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还真是,一旦算计起来,就是四婶也能算计得这么精到。善桐一面有些不屑,一面却也觉得老太太不答应就罢了,一旦答应,多半还是要让四婶心想事成的。她又为善喜着急,又觉得海鹏婶,“怎么这么糊涂,难道常常和四婶说几句话,就觉得四婶是个和气人了?”

不过,老太太似乎也有自己的考虑,足足过了半个多月,她还没有吐个准话。倒是时常拿着善桐带回来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着,四太太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就在正院打转,也都没能催促着老人家下了决心。反而这天傍晚,她当着一家人的面打发四老爷,“你亲自去西安,把你二嫂接回来,就说家里有要事,要等她回来商量,你二哥要是空闲能回来几天,也让他回来。”

这话一出,别人犹可,四太太的面色却一下就暗淡了下来。

143、生变

老太太既然发了话,大太太又不言不语的,众人当然谁也不能左右老人家的决定。信送出去不到七天,王氏就回了村子。

“适逢国丧,本来海清要和我一块回来的。”王氏就歉然解释,“都要上车了,消息刚好传到家里,这就没让他擅离职守,这种时候,还是在官署里守着好些。”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大家虽然激动兴奋,但却也没有多少讶异之情,如善桐这样年纪轻一些,血还有几分热的小姑娘,更是在心底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暗道,“真是死得好!”

老太太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面色倒都沉了下来:新皇登基,到明年是必定有一番人事上的变动的。大老爷又恰好是今年任满,像他这样没派没系的人,是最容易被压下去给新贵们腾位置的……

还是大太太掌得住,这惊惶阴沉也就是一瞬间的事,瞬间又是一脸的宁静,只是张罗着道,“国丧也是要带孝的,咱们还是得先预备出来了,等消息到了,就从容些了。”

一边说,一边和老太太商量着就一道进了里屋,又自有人来安顿王氏回二房自己的小院子安歇。善桐觑了个空当,也就溜到了母亲身侧,和她一道回屋,一边服侍母亲熟悉,一边就低声把过继这件事和王氏说了。王氏听得也很入神,善桐话音刚落,她就一扬眉头,“你祖母这不是看上了你两个哥哥吧?”

“善喜眼看着就是这两年出门子了,过继个襁褓间的兄弟,对她的帮助有限不说,要是海鹏婶去得早,这是她弟弟呢还是她孩子呢?海鹏婶看不上小弟弟,是肯定的事。就是这么大的事,祖母也不可能自己定个调子,还是得和您、和爹商量吧……”善桐嘟囔着说,“要是您们执意不肯,海鹏婶又认准了咱们家,那说不得还是要过继小弟弟了呗。”

她瞟了母亲一眼,见母亲若有所思,也颇有几分心惊胆跳,虽然按常理来说,梧哥肯定是不会被过继出去了,楠哥似乎留着帮扶榆哥也好,制衡梧哥也好,总之也是留在家里比过继出去要好得多。但母亲心思比海更深,会有别的想头,也是说不准的事。善桐虽然同情善喜的遭遇,但要她让一个哥哥出来,她心底始终也觉得有几分古怪。

“再有。”她就嗫嚅着道,“恐怕就是要细问大舅舅的事了。现在正是人事变动的关口,要往上走,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您可要往心里去些,别错过了这个机会。”

王氏白了女儿一眼,埋怨中终究还是带了宠爱,“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诸葛亮,智计独步天下了?我们都以为你祖母就是要细问你大舅舅的事呢。毕竟这拿出去的可是真金白银,按老人家的性子,再谨慎都不过分的……”

两母女才说了几句话,还没坐下来细致地商量对策,那边就来人道,“老太太问二太太梳洗好了么?大太太问三姑娘是不是跟着二太太,还说离开家门,也要和她说一声才是。”

善桐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一会又要被大伯母数落了——”

王氏看得很有几分心痛,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大伯母也是为你好,行啦,咱们过去吧。”

当下两母女就又相携着回了祖屋,大太太早已经在堂屋门口候着了——她却不曾责怪善桐,眼神在她脸上一转,微微一笑,居然也就这么过去了。善桐心知肚明:大伯母这也算是特地给自己留了个空当,让母亲和自己通通气了。

长辈们议事,说的又是牵扯到各房利益的过继,又有大太太在,善桐就没份旁听了。她心下虽然记挂着两个哥哥,但也知道这偷听的习惯一养成就太难改,因此强行压抑住了心中强烈的好奇,足足等了有一个时辰,见里屋散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并肩出来,口中有说有笑也不知去了哪里,这才溜进了里屋。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您可没又抽烟吧?我是特地来闻闻的!”

老太太倒被她闹笑了,举着手中刚点燃的水烟袋道,“就才点了一锅!不信,你问你娘去,可别又冲你大伯母告状了——你这个小鬼三妞妞,年纪越大胆子也越大,现在是连祖母都敢管了,该打!”

善桐嘻嘻一笑,跪到老太太身后,“我给您捶背还不行吗?您老就省省力气,别捶打我啦。”

两祖孙你一言我一语,说笑了一阵,善桐见老太太眉眼间颇有心事,连抽水烟的动作都要比平日里急些,便小心翼翼地问,“您这还是为了十三房烦心呀?要我说,这件事也的确不好办,就是嚼舌头,也都够外人嚼上一阵子的了。”

“可还不是。”老太太不禁一扬眉,接上了孙女儿的话茬。“这也究竟还是小事了,我们堂堂正正,也不怕人家挑剔。毕竟这件事你海鹏婶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说到金銮殿咱们都不至于没了理……”

她拉长了声音,若有所思地瞟了善桐一眼,便放开了抱怨,“就是你娘心里这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可就不明白了。她心慈手软,收拾不了二姨娘,这我也没怎么怪她,她不能收拾,我来帮她收拾。可如今这么大好的机会,就摆在跟前了,她还不肯把梧哥过继出去,你爹就这么厉害,把你娘收拾得这么服服帖帖的,连一点苦水都吐不出来,全往肚子里咽了?”

过继梧哥?善桐险些就要冷笑出声——母亲要是舍得过继梧哥,这些年来也就不白做这许多怀柔工夫了。如今好说歹说,梧哥将来不管怎么发达,就因为二姨娘这件事,始终是落了话柄在母亲手中,将来只要檀哥、榕哥兄弟能够出息一个,随随便便家里舆论就不可能倒向侧室。梧哥始终都要心甘情愿地亲近嫡系,照拂榆哥一世平安——眼看着又考出了举人,母亲要是舍得过继梧哥,那就真是有鬼了!

真是丈八烛台还有灯下黑,善桐心思散乱,一时又有些好笑:这么简单的计策,连父亲都看透了,这些年来祖母就硬是没有看透。到现在了,还想着是母亲因为娘家起不来,所以不敢和父亲冲突,梧哥过继这个主意,她不敢附和老太太。

毕竟父亲也是四五十岁的人,当了二品的官了,平时有多看重梧哥,祖母肯定也不是不明白。就算要强行操作这么件事,祖母也不可能完全一意孤行,怎么说都要拉个同盟军……

善桐心中一动,她虽然极不情愿,但再三思量,还是咽下了反胃,含含糊糊地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很少在爹娘跟前来着。不过,一来三哥有了举人的功名,我们二房将来也就是靠着他了……二来,娘就是情愿,恐怕也的确不敢说吧。现在大舅舅还指着我们家办事呢,要是惹怒了爹——”

她没说完,但老太太又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老人家神色一动,看问题的角度顿时又多了一个,她沉吟着道,“哎,你娘也难,也难……其实梧哥这样子,过继出去对谁都好,他过继出去就是嫡子了——就是说亲,也都能说个更好的人家……”

不管平时为了榆哥,多看不上梧哥,老太太始终是梧哥的亲生祖母,有一条路要是能够几全其美,她又何乐而不为?

的确,能够过继到十三房里,对梧哥本身来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其实对榆哥又何尝不是如此?过继出去了,就不能再分二房的家产,可只要二姨娘还在小五房,养育之恩还在小五房,梧哥还能飞上天不成?这条线,始终还是紧紧地抓在了母亲手心……

但这件事就不是善桐可以胡乱怂恿的了,就算她本人也如此认可,但不论是爹是娘,以他们的性格、考虑来说,都不可能放走梧哥的。善桐小心地看了祖母一眼,轻声道,“梧哥不行,那就只有小弟弟了——”

她从来都小心谨慎,虽然讨好祖母,但却根本不在老太太身边说别房的坏话。老太太心中就算有埋怨,也当然不会露出来给她知道,今天破天荒头一回,才说到小弟弟三个字,老人家的脸就沉了下来。

“什么小弟弟!”她冷哼着就坐直了身子。“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四婶打的主意?下作!她是穷疯了她!”

她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之大,甚至将花梨木炕桌都拍得起了颤。“我要是能遂了她的心愿,那我还能当得住这个家?海鹏临死前是把她们母女和这么一大份家产托给我了!要不是他媳妇连血都要哭出来了,连过继我都不想过继……”

“祖母、祖母!”善桐吓得连连给老人家顺气,“您这又是何苦呢,这高声大气的……”

老人家缓了一口气,却没有搭理善桐,而是斜着眼瞥了屋门口一眼,见一抹红从偏门处猛地就闪了过去,她不禁微微一笑,又用慈爱的眼神看了善桐一眼,抚了抚她的秀发,轻声道。“你啊,年纪大了大了,还是这么不懂事,以后到了夫家,可怎么能让我放心?”

善桐顿时一怔,还未及追问,老太太已经又道。“今天你母亲过来,还提了一件事:说是看来看去,都没为你看到满意的人家,倒是卫家呢,卫太太实在是中意你,家底也不错,且卫家那孩子也的确是个青年才俊——这我也还记得,他的确是个好苗子。倒是有意把你说进卫家呢,不过,现在国丧,她人又在家,就得缓到今年年底再说了。我料着她还没和你说呢,你自己遂心不遂心,先自个儿掂量着。”

善桐面色一下刷白,一想到在卫家听到的那一阵骚乱,和琦玉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她顿时就脱口而出,“我才不要嫁他!”

语气之强烈、之决绝,连善桐自己都吓了一跳,更别说老太太了。更是被善桐吓得瞪大了眼珠子,罕见地将惊讶表现得如此浓厚——小孙女这句话,已经完全不像是小女儿带着羞涩的撒娇了,根本就是斩钉截铁的回绝。

“他这是哪里不好——”老人家忙道,“你别急,你别急,这门亲事还得我点了头才做数呢,孩子,你别哭啊,你仔细和祖母说,祖母给你做主——”

善桐的眼泪却纯粹是急出来的:她倒也想说卫麒山不好了,可卫麒山除了练就一身绝世武功,小时候和她有过几次不快之外,还真找不出哪里不好。就是这练习时不知留手偶然伤人,究竟也不是什么大的瑕疵。再说,小时候的事,现在也当不得真了……除此之外,从门第到他本人的人才,善桐是真的挑不出来卫麒山居然有哪点不好,不好到配不上她……

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借口:善桃这不是还没说亲吗——可还没开口,外头张姑姑又进来说,“二太太问老太太在做什么呢。”

一老一少同时都回过神来:这是王氏要来说王大老爷的事了。老太太顿时坐直了身子,摆出了一脸的肃然,安抚地冲善桐点了点头,善桐也只好连忙抹去了眼泪,饶是如此,却依然心乱如麻,她再没有旁听的心情了。只是低声道,“您和母亲慢慢商量吧——”

便低下头,从侧门退出了屋子。

不是已经说好了看不上卫家的吗?

不是说看不上卫家左右逢源,急着往上爬的墙头草做派吗?

不是说卫家的门第,配自己算低了吗?

最重要的,当牛琦玉说给榆哥之后,小五房和牛家已经算是沾亲带故了,按当时的做派,很少有再嫁一个嫡女进去的,琦玉已经算是卫家半个养女了。怎么,怎么哥哥的亲事没听母亲提起,忽然间又提到了自己和卫麒山的婚事了?

善桐整个时辰连坐都坐不住,乱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事到临头她才发觉,别看自己和桂含春约定得好,真正亲事到了门口时,这个不字,却是重若千斤,就算她蛮不讲理地说出了口,可只要长辈们意见一致,她的话又算得了什么?

144、别人

这一天晚饭前,大家齐聚堂屋内时,脸上的神色也就各有了各的精彩。

善桐心事重重,站在祖母身后,不时掂量地看看祖母和母亲。老太太却是神色奥妙,左手无意识地玩弄着腕间的佛珠,自个儿低眉敛目的,似乎深深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对一屋子人怪异的脸色毫无所觉。

三个儿媳妇也都不稍停,大太太面色端肃,满面风雨欲来,也不知道是谁惹着她了;二太太却是眉头微蹙,虽然唇边还带了淡淡的笑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也正心事重重,四太太就更别说了,望着二太太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个仇人。倒是四老爷最没心事,也最不知道女人们的心事,左看看右看看,倒也觉出了不对来,便不敢多说话了,只是望着手里的杯子发呆。

不论怎么说,二太太是从外地回来,虽然带回了国丧的消息,也不好大肆庆祝,但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顿饭,那也还是要的。因家里人也不多,就四老爷一个男丁,老太太发话,就不分桌了,大家在堂屋内一道开了个圆桌坐下,善桐坐在母亲身侧,一顿饭都扒着碗数米粒儿。等席散了,见母亲看着自己,便知道今晚肯定是要跟着母亲回二房的小院子里去的——一时间脚底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真是连动都不愿意动弹。按小姑娘对自己母亲的了解,母亲要是连问都没问过自己,先就透出了和卫家结亲的意思,是一定有她的理由在的。可她是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究竟有什么事,让母亲的择偶观一下大改,连母亲似乎都默认了和卫家结亲的意向……她虽然能耐,虽然得到了祖母的喜欢,却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真有这样一件事儿,善桐又哪来的能耐去改变父母的想法呢?

说不得,只好以死相逼……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就又被善桐推远了。真闹到以死相逼的地步,和爹娘就算是撕破脸了,现在家里闹成这个样子,就已经够不像是个家了,自己再闹起来,是还嫌不够难看?

可……她到底还是没有将这想法完全打消,而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隐隐约约地捏住了这个念头,作为自己最后的手段,作为她在一片汪洋中唯一的船锚:大不了,还是可以以死相逼的嘛——

以这样的心情,她才缓缓挪动脚步走向王氏。以无言的默契,表明自己已经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今晚母亲从外地回来,是肯定想和她多说几句话的。

没想到王氏反而给她使了个眼色,这才向老太太告辞,“天色也晚了,明儿再来请安。”

又和大太太、四太太寒暄了几句,竟没提带善桐回去睡的事,就要回去。倒是四老爷关心了一句,“善桐不粘着你母亲?”王氏还道,“她东西都在这里,就不乱跑了,睡觉还不老实,闹得我也跟着休息不好。”

善桐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心领神会:恐怕还是要留她在祖母身边探听消息,或许相机能为大舅舅说几句好话,在借钱的事上用一把力气。

她之前心事重重,满心想的还是自己的婚事。这时候猛地清醒过来,才发觉大伯母面色不大好看,回了里屋,便问六丑,“刚才吃饭前,大伯母进去和祖母说话了?”

六丑平时没事就喜欢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美其名曰是吹吹风,其实多少也有探听消息的意思。但私底下对善桐却很知道分寸,一般并不多问善桐的用意,问什么就答什么。“就进去说了一会,老太太就叫传饭了。”

看来,大伯母已经知道王家借钱的事了。毕竟这几万两银子的进出,老太太也不可能就这么做了主,至少要和管账的大伯母商量商量的……

善桐就又打发六丑,“现在还早,我睡不着,你到堂屋转转,看看祖母睡着了没有。若没有,便把我的针线取回来,我做几针也好。”

六丑心领神会,出去转了一圈,双手空空地回来了。“老人家倒是没睡,可大太太在里屋呢。张姑姑亲自在偏门把守,我死乞白赖地,拿姑娘做了挡箭牌,也就进去晃了一圈。正好大太太在说——”

她左右一看,才附到善桐耳边,“说是咱们家的现银自己就不多了,眼看着檀哥、榕哥、桃姐还有您都要办喜事了,要是二房的婚事说成了,紧接着就是柏哥、榆哥,这可是一笔大花销呢……”

这话说出来,摆明了是不想借这笔钱了。善桐嗯了一声,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又打发六州,“我这里新得的一碟好白梨呢,娘一整天马上奔波,应该用点去去尘土的。偏巧院子又远,恐怕水果是没备下,你受累了,走一趟吧。”

因天色还没进二更,六州很顺利地就出了门。善桐估量着老太太恐怕还要犹豫一段时间,便也自洗漱过了,换上便服在炕上打坐,一边随意拿着毛笔,在纸上乱写乱画的,一边托着腮出神。过了半日,她眼神一亮,轻轻说了一声,“表哥——”

可没过一会儿,她的眼神就又暗淡了下去:天水和宝鸡有八百里路呢,她手头倒是有银子了,路费是出得起的,可能找谁去送信呢?她一个大姑娘私底下托人给表哥送信,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不知道要想到哪里去呢。

话虽如此,但善桐依然是怀抱了万一的希望。自从她小时候开始,每逢有难时分,似乎含沁总能恰到好处及时出现,救她于水火之中,更别说和桂含春之间的约定,也是他一力促成,不知不觉间,善桐已经将含沁看做了自己的救星。她以一种自己都尚未发觉的执拗深信,也许这一次,整件事还是要着落到表哥身上吧。

等六州回来了,传了王氏的回话,善桐也不耐烦再写写画画的了,便欲宽衣就寝时,堂屋却又来了话:老太太腰酸腿疼,要善桐过去给她捏捏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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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这个老寒腿,那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每逢阴雨天气就老爱发作。善桐当时还和权仲白讨教了几句按摩的窍门,回来教给张姑姑,果然见效。不过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和孙女呆在一起,往往特别点名要善桐服侍,这也都是家中天伦琐事,不足为奇。只是大太太这会儿还没出院子呢,忽然让善桐过去捏腿,这就有些出奇了。小姑娘先就提了三分小心,披衣进了屋,也不敢大说大笑的,只是冲两位长辈微一点头,就跪坐在老人家身边,轻轻地为老太太揉起了小腿。

大太太看了侄女一眼,面上不动声色,手里握着一杯茶,却也不喝,一张脸坚若磐石,似乎是庙中供奉那不怒而威的城隍爷。叫人一望之下,先就要畏惧三分,底气也就跟着虚了。——这就是多年官宦人家主母养出来的威风了,又兼她自己行得正坐得直,生育了嫡子嫡女不说,娘家兴旺发达,才出了太子妃,和大老爷相敬如宾,两夫妻尽力将大房经营得有声有色,这一两年来不论是管家还是奉上,都是有板有眼,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这媳妇就是这样,太不成器了如四太太,老太太是见了就起腻,可和大太太这样挑不出错来的,老太太看了也觉得棘手。她望了大太太一眼,打从心底叹了一口气,才和颜悦色地道,“你说的也对,经过前几年那场战事,咱家的生意也都元气大伤,这几年的出息,能比得上前几年的亏空,已经是很不错了。官中的现银毕竟不多,孩子们还要嫁娶,一口气拿出一大笔银子来借给王家,那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善桐不禁微微一抬眉毛,却始终还是保持了足够的镇定:老人家真要被大太太说服回绝,那也就不是这样的口气了。

就是大太太,都不言不语的,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望住了老太太。听老太太口气一转,又续道。“但家里也不是没有现银,这你心里恐怕也是有数的。那一年村里粮荒,和宗房做了一笔生意,敲了他们五万两银子来,这还是净赚……这笔钱,我一直握在手心没有动用,也不曾交待给你,倒不是出于私心。”

她看了善桐一眼,疼爱地拍了拍孙女儿的肩头,轻声道。“同宗同族,也没有发家难财的道理。宗房虽然不地道,但我们却不能不地道。这五万两银子,只是让他们买个教训。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等待一个适当时机,等宗房现在几兄弟都分家出来了,再把这笔银子私底下归还。”

“不过,看来他们兄弟和睦,分家之日,似乎遥遥无期。再说,按现在海清的身份,这银子就是还了,恐怕他们也未必敢收。我老婆子也就一昧良心,全当做了笔生意。”老太太轻声说。“这笔银子呢,有四万两,那是应该给三妞妞的。”

大太太神色一动,她第一次抬起眼来,认真而肃然地盯了善桐一眼。善桐只觉得浑身都被凉水浸过,她强忍着没有露出不对,而是望着祖母,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当年那笔粮食,本钱是一万两。”老太太也认真地给大太太算账。“倒卖出去,赚个一倍吧。家里落个一万两的净盈余,那也就差不多了,之所以能卖出六万两,全因为当年妞妞儿一语提醒,给我们出了主意。没她那句话,这钱能从天上掉下来?这不是我老婆子偏心,本来就打算多给她些的,只是当时没想着全留下来,也就没提。今天既然算起账来,那我就把话搁在这儿了,这五万两银子,四万两三妞妞独得。余下一万两呢,各房的长子各得二千五百两,索性现在就分到各房头上,做他们的私房钱。我自己个人私房里再出一点,榕哥、梧哥还有樱娘、桃姐,各得一千两,就算我补贴他们将来结亲的了。我这么分,你心里服气不服气呢?”

这个分法,也实在是太偏心二房了……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善桐自己都不能答应:这银子到手了,只怕和哥哥们之间的感情眼看着就要淡薄下来。一家人最要紧和和睦睦,她也不是贪财之辈,横竖少不了她的那份就是了。不过现在老太太这样安排,用意昭然若揭,她也就不曾说话,只听大太太恭敬地道。

“娘,家里的银子只要有富裕,还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

老太太就有些腻味了:看出来自己是铁了心要借这笔债,大太太的说法就又变了。四万两这债务,留在自己家里和留在善桐手上,虽然归还的希望都一样渺茫,但万一能够归还,意义总不一样。

“那我说就这样办了!”她提高了声音,意味深长地望着大媳妇。“你说,能不能行呢?”

大太太看了善桐一眼,她雕塑一样的脸上也不禁划过一丝无奈,居然也就干净利索地让了步。“娘说这样办好,那就这样办吧。”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就是三姑娘要吃亏了。”

老太太失声轻笑,她扫了善桐一眼,溺爱地问,“所以就把你叫进来了,傻丫头,你说你是宁愿这么分呢,还是宁愿从官中出钱?”

前后进出也就是一千两的事,虽然数目不少,可要是大舅舅能够起复,起码母亲日后说话都多几分底气。善桐想也不想,干脆地道。“您要怎么安排,就只管安排。我呀,只听您的意思。”

虽然当着一脸阴云的大太太,但祖孙俩依然不禁相视一笑,多少温情,尽在其中。

送走了大太太,老太太又把善桐留下来说话。

“只能这样安排,的确委屈你了。”老人家叹了口气。“祖母一辈子没想着攒私房钱,要私底下再给你留一点,也没这个能力——”

“您肯帮大舅舅,还不是看在我的情分上。”善桐忙开解老人家。“其实榆哥那二千五百两都不该拿的,这一下就拿出这么多,只怕大伯他们面上不说,心里也都不舒服的……”

“这么多年来,家里靠谁吃饭,难道他们心里没数?”老太太长出一口气,“有些事祖母心里也清楚,孩子,再教你一件事吧,这当家当家,也不能什么时候都一碗水端平。有多少本事就吃多少饭,虽不能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但也不能谁家都吃一样的米粮……就是你这个当娘的,再想要一碗水端平,孩子们年纪大了,也是各自,都有各自的心思喽……”

她没让善桐回话——善桐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便紧接着轻声道,“不过对你娘,就不必说你大伯母的态度了。让你过来,也是因为你们二房必须有一个人心中有数,将来这笔钱对你大舅舅不论怎么说,对内是应该还到你手上的……”

善桐握紧了祖母的手,一时间有些茫然,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半天才慢慢地道。“祖母,我真不在乎这个,真的——”

“知道你不在乎。”老太太似笑非笑。“知道你也不愿意领情,不过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这件事,你大舅舅应该要领你的情。祖母虽然老了,可还没瞎没聋的,有些事,我不是看不出来。”

善桐顿时明白:母亲私底下帮补娘家的那些小动作,以及这一次反常的拒绝姿态,终究还是没能瞒得过祖母。

她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祖母,我是真觉得大舅舅就差这临门一脚,就这么没了后劲,恐怕——”

老太太又打断了善桐。“这些事都无所谓。”

她叹了口气,惆怅地摸索起了身边的水烟杆儿,“会答应这件事,其实还是看你母亲可怜!性子怎么就软成这样了!娘家要能早点起来,现在也就不至于不敢过继梧哥了吧。嘿嘿,她娘家要是没败,二姨娘也惯不出那个下贱样子……”

——看来,老人家虽然心明眼亮,但在这件事上,却到底还是被母亲给成功地蒙蔽了过去,是真有些看不过去,有些可怜起母亲来了,才会这样不计较地拿出这么大笔银子来帮着母亲贴补娘家……

善桐默然许久,才轻声道,“也是您心慈!”

一下拿出四万两银子,就算是老太太也禁不得心潮起伏,她拍了拍善桐的手,话要比往常更多了几分。“我和你母亲提到卫家这门亲事,说是你怕看不上呢,不过也没来得及细说,看看她私底下和你是怎么个说法吧。不过我看她意思,还是热心的……说起来卫家也的确是门不错的亲事了,你是哪里看不上他家来着?和祖母说说?”

善桐一时不禁语塞,她本能地抓住了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轻声道。“祖母,这还有二姐没说亲呢。卫家就是再好,那,那我也不能和二姐抢啊——就因为这借钱的事,大伯母已经够不开心了,还要再给她添堵,那咱们二房,可欺人太甚了吧。”

这还是没说实话……不过,话却也在理。

老太太眼中的讶色一闪即逝,她轻轻按了按善桐的手,却没搭理善桐的话茬,而是低声道。“你老实和我说,你心底是不是有了别人了?”

145、不愿

善桐心头猛地一震,她垂下头去,心念急转间,连该不该告诉祖母实情都没想好。老太太已经又道,“也怨不得你!含沁虽然脾气跳脱,但为人诚恳聪慧,对你又素来体贴。你们两个笑笑闹闹的,就是长大了也要比别人亲近一些。”

她居然毫无滞涩地将含沁扯了出来,善桐一时就更不好说话了,她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莫名的心慌,话含在口中要说,老太太却没搭理,只是续道。“有时候我看着也觉得有几分蛛丝马迹的,但想着你是个最聪明伶俐的孩子,也就没说!含沁虽好,可门第配你实在是低了,他又没有爹娘,孩子,你现在看不出来,日后才知道没人约束他的苦呢。”

她并未疾言厉色,只是摆出了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罕见地耐心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那我又愿意做善婷这个媒?之所以想说善婷,是因为善婷过门以后,要受了什么委屈,我们出面排解说几句公道话,含沁是不能不听的。可要是我们自己和含沁结了亲戚,那就没有说话的身份了……再说,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以后往来有很多不便,都是现在的你没法想象的。含沁他大哥呢,娶的媳妇儿门第还那么低,你一个二品官的嫡女入门给他当媳妇,桂太太心里能不介意?我虽没有见过这位官夫人,但听你们说着,也知道这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善桐总算找到了话缝,她窘迫地低声打断了祖母,“我、我和沁表哥清清白白的,您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被您这样一说,以后我见到他还有脸打声招呼吗?这都是哪来的瞎话呀您——”

老太太对孙女儿的表情自然是了如指掌,只扫善桐一眼,便瞧出来她并非砌词狡辩,她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显露了心中的紧张。

“你这孩子!”老太太就亲昵地拍了拍善桐的肩膀,“可不是吓得你祖母一愣一愣的?你要真看上含沁,祖母可不能和你打包票,一定能成就这门婚事了。过了门也是要吃苦的,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那你又到底看不上卫家哪一点呢?”

面对老祖母这细心的盘问,善桐也再没法屏住心中的反感与恐惧了,她也的确不能再行遮掩:若是母亲决心已定,要搅黄卫家这门婚事,还得靠祖母给她做主呢。

“还不是他……”她便靠在老太太怀里,将卫麒山从小到大爱好武艺的那些事说了出来。“我也不是嫌武将不好,但他就是个粗人,听卫太太的意思,在家又那么受宠,只怕一家子都惯了他那颐指气使的脾气。从小就处不来……”

琐琐碎碎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其实最后也就是一句话:三妞妞和卫公子就是犯相,哪管卫麒山条件再好,她也就是看不上人家。

老太太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先和你娘说说,按你娘的意思,也是觉得城里没有太多好人家的子弟了,麒山各方面条件都已经算得上顶好……”

是啊,对老太太来说,母亲一向是疼爱自己的,若自己不喜欢,多半这门亲事也就无法成就。可她毕竟没和二房住在一块,不知道卫家已经被否决过一次的前情,而善桐口中发苦,她本能地感觉到,恐怕这门亲事,背后的内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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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毕竟年纪小,婚事不是当务之急。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乘着众人都在时,将分私房的事简单一说,虽然四太太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但奈何大房不发一语,二房又实在强势,她思量再三,最终还是没有露出一句不满。待众人吃过早饭,王氏便又忙着和大太太一道安排人手上宝鸡去解兑银两,开出通押银票来。她却是不言不语,直接认定了这四万两银票,就是老太太借着善桐的手安排给二房的私房钱了。

若是原来,老太太也就不当一回事:都是一家人,说穿了这四万两也不是就给善桐一个人的。可现在牵扯到卫家这门亲事,还有十三房过继的事,老人家就留了个心眼,等四老爷亲自从宝鸡把银票护送回来了,她现场数出了七千五百两,先递给了三房媳妇,因三老爷三太太不在,便道,“这二千五百两我就先收着。老三回来了再给他们,也是一样的。”

又盯了王氏一眼,这才将一大沓子上百两的巨额银票拍到了善桐手里,颇有深意地道,“也让你过一过手吧。”

善桐却是转手就递给了王氏,低声道,“当然是娘帮我收着了……”却似乎是根本不明白老人家的意思。

毕竟是母女连心,老人家倒有妄作小人的感觉,她也就不再说话,只是吧嗒起了烟袋锅子,若有所思地低头又盘算了起来。四老爷和四太太手里得了现钱,虽然四太太总还是眼红善桐手里那笔巨款,但有了甜头,自己却也不是不高兴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起身告辞出去。于是众人各自散去,王氏给善桐递了个眼色,也将她带回了二房自己的院子,将昨晚对话细细地盘问清楚了,又自闭目沉思了片刻,才嘘了一口凉气,低声道,“你看我和你说什么来着?扯到真金白银,你大伯母就不是那个活规范了。真要较起真来,今天家里大半祖产还都是我们家的呢,她能落得着什么好?”

她又目注善桐,微微一笑,拍了拍善桐的手背,亲昵地道,“好孩子,这几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到底辛苦的是什么,王氏没有细说,善桐自然更不会细问了。老太太今天对二房的偏向,有多少是因为多年没在身边的庶孙,有多少是因为榆哥,有多少是因为二老爷,又有多少是因为善桐,这根本也是算不清的一本账。不过在王氏看来,二房能得到老太太这么一点儿偏疼,和女儿这些年来对祖母的小心侍奉自然是分不开的。

两母女又说了几句闲话,善桐便问王氏预定什么时候回去,“府里可不是还有一大群哥哥姐姐们呢!”

“今年国丧。”王氏喝了口茶,“明年是必定要加开恩科的,你那些哥哥们索性都住进府学专心用功去了。倒不用我多操心,榆哥又跟着他先生去山西一带游历,恐怕两个月后才能到家呢,桃姐、樱娘又都省心,我倒是有心多住几天。”

她又看着善桐笑了笑,低声打趣女儿,“不过恐怕我住得久了,卫太太就更着急啦。”

这就算是把婚事摆到台面上说了,善桐也没有和母亲客气,“怎么忽然间又提起这茬了!不是说过,卫家门第低了些不说,功名心又重……”

“谁家能十全十美呢?”王氏漫不经心地道,拿手点了点窗外偏西的方向——那就是二姨娘自我软禁着的小院子了,这一次连王氏回来,她都彻底不肯出面拜见,要不是每天饭不少吃,善桐总疑心她就是死在屋子里了,怕也都没人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卫家虽然门第是低了点儿,但胜在卫太太对你真是中意,你过了门,婆媳相得,第一个就不会吃婆婆的苦头,第二个,公婆喜欢,你又是低嫁,就是麒山都不敢给你脸色看。倒要比高嫁好些……我也是思忖了许久,才觉得与其把这么好的亲事生安到善桃身上,倒不如我们就务实一些,嫁在当地,也比说给京里那虚无缥缈的人家要好得多。”

她说得是一套一套的,善桐听着却觉得总不大对劲:这话也不是不在理,但当时回绝卫家,更重要还有一个理由,却是卫家乃是牛桂两头逢源的墙头草一株,这种政治投机客,若是能够左右逢源,那当然是扶摇直上,可要是操作不好,也很容易被两边联手打压,同时触怒两大巨头。再说,小四房和桂家的亲事——或者说和桂家的联盟都还没定呢,西北的争斗正是激烈要紧的时候,这时候把自己说给卫家,父亲的地位就没有那么超然了,将来不论谁胜谁负,都很容易受到牵连……

“您就说实话吧。”她望了母亲一眼,有意把不耐烦摆到了脸上,“是风向又怎么变了,卫家眼看着要高升了,还是——怎么忽然间就不忌讳牛、桂之争,硬是要和风口浪尖的卫家结亲呢?这件事,爹也点头了?”

这都是瞒不了人的事,善桐稍一打听就能明白,王氏也就没有瞒着女儿,她静默了一会,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膀一下就松弛了下来,似乎在无形间卸掉了那张亲切的面具,而流露出了丝丝缕缕的烦躁与挫败。

“你哥哥的婚事,说得不大顺利!”王氏轻声道,“听卫太太的意思,琦玉父亲嫌榆哥……嫌榆哥脑子笨拙,功名无望,虽然没有把话说死,但看信里的意思,是不愿意答应这门婚事的。”

善桐也没想到琦玉一家居然清高到这份上,连二品大员的亲事都敢说不,一时不禁失语。可想到琦玉那天仙一样的面貌,得体温柔的谈吐,又觉得琦玉父亲珍重女儿,不肯随意许人,也的确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在。毕竟女儿是人家的女儿,要怎么说亲,还是得看人家的意思。

“那哥哥——”她一下也就绷直了脊背,顿时忘怀了自己的烦恼,担心起了榆哥来。

“你哥哥还不知道呢!”王氏苦涩地一笑。“他不是和先生出门去了么?临出门前葳蕤着不想走,就是惦记着牛家的回信……三妞啊,你哥哥怎么就这么命苦!这辈子处处不如人也就算了,现在连婚事都不能如意……”

但凡谈到榆哥,只要是在说真心话的场合,王氏总是忍不住眼泪,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她捂着脸呜咽了好一会儿,勾引得善桐也是满心酸楚红了眼眶,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二品大员,将来家产一多半都是他的,兄弟们眼看就要出仕,我就不信!牛琦玉难道能耐通天,还能飞进宫中做她的人上人去?你哥哥这辈子顺心的事没有多少,这门亲事,我是一定要成就下来的!”

善桐这会是从一阵迷迷噔噔中清醒过来了,还正暗自纳闷,怎么自己的亲事又扯到了卫家。听了母亲这话,她脑中灵光一闪,一下就全明白过来了。——琦玉自小被卫太太教养,卫家和琦玉父亲这一房的关系有多密切,是可想而知的。她父亲又只是一个私塾教授,两边强弱自然悬殊。若是卫太太一心成全,挟恩施压,只怕牛夫子也未必能顶得住。

就不说施压不施压,冲着榆哥这门亲事一旦说成了,自己和卫麒山的亲事自然告吹这点来看,卫太太就不可能太热心地促成这门亲事。虽然她也不至于阳奉阴违私底下动什么手脚,但媒人的态度积极不积极,对婚事的影响自然是很大的。母亲这是要用实际行动,来打消卫太太的顾虑,或者是用这门卫太太看中的亲事作为交换,换得她施压牛家,都不是没有可能……

这弯弯绕绕的思绪,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就横亘过了善桐脑海,她心底纵横交错的矛盾情绪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善桐甚至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一方面她不能置信于就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母亲就有意把自己说给卫家,可一面她又想到了多年前姐姐的那滴泪水,和那哽咽的一声“谁叫咱们是女儿家”,恍惚间,甚至还没等母亲的下一句话出口,她心中已经有了明悟:恐怕母亲是当了真,要把她说进卫家去了。

“左思右想。”正烦乱间,王氏的声音又在善桐耳边响了起来,“恐怕还是因为卫太太更想把你说进家里,对琦玉这门婚事,多少有从中作梗的意思。她能对你这样上心,可见得的确是很看重你……索性就两全其美,你这边婚事也有了着落,因人家确实是从小看中了你,你大伯母也说不出什么。你哥哥的婚事只怕多半也就能成了,卫太太开口,按她对琦玉的恩情,由不得牛家人不答应。再说,我们家门第和她家比,那是绰绰有余,想来他们也不至于不识抬举到那个地步……”

她能感觉得到母亲正细致地观察着自己的脸色,语气时缓时急,显然是一边说话,一边心中也掂量着自己的心意。不知为什么,善桐忽然想起了二姨娘被送走的那天晚上。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在院子外头,隔着窗户所望见的那一副景象,她想起了梧哥扑进母亲怀里时,母亲面上的笑意。

她很想知道现在,母亲脸上是不是也挂着这么一抹诚恳的、亲切的笑意。

“我……”她听见自己说。“我……我不嫁!我不喜欢卫麒山,我也看不上卫家的做派……娘,您甭乱点鸳鸯谱了,这门亲事,我不情愿!”

146、孤独

就算已经有了一定的准备,知道女儿这般作态,心底一定是看不上卫家,看不上卫麒山的,王氏依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按捺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气,轻声细语地道,“三妞,我知道你女儿家害羞,小时候麒山又调皮了一点,你心里先就觉得不好了……再看卫家,自然是怎么都看不上眼。但你想想,卫家这门亲事,除了他们家门第低了些,行事有时候也落入三流之外,究竟也没有哪里是完全提不起来的。好男人还不都是要靠教的?你看你爹……”

提到二老爷,王氏不禁自失地一笑,又掐断了这个话头。“你看你大舅,刚成亲的时候,又何尝不是风流倜傥的,眼睛老看着你舅母身边的陪嫁丫鬟。现在怎么样?虽然也有两个服侍人,但却都不成气候,和你大舅母相敬如宾的——这女儿家的日子,可不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经营起来的?你不能老想着找个十全十美的夫君,哪有那么好的事,谁不是将将就就过了一辈子——”

她没有想到,这个素来灵慧贴心,这几年来从没有顶过一句嘴的三妞妞却忽然抬起头来,语气强烈地顶了她一句,“那凭什么要我将就?哥哥就不能将就了?您就非得给他说上牛家?凭什么要我来将就,换个他的不将就?我就是不喜欢卫麒山,我就是不愿意嫁!您要许也行,到时候您自己过门去,别拉扯上我!我——”

王氏想也不想,这股冲动几乎是直接抓起了她的手,她猛地扇了善桐一个嘴巴,虽然力道软弱,虽然更接近于一下重重的抚摸,但善桐依然被她扇得转过脸去,她的话一下就断在了喉咙里,抚着脸垂下头去,久久都不曾抬起头来。

自从四五年前甩了女儿一耳光,把女儿打得一夜之间就长成了小大人之后,王氏就再没碰过女儿一指头,就是自己回想起来,她也时常后悔当年话赶话说到那里,一时手重。此时情绪上来,又摔了善桐一个耳光,不要女儿的眼泪,她自己都心痛起来,赶着又把善桐搂进怀里,低声道,“打疼了没有?我看看我看看——”

一边说,一边不顾善桐的挣扎,抬起女儿的脸来,见不过是被掌风扫红了一点儿,未曾破皮出血,这才放下心来,旋又觉得一阵心酸,搂紧了善桐,低声道。“你这么聪明伶俐,家里哪个人不疼你?孩子,你哥哥命苦,你别和你哥哥比,他这辈子也就是这一个媳妇,娘能不挑着他喜欢的娶?你哥哥可就这么一点念想了!不然,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读书不能读书,学武不能学武,本来就已经废了,要再娶个不喜欢的媳妇儿——”

“我哥哥才没废!”没想到,平时最是贴心,最能为她排忧解难的善桐,今儿就像吃了枪药一样,字字句句似乎都带了火气,似乎都恨不得喷到王氏心眼眼处的软肉里,“您能不能别老这样对他,他除了不能进学,有哪一点比别人差?二品大员的嫡长子,将来家事一多半都是他的,这不是您自己说的?她脑子不聪明,能做得了算学,倒腾得了他那些奇技淫巧?看着您这样,我真是打从心底都替您着急!我哥哥好好的人,您非得说他是个废人,您说您这样有意思吗——”

她一下站起身来,挣开了王氏的怀抱,躲开了她要扇出来的第二个巴掌,可话到底也断在了口中。王氏瞪着女儿,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捂着胸口,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喘了半天的气,才喘出了一句虚弱的,“你是想气死我?”

气死亲娘,那是多大的罪?善桐终于让步了,她虽然没有示弱,却也合拢了嘴巴不再说话,王氏自己喝了口茶水,慢慢缓过来了,望着女儿面上的倔强,一时间竟也有放声大哭的冲动,她闭了闭眼,苦涩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就不能让我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呢?”

却只是这么一句,就又换上了无尽的耐心与和蔼,将善桐拉到了身边,把之前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给女儿说清楚。“怎么都是嫁人,与其和娘一样盲婚哑嫁,连人都没见过就进了门。还不如嫁到卫家,知根知底,至少你也见过麒山,怎么说那都是一表人才……娘不是偏心,这的的确确,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