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善桐说完了,一屋子三个女人一时也都不说话了。桂元帅先望了妻子一眼,又看了看慕容氏,便垂下脑袋沉吟起来。善桐想走,慕容氏又杀鸡抹脖子地给她使眼色,意思也明白:这是害怕她一走,桂太太或者是撒娇或者是发威,又软硬兼施地将场面给拉了回去。那慕容氏可不就尴尬了?家不能分了,还要在府里受婆婆的气,她的日子恐怕是要比谁都难过得多了。

善桐却懒得再帮她了,这整件事本来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还不是慕容氏有意无意说走了嘴,才惹得她是平白无故地沾了一身骚。她站起身来又一次告辞,“家里虽然小,但也有些事,天色也晚了……”

桂元帅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好,的确天色也晚了,你先回去!”

说着就扭头吩咐底下人,“让二少爷送她回去了,到书房来找我。”

竟是丝毫不露心底情绪,便将善桐给打发出了堂屋。慕容氏颇有几分哀怨,望着善桐做了个哭丧脸儿。善桐此时对她倒是有几分吃不透了:这个看似毫无城府的大嫂,是真的没有城府呢?还是知道自己不需要城府,所以才作出了毫无城府的样子。先她就想着让自己陪着一道和桂太太对峙,自己是婉拒了,她这样一句话说走嘴,效果也是一样,又明摆着‘我人粗疏,说走嘴了你也别和我计较’,自己和不和她计较都尴尬,不计较是自己软弱,计较了又有几分小气……

她便不再对慕容氏露出自己心底的真实情绪,只是淡淡地冲桂元帅方向摆了摆头,让慕容氏掂量着自己办事,就跟在送客的媳妇身后,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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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桂元帅遣桂含春送她回去自然是好意。虽说两个人关系尴尬,但好在也都是爽快人,把善桐送到家里,桂含春就要辞去,善桐想了想,还是把桂含春叫住,将慕容氏的意思告诉给桂含春知道,笑道,“也好让二哥心里有个准备,回去叔叔是肯定要找你说话的——”

宗房宗子,身当大任不说,将来执掌整个宗族,这份责任固然意味着无限的挑战,但也有许多丰厚的利益蕴含在其中。说白了最直接一点:大家一道上阵杀敌,四兄弟都杀了十个人,这四十个人的战功,到最后可能有三十个是落到桂含欣头上,桂含春和桂含芳各得五个,含沁就双手空空什么也捞不着了。原因无他,宗房宗子,战功不领先于同侪,将来怎么坐得稳镇西将军的位置?当然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很多决策方面的功劳也不是这么简单能算出来的,但宗子是肯定要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和倾向,这一点再不会有错了。但凡有一点雄心,不怕担起责任的汉子,谁不想着有个宗子的身份那就好了?再说,桂含春也不是什么圣人,肯定是要为将来自己的小家庭打算的。善桐分析出来的那些难点,桂含春自己未必分析不出来。他眼中神光一闪,便温厚地笑了,“多谢弟妹提醒!我领了弟妹这个情。”

“含沁从小受到你们哥几个的照顾。”善桐这句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甭管桂太太怎么样,桂家这几兄弟对含沁是没得说的。“这份情是怎么都还不完的,几句话的事,二哥还和我客气。”

两个人之间像是又找到了一种新的身份,对视了一眼,都微微一笑。桂含春便亲切地道,“说起来,前阵子收到京里来信,今天会上见到巡抚大人,他还也和我提起了,弟妹的舅舅王大人前阵子刚重新调任回京,弟妹恐怕还不知道吧?”

善桐微微一震,忙道,“这还不知道!是什么职位?”

王大老爷虽然一直没有离开官场,人也早去了京城,但其实还算是西北这边的官员,只是看在二老爷面子上,他去京城明面上是有公事的。这几个月工夫花费下来,终于能如愿回京,也算是没有白花银子了。桂含春道,“是翰林院侍读……倒没听说有什么实职,不过信里还说了,皇上是很看重王大人的,入值几天,天天都有份到皇上身边陪着说话参赞。恭喜弟妹,恐怕王家飞黄腾达之日,就在眼前了。”

以王大老爷的底蕴,二甲出身,名门世族,京城里做过官,地方上也呆过几年,资历那是有的,要走到内阁大学士这一步,所差的第一个还是圣眷,第二个才是同气连枝的党羽。之所以要花费大价钱打通关节,一来就是为了让几个太监在皇上身边说几句好话,分辨清楚王家和王大老爷的区别:虽然当年王光勉没有给太子好脸色,但王光进这一支那是没有说过话的,政治面貌,还算清白。二来,也是为了寻找机会在皇上跟前显露自己的政见和才学。侍读学士不过四品,的确不是什么大官,但这是天子近臣,皇上宠爱你了,青云直上也就是转眼间的事。看来,这前前后后十几万两银子,终究是没往水里白扔了去。

善桐倒也为舅舅高兴,不过想到这银子还算是自己借的呢,如今舅舅重新上去了,家里连个音信都没有,还要夫家这边的人来告诉自己,便又有几分不是滋味。她挤出意思笑容来,谢过了桂含春,自己回去又记挂着含沁,乘夜收拾出冬衣来,第二天派了得力家人,和这边过去的一支兵一道上了路。便又闭门不出,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却也没有安静几天,老九房就又来人了,不过,这一次请她的倒不是桂太太,而是桂元帅。

185、狐狸

善桐虽然到过几次元帅府,但进的都是内堂,虽说西北民风较为不拘小节,以桂太太一高兴就出门骑马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把内外分得那样严。但毕竟是大家大族,基本的架构还是有的,除了一条甬道从二门外延伸出来,直通校场之外,前、后院之间也有照壁分隔,避免了那些个年轻男丁随意乱走,撞见后房女眷。要不是桂元帅命人把她带到书房说话,她还真没机会见识到桂家正儿八经的堂屋——虽说只是经过,正院按大户人家规矩,素来是封住不用的,但无论是御赐牌匾,还是堂屋中供奉的御赐宝剑兵器等物,都能令人明白:武将人家和文官又自不同,只要子孙争气,这富贵真是百年可期。但是论这份底蕴,就不是一般文官人家可以比较的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也就是因为文武有别,文官没有救时济世的大功,几乎是不可能得到封爵的。桂家从前没爵还好说了,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大功勋,但上头什么赏赐都给了,封爵的旨意却迟迟未下。聪明一点的人,从这就能看得出来了:别看桂家表面风光,其实脚底下的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这些想法不过是在善桐脑中一闪,就又被她推到了一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又不是宗妇,犯不着操这份闲心。看一路上这些下人们的神色,恐怕真正需要操心的,还是未来的桂二奶奶了。毕竟作为宗房族长来说,要考虑到的除了小家庭的安宁,应当是还有一整个家族的兴衰的。

桂元帅的书房和善桐惯进的几间书房就有很大不同。要比含沁的那两间小屋子阔大了几倍不说,一进门就有一股铁血气息迎面而来,大沙盘里堆的是西北几个关口的地势,那边又是笔走龙蛇这边一个红圈那边一个星号的大地图挂在墙上,书架上垒满了兵书不说,还有各地的兵册……善桐好奇地看了地图几眼,桂元帅一眼看见了,便从椅子上转身过来笑道,“嗯,好眼力,看出来了吧?这和你夫君平时看的那种图是不大一样。”

“这个就能看懂了,和一般的地形图差不了多少。”善桐也就笑着说。“含沁平时看的那种,密密麻麻,一个圈儿接着一个圈儿的,我是怎么都看不懂了。”

“全军上下,能看懂用好的,也就是他一个。”桂元帅说。“那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得了一本从西洋传过来的地图,就当个宝贝了。说这个要比什么都好,自己琢磨了半天,给武威那一带都做了图。可惜全军上下能看懂的人都不多,虽然也觉得好,但却推广不下去。”

他面色宽和地看着善桐,微笑道,“拘束什么?坐。”

虽说桂元帅不论对内对外都是一团和气,看起来全无元帅应有的气质,和含沁一样,不论什么时候似乎都不动情绪,也并不严肃。但正因为善桐本人深知含沁的厉害,她是有几分惧怕桂元帅的——这惧怕来得没什么道理,但却又似乎有一定道理。在这个叔叔跟前,她可不敢卖弄自己的机灵劲儿,老老实实地在桂元帅下首坐了,低着头也不敢看他,只等着他的吩咐。

桂元帅一时也没有说话,屋内气氛虽然怪异尴尬,但却并不太紧张——善桐虽然没有抬头,但也能感觉得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是颇为温和的。

“你看你大嫂这个人怎么样。”过了一会,桂元帅一张口却就是直切主题,他的语气还是很和蔼,但态度却显得极为锋利。“不要敷衍我,也用不着客气,这屋里的话,传不到后院去的。”

善桐明知道自己要是口不对心,被长辈发现,徒留不好印象不说,其实最后说不定还是要说实话,便一横心,轻轻地道。“大嫂也是有些心机的,人不笨,很聪明。要我说呢,就是小户娇养,被捧着捧得惯了,和大哥又恩爱,受不得多少委屈。做宗妇是要受气的,做人媳妇也是要受气的。她想分家出去,就是不愿意受这两重的气。”

这话堪称是肺腑之言了,最难得语气客观,不含褒贬。桂元帅不禁捻须点头,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又道,“那你说你婶婶这个人怎么样呢?”

善桐的心跳猛然就快了起来,她倒没想到桂元帅会有此一问,忽然间她的思绪更兴奋了起来,这些年来受到的教育,使得她敏锐地发现:这是一个给桂太太使绊子的大好机会。最难得,还是这机会是桂元帅主动露出来给她的。不管怎么说,桂元帅也都怪不到含沁头上。

她甚至不用怎么摆事实讲道理,只需要稍微暗示,以桂元帅的聪明,他会不懂?想知道为什么含沁向许家靠拢么?无非是这些年来桂太太对含沁的面甜心苦,已经使得含沁对老九房有几分心冷嘛!也不求他和桂太太离心,这个求不来的,至少以后就不要强着两房亲近了,大家也都好过一点。

可……她又不禁有了几分犹豫,桂太太毕竟也老辣,没有留下什么真凭实据,自己背后道人是非,形象也不光彩……

“这就不好说了。”她轻声说。“叔叔,一个是疏不间亲,一个是子不言亲过。婶婶如何,我和含沁尤其是不方便说的。”

桂元帅不禁呵呵地笑起来。“你这还是不说?你这不说,比说了还厉害啊。”

看来自己猜的没错:善桐心底雪亮了,含沁这一身过人的聪明,其实还是正正地继承自桂元帅。别看他似乎有装糊涂的嫌疑,其实心里只怕对桂太太和含沁之间的恩怨,那是门儿清。

她略带尴尬地一笑,竟是来了个全盘默认。桂元帅顿了顿,也是面露尴尬,他静了一会才道,“侄媳妇,我这是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过一家一族过日子,没谁心里没点委屈,你们小夫妻是不容易,不过想想含沁出身,现在也继承了十八房的家业了。家里对他也不算是亏待,这些年家里不太平,你婶婶的性子你也明白,其实我和你把话说透了吧。她这就是被惯出来的脾性,也是受不了气了。别人一给她上眼药呢,她就气得一阵一阵的,可话虽如此,她心不坏。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这大户人家挤兑庶子的手段,你想必也是见识过的。含沁要是有埋怨,你得给他说说好话,别让他一个劲惦记着那些不愉快的事……一家子还是要以和为贵,什么事情是放不下、过不去的呢?别看吵起来好像不共戴天了,其实到最后出了事,真正帮衬你的还是自家人。”

这话的含义实在是太丰富又太模糊了,可以解读为桂元帅已经对善梧的遭遇有所耳闻——这个略为离奇,但倒也不是空谈,可以解读为桂元帅是在拉拢十八房往许家偏的心思,可以解读为桂元帅在说和善桐、桂太太。不过终究也是言之成理:桂太太再差,作为嫡母来讲,从外人眼光来看,她对含沁是够不错的了。再面甜心苦,也是给了他甜头。就是这点甜头,已经使得含沁一辈子是无法公开和她作对的了。就好像梧哥……

善桐想到娘家的糟心事儿,不禁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轻声道,“含沁又哪会有埋怨呢——”

“你这就是敷衍我了。”桂元帅打断了她,“含沁心里能没埋怨?要没有埋怨,就不找许家说亲了——”

都说做小辈的不好和长辈顶嘴,可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这话憋着难受,善桐要开腔,又被桂元帅一个眼神拦住。“是,你婶婶是肯定不会许可的,但他就不会直接来找我?我好说是他亲爹呢,难道还不为他做主?这死小子也该打!”

善桐倒不清楚当时桂元帅的行踪,如果是在外地,还好为含沁辩白两句的,但要在西安,那她也真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是不知道内情,含沁明摆着那就的确是不信任老九房嘛……知道内情的人嘛,那才会明白含沁不找老九房,主要还是顾虑着含春也看上了——

她忽然间打了个磕巴,慢慢地抬起头来看桂元帅,见桂元帅笑着望着自己,眼神中若有深意,善桐这下才全明白了:说来说去,自己的事情,还是没有瞒过这位大家长。他这是绕着弯子在提醒善桐:我都没有介意你这先许哥哥后许弟弟,你也就别和我介意含沁和他婶婶的恩怨了。得了机会,你还是要帮老九房说几句好话的。

可说到这事,善桐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把罪名给认下来了,她不服气地一甩头,干脆把话给挑明了。“您也不必和我打机锋了,我知道您的意思,您这还是觉得我做错了……”

“我可没这么说!”桂元帅笑得极有含沁的风韵,每每他拿话挤兑善桐的时候,都是这一副笑容来着。善桐看着桂元帅,简直就像是看着若干年后锋芒尽敛的含沁。“我说的是,一家人不要论是是非非,孩子,你总不能说你没有一点错吧?要是我捉住你的错处不放,你说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当饶人处且饶人,居家过日子,你得有让一步的心态。大家都让了,这日子才能过得起来不是?”

善桐被桂元帅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悻悻然了,她禁不住就一跺脚,对着这个和颜悦色的——也是自己事实上的公爹使起了脾气。“您这样说,我就不爱听了。我让了人,人不让我呢,婶婶那不让人的脾性,又不是我宠出来的——”

见桂元帅微微瑟缩一下,像是被人戳到了痛脚,她又有几分过意不去了,便降低了态度道。“您找我来肯定是有所吩咐的,我和含沁再怎么样,对桂家、对老九房是没有一点异心。您有什么吩咐,就只管提吧……”

“没有异心?”桂元帅不禁嘿嘿一笑。“没有异心,你倒是说说看含沁为什么能说动平国公写信提亲,做这个大媒。这里头的委曲,我看也就只有你最清楚了嘛。”

善桐心念电转之间,也不是不吃惊的:看来许三少爷的死背后的故事,含沁是一点都没向家里人交待。

不说别的,老九房几个男丁对他是够意思的了,这件事不往家里说……善桐都觉得有点心虚,但含沁不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她也就露出了一脸的迷惘,“这——我还以为您知道呢,我、我确实也不知道,他就说他有办法……”

她要装糊涂,桂元帅也就不能认真审了,毕竟是媳妇,不比儿子还能搓摩。但他也没有掩饰他的失望,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道,“行,那也就没什么别的事了。就一件事,你看你大嫂很准,她也不是说就不能做宗妇了,材料勉强还是够的。但自己不愿意,那是牛不喝水强按头,谁也不能捏她去做,不情不愿也没有意思。”

他顿了顿,又续道。“再说,含欣也确实不是将军的料子,他这一辈子也就是个前锋的命了。桂家家大业大,宗子还是要有一定能力的……如果不是含沁毕竟是庶子出身,我倒是看你们小夫妻好。但可惜,什么事都不能十全十美,含沁毕竟是庶子出身……倒是含春各方面都更合适一些。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换掉这个宗子了。”

就算对桂元帅的决定已有一定心理准备,但善桐依然不禁微微震动,她又很快平静了下来,点头道。“这对大家也都是好事!”

“既然如此。”桂元帅不理她的话茬,又自管自地道。“含春的媳妇就要好生着意说了,他本人是听凭我们安排,但全西北的好姑娘,多半是都被挑完了。剩下的也总有这不好、那不好的。天下名门,还是京城最多。要人家过来给我们相媳妇也没有这个道理,我意思是等过了年,安排你婶婶到京里走走,但她娘家又没有亲戚在京里,她二十多年没到过京城的人,也不知道从何入手。”

善桐越听越觉得不祥,但又不好打断桂元帅,只好瞪大眼听桂元帅续道。“再说,最重要一点,她不比你,心平气和,更易带眼识人。我看,这一次你婶婶过去京城,还是你陪着去好些。这也不是你的分内事——就算是叔叔求你吧,这个忙,你帮不帮呢?”

善桐待要说不吧——人家一个长辈好声好气地求你呢,再说,你刚才还回绝了他一个问题,这一转眼再回绝人家一次,那是含沁的叔叔,实际上的亲爹和顶头上司,你好意思?你抹得开这个脸?

善桐可不知道慕容氏能不能抹得开这个脸,但她和慕容氏不一样,桂含欣是嫡长子,桂太太疼他是不必多说的,她自然可以尽情地闹。善桐这边一闹一不讲理,压力是全往含沁那边去的,她心疼相公,她抹不开脸呀。

“您又不是不知道。”她只好垂死挣扎。“我和二哥……”

“嗐,那么小的时候,那么一两句话。”桂元帅果然是翻脸比翻书快。“之后就再没见面的事情,你还当真呢?就是几句玩笑话!你要这么说,麒山和含芳不要活了?含芳小时候可把麒山当个女孩儿看待的,嚷嚷长大要娶他过门呢!你就宽心吧!谁和你再提这件事,你叫他来找我!”

……也不能说没开重价了,至少对善桐来说,这个价码就很有诱惑力。她瞻前顾后一番,就算再不想和桂太太一道进京,也只好无奈地道。“叔叔您都这么说了,那我还能怎么说呢……行!这一趟京城,我陪着去了!”

她忍不住就抬头看了桂元帅一眼,又低声嘟囔。“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桂元帅当听不到,只是捻着胡须呵呵地笑。

186、冷暖

既然桂元帅下定决心要换宗子,桂太太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了。慕容氏总算得到解放,善桐又过几天给桂太太问好的时候撞见了她,她简直是要从心底笑出来,握着善桐的手一叠声地抱歉,“真是误打误撞,没想着把你扯进来的。”

事已至此,善桐还能再说什么?只好假装不在意了,总不成还要埋怨慕容氏不谨慎,连这半个盟友都继续得罪吧?她笑着和慕容氏客气了几句,慕容氏又问她,“你自己一个人在外头住的,一个月大约花销多少银子?我没粘过家务,也不知道将来和含欣独立门户出去,手上是该松还是该紧。”

又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也没有多少私房,看婆婆的意思,是要在钱上捏一捏我们的!”

那是,以桂太太为人,肯定是要稍微为难一下小夫妻的,善桐心里倒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含欣是桂太太亲生,大不了到时候拉下脸来撒一顿娇,桂太太难道还能眼看着亲儿子受没钱的苦?只是她想到这点,就难免不想到王氏,心中一痛之余,也就懒得再给慕容氏出主意了:不管她是有意无意,再给她出主意,再被她卖一次,善桐不成了脑缺了?

“这我也不清楚,家里陪嫁人口多,天水那边又是一个小家,花销多少还得问我陪嫁来的管家了。”她就和慕容氏瞎聊,“这种事,家里长辈自然有安排的,你们也做不了什么主,我看倒是随缘的好。反正,大嫂也不是没有……”

虽说慕容氏性子急,但这句话善桐还是觉得自己说得莽撞了,她忙收住了歉然一笑,慕容氏却不大在意,“那倒是的,我苦日子出身的,婆婆就算是再想捏我,也不至于连架子都撑不起来了吧。”

正说着,桂太太就出了里屋。冲两个小辈点了点头,面上的神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这一下她倒是不大留心善桐了,第一个恶狠狠看住的人还是慕容氏:很显然,桂元帅的决定对于桂太太来说,那就是一只活生生的苍蝇,就算是闭着眼睛往下咽,但也还是在喉咙里扑腾着,舍不得落进胃里。

“今天你过来得倒巧!”不过,当着善桐的面,桂太太肯定也不至于撒泼到哪里去的,她总之就不理慕容氏了,而是木着脸对善桐道。“前线传了消息,好在事情没有闹大!朝廷那边有信过来,罗春收了信也就收兵了。大少爷也许要留在前线过年,含芳和你们家含沁倒是可以回来,就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除夕了。他们要回来,家里事就多一点,我看你索性天天就过来,也帮着我安顿家务,不然,家里实在是没有人可以帮忙了!”

这就是明摆着要排挤慕容氏了,就是善桐又被当了枪。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见桂太太眼睛要往上翻了,慕容氏又冲自己直摆手,才道,“我年纪小,也不大会管家,要是帮了倒忙,婶婶可别怪我。”

桂太太哼道,“你还不会管家?那天你不是管得好得很?你就少和我藏拙了,我是教不了你什么管家手段了,我还要和你学呢!”

唉,慕容氏这事闹得,虽然善桐也是一身的麻烦,但终究也不是没有好处,现在她身上的压力就要轻松得多了:桂太太就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两边开战。肯定是要团结善桐来踩慕容氏的了,当然她未必会跟着掺和,但好歹还是缓解了善桐身上的压力。

她也就只好跟着桂太太进进出出的安排年事,桂太太倒是没有说假话,这一大家子,光是年礼就有闹不清的花样,慕容氏根本就帮不上忙,她能记得清族里的三亲六戚,每年的人情往来,那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可全国各地和桂家往来友好的世家,今年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年礼是否要因此增减,随过去的问候口气该怎么变化。这都是需要几十年浸淫在这人情往来中的老婆子帮着参赞,当主子的自己心里也门儿清的时候,才能处理得处处得体的。慕容氏小户人家出身,哪里懂得这个?桂太太随时提问,她要撑着脑袋想上半天才回答得上来,久而久之,索性迁怒于桂太太,“我这都要分出去了,您就别折腾我了吧!”

理直气壮到慕容氏这个地步,也不得不说是无赖得有几分可爱了,桂太太看起来恨不得是要拿花瓶去敲她的头,“你以为你自己分家出去单过,就不需要和人应酬来往了?含欣好说将来身上四品、三品功名是要有的。他仕途上就算不想进步,老下属的、心腹的家眷,你不要记在心里,处处打点应酬?不做宗妇,就是应酬的人少了那么几个罢了,你还以为你就能关起门来做你的少奶奶了?”

慕容氏这才恍然大悟:她总不能不负责任到连这种应酬都不去做吧?她顿时就哑了火了,抿着唇有几分倔强地望了望桂太太,又低声道,“那、那也比没分出去强……”

善桐看在眼里,猜测她也许有了几分悔意,便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觉得为慕容氏感慨,又觉得这出戏实在是好玩得很,不提防桂太太白了她一眼,又道,“你也别光看热闹了。今年各地田庄送的东西都清点好入库了?”

这时候就显出大家女儿的好来了,善桐自幼在祖母身边打滚,这种事做起来是照猫画虎驾轻就熟,一点都没有刚上手时候的生涩,她忙一掀账本,和桂太太对账,“今年收成据说好些,各地都没打饥荒,总计是送了……”

便把那几千斤粮食,若干鲜肉并银两都桂太太对过了,桂太太还要找去年的账本来看呢,善桐毕竟年轻,在韬光隐晦上还修炼得不到家,嘴一快就逞能了,“前回对账的时候看了一眼,去年和今年比,样样都少,尤其是粮食就更少了……”

桂太太看了善桐一眼,再看看慕容氏,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听善桐继续往下说着。这边善桐心底也在暗暗地掂量桂家的家底:桂家也不是没有商号,一个是族里的祖业,其实这个才是真正赚钱的一块,不过这一块桂太太是肯定不让她来沾手的。还有就是老九房自己的私房房产了,抛掉这两块不算的话,其实光是田庄,一年也就是一万两银子不到的出息,也就光够撑起元帅府这么一个大花架子了。要是祖业那边的出息全进的是族库,那老九房的私房也不会有多厚的,顶多也就是和自己小五房相当,想和小四房比,那肯定比不得。

当然,小五房的家业也并不在小,不过放到京城那些个当红的侯爵人家跟前,就显得有几分单薄了。桂元帅说得好听,让自己陪着桂太太进京,其实这件事根本就是交待到了自己头上:挑宗妇也的确是一族的大事,没有挑好的结果就近在眼前——这要是慕容氏掌了一族,以她随行所欲的性子,谁知道几十年后族里会乱成什么样子?桂太太对京城人头又不熟,又没有三亲六戚在京,还不是就只有靠着自己来出谋划策了?桂太太也就是挑挑本人的人才了,门第什么的,恐怕她是不懂得那里头的条条道道……

善桐想到桂元帅的安排,都觉得很有几分荒谬,她始终惦记着要预先和桂太太商量一番,但一来年事多,二来也不知道桂太太到底知道不知道桂元帅的这个决定,便连着几天都没有开口。等回了自己小院子里,在灯下算计一番含沁的归期,也就跟着睡去了。接着几天都这样脚不沾地,某天回家,六丑还和她说,“娘家四少爷来了看您,您没在,听说您这几天都不回来,又问了您的好,说等您回来了给您带个口信:京城的事儿成了。余下的事儿,等你空了在家,再上门和你细说吧。”

总算还是没忘记自己,善桐百感交集,不免又问六丑,“榆哥看着好?他这一向也有一两个月没来了!”

新婚第一年,不好和娘家多走动,不过含沁出征,善桐一个人在家,除了桂含春之外,善檀、善榕、善柏、善桂并善梧、善榆也都有来过,只是有前程的人要一心读书,善桂年纪又小,到后来也就是善柏和善榆来走了几次,就不好经常上门了。善柏又隔了房,每次来说几句生意上的事,村子里的事,也就没别的可说了。倒是榆哥还说点家里的事,不过他一个什么事不沾手的大少爷,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说着说着,又要给善桐看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人倒是又重开心了起来,还叮嘱善桐不要欺负含沁——“你和含沁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好事,人这一生最难得就是这点,可要好好待姑爷!”

“就是又和他先生去各地云游了。”六丑也说,“一回来就来看您了,还说家里正在给他说亲呢。说的是谁他倒也不清楚。”

唉,和牛琦玉比起来,这一次榆哥对亲事的态度,真可是判若两人。善桐听了六丑口气,倒不禁又叹了口气。六丑也明白她的心思,就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和善桐说,“说起来,我们的年礼,是才进腊月就送出去了……”

小家庭要应酬的人不多,善桐和含沁是商量过的,只给许四少爷送了年礼,没有往京城平国公府凑那个热闹。免得又犯了桂元帅的忌讳,除此之外,也就是一些族中亲戚,和含沁平时往来的好的世叔、世伯了。这些善桐自然是已经抽空打点得妥妥帖帖的,众人也都陆续有回送,她人不在,就由杨德草和六丑、六州出面,众人也都体谅得:“是要去老九房那里帮衬着。”可眼看着都进了腊月二十了,巡抚府的回礼还没有送呢。父亲忙得不得了就不说了,这种小事是肯定不会管的,榆哥更不会在意……

想到母亲和自己生分到了这个地步,甚至连表面上的礼貌关系都无法维持,善桐心里也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不要紧,反正姑爷也不在家,不送就不送,没人笑话咱们。”

六丑和六州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不敢多说,都只道,“没准就是事多忘了,第一年的事嘛……”

出嫁了的姑奶奶,哪次送礼,娘家不是变着法子往里头塞吃的用的,全是姑娘家的可心物事,怕的就是当媳妇儿没有当姑奶奶的惬意了,娘家不疼,谁疼?没想到到了善桐这里,是整个颠倒过来了,这个媳妇当得也不算太苦,相公更是千恩万宠的,再不会给一点气受。反倒是最亲的娘家一派冷漠,善桐面上若无其事,当晚毕竟是辗转了大半夜才睡得着。第二天到元帅府和桂太太一道吃早饭,桂太太都诧异,“你这怎么回事?是事多,忙得?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要不然说是日久生情,两个人关在一个院子里,又必须要合作忙年事,势必是不能永无止境地斗气下去的,商量着办过了事,口气缓开了,彼此间的关系也就不那么剑拔弩张了。就是慕容氏,和桂太太闹成那个样子了,现在还不是规规矩矩地在桂太太下首服侍她吃饭?倒是善桐因为是客,可以坐下来和桂太太一道吃。她也打量了善桐一眼,关心地道。“真是,昨天看着还精精神神的,今天看起来就憔悴得很。怎么,是昨天这里有谁给你气受了?”

虽说是面子情,这对婆媳倒也的确注意到了她的不对……

善桐心底又有些微微的暖,又有些酸酸的,便只好遮掩着笑道,“还不是算着……从武威回来,也不知道要走几天……”

“嗐!”桂太太和慕容氏对视一眼,倒是都笑了起来,慕容氏一脸过来人的样子,按着善桐的肩膀笑道。“这一看就知道是新媳妇啦,我们还不都是惯了的!只要送信是回来了,那就不用担心。带着兵往回走,肯定是慢的,这没有个把步兵抛下,将军自己快马回来的道理吧?别急,准能在除夕前回来,那就行了!”

几个人正说着呢,桂元帅带着桂含春进来了,也坐下来吃饭,慕容氏忙进进出出又给爷俩添了筷子,桂元帅一边笑道,“怎么,说什么呢,还在外头都听见你们笑声了。”

慕容氏就把善桐的话给桂元帅学了一遍,桂元帅也听得呵呵笑,“是快了,都赶着过年嘛,兵户们也着急的,肯定就在这几天了。”

正说着,屋外忽然有人进来笑道,“给老爷、太太报喜——咱们家的几个少爷都进城了,连大少爷都回来啦。”

话音刚落,桂含欣几兄弟就都掀帘子进来了,慕容氏还说善桐呢,她自己也没镇定到哪儿去,饭碗都没递给桂含春,就撂下手来奔到了桂含欣身边。

不过,善桐也顾不得和她计较——此时此刻,她哪里还看得到别人呢?

187、身世

小夫妻久别重逢,自然各自都有无限的心事话儿要说,善桐倒是还记得场合上的分别,只是依依不舍地望着含沁,却也不曾上前,在心中只想:“这个人倒是满滑头的,军旅几个月,看着非但没瘦,反而还白胖了一点儿。”

含沁也寻着了她的凝视,冲善桐微微一笑,便上前给桂元帅、桂太太行了大礼。这边慕容氏也和桂含欣手拉着手说了几句话,桂含欣看着有几分诧异:想来是知道了这换宗子分家的事,但旋即又咧开嘴来一笑,拍了拍桂含春的肩膀,才上前和父母相见,一边桂含芳自然已经是给父母行过礼了不说。

桂太太也是无暇去理会别人了,她都没看含沁几眼,眼里就像是只有含欣这个长子一样,千言万语,似乎全都要从眼神中倾泻出来。有失望、有伤心,也有平安归来的欣悦……桂含欣也颇知道桂太太的情绪,他显得十分驯善,格外给两老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站到了母亲身边,倒是未曾搭理慕容氏。慕容氏也不在意,一叠声地问,“都吃过了吗?”说着又添了碗筷,换了大圆桌上来,大家一道吃早饭。桂元帅问几个子侄西北的境况,又冲桂含欣道,“你怎么也回来了?”

“耿世叔说今年他在武威老家过年。”桂含欣道,“一家人已经都过去了,就让我先回来,我寻思着家里有事,也就欠了世叔这个人情了。反正,今年明年,北边是打不起来的。”

政治上的事,总是要比家事更重要的,尤其是北疆战事,对桂太太、慕容氏这样的深宅妇人来说,其实也是息息相关,两人都赶着问,“怎么说打不起来呢?”

“现在京里的意思,是想要拉拢达延汗留下的那个小儿子。”桂元帅只简单道,他的眉峰不禁就微微聚拢,低沉地道,“对罗春还是要以缓兵之计为主,还是指望着以夷制夷,让他们两个来打。我看……”

他没往下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边桂含芳插口道,“现在皇上的心思似乎也不在北边,倒是对南边兴趣大得很。许家人是他的心腹,你们看许家的动向不就看出来了?他们家那个大少爷,自从山东闹的那事之后,就一直在广州一带呆着,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做什么,看起来,像是要打南边的水寇了。”

一边说,一边不禁大有羡慕之意。

这就是地方人家的不好了,当然,桂家在西北是根深叶茂,子弟兵的日子要好过得多,比不得许家在京里,到哪里都是风光一阵,最终还是要回京城去的,但只说简在帝心这一点,桂家和许家是根本就没得比。远在西北,就是要献美都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地方重镇,又不好和京里那些个尽管风光一时,但却很可能倒也倒得迅速的人家勾勾搭搭的。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桂家是从来都比不过许家的。桂元帅没说什么,底下小年轻心里,肯定也不是没有意见。

说到这政治上的事,那是肯定没个完。女眷们也不管别的,听说这几年内应该是不会有大战,慕容氏和桂太太都不禁眉开眼笑,吃过早饭,桂太太就赶桂元帅,“知道你要和孩子们进去说话的,去吧!早说完了,让他们早来见我!”

桂元帅就拿手指点了点慕容氏和善桐,一边又微微一笑,咳嗽一声,才换上了俨然的面孔,起身道,“行啦,都进书房去吧。”

善桐这时候自然是再无心做事了,就是桂太太也是一边看花名册一边出神,过了半日,这几个女眷们才抖擞起精神来,又处置了几件家里的杂事,含欣、含芳、含沁等人,又进了内堂来和母亲说话。

这时候就显得含沁地位有几分尴尬了,桂太太一边抱了一个,先问路上辛苦不辛苦,再问打仗的时候受了伤没有,得知就是含芳受了一点皮肉伤,现在几乎已经痊愈,便要含芳脱下衣衫来给她看看。善桐只好拉着含沁走到屋角,轻声道,“你怎么进来了!你就该先回去,一会我也就回去了……”

含沁摆了摆手,他竟难得地有几分紧张,唇角都抿成了一条线,等那边话说了一个段落,才拉着善桐上前道,“婶婶,眼看着到大年下了,我想到姨娘——”

桂太太翻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善桐如今又如何不明白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一时间极是心疼含沁,不禁便冷冷地看着桂太太一眼,含欣兄弟又和桂太太说话,她也就挥了挥手,没好气地道,“去吧!你自己知道路!”

含沁如蒙大赦,拉着善桐出了院子,才活跃起来,低声和善桐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呢!打发他们先送回家了,到了家你就能看着啦。”

就算身份再尴尬,平时受了多少夹心的气,在这一刻,善桐心底终究是欢悦的,她几乎要忍不住挨到含沁的怀里去,总算抑制住了那实在是难以抑制的冲动,却还是没有忍得住,明知道场合不大对,还是牵起了含沁的手。含沁望着她笑了笑,又紧紧地捏了捏她,两人便不再说话,含沁领着她东绕西绕的,又绕到了府中角落桂家家祠内,一边熟门熟路地给看家祠的老头子塞了一角银子,那老头子自然开了一扇偏门,又领着他们绕过正祠堂,在屋子偏南面开了一扇小小的门,只见此处是一间净房一样大小的门脸——甚至比一般的净房还要再小,只容得一个人进去。里头一张小小的方桌,上面供了一尊暗淡的牌位,善桐又不敢正眼打量,只看见了方字,便不敢多看了。

那老头子开了屋门便径自离去,倒是含沁驾轻就熟,从方桌上寻了香来,掏出火折子打着了,先是口中念念有词,给这牌位上了香,又抬起头来道,“姨娘,我娶妻了!是十八房嗣母亲戚家的姑娘,我们从小认识……”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是说给母亲听的私话,善桐便再听不清楚了,过了一会,含沁才回头和她商量,“你也来上一炷香?”

其实按说,从身份来讲,含沁已经过继出去了不说,并且这位还是姨娘身份……善桐明知道就因为如此,含沁才用商量的语气,却依然不禁一阵难过,忙道,“我当然要上香了!”

说着,便正正经经地接过香来,给牌位行了大礼,又默祷一番,这才出了屋子。见屋内陈设还算整洁,便道,“可要擦洗一番?”

含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算了,平时有人照料的。这毕竟是叔叔家的家祠,我们不要耽搁太久。”

便领着善桐出去,这一回他不进后院了,而是交待善桐,“我一会就回家了,你也早点回来,别耽搁太久。”

善桐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一股郁气在胸口打着转,却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出来,只好强笑着道,“好,一会家里见!”

说着回了后院,桂太太人倒是又不见了,连慕容氏都不见踪影,反倒交待了一堆事情给善桐做。善桐只好强打精神,叫了丫鬟婆子来一一发落。打算吃过午饭就回家去,和含沁好生说话。

没想到事情才堪堪办完,她还没起身呢,就又看到含芳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善桐想到善喜,不禁有几分头皮发麻,很不愿和他正面照面,便起身从侧门出去了,又和身边人道,“想来婶婶和大哥、大嫂有话说,我这边事情办完了,就先回去,等人散了,你们帮我说一声吧。”

虽说她是奉命帮忙管家,按说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但手段放在这里,谁也不敢轻蔑了她去,又因为毕竟是客,告状那是一告一个准儿的,待她倒都要比平时客气了几分。善桐这么说,众人自然是忙不迭全应下了,又都笑道,“太太明白的,您就只管去吧。”

善桐还要再说什么时,见仿佛是桂含芳的人影又在门口一闪,忙便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出了元帅府,一路上在车里只是沉思,一时间想到含芳和善喜的事,一时间又想到含沁和他生母的事,许多事乱糟糟纠缠在一起,使得她虽然迎回了丈夫,但却没有多少喜悦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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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没想到她没吃午饭就回来了,善桐回了家还是锅冷灶冷的,问得含沁尚未回来过,便知道他多半又是忙他的正事去了。她也就安下心来安顿自己小家里的家务,到了下午,含沁才刚进门呢,外头杨德草又来说,“巡抚府送了年礼过来。”

说着便呈上一张礼单,善桐拿在手上看了,也没觉得好坏,反正就是寻常亲戚该有的那份礼罢了。要说有面子也没有,失面子那也不至于,这才递给含沁让他看了,又让人把送年礼的婆子请进来说话。

不料这份年礼,居然是望江亲自来送,善桐待她自然又不同于别人,忙招待她坐下,又笑道,“最近也忙!都不知道娘家的事,前回四哥来看我,我偏偏又不在,最近天天都往元帅府那边过去。正打算年后再问家里的好呢。怎么样,家里如今诸事都还好吧?”

望江细细地看着善桐,仿佛是要看出她的心里到底是苦还是甜,看得善桐都不禁有几分发毛了,才又望了含沁一眼,笑道,“家里都还好,您也听说了吧?咱们四少爷大约是要定亲事了……姑娘家论人品论相貌,都是第一流的。”

就和善桐絮叨了几句娘家的事,又说起善樱也要定亲了,王氏看好了福建老家的一门亲戚,也是庶子出身,家财倒也丰厚的,二老爷无可无不可,还想要看过人再说,让对方年后上门过来给相女婿。

王氏心机,只看这门亲事就能见微知著,只可惜善樱到底还是被善楠牵连,也许本来不用远嫁的,亲哥哥这么一过继出去,倒是必须远嫁了。善桐叹了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又问得果然王大老爷是往巡抚府送了信报喜,望江还说,“说是今年秋后,一准还钱,这会已经让王时回家去筹钱了。因为这钱是欠您的,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善桐还没说话呢,含沁忙道,“这不用着急!我们也不是等钱使催债的人……”

他看了善桐一眼,又收住了不说,善桐却明白了丈夫的意思:王大老爷如果真的得到宠信,由黑翻红也就是转眼间的事。这时候再逼债,不管是对小五房还是对自己来说,人情都没做到尽,反而有前功尽弃的嫌疑了。

不过,要指望母亲为自己办好这件事,那也有点不靠谱,她只微笑道,“就是这个意思!你回头给我带句话,这钱不着急还。等到什么时候手头方便再说吧!不过,年后我上京城去,见到舅舅再自己说,那也是一样的。”

望江不禁有几分诧异,追问善桐几句,善桐只说要陪着桂太太上京城,别的就未曾多说了。望江倒是若有所思:“看着,您倒是和元帅府走动得很不错。”

不是亲母女,话只能说到这里了,望江又坐了一会便站起来告辞,借着行礼的机会给善桐使眼色,善桐便明白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含沁的面说了,她亲自把望江送出屋子了,望江才拉着她的手轻声说,“这是我的主意,倒没有经过谁发话。今年我们在城里过年,不回村子里去了,可我觉得呢,姑奶奶还是回村子里走亲戚要更妥当些……”

这么说,王氏是还没有消气了!善桐心头顿时一凉,她还没开口呢,望江又往下说,“现在太太日子过得也不大顺心,正烦着呢,虽不说天天闹,但糟心事也不少……”

言下之意,自然是善桐上门,母女两个平添不快,对谁都不是什么好事了。善桐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只觉得又添了一桩心事。

她送走望江回了屋里时,含沁已经是钻进了里间,善桐掀帘子进去,就正好看到他让六丑、六州展开了一张雪白的狐皮,一边得意地扭过头对善桐道,“你看,我亲手猎的!给你做个围脖好不好?”

尽管有这许许多多的烦心事,可在这一瞬间,善桐心中除了暖意,便再也剩不下什么了,她忽然间又觉得这些事情不算什么,只要她和含沁齐心协力,一件一件,总会解决的。就算有这许多烦恼,可比起很多人来,她也已经足够幸运了。

188、帮忙

“这个我刚才就见到了。”善桐就笑着说。“我还想给你做个白狐手套呢,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含沁不以为然,“这么上好的白狐皮,给我个汉子做手套,亏你想的出来!”

他年纪其实也并不大,现在才都不到二十岁,长得又眉清目秀的,还有一股狡黠跳脱气息,和汉子两个字距离着实是有几分迢远的。非但善桐,连六丑、六州都忍不住要笑。六丑嘴快,便道,“少爷回来了,一屋子就都是笑,少爷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不知多冷清呢。少奶奶回了屋子都不说话,成日里就是出神……”

善桐红了脸,就去啐六丑,“死丫头,谁让你多嘴了?”六丑嘻嘻哈哈地,还没觉得什么,六州看了含沁一眼,就拉着六丑退出了屋子。

到底是新妇,善桐始终都有三分脸嫩,见两个丫鬟摆明了是要给两人留出温存的空间,脸便不禁更红了,侧过头来看了含沁一眼,见含沁正看着自己,便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听她们胡说。”

一边说,一边终究是忍不住,蹭到了含沁身边,把头靠到含沁肩上,含沁满脸的坏笑,只是站着不动,善桐只好又把含沁的手拿起来放到自己肩上,他这才轻轻地抚了抚善桐的肩头,低笑道,“难道你不想我,我就高兴了?”

总之年轻小夫妻经月不见,不免有好些肉麻情态,也无需一一细说,片刻后善桐红着脸要水,两个人湿淋淋地在炕上对着坐了,善桐又一长一短地把这几个月内的热闹学给含沁听。含沁也听得入神,这里好些事,始终是不方便写在信里的。

听说善桐到底还是牵扯进了老九房的家务事里,又答应下来年后陪着桂太太去京城给桂含春选媳妇,含沁也不禁连连叫绝,善桐含怨道,“还说呢!你叔叔就是个老狐狸,你大嫂也不简单,一家人就我缺心眼!就我被算计,出工出力,眼看着还不落好。”

“大嫂那是误打误撞。”含沁说。“她要是有那心机,宗妇之位也就不至于坐不稳了。要是有那心机,也就不会不想当这个宗妇了嘛。你也别往心里去了,反正叔叔是已经瞄上你了,有这事没这事,他都是要把你拉进来的。”

其实按这些年来老九房对十八房的照顾来说,不论是桂元帅的要求还是桂太太的要求,那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就是年节里过去帮帮忙吗?善桐也不是为了这个委屈,就是想到桂太太和含沁之间的那些个阴私恩怨,心中始终是意难平。尤其是今天祭拜过含沁生母,这难言的不适感就更明显了。她走了半天的神,手指在含沁身上划来划去,片刻后才低声道,“沁哥,你说我们把姨娘的牌位请到家里来怎么样?按说,她是你的生母,承受你的香火,那也是应当应分的。族里料来也不会有谁扫兴,表姑那头就更别说了,不会有二话的。也免得你还要受她的气,拜祭生母,都要去看她的脸色。”

含沁身子一僵,绕着善桐鬓发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收紧了,片刻后才道,“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按她性子,你提了也是白提,大帽子压下来,除非叔叔出面,否则不好操办。但叔叔又不会为了这事和婶婶闹生分,就因为姨娘的事,他十多年在婶婶跟前抬不起头来……反正,她就是要用这个牌位来压我。”

他不禁微微露出冷笑,低声道,“她要始终提醒我,就算我已经出继了,也还是老九房的庶子,是她的半个奴才,我的一切都是她给我的,她随时都能收回去。要我老老实实地听她的吩咐……”

他和桂太太之间的恩怨,到了这时候才经由这几句话泄露出了一点半点,善桐不禁有几分不寒而栗。她忽然想知道梧哥如果将来知道真相,对王氏是否也是一个心态,又或者现在的善楠是否也正这样想:就算过继出去了又如何?只要你还没有狼心狗肺到不认生母、同母的妹妹,那么你的一辈子,其实也还就是掐在嫡母手心。嫡母要你往东,你敢往西吗?

“牌位而已。”善桐就低声说。“就是她不许我们请,难道我们还不能自己立了?那其实就是个念想,一块木牌……”

“在我们这一代,自然是这样了。”含沁轻声说。“但要享受后代的祭祀和香火,就非得有个名分不可。其实按姨娘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不能移葬到十八房来,享受十八房的香火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