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忙肃容应下,又谢过二娘子关心,二娘子便握着她的手,又笑道,“说到这婚事,可千万别见外。我也就是想到她在,顺道让你看看罢了,其实她家里毕竟功名浅了点,做这个宗妇,我心里是觉得不大好的……”

大家彼此一笑,善桐到了车里,才觉得脊背底下凉飕飕的,也不知道是天气热出了一身汗,还是为二娘子又或者是牛家的心机,给吓出来的。

因为桂太太的病,权仲白言明了是心事沉重加深了病势,如今大事善桐还告诉她,这样的小事就先且不和她说,只和含沁商量。含沁却有些不以为然,“皇上管我和谁家好,说白了大家都在京里,都是场面上的人,难道要个个都没来往才好?他巴不得大家一团和气,凭他揉捏。就是私兵进京,他孙家也好意思说?我们家带了几十个人过来罢了,他们家二百亲兵常年在京郊驻扎的。你这个二堂姐,说得真是比唱得还好听。”

“人家好说是个侯夫人,还真实诚得晃不出一个响来了?只是有心眼不叫你看出来罢了。”善桐倒觉得二娘子也就说说场面话,想到要进宫去,一时还是有几分激动的,又拉着含沁道,“你看我穿着这几件衣服过去行不行?”

含沁笑嘻嘻地点着她的鼻子,点一下说一个字,“你就随便打扮打扮行了,难道还要比宫里娘娘们还美你才甘心?”

总归女人心思,也不希望自己到了场面上被人从装束上挑出毛病来。善桐嘟着嘴不理含沁,想了想,还是把预备明天戴的一根赤金红宝石簪子给挪出来,换了根不那么显眼的金玉宝簪。又和含沁说起南边火灾的事,“城里好多事都透着古怪呢,那附近一向也没听说有什么工坊,怎么就忽然炸起来了?还有这牛家行事,也让人捉摸不透。要是不想找麻烦,何必来一出捉放曹?好像我们家还会因此就领了他们的情一样。”

“别小看了牛家。”含沁懒懒地说。“人家那是转舵快。好消息一出来就全面收缩,韬光隐晦低调养胎,这一出捉放曹,你往一面说,也可以是人家府尹还没转过弯来,牛家招呼没打好。另一面说那就是硬要卖我们一个人情,也表明自己收歇的态度。”

他扯了扯唇,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在轻浮的笑意中,竟显出了几许漫不经心的狰狞,“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要没事就没事?哼……”

善桐女人天性,现在有了小孩,其实是不喜欢主动启衅的,现在牛家要收手养胎,她倒本能有种冲动,就自己也收手算了。可想到军火两字,又明知道牛家既然触犯了此事,又有意于西北,那两家是肯定要对上的。她撑着手出了一回神,又若有所思地问含沁,“你说那件事,其实还不是靠二堂姐的一句话?要是人家倒是被冤枉了,真正知道这事的人是孙家,只是要用我们来斗牛家——”

这的确也不无可能,但是这样想,那就更绝望了,要知道斗牛家还算是有点希望。可孙家的势力根本不是桂家可以睥睨的,等斗倒了牛家后,没有制约力量,更是个力量不相当的对手了。因此善桐每每想到也不说出来,含沁却是很无所谓,他摸了摸善桐的脸蛋,轻声道,“傻三妮,你以为西北还真就是个善地,什么人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打听消息就打听消息?肖总督私底下那些小动作,我们也不是不清楚,只是从前不知道用意,现在嘛——”

善桐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桂老爷的信里必定是肯定了孙家放出的这个消息,要不然,就因为孙家几句话,桂家倒要当真和牛家对上,倒显得有几分儿戏了。这么一想,她又有点不寒而栗了,低声道,“那这样说,孙家肯定不是在西北地界得到的消息,估计还是在牛家内部有眼线……这,他们是怎么埋的线呢?世家大族内部的事情,一般也漏不出来的吧!”

含沁犹豫了一下,他看了善桐一眼,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心一般,又索性将她揽到了怀里,才在她耳边轻声说,“倒未必是他们自己在牛家内部有眼线,你可能还不知道,燕云卫那位封子绣封公子,是许家世子夫人的表哥,姑表亲。这亲戚官面上当然两家都是不认的,可私底下一直很算数。我听皇上偶然说起过,杨阁老从前在江南的时候,还想过和封家做亲呢,要说的就是现在许家的世子夫人。我猜,应该也许是封子绣给孙家放的消息,不然,他们是不知道的。”

封子绣为什么要给孙家放消息?善桐又有疑问了,可转念一想,旋即又明白了过来:封子绣要在皇上身边立足,也不能光凭皇上的宠爱吧?看来,他是选择适当结交孙家,也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个退步了。

“越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含沁咬着善桐的耳朵,声音低得几乎都要听不见了。“这事连婶婶都还不知道呢……军火生意背后那家人,能耐确实是大,一向经办,过了我们桂家眼,在西北地面走动的几个人已经都处理掉了不说,按他们说法,就是往年的账本和一些可能露馅的经手人,也已经不需要再多担心了。这买卖如今已经化整为零,再不会露馅啦。”

他顿了顿,热热的呼吸声吹拂过善桐的耳朵,可却没使她感到一丝情动。“这消息就是南城那场火第二天送过来的……你说他们多有本事了吧。京城这潭水,看着清澈见底,其实私底下有多浑,我看连皇上心里都没数呢。”

尽管天气暖热,自己还被夫君揽在怀里,但善桐只是稍稍一怀想就中可能牵扯到的种种文章,便觉得四肢变冷,连心头都好似含了一块冰,滴出来的水都是凉的。

“我真是不知道这些太太奶奶们,是怎么在京城住下来的。”她不禁就道,“这地方再繁华,可又哪里比得上西北呢?至少在西北,睡觉的时候心是安的,也不用担心谁抽走你的枕头……唉,沁哥,什么时候,我们能去一个不需要这样钩心斗角的地方就好了,就我和你,还有大妞妞三个人,咱们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地过着逍遥的日子。”

“那就辞官回家嘛。”含沁迅速说,“虽然叔叔肯定会暴跳如雷,但脸皮一老,在天水安生住着,你要的日子,我也是可以给你的!”

说句实在话,随着她一步步越陷越深,虽然善桐也跟着越来越不喜欢这钩心斗角步步惊心的环境,时常想着要回西北去,可她也明知道这在短期内的确是不可能的想望。听含沁这样一说,她倒是吓了一跳,细看丈夫表情,见他虽然还露了轻佻笑意,但细细探究起来,眼角眉梢竟一点都没有玩笑意味。似乎自己只要一点头,含沁就能抛下这蒸蒸日上的事业,回去天水做个田舍翁。

虽说现在是处处险境,可比起在桂太太眼皮子底下,被三个哥哥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含沁现在的天地,何止是广阔了十倍?皇上的宠爱,虽说很多时候也当不得真,但他多爱带着含沁,善桐自己都是看得到的。将来时机一到,放出去建功立业,皇上心里念着你,可比没念着你要差得多了。几年工夫也就是三四品的实职将领了,不论在哪里也都是一方重臣……再把话说大一点,将来功勋要是够大,无人敢和他抢功的情况下,功业盖过几个哥哥也是说不定的事……善桐拧起眉头,试探性地说,“那我要真想回去,你还就真回去了?”

“回去就回去!”含沁耸了耸肩,“朝堂里的事无非也就是这样,能建功立业往上越爬越高,我干嘛不做?不过要是你呆得不开心,那又有什么意思?”

他仔细地看了善桐一眼,语气也有点不肯定了。“可你要只是随便说说,回了西北又后悔,那我就不费这个折腾了——”

一辈子有一个人待你这样好,还能求些什么别的?善桐眼眶都要红了,又怕含沁笑她爱动感情,一低头掩饰过了,忙笑道,“我就是抱怨几句!哪里就要回天水去了?”

她靠到含沁怀里,这会也不觉得热了,只觉得含沁沉稳的心跳声,和那说不上太宽厚的胸膛,简直就是天下间最好听的声音、最坚实的依靠,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才轻轻地道,“人家都笑我爱吃醋,笑你怕太太,我……我才不怕人家笑,人家不知道我们多好!”

她扭了扭身子,又往含沁身上靠了靠,“我们不回西北,现在还年轻,斗两年也不怕什么,以后等老了斗不动了,再回去好好过日子吧。让年轻人再来吃吃苦,历练历练心性也是好的。”

含沁轻轻地笑了起来,别过头来在她额前印下一吻,他低沉地说,“好,什么都依你。人生这么多条路,哪一条我都能走,你就拿定了主意走哪一条吧,余下的事,就不用太操心啦。”

这倒是真正甜言蜜语了,说不操心,其实出去应酬又怎么可能不操心?可就是这甜言蜜语,也说得善桐打从心眼儿往外沁蜜水,她把头搁在含沁肩上,甜甜地笑了。过了一会,察觉到含沁的手有不规矩的动作,又忙一把抓住,咯咯笑道,“别闹了,明天还进宫呢,你一闹一晚上的,我路都走不利索了,还说什么宫礼!”

两夫妻闹了半日,到底还是为含沁小小得逞一回,这才一道歇下,第二天侵晨善桐便起来梳妆,早早地用了些干点心,那边孙家就来人接她过去。孙夫人也是早打扮好了,握着善桐的手左右一看,也没挑出什么毛病,两人便分头上轿,善桐也不敢东张西望,掀开帘子这么不庄重的事,更没胆去做。只觉得自己在轿中走走停停约有小半个时辰,过了一会,又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再左右一番转折,便听见外头有人提请下轿。她扶着扶手慢慢走出来时,只见轿子歇在个四方院子前头,前后都是长长的甬道,一色红漆刷的宫墙,孙夫人也下了轿,正微笑着和两位宫女说话,又有三四个小太监在一边候着。

善桐听过宫礼,也知道这是皇后宫中派来接人的太监宫女,她也不敢多看,只随在孙夫人身后,两人鱼贯而行,前后有宫人导引,如此缓步走了一段路,又左右一拐,便见到一片阔地中,一间规模显然较所有宫室更高更大,巍峨高耸的宫室赫然在目。善桐便知道这是坤宁宫了,她心头不禁一紧,好像尚未见到皇后容颜,就已经被人一把揪住了心口,为那无形的威严所慑,感到了格外的惧怕。

却不想一进宫殿,这感觉反而消散了——这位帝国中地位最高的贵妇脸儿略有些圆,看着一团和气,尽管穿了皇后礼服,却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众人行过礼谕免起身了,她就指着善桐,未语先笑,“可算是来了,我心底好奇呢,随常听她们谈起来,我就想,这小桂统领我常听说的,皇上多么爱惜提拔,年纪又轻,孤身在京连一个美妾不纳,这少奶奶该有多出挑呢?今日一见,小桂统领有眼光!”

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传到宫里了,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名声做了开场白,善桐心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面上自然不露出来,只害羞笑道,“娘娘谬赞,我受不起呢!其实哪有您夸得这么好——”

皇后娘娘便望着她笑,又冲孙夫人道,“都是一族的,嫂子倒是和她不大像,反而她和宁嫔更相似些。”

孙夫人和皇后娘娘开玩笑,“虽然是我亲妹子,不过,宁嫔还是比她美。”

皇后娘娘的下颔就更圆了,“大嫂是越来越风趣了——”

孙夫人为人虽然说不上过分古板,但也和风趣有很长一段距离,善桐不敢多说话,睁大眼只多看多学,皇后娘娘和孙夫人说了几句家常,孙夫人问皇长子好,皇后又问太夫人好,说罢了,她这才笑眯眯地转过脸来,和善桐说道,“今天难得来我这里,就多说些西北的事给我解解闷,中午在这里一起吃饭吧!”

说着,便随意挥了挥手,屋里人不言声顿时退出了一大半,善桐见孙夫人又冲自己打了眼色,心底自然明白:这是已经要问琦玉的事了。

她不禁又有些奇怪了——这按说皇长子今年都这么大了,还是宫中的独苗苗,就算牛家捧出一个琦玉吧,能不能生儿子还是两说的事,眼看就要立太子了,琦玉就是再受宠,还能翻了天不成?怎么这皇后娘娘就这么看重她,看重到了孙夫人都要半含着抱怨,‘娘娘一句话,我们底下人只能玩了命打听’的地步呢?

237、报信

不管怎么说,皇后划出了翎子,善桐是肯定要接住的,说了几句西北老家的话,她就主动笑道,“虽然京城首善之地,美人儿是个顶个的多。不过我也要为我们西北女儿正名,西北是不少美人的。只是一般街上走的民间妇人,多半被风沙吹得有风尘之色罢了。其实深闺内美人儿不少呢,单单是我们杨家族内就有几个,远的不说,还有卫世叔家的表小姐牛氏,那也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因她揣测不论是皇后还是孙夫人,似乎都还没见过琦玉真人,便将琦玉的年貌大致介绍了一下,果然,孙夫人还好,皇后却听得很认真,等善桐说完了,她还问,“这牛家也是京城名门了,说句托大的话,我和宫中淑妃还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年岁也没差了多少,从小就有交情。”

她顿了顿,露出微微笑意来,又和气地续道,“可就是这个琦玉姑娘呢,好像是没听说过的,她似乎也不在老家长大……”

不知怎么,善桐望着她的笑,竟有些发毛,不过这么一算,淑妃和皇后几乎也算是一代人了,只是比她略大了几年。想来当年名分没定时,牛家、孙家都没少冲着太子妃的位置使劲,恐怕这一场明争暗斗还没入宫就开始了,她就越发觉得京城名门姑娘,真是个个都不简单。因此每一句话出口时,都加倍小心了再小心,“她从小其实算是在西安长大的,毕竟她母亲去世得早……”

说着,就又将琦玉的婚事交待了出来,还有未能参加选秀的隐情等等。反正这些事对于她和牛家亲戚来说,自然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孙家人可以轻易打听出来的,她打量其中有些细节,皇后也未必清楚知道。

果然,皇后听到琦玉基本上是跟着姑姑长大时,她和蔼的神色不禁是微微一动,竟让善桐都看出了波澜,孙夫人神色也是一动,在一边却不曾说话,等善桐说完了,过了一会,皇后才笑道,“这样说就难怪了,都听说她生得美,但也很少有人见过,就是去年来京城,惊鸿一瞥,连脸都没看清呢,就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看来,琦玉是真还没有进宫了。善桐低声道,“其实她和我一般年纪,今年怎么看都算大龄了……”

虽说牛家、桂家眼下已经是不共戴天,桂家是憋足了劲要给牛家使绊子了,但琦玉毕竟和她也算是有交情在的,两人这份情谊在家族跟前虽显得淡泊,善桐却还是忍不住为她说了一句话:说真的,按京城江南一带的风俗来说,琦玉已经是严重超龄了,哪有十八岁的姑娘进宫的道理?要没有这个道理,牛家也没有名目把一个云英未嫁的大闺女给撮弄进宫不是?

这顾虑当然很有道理,也透着贴心,皇后又是微微一笑。她这笑笑得太有国母风范,雍容中透出无限慈悲,虽说两边年纪相差也并不很大,但她对善桐,就硬是有点长辈对晚辈的味道。

“统领太太这就有所不知了。”她称呼善桐的称谓也很新鲜,“世上事,的确越不过一个理字,宫中事,似乎也越不过一个规矩。但皇上身为万邦之主,什么理也好,祖宗规矩也罢,其实还不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真的宠爱起来,规矩就不是规矩,理也不是理了。”

善桐便不敢再往下说,可皇后似乎有几分意犹未尽,她瞟了孙夫人一眼,又和和气气、轻声细语地道,“我可不是什么妒忌人,你千万别误会了,要这样,我也就不抬举宁嫔了。只是皇上身体从小就不大好,在美色上一向是很克己的,从以前到现在,唯一能让他破例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那他是不能生育,没法入宫,要能入宫,只怕连我坐的地方都没了呢。世上美色千万,宫中出众的美人也不少了,就是宫外他也不是没见过……可就好这一口,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浅浅地叹了口气,有些感伤地摸了摸眼角,“也就是为皇上着想罢了,再好吃的菜也不能多吃,所幸现在这一位也还懂事……”

善桐感到自己有必要为琦玉说一句话,来证明她其实也是很懂事的,并不会仗着皇上可能的喜爱‘祸乱朝纲’,但她实在还没摸清楚皇后的态度,便索性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皇后见善桐不说话,便又莞尔一笑,自己揭盅,“我想,牛姑娘自小为名门教导,应当也是懂事的,不懂事的那是另有人在……只是西北情况,我们也不大了解,就不知道卫家家中有什么人口,又现居何职呢?”

这个琦玉,真是人还没出现,就已经闹腾出了偌大的动静,善桐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说,“说起来我们也是亲戚……”

便借着解释卫家来由的机会,自己思索了起来。顺着皇后问话的思路往下一想,她恍然大悟了:自己还是想浅了,堵不如疏,皇后毕竟是皇后,想的要比自己是深得多了。自己揣想中,皇后顶多也就是断掉琦玉进宫受宠的路,就已经是做到尽处了。没想到皇后深谋远虑,特地把自己叫到宫中来,哪里是只为了问几句琦玉的情况呢?这分明是想把琦玉从牛家给挖出来,笼络到孙家这头来,以断了牛淑妃可能的一大臂助。这对牛淑妃的打击,可比推琦玉邀宠不成更大得多了。起码下一个奇货可居的美人,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浮出水面呢。

这样一来,桂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自然而然有了答案:孙家一定要桂家合作不可吗?原本是不用的,可现在就不可或缺了。卫家或许有墙头草的嫌疑,但不论怎么说,牛家是卫太太亲戚,桂家又是卫家的老上司,往哪边倒也都不算没个说头。这要是忽然间横插一杠子倒到孙家那里去——孙家倒是还好,可卫家以后在西北就别做人了。没有桂家做个缓冲,卫家答应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可有桂家居中说和一番,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对桂家来说,自然是令人心安,起码孙家图谋的不是什么桂家无法给予的东西。只是善桐却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她一边往下说,一边又咂摸起了皇后的心态来,见皇后笑意盈盈、镇定自若,心中亦不禁叹服她智珠在握。——可灵光一闪,却又恍然大悟,明白了桂家和孙家最大的不同。

在皇后来说,皇长子一枝独秀,立太子一事已经是上了轨道水到渠成。底下人怎么闹腾,说难听点,那就是做戏,上位者适当压一压这些‘特别有本事的姨娘’,扶一个斗一个,她自然稳坐钓鱼台。对于打倒牛家,恐怕没有多少兴趣,要把牛家整倒,首先要动的就是太后,皇后何必去戳这个马蜂窝?顶多空手接白刃,把牛家手里的这把女色刀夺到自己手里而已。这和桂家的意图,看似合拍,其实还是有所不同。

虽然年岁也大了,也是当娘的人了,但毕竟接触这样高层次的博弈还是第一次。善桐从未有如此深刻的认识,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恐怕都会对桂家将来的走势造成影响,可到了这时候,这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而已,她浅浅地出了一口气,眨眼间便又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将含沁和她商量好的几番应对都搁置了下来。口中漫不经心地道,“大公子麒山的媳妇儿,就是我们杨家这一房的二姑娘……二公子麟山年岁小些,还没婚配呢!”

她脑中万千思绪,也就是一眨眼之间的事,皇后和孙夫人竟然都没看出不妥。皇后手撑着下巴,寻思了一会,不禁展颜一笑,冲孙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孙夫人眉眼有几分凝重,顿了顿才道,“这事,还是要见步行步,先看那边预备什么时候捧她出来吧。不然行事太早,走漏了风声,那也就没用了。”

这话语焉不详,但三人都是心知肚明,如果说牛琦玉是一柄锋锐的匕首,正正对了皇上的弱点锻打出来。那么孙家要空手接白刃,也要等牛琦玉过了皇上的眼,再一举说成婚事把卫家争取过来。不然,人家牛淑妃也不是傻子,卫家都倒戈了,人家亲爹都被撮弄出牛家了。她还捧牛琦玉做什么?到时候,只怕琦玉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呢。孙夫人看似态度保守,其实,是要比皇后都想得更深。

善桐心知时机已到,便故意作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来。可这又如何能瞒得过皇后的眼神?这位年轻贵妇温文的笑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善桐的手,轻声细语,“虽说咱们是头一次见面,可你千万不要拘束。我呀,是第一眼见你就喜欢。和宁嫔一样,都是个天生讨人疼的模样,连永宁侯家的三少夫人,上回挺个大肚子进来见我,还和我夸你呢,说你同京城这些人都不同……”

提到林三少夫人,她的笑容微微一顿,似乎流出了一丝不以为然,却又很快遮掩了过去。善桐看在眼内,心中倒是一凛:三少夫人的做派,她是领教过的,她要一直维持那样子,的确也很难讨得皇后喜欢。可皇后却还一直应酬她,这是为什么?想来无非是因为皇上对林三少爷特别的看重了……

这思绪也就是一动,紧跟着便被她压了下去,她令自己流露出心悦诚服的态度来,在皇后春风化雨一般的关怀中,也露出了触动。“娘娘抬举,我实在是受得惶恐……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

她顿了顿,又咬着唇思量了半日,货真价实地下了半天决心,这才慢慢地说。“只是听您们说了这半日,提到那一位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事不大知道,这就不得不令我吃惊了。我又疑心我知道的消息可不大对呢,可不是就露到面上来了——”

“你这话说得可真是含含糊糊的!”孙夫人倒插嘴了,“什么这一位那一位的,我就不明白了。你快说说!别跟我们卖关子。”

善桐肯定也不敢跟这两位重量级人物打太极,她略作思忖,便将那一日在许家的见闻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郑姑娘一节。又道,“我也听不懂是什么事,当时便没往心里去,就是昨日里,因要进宫了,便和我们家那一位说起了宫中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握着嘴一笑,又说,“听那位说起,宫中人都管那一位叫‘长了角的’,我这才晴天霹雳呢……”

早在她刚才说出那一番对话时,皇后和孙夫人的脸色就已经全沉了下来,皇后已冲身边有份随侍的一位大宫女摆了摆手,此时善桐说完,一时竟无人接话,善桐左看看右看看,也不做声了。孙夫人面沉似水,自己望着脚尖出神,皇后却是扶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边的雨过天青瓷杯,过了一会,才咬着牙,竟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轻声道,“还真是让妹妹看笑话了……我这个主母,当得可不大好,这姨娘们的事儿,我还没你知道得清楚——”

皇后身份摆在这里,一怒之下,善桐坐不住了,只好起身要跪下请罪,皇后和孙夫人都忙上前拉住,皇后笑道,“不必这样,这气也不是冲着你来的。我还要谢谢你呢!”

就是善桐已经看出来了,她现在正是惊疑不定、盛怒非凡时候,可就是这样,皇后都还维持了无可挑剔的礼貌和笑容,只是语气中的转折、停顿更重了一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要不是你偶然听到这么一段话,恐怕我们还真无知无觉,要被她给瞒过去了!”

正说着,那位大宫女已经碎步回来,在皇后跟前低语了几句,皇后点了点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一转头已是神色如常,再不见一点火气,只笑向孙夫人道。“连嫂子都还不知道吧,她上回忽然间就不要权大夫问诊了,把请平安脉的大夫给换了。我想她多半是顾虑着你娘家弟妹,因此也不多问。听了这小福星一句话,这细问之下,可不是才明白过来?换了的就是欧阳家的大夫!”

善桐微微一怔,忽然间想起小四房二老爷家的大少奶奶来了,一时间茅塞顿开,再无怀疑,在心中喊道:的确是她!我早该想到是她的,怎么就没记起来?

不过话虽如此,她和那位少奶奶欧阳氏也就是碰了个面的工夫,肯定也没有那样好的记忆。事实上即使知道了欧阳氏的身份,她也还是想不起来另一声音是谁,不过孙夫人还是有点尴尬的,听了皇后这样说,便道,“其实她也太没意思了,欧阳家大夫,不也和我们家有亲戚?”

“这又不一样了。”皇后不在意地说。“权大夫最疼瑞云,这我们也都是知道的,欧阳氏就没怎么听说受宠。再说,欧阳家和牛家一直也走得近嘛……”

她咬着牙,又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这才换出笑来谢善桐,“要不是你,几乎不能知道!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得皇后这样夸赞,善桐心底却了无喜悦之情,这位贵妇中的贵妇的确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不过这深刻的印象里有多少好感,那也就难说了。

“这可不敢当了!”她便格外摆出无措的样子来,眨着眼笑道,“我们也是这才恍然大悟的,本来呢,牛家是对我们处处为难。怎么忽然间就偃旗息鼓!原来……”

“原来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了。”皇后便亲切地笑道,“自然就不想打墙动土啦。”

她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看了孙夫人一眼,唇角渐渐上弯,倒笑得比谁都开心。“且就看看她们能不能如愿吧。”

善桐面上保持懵懂,心底却大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次进宫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十之八九,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牛家大部分心力应当都集中在宫中的争斗里,是没有太多精力去兼顾在西北的扩张了。

238、比美

虽说才第一次进宫,但善桐胜在身家干净,全家人几乎都是站在皇后这边的。体面亲戚又多,她自己一个人,身系杨家、桂家、王家,连现在皇后特别看重的卫家都有联系,和孙夫人还不同,这都是直接联系,没有隔了辈。并且又才第一次说话,就献上了这么一个消息,不管福将之说真假,皇后对她倒的确是特别看重,和孙夫人商量起宫中事来,倒也没有特别瞒着善桐,只是善桐本人如坐针毡,巴不得少知道一点为好,却又明知道为桂家来说,她还是要尽量知道得多些为好。只是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要做得行若无事,一张面皮,也算是绷得辛苦了。

好在孙夫人也没说什么不能提的话,只和皇后提起,“这立太子的事,皇上现在究竟是怎么个说法?按说实在也该到了立太子的年岁了……”

“皇上心里就还记挂着几件事,”连牛淑妃有孕的消息,都不过是让皇后在笑里咬了咬牙,眼下这事就更不会影响到她的仪态了,“一件是地丁合一,一件是藩王的事……这都是你知道的,还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他也是前几天才提。”

她瞥了善桐一眼,也没有特别犹豫,便又道,“上了尊号,立太子时候,孩子就要多祭祀一位先人。这也算是正过名了吧,毕竟立太子是国家大典,意义不同。不过这件事国朝没有先例,皇上也不敢贸然提起,怕惹得长辈不快……只是私底下问了问我。”

善桐想到牛夫人连许家太夫人的寿筵,都不过坐一坐就走了,心底倒是灵机一动——这不是把许家拉下水一起对付牛家的好机会么?可她看了孙夫人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把话给咽回去了:虽然桂家也必须掺和进来,但这种事闹太大也不好,她还是多看多听,少说话为上。表现得太抢眼,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

孙夫人眉头微微一皱,道,“这件事,我们倒不宜说话,还是让皇上和太后去磨吧。”

皇后唇边笑意也加深了,“嫂子说得是,我原也是这个意思。可咱们不是耽搁不起吗……这孩子还在肚子里呢,有些人怕不就要做起梦来了,要再迟迟不立太子,还不知道她的梦要做得多大!”

这说的肯定是牛淑妃了,孙夫人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她能生下来再说了,皇上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临幸……孩子没过三个月就落了的还少吗?就是您……”

她看了善桐一眼,不说话了,倒是皇后噗嗤一声,不在意地道,“没什么,她既然现在在京城,那迟早肯定也都会知道的。皇上身子弱,这是从胎里带来的病,连带着皇长子身子一向也不大好。这都还算是好的了,后宫这些年生育一向艰难,不知道的人,还都说是我这个主母做得不好,其实权神医说了,这就是天家带的病根子,一代传一代,从先帝那里传下来的。龙种福大,一般人哪有那么容易坐得住胎。”

是否事实真是如此,善桐可不敢深究,在她看来啊,即使牛淑妃是那个福大命大的人,皇后自然也有很多手段让她变得不是。她吞了吞口水,实在有些不敢再坐下去了,好在皇后估计也觉得有她在场,很多话不方便说,又说了几句话,便道,“你们去看看宁嫔吧!你上回入宫没来得及过去,她和我唠叨了半天!”

善桐便和孙夫人一道退出了屋子,直到走到大太阳底下,她才觉得自己的内衫,实在几乎已经被冷汗给浸透了:这和帝国最高贵妇之间的对话,即使彼此都还算怀着善意,但也实在是够令人胆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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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夫人显然还因为善桐抛出的这个新消息而心事重重,一路都没有多说话,善桐也不敢东张西望,还是同先前一样,为一群人前呼后拥,步步小心地拐了好几个弯,又走了有一射之地,过了几个宫宇——却都看得出,里头冷冷清清,想是空置已久。这才到了宁嫔居住的景仁宫,不想进去一问,宁嫔居然没在正殿相候,而是‘在后院打秋千呢!’。

宫中规矩,凡是正宫一向都是不种树的,一来防火,二来也怕有人窥视,倒是景仁宫背靠御花园,善桐也见到后院墙边有两株大树,跟在孙夫人身后过穿堂进了后院时,果然见得一株大树垂往宫墙内的枝桠上打了粗绳,做了个半点称不上精致的秋千,一位美貌少女便站在秋千上头,笑意盈盈地冲孙夫人道,“二姐你来了!”

她身穿家常衣裳,只头上挽了一个小髻子,不过一根银簪别住,可就是立在那里盈盈浅笑,已经令善桐目瞪口呆,有些说不出话来——她生平所见美人不少,就是琦玉,也许从五官来说也不输给宁嫔。不过就这一打眼便已经将人眼神吸住的,近乎是霸道的美姿来说,究其半生,似乎也就只有宁嫔一人而已。真要再说起一个,那也就是昔年在边关偶遇封锦时,在一瞬间曾有类似的感觉了。只是当时她心头多事,且男女有别,又哪里能和现在一样被宁嫔迷住?

一时间想到皇后所说的,“后宫万千美人……”却也不得不服膺她的胸襟,能不断提拔宁嫔,足证她的确并非妒忌之辈!善桐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美人,竟是深宫寂寞,从未听闻受宠,就油然有一种暴殄天物般的惋惜之情。一时竟险些摇头嗟叹,将这份纯然的可惜给流露出来。

就是孙夫人,见到宁嫔时都要比先前放松了一些,连语气都随便起来,因轻责道,“好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打秋千!别树枝打折了,那才知道疼呢!”

说着,宁嫔便也跃下秋千,过来和善桐相见,还笑道,“这位族妹和我倒是有几分像的!”

善桐哪里敢和她比美?连忙由衷道,“我虽有几分姿色,可远不如娘娘美甚!”

宁嫔和孙夫人都笑起来,宁嫔说,“美什么美呀,看惯了就不美了。再说,我夸你和我像,又没夸你美,你这意思,好像和我像了就美了一样。”

她随意一吐舌头,又道,“真是会说话!一句话呢,又捧了你又捧了我,倒是好的。”

在景仁宫里,说话就要随意多了,善桐也觉得和宁嫔相处,不管怎么说,总是要比在皇后跟前舒服得多。姑且不论她是否有心机暗藏,至少这表现出来的性格就更令人喜欢。——不过,她也毕竟不是皇后,一个妃嫔可以可爱,但皇后要遵守的条条框框,总是更多一些的。

“你这张嘴啊!”孙夫人都被逗笑,善桐就自然更不用说了。三人一边说一边进了里屋,宁嫔问父母好,孙夫人道,“都好,七姨娘还说惦记着你,只是不能进来相见。”

说到七姨娘,宁嫔神色一暗,便不接话,半日才慢慢地说,“唉,进了宫就是这点不好,不要说和姨娘了,就是和娘都不能轻易相见,也就是二姐常来看看我。七妹自己事情多,都不常进来的。”

“她最近也忙。”孙夫人便把世子夫人接过许家家务的事情告诉给宁嫔知道,宁嫔听得也用心。善桐看了,想到自己姐妹几个,一时也动了思乡之念。只在一边陪坐了一会,外头又来人道,“坤宁宫请侯夫人过去说话。”

善桐便知道这一番消息,终究还是在皇后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使得她不能不再征求孙夫人的意见。自然也不会跟着多事打听,面上只做淡然,孙夫人微微一怔,也就起身道,“这就过去。”

又不免叮嘱了宁嫔几句,并安排善桐稍后出宫事宜,这才去了。留善桐和宁嫔对坐,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倒都无人说话,还是宁嫔先咭地一笑,握着嘴道,“都说小桂统领是妻管严,怕太太怕到这个地步,底下的太监宫人们,从前头听了闲话回来,说是那些公子哥儿都为小桂统领抱不平,说你是个再厉害不过的河东狮,要为他出一口气呢。没想到见了真人,这么呆呆傻傻的憨样子,倒是可爱得很!又有哪里河东狮了?底下人全都是乱说的。”

善桐不免烧红了脸,也配合宁嫔道,“没进京的时候真不知道,其实在西北,不纳妾的人家多了,好比我们家几个姐姐……就我大姐到现在,大姐夫身边还没个房里人呢。怎么就我出名,我也觉得冤枉呢!”

这两个人都走娇憨路线,当然谈得投机了,宁嫔连连问了好些西北事,闻知善桐居然还会骑马射箭,便是连连叹息,“我要是生在西北就好了。平时听七妹说起来,西北和个活地狱似的,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被你这么一说,西北倒成天堂,这也好那也好!”

在世子夫人来说,恐怕江南都未必比京城好,对善桐来说肯定是另一回事了。她也只是笑,又和宁嫔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要辞去,宁嫔倒的确是不舍的,“你别急着走呀,我长年累月在宫里,见到的还不都是这些人,回回说的都是这些话……”

她的声音放低了,现出了隐隐的沮丧来。“我知道,更深的事她们也不说给我听。难得你来,说的又是这些新鲜事,快多说几件给我听听!下回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面子没那么大啊,不能单独把你叫进来……”

善桐也觉得她幽居深宫,空负绝世美貌,却竟无宠,实在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尽管自己心事重重,却仍笑道,“娘娘都还有这样的叹息,那我们可怎么办了?以您的容貌和可爱,自然会有出头之日的,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是客套话,也是真心话,善桐倒说得恳切,宁嫔默然不语,似乎也有所触动,一时才展颜一笑,又和个孩子似的,缠着善桐说了些西北的事,善桐没有办法,只得将村子里的事说了一些给她听,又说起借粮时西北风云。宁嫔也听得仔细,她本托着下巴专心听着呢,突然冷不丁问道,“看你说起来,小桂统领那时候官职还不高嘛,也就是个世袭的虚职。按你们家的门第,怎么这西北许多青年才俊里,你就嫁了他家?”

“我们是亲戚。”善桐就笑着解释,“他是十八房嗣子……”

宁嫔看着人很迷糊,这时候有点较真了,倒是句句犀利,“我们这样的人家,许亲哪有就凭一层亲戚的?我看啊,还是你自己喜欢,家里人又疼你,也就许了吧!”

见善桐微笑不语,她自己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感慨,“那你倒是命好,家里也是真疼……你也真有眼光!我看西北一带才俊里,也就是小桂统领最有福缘、最有本事了,不然,能这么快就得了皇上的喜欢?单单是这后宫里,就有成百人攒足了劲儿,就为了多得皇上一眼呢。”

发宫怨也基本上是每个宫妃的必备本领了,善桐这一回真正无言以对,好在宁嫔也不需要她多说什么,只又惆怅道,“我们家七个姑娘,也就是大姐姐命最好,挑了个自己也还算中意的。别人全都是盲婚哑嫁,遂意不遂意,看命罢了。我这一朵金簪草飘到宫里,还以为命比别人好些,现在看来,也只怕未必了。”

善桐忙又劝慰了一番,好在宁嫔也就是偶然发发宫怨,自己感慨感慨,旋即又回复过来,自嘲道,“不过,其实路也都是自己选的,一路往前,没事别回头,也没有什么!”

她娇憨时惹人怜爱,现在发起感慨,又有种幽怨美感,善桐一时又看得呆了——这一呆,倒是比千言万语更能取悦宁嫔,她莞尔一笑,又恢复了活力,和善桐再说几句话,便催着她出宫去,“也到该出宫的时辰了,下次再要进来,再来看我,和我说说话,就比什么都强了。”

说着送出几步来,善桐忙请她止步,见宁嫔竟依稀有不舍落寞之态,想到她此时此刻的寂寞与不安,心中又添不忍,便慢了一步,大胆握住宁嫔的手低声道,“娘娘风采,真是天下绝顶,我也算见过些美人,有些名字甚至娘娘也是听过的。在我看来,最客气的说法,也是春兰秋菊,娘娘是决不会输给别人的……”

见宁嫔双眼微微瞪大,仿佛为一层薄雾笼罩的面庞显著地松弛了下来。善桐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以色事人,最担心的当然是尚未受宠,就已经输给了更美的新人。琦玉要是露过面还好,她偏偏一直又不露面,对宁嫔来说,这一段日子应当是她压力最大的一段时间,也因此才会这样失常,这样不愿意放她走——却又不肯问出那句话来,只因明知自己问了,得到的答案便不真了。或者,也是身为美人的一份傲气正在支撑,才使得她如此的紧绷吧。

深宫中,即使是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可好日子又哪有那么易过呢?

善桐见宁嫔已经放松下来,便不再往下说了,她想抽回手来时,却又为宁嫔一把握住,这个令人见之忘俗的绝色美人,在这一刻终于现出了一点娇憨、轻愁以外的东西,她的眼神亮得令善桐几乎都有几分害怕,只能由她握着,听她在耳边轻声道,“好,妹妹这话我听进去,这情我也记在心里!毕竟都是杨家人,自己人还是帮着自己人的!”

她忽然又软了下来,有几分担忧地低声道,“可……我隐约听说你见过那位公子——我和那个女她比不输,可和男他

239、添堵

对这种问题,一般人肯定只有一个答案,“娘娘如此貌美,简直天下无敌。何须介意区区一个男宠。”但善桐倒觉得,两边都在京城里,不论那位封公子有多低调,说不定总是能见到一面的,起码宁嫔可以让手下人出去见识一番场面。在这件事上安慰她没有太大意义,因此只诚恳说,“当时只是惊鸿一瞥,距今几乎有七八年了。我也记不大清楚,但总觉得生平所见美人虽多,但美貌惊人,竟令人为之所慑的,也就只有您和那一位男他了。非得要我说,到这个地步,也实在是分不出上下来啦。”

宁嫔倒并未失望,反而露出微微笑意,似乎放心多了,还轻轻叹了口气,极是满足地道,“不被落下太多,那就好啦。”

她也没有再多客气什么,只轻轻地又握了握善桐的手,两人用眼神打个招呼,善桐便退出了景仁宫,依旧在一群人导引之下徐徐走动。只是这一群人要比之前少了近半而已,走得路也不同,却是要绕过景仁宫,似乎打算直接穿过花园,自后门出宫去。

走在景仁宫宫墙外头,她还隐约能听见宁嫔的笑声,她像是又荡起了秋千来,善桐视角边缘还能隐隐看见一道身影在墙头闪动,她心里也不禁很佩服宁嫔:她是庶女出身,和嫡女也许又不一样,还要顾虑生母在家里的地位。顶着这么巨大的压力,还能荡起秋千,就是这份城府,已经不是一般西北姑娘能够具备的了。

正这样想,忽然前头人住了脚步,善桐差点没有撞上前头宫人的脊背,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偶然一经张望,身边就有人提醒道,“恭人请小心些,这是撞见圣驾了。”

怎么在这时候忽然撞见皇上了!这大白天的,他不在前朝理政,倒是进后宫乱晃来了!

善桐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就着众人导引,在一边老实跪下,连头都不敢乱抬。只听前头拐角处有几个脚步声轻轻地,本来都要直接过去了,忽然又停住不再响,紧跟着便有一个年轻男声道,“怎么,谁这么大胆,竟把秋千荡得这样高啊?”

这声音闲闲适适,听着也不出奇。可在宫中就几乎算是一股清流了——善桐也不知为什么,但太监嗓音不是格外粗哑,就是特别尖细,正常的并不多,落在耳中总觉得粗粗糙糙,一点都不中听。就是回皇上话的那中年声音,虽然已经近乎正常男声,但听起来始终还是粗砺了几分,像用砂纸磨过一样挠耳朵。“回皇上话,前头是景仁宫。”

“噢。”皇上也轻轻地笑了,语气倒是有几分欣赏和喜爱的,就像是欣赏一头小狗似的——因其不懂事,自然做什么事,他也都觉得可爱。“原来是宁嫔呀,她倒是艺高人胆大。这样看去,嗯——”

他的话没了下文,似乎正满是兴味地抬头欣赏宁嫔的英姿,又过了一会,似乎转头见到善桐等人了,便道,“这又是谁?”

自有人将善桐身份报上,“是中郎将桂含沁之妻杨氏,随定国侯夫人入觐,因同宁嫔也是族亲,故来看望拜见。”

皇上的声音顿时一沉,满是兴味地“噢!”了一声。善桐只一听,便知道他绝对也听说了自己的名声,对于这件事她也只能无奈了。果然听得皇上笑道,“这就是明润家里的一把手了!”

含沁字明润这善桐是知道的,不过在她生活里基本没人雅到以字呼之,被皇上这么一叫,一时倒觉新鲜,又隐约能觉出含沁的受宠。她一时也不知该说话不该说话,此时已有人接了皇上的话头,道,“她是臣妇,您别为难她了,让她走吧。”

也不知是谁这么不客气,听声音又不像太监,善桐心底虽然好奇,面上却自然一点都不敢露出来,只垂着头一动不动。皇上倒笑了,说,“怕什么,我又没有要为难她。我还想夸她呢,京中风俗糜烂,连我都管不过来。明润到京里半年,连我都开玩笑要赏他几个美人,论姿色,我看是不输给她的,明润自己不要,你们说为什么?”

周围自然无人回答,只有那男声道,“说不为难,您这不还是为难?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太太管得严嘛。”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没大没小的,皇上居然也不以为忤,声音里还含了笑意,“谁说的?要我说,是明润懂情、重情、惜情。也是夫人慧眼识珠……这才叫真夫妻呢,一辈子就这么一双人也就够了。”

说到这一句,他声音微微一顿,似乎有无限感慨,却只一转又缩回去了,只续道。“你得多学着点,别仗着家里没人管你,你就胡来。家里这又是第几个了?上回你媳妇顶着大肚子还要进宫来告状……这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子?”

善桐心中一动,已经知道那人是谁。林三爷却居然似乎还不服气,只嘟囔道,“您就看了她头顶一眼,就知道她慧眼识珠了?要我说——”

“我就看她头顶一眼就知道了。”皇帝微微抬高了声音,“怎么,你还不服气?”

虽然并无不悦,可林三爷也不敢再说了,一时两人也不再说话,皇帝又冲善桐道,“明润这一阵子不大着家,是我用他狠了,恭人不要在意,他还年轻,多办点事没坏处的,就只是耽误你们夫妻相聚了。”

善桐忙说了几句诸如‘能为皇上效力,纵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含沁能为皇上所用,是他的福气’等场面话,皇帝似乎心不在焉,随意嗯了两声,也就跟着走远了。从头到尾,善桐连他的鞋子都没看到——全被身边人挡了。

经过这段插曲,倒在没什么了,善桐从一条僻静的新路被领着出了宫,又直接上车回家,一路什么风景都没瞧见,桂太太比她还兴奋,问了她好些问题,善桐都答不上来,只能告诉她事情进展顺利,皇后看来对牛淑妃已经大起忌惮之意云云。桂太太虽然遗憾,却也满足,又和善桐说了好些话,吃了药便自己睡去。倒是善桐撑着眼皮等了半天,到深夜含沁才回来,一回来便大呼晦气,“今天林中冕那小子,也不知犯了什么轴劲,非得拎着我去喝酒,说什么,‘要和我好好学学’。我学他奶奶个腿儿,学到青楼去了!”

善桐一瞪眼,含沁忙道,“我可不说家里有长辈在,知道我去了烟花之地,腿不给我打折了。这才勉强逃出来的么!”

说着,又理直气壮把手臂伸到善桐跟前,“你闻闻,有没有酒味?”

善桐其实也就是这么吓吓他而已,她哪里还不知道含沁?随便把含沁手臂一推,倒是笑开了。“臭死了,我不要闻——你想不想知道林三少爷今天为什么发疯?”

见含沁吃惊,她笑得更欢,满心的疲惫亦不知去到了何处,“那就求我!”

含沁扮了个鬼脸,真个似乎要跪下来求她,一弯腰却又欺身近了,将善桐举起来往床上扔,“还和我玩这套——”

两人闹了半天,这才安静下来说话。善桐把进宫后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含沁,又说了自己的猜测,连含沁亦不禁为皇后心机咋舌。“不愧是国母,这份心思是没得说的了。天马行空,却又似乎真没什么不能成的地方……要是把你上回见到那个孙氏女说进卫家去,以我对卫家了解,他们肯定抱住孙家这条大粗腿不放。兼且这还是我们自己首肯放人的,将来在西北也好,进了朝中也罢,可不还是两面逢源?”

善桐也觉得皇后实在是心思深刻,令人有些畏惧,她勉力想了半日,也只挑出一条破绽来,“这还是要看琦玉父亲的意思了,照我印象来说,他连榆哥都看不上,恐怕孙家亦拿不出多少好处可以令他转圜态度,背叛一族。”

“谁说要他开口了?”含沁淡淡地道,“牛姑娘是被姑姑养大的,全族女眷里,她更感激谁,更在意谁?只要卫太太懂得说话,她父亲识得眼色,自然有富贵等着,如不识得么……”

他没往下说,但善桐亦已经遍体生寒。想到琦玉性子,又觉得她的心思其实也难猜得很,还有牛淑妃的身孕,那个美貌过人城府亦过人的宁嫔……她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不敢再抱怨宫闱人心,免得含沁又说要回西北去。想来想去,只觉得越往上层走,真是没有什么人的日子过得开心遂意的。一时又想到了皇上的那几句话,便和含沁道,“皇上真是宠爱林三爷,连后宫禁地都带他进来了,看得出是当自己人对待的。也不知道天下间还有谁能得他这样的青眼了。”

“其实不少。”含沁却道。“林三爷虽也聪明,就是太爱玩了。皇上抬举他,是有意要做给别人看。不过这一做也就是一辈子,他是任事不干,只管躺着就有富贵,怕也就是什么都懒得干了。皇上是又要抬举他,又不喜欢他这个性子……其实他真正看重的人,倒都不会随便进后宫来,这种事传出去必定不光彩,有心上进的人,是决不会这么随便的。好比平国公世子,他姑姑在宫里做太妃呢,这么多年进宫,是一眼都没见过,就因为害怕触犯了宫禁,将来传出去不好听。”

正说着,估计是想到封锦了,又叹道,“宁嫔也看得准,和牛姑娘比美有什么用呢?她真正的对手,恐怕还是她口中的‘男他’。”

善桐想到皇上那句话,想到当年看到那个风流内蕴朗然照人的少年,再想到皇后、想到琦玉、想到宁嫔,不知为何又有了一点愀然,忽然间,她对于封锦的事也没那么好奇了,只道,“宁嫔也不是简单人物,宫中的事,还有得闹呢……就不知道立太子的事能不能这么顺了。还有,现在焦阁老和杨阁老之间虽然争得厉害,但圣心有了倾向,我们自己保持中立不说了,是不是要设法提醒爹又或者是大舅舅,可以适时表态了?”

“这种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自然会有联系的。”含沁满不在乎地说。“尤其是大舅舅那边,他心底比谁都清楚呢,也有自己的打算。倒是我得他指点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