心头竟泛起了一股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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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含春这一次过来,是骑了马来的,他一并还为善桐备了一匹马,两匹马的笼头还以长绳相连。此时日头已经渐渐西斜,映在远处的桂家大旗上,俨然有几分肃杀意味。善桐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望着桂含春绷着一张脸在自己那匹马边上翻来翻去的,心中倒有了一丝略带兴奋的期待:有马,还这样特别安排,那是要走一段远路了。

果然,没有多久,桂含春便抛了一条厚实的围脖给她,又问善桐,“身上穿得够暖和吧?”

虽然善桐点了头,可两人上马跑了没多久,他却到底还是在某处帐篷停下,要了一条厚毯子缚在马上,善桐心中更是好奇,却不曾多加探问,只是将围脖绕了几圈,将脸围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如此一来,她从头顶到手指尖、脚趾尖,根本已经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头。桂含春这才满意,上得马来也不说话,便径自策马前行——他就是要说话,也没法说话了,冬风烈,马上又高,只要两人不在一匹马上,除非大声呼喊,否则根本无法交谈。

因是他在领路,善桐虽然兴奋,可却没有一丝不安,只是静静地随在桂含春身后,直到他带着自己出了营地大门——并且是冲着前线方向的那一道门时,才悚然一惊:桂含春这是带她要往鞑靼人的地盘走啊。

何家山往外一带,从前当然也曾经是大秦人居住的土地,但因为鞑靼人年年过来打草谷,这里已经渐渐荒废,倒是鞑靼人不时过来放牧。当然这一带出去几百里路,如今也没有多少牧民了,但这边却是货真价实的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再往里,过了个小关口,就可以长驱直入直取定西,大营在这里一扎就有半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一带根本就不太平,三不五时还有小小的流血冲突,就是刚才那一位险死还生的桂家族人,恐怕也就是在这里遇险的……

善桐的手不禁就按了按腰间的火铳,这才稍微有些安心,不过桂含春没有走出多远,他策马走了几柱香的工夫,便偏离道路,寻了个避风的地儿,示意善桐下了马,又左右张望了一番,便让善桐走到自己身边来,指给她看,道,“你看,这边看路上行人,足够清楚吗?”

善桐定睛端详了几眼,跟着就点了点头,她不是愚笨之辈,到了这时候也多少有些明白了。“要是行人马快,该怎么办呀?”

“再往前,策马狂奔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可以直冲进营了。我们刚才过来,路上就有许多暗哨,他们不会那么鲁莽的,行到这里,肯定要放慢马速。”桂含春淡淡地道,却也并不夸奖善桐的灵慧,一声口哨,让两匹马儿过来挡住了寒风,又稍微清扫,在地上铺了毯子,便示意善桐,“你坐吧,要等一会的。”

毯子很大,善桐坐下了还有不少地方,她见桂含春没有坐的意思,便道,“桂二哥你也坐呀?”

桂含春摇了摇头,抿紧了唇线并不说话——这一次见面,他真是一反常态,惜语如金。善桐虽然有几分拿的准了,可却还有几分疑心他是为了族人担心,她索性放赖道,“你坐着,给我挡南边的风!”

有了这话,桂含春就不好不坐了,只好在善桐身边坐了下来,两个人肩并肩,望着脚底下的那条土路。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善桐心如乱麻,几次要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想着,“也不知道他和受伤的那个亲戚,感情亲密不亲密,万一……我可不就太不识趣了?”

正这样踌躇着,反而是桂含春先开口了,他居然找了个十万八千里外的话头来问善桐,“三世妹那天早上,在河边见过了封子绣吧?”

105、表白

不介意权仲白,来介意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封子绣?

善桐还是慢了一拍才想到这里,之前她却也难免心不在焉地想到了那‘子绣’的绝世容颜,在心中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这个人姓封呀。”

紧接着才觉得不对:封子绣就是再好看,和自己也就是一面之缘,两边男女有别,又谈不上任何交情,难道桂二哥以为她杨善桐是个见一个爱一个,和族中的善婷等姑娘家一样,只要是个好看的儿郎,就要红着脸看了又看的轻薄小姑娘?

其实就是善婷,按她出身来说,也算得上是个淑女了。杨家女儿就是再不像话,也始终有个模子在那里,善桐觉得桂含春这一问,非但莫名其妙,而且竟有很深的侮辱意味,一时间不禁勃然作色。

可火还没发出来,就紧接着想到:以桂二哥为人来说,怎么说,他都不至于侮辱自己吧?难道是自己一心想着喜欢不喜欢,这样不体面的事,以至于直接误会了桂二哥的话?

她便抬起眼来,度了桂含春一眼,却见桂含春也正略带担心地看着自己:这下他倒是不生气了,虽说表情细微,但一丝担心之意,善桐还是读得出来的。

毕竟年轻,脑子转得飞快,只是一秒罢了,善桐就已经明白过来:这是已经从自己的表情上看出来,她有些生气了。因此桂二哥担心起来,但因为这误会也不方便言明说破,自己又未曾开腔,是以又不便开口……

少男少女,各怀情愫,却又不曾开口说破时,那份暧昧难明的情怀,最是让人回味无穷。善桐只觉得心下一应怒火,全都随着桂含春未曾宣诸于口的担忧化为无形,她心底一片宁恰,嗯了一声,宁静地道,“是,见了一面,他人生得很出众。”

这句话里有欣赏,但却是思无邪的欣赏,桂含春也未曾如何,只是点了点头,认同地道,“天下十分颜色,倒有七分都在此人身上。非但生得好,心思更是细微审慎,照我看,他要愿意走科举,只怕二十年、三十年后,大秦官场,就将是他的天下了。”

听桂含春的口气,他对这个封子绣,也不是没有了解。善桐不禁起了一丝好奇:她看封子绣也就是弱冠之年,能和两个老帅以平起平坐的口吻说话,已经是一桩奇事,如今桂含春对他的评价又这样高,偏偏前头还多了一句‘要愿意’,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是什么样的身份,让他无法走科举,或者说,是无须去挤科举这座独木桥呢?

她想要问,可又不敢问,害怕桂二哥毕竟还是误会了,两个人又要增添不快,只得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搭腔。桂含春也沉默下来,两人并肩坐在毯子上,往下看着远远的一条烟尘古道,过了一会,善桐觉得有几分冷,她微微一瑟缩,被桂含春见到了,他便坐近了一点,为善桐多挡了一点风。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之间略显僵硬沉闷的气氛,反而被这一挪给打破了,善桐转头看着桂含春,不禁解颐一笑。桂含春也似乎恢复了从前的从容与稳重,他也对善桐笑了笑,和善桐闲聊。“这一次来何家山,你是来得巧了,我们明年春天,恐怕就要在这里对鞑靼王庭发起一次猛攻。这一次是风云际会,很多叫得上名号的人物,都因此汇聚过来。封子绣就是如此,从去年粮荒开始他就到了西安,没想到一直滞留到今天都不曾回去……还有权子殷、许于升、许凤佳——除了正宗读书人外,三教九流的精英才俊都汇聚过来,三世妹你是开了眼界啦。说不准随意哪个路边的小兵,都是有所为而来呢。”

话中却没有半点醋意,好像就是在和善桐唠家常,善桐也的确听得兴味盎然,尤其对权仲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手段,听得最是入神,一面听一面低头盘算,心中牵牵念念,想的自然还是榆哥。

等桂含春说了一气,将几个两人都认识的青年才俊都介绍过了,说了一声,“如今这些个少年俊彦,济济一堂,你说军营里热闹不热闹?真可说是龙盘虎踞了。”

善桐这才想起来笑道,“嗯?桂二哥,你们桂家老九房也不是没有青年才俊,你太谦虚啦,怎么竟一个都不提呢?”

“嗯,我们桂家从大哥起,三弟、含沁,还有几个族兄族弟,的确也都是一时之选。”桂含春也点头道,“大哥虽然性子鲁直,但作战勇敢,总是身先士卒,在军中人望很高。三弟从小熟读兵法,又拜了卫叔叔为师,习得一路长拳。含沁呢,走的是智将的路子,从小就不愿意练武,总说做将军的,自己不必能打,手下人能打就够了……是够惫懒的了,可他也是一本活地图册子,心思又灵活,我是很看好他在战场上有一番作为的。”

提到含沁,他显然颇多感慨,又对善桐道,“这孩子命不大好,其实人是很聪明的,虽然散漫了一点,但要能把心思用到正道上来,想必是会有一番成就的。他没有多少亲戚,说起来除了桂家,最近的也就是你祖母这个姑婆了,三世妹回了宝鸡,还请转告贵祖母,得了闲见到含沁,多骂他几句,多督促他几声,他实在太懒,不骂他他是不会上进的……”

善桐很有些不以为然,可想到桂含春再怎么疼含沁,那也是嫡子,很多事和他说,总是两面为难,便不曾开口,只是笑道,“桂二哥太谦虚啦,你夸了这么多人,怎么就不夸夸自己呢?”

“我?”桂含春微微一笑,“哪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道理。我好不好,得别人来说呀。”

善桐心中灵光一闪,偏头看住了桂含春,见他也正含笑望着自己,眉眼间却似乎带了些患得患失之意,她一下醍醐灌顶,乍然间已经直觉认定,明白了桂含春种种耐人寻味的表现。

一直想着桂二哥的心思,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把好感表现得够明显,甚至说是太明显了,却忘记了别人看自己,也许也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碍于礼教,碍于闺誉,越是喜欢桂二哥,她就越不能把这份喜欢给表现出来。几次见面,都是客客气气的,又怕桂二哥觉得自己粗鲁,在他跟前,善桐从不曾言笑无忌,反倒没有和别人相处时的自在,这一切落在桂二哥眼中,也许、也许他也和自己一样,苦于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所以才会以许于升为名目,试探自己,偏偏自己没回过味来,未能借着这个话头,和桂二哥把话说开……

她的心顿时就跳得乱起来,禁不住又多看了桂含春几眼,这才望着脚尖,深吸了几口气,声音却还是透了抖,“是啊,自己好不好,总是要别人来说……就好比说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好不好,又有多好。”

不知为什么,她始终不愿意由自己来戳穿窗纱,只好绕了绕,又把问题抛回给了桂含春,“我听到许家的世子爷提过,小四房的杨棋妹妹,就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家。虽然比不上你说的这些个少年俊彦,都是年轻有为的男子汉,但也是心思细密、举止得体,谈吐灵慧。还有权神医也说,我虽然……虽然也不错,可还要输给她。”

说出这句话时,不知为什么,善桐反而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快感,她的一切自怨自艾、一切患得患失,似乎都随着这句话一下提高到了最高,因为过于紧绷,所以反而反常地轻松下来,她不顾狂跳的心儿,咬着下唇大胆地望向了桂含春,见桂含春面带讶异,便问道。

“桂二哥你呢?你觉得……我和她,谁好?”

去江南调粮,是有给小四房相女婿的意思,这件事虽然善桐已经意会,但她可从来没有和桂含春提起,如今一语连对象都已经道破,她想桂含春肯定是有吃惊的。然而,他毕竟也没有沉默多久,便已经微笑起来,点头道。

“我虽然只见过你口中那位七世妹一面,但也看得出来,她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言行举止,也几乎无可挑剔……举动更是灵慧得很,凤佳兄弟和子殷兄对她夸奖连连,并不出奇。”

他虽然在夸奖杨棋,但善桐听在耳中,却一点都不觉得刺耳伤心,她已经感到了桂含春接下来必然要说出的一个转折,心中是又慌、又羞、又喜、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已经涨红了脸,不敢去看桂含春,只是不安地望着脚尖,静静地听着桂含春的叙说。

“不过,人世间的龙凤很多。”桂含春似乎也肯定了什么,他的态度一下又变了,忐忑渐渐消失,而温柔、坦然、喜悦、诚恳、坚定……这样多而庞大的正面情绪,居然可以通过一句话传达到善桐心里,简直是令人称奇,他的声音低下来,柔和下来。“可弱水三千中,取上一瓢也就够了。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可对我桂含春来说,善桐比你的族妹,的确要更好。”

这句话情真意切,没有一点犹豫,而其所代表的深重含义,已经直入善桐心扉,半点不曾被错失遗漏。她恨不得捂住脸,恨不得将脸埋到膝间去,如果不是这样,她简直藏不住那竟令人心慌的喜悦。

原来桂二哥的确是,真的也,真的也对她有一样的心思……

虽然两个人各自抱着膝盖,两人之间的距离,仍然可以塞得下一个很大很大的迎枕,但善桐已经禁不住红着脸,对桂含春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