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荷,你去门外守着。”我皱眉,淡语吩咐,我对碧荷虽无怀疑,但看于景仁的神色,明显是在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碧荷一怔,弯腰低头恭顺地退出去了。

“说吧,什么毒?”我望着于景仁,问得直接了当。

于景仁将手中的白绫小袋递到我面前,轻叹道:“臣本不能这么快查到药中所下的毒,只是在今天早上,臣刚到太医院便发现桌上放着的这包东西。”

我伸手接过那个袋子,打开一看,但见里面暗暗沉沉,是一包无色无味的粉末。

“臣闻过碧荷送来的汤药,也尝了一口,那汤药中除了臣配置的药草之外,还有的,就是来自这包粉末。”于景仁低声解释道。

“这是什么?”我指着手中的袋子。

“臣仔细研究过,是五毒根,含羞草还有少量白色曼陀罗根茎之末,”说到着,他语句微顿,双眸瞧着我,闪过一丝亮光,“不过,公主,这包药对你而言,并不只是毒药那么简单。”

我不解地看着他,既心惊,又疑惑。我虽不懂医理,但五毒根和白色曼陀罗那都是书中记载着的烈性毒药,一药既可毙命,更何况将此二药混合。

“那汤药中此药粉用量甚微,而且五毒根既可祛经络之寒,又可散脏腑之寒,对公主大寒之后的身体甚是有利,至于这含羞草和白色曼陀罗根茎的粉末一起,则是解了公主先前曾吐血而造成的筋脉大痛。”

“那这药是救了我?”我奇道。

于景仁摇头:“白色曼陀罗的根茎,是曼陀罗毒性最小的地方,除了镇痛,还能让人嗜睡,毒量在身体里增多后,会长睡不醒。而且……而且,这些药与臣的药方结合,若男子所用,问题不大,女子用的话……”

我心中一紧,深呼吸,他的话不明而了。

“能解麽?”

于景仁低头沉吟良久,才开口道:“能解是能,但需太白山的大叶堇菜、金线重楼、大血藤、流苏虾脊兰、盘龙七还有凹舌兰与红石耳。太医院所存的药草中尚缺凹舌兰与红石耳。”

凹舌兰与红石耳?我脑中念光一闪,想起铁拐战所提过的我的曾祖母,君卿当年大病时,铁拐战和外婆一起去太白山,便是去找的这两种草药。如今,谁人能帮我去找?

“公主,可要臣回禀陛下,让他立刻派人去找那两味药?”

“不行!”我果断否决,此事绝不能让父皇知道。下毒之事,如此复杂,那锦儿至今还不知是谁的人,她竟能如此通晓医理,懂得利用于景仁开的药方做手脚,只单单几味药,却是既救了我,又害了我。救我,害我?我想不通,那包药是何人放到太医院去的,于景仁说是今日上午……今日上午母后谴回了锦儿……

只有一点清楚的是,此事必和母后有关。她即便不是幕后主使,也必定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人。她对锦儿,不管是心存深谋,还是有难言之隐,却是很明显的暗罚实赦。

若回了父皇,追究下来母后难逃干系。帝后反目后,将国无宁日。

“我去找!”一声轻柔动人的声音响起,听在耳中时有些陌生。

我回头去看,青娘却不知何时站在于景仁的身后,烛光照亮了她的脸,有些追忆后的惘然。

铁拐战说青娘是在太白山被外婆和他带下来的,让她去找,该能事半功倍吧?

我点头,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的郁结却越结越深。寝殿虽暖,我却能感受到四周乱吹的阴风飕飕,吹得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睁眼时,光影朦胧中,碧荷在挑灯剪芯,烛光嗤然一爆,看得我心中突然一阵火起烦乱。

我猛地掀起身上的锦被扔到地上,锦被一角打到碧荷的后背,吓得碧荷浑身一抖,手中的灯罩和剪刀应声而落。她转过身看也没敢看我,只双膝一弯,“扑通”跪下。

“奴婢万死,公主息怒!”她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这被子上泼了药汁,换一条干净的来。”我冷面冷语,不知在生谁的气。

碧荷轻轻一叩头,起身抱了地上的锦被出了帷幔,片刻后又抱着一条淡紫崭新的锦被进来,小心地盖在我身上,将四周仔细掖好。

“让绿萝去掖庭宫,领杖四十!”我淡淡吩咐,却听得碧荷一个激灵。

“四十……”她轻声喃喃,既是不信,又是心疼。

我闭眼侧身朝里,轻喝道:“还不快去!”

“是!”

“等等!”碧荷的脚步声细碎悄然,刚行两步又被我叫住。

“是,公主?”

我暗叹,想起绿萝平日的单纯活泼,心中一软,终是不舍:“让绿萝领杖二十,你把那白玉镇痛膏一并带走,今夜不要再让人进来烦我!”

身后又是一记响亮的叩头声,只听碧荷泣道:“奴婢代绿萝谢公主仁慈!”

我沉默无语,定神定心。

我只想早些入睡,但愿明日起床时,殿外会是一片灿然光亮。

漫漫长夜,终有过去的时候……

卷叁 之血影昭陽 洛王府

这一年的二月初四,父皇春祭之后,突然昭告天下,改了年号为“永康”。凌朝建国以来,除非是在新帝登基、或是君王因祥瑞、灾害向天祈福时才能改年号。

父皇说,希望这次年号的更改能让上天保佑我永远安康。他虽未明说,但我知道,我这次的大病失明,是把他急坏了。

查明久病未愈原因的第二天,铁拐战就陪同青娘去了太白山为我找清除体内毒素的草药。于景仁新开了药方让我服用,休息了七八日后,体力总算慢慢开始恢复。只不过,一切的恢复都只是表面上的,那个遗患,依旧留存在体内没有解去。

绿萝领了二十庭杖后,躺在床上休息了整整三天才能下来走动。我看着她如今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样子,想起当初那个明朗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怀念。对我而言,失去原来绿萝的同时,仿佛也失去了原来的自己。

这深宫生存,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对付敌人之前,先要学会保护自己,而要保护好自己,就必须得学会不再依靠其他人。

再亲近的人,都有远离自己的一天。比如母后……

锦儿走了之后,母后从未来飞香殿探望我,她的逃避让我心中的猜疑愈陷愈深,深到难以自拔,深到再见面也无非是互相猜忌的尴尬。我不愿怪她,更不愿恨她。母妃不在的十几年中,母后一直承担着一个娘亲该做的所有事。她给我的,不仅仅是十几年的照顾和温存,还有那怎样也抹灭不了的亲情和眷恋。

除非她拿着剑指在我的胸口,否则,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会受,而且会毫无怨言地受。

更何况,青四回禀我说,母后春祭前就去了白马寺,去了大半月未回。不管她是为了谁,信佛拜佛礼佛的人,心中定有慧根,定存善念。

但对于那个锦儿,她的逍遥若素却让我心中尚有不甘,很不甘……

体力恢复后,我便让碧荷去尚书省请来了裴仁杰。铁拐战和青娘都走了,绿萝又懂事了不少,也没有了文煜和司马晋常来玩闹,飞香殿的气氛安静沉闷得让我难以承受。一天天,除了读书消磨时间外,就属和裴仁杰畅论天下事时最舒心,最能抛却千愁。

这一日,我正和裴仁杰说起“安世之道,治世之术”的“术”时,元贞却突然来飞香殿说父皇让我和裴仁杰同去观文殿见驾。

“父皇叫我们有事麽?”自从那日送了文煜回宫后,我还从未离开过飞香殿。仿佛我只要踏出殿门一步,当殿外的阳光射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间,一切都会改变……无法挽留的改变。

我避忌着出门。我避忌着要和过去一切彻底断绝的那一刻。

元贞自然是摇头说不清楚的。这天下间敢妄度圣意的还没几人。

我想了想,终是去内殿换了衣裳,随着元贞和裴仁杰出了飞香殿……

果真,这一出飞香殿,云嫣再不是公主云嫣!

途经太液池,池边低垂拂水的柳枝上冒出的青青绿牙,看得我心中猛地一酸。我抚枝暗叹:这个冬天,如此漫长,如此冰寒,就这样过去了,让人不舍,让人痛恨,让人惘然若狂……

观文殿。

父皇盯着站在御案前一身男装的我,沉思许久,虽不见恼意,却依旧瞧得我心中微微发怵。他的双瞳如墨,深不见底,泛着夜色一般的暗沉,似是在思考着件难以决断的大事。

我皱眉,父皇这样的眼神让我不安。

父皇的双肩突地剧烈抖动,他伸手半掩着嘴,咳得厉害。我忙跪在他身旁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背,一只手端起一旁的茶杯递到他唇边。

“父皇,你病了?”我低声问他,心中一痛,这段日子只知道自己大病初愈,只知道逃避现实,只知道怨天尤人,却忘记了去惦记自己最该关心的人。

父皇喝了茶,勉强忍着,咳声停下来,转眸看我一眼,淡淡开口道:“父皇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了。”

“怎么会呢?父皇千秋万岁,永远年轻!”这不是安慰,而是期盼。

父皇失笑:“父皇虽贵为天子,一国之君,那也是人!生老病死,逃不掉的……”

“父皇,你说不能说死字的!”我一把按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他轻叹一声,移开我覆在他唇上的手指,神色间飘过一丝凄凉无奈,但转瞬即逝。他望着我,话锋一转,问道:“萧文煜走了,你去送了他?”

我点头,无语,努力藏好脸上的忧伤。

“朕还听说他带走了安宁?”

我再点头,这一次,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愿让父皇看见我的神情。因为,我再控制不了他提起文煜时我心如刀割一般的痛。

父皇冷笑:“皇族之女,他竟想带走就带走,还把礼仪王法放在眼里吗?朕真是没想到萧文煜竟是这般的人。云嫣,你也不要再为他伤心了,若不是看在他萧氏一族功勋卓著,朕早就派人拿他回来法办了!”

“父皇,是儿臣让他带走安宁的。”我低声回禀。在我心中如美玉一般的文煜,怎能受此瑕疵。

“胡闹!”父皇将手中奏折“啪”一声仍在地上,蓦地起身来回走了好几步,才停在我面前怒声高喝道,“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咬咬牙,抬头对视着他,恳求道:“父皇,请相信儿臣,儿臣这么做自有儿臣的理由,请父皇不要再追究,也不要再责怪文煜了。就当父皇再宠儿臣这一次,随了儿臣的意吧!”

说到最后,两滴泪忍不住溢出眼眶,滴落在襟。

父皇瞧着我,一脸的狐疑,待看到我流泪时,脸色稍缓,多少露出些怜爱来。

“可是他这样一走,文煜……你可就再要不得了?!”

我伸手拭干脸上那片潮湿,硬生生挤字成声:“儿臣不要他了!儿臣也要不起他了!”

父皇长叹,一时无语。

良久,他才扶起跪在地上的我,涩声道:“你的姻缘,你自己就这样毁了,以后可怨不得别人。”

我轻笑,望着他坚定地点点头:我能怨吗?我该怨谁?这本就不是什么大好的姻缘,只是一段宿世的孽缘!

我站在父皇身边,已站了两个时辰有余。父皇只顾着和裴仁杰说着朝政,不知他是故意忽略了我,还是磨着我的耐心、考验着我。

我也无事,再加上最近和裴仁杰在朝事上的多番探讨,也不至于听他们这来回对答般的谈话像往日一般闷着自己。听得入神了,也不禁在旁随意插上几句,偶尔引来父皇的注目。他有时会赞赏认可,有时就摇头轻叹,说还不够火候,经验不够。

我笑笑便罢,我是女子,虽对朝政有点兴趣但还不至于到想要干政的地步,以免落人口舌。

耳旁忽地清静下来,只见父皇上下打量着我身着的男装,半响才开口道:“你挺爱穿男装的嘛?”

我一怔,随即答道:“这观文殿后宫女子本不该来。儿臣小的时候不懂规矩,爱胡闹乱闯。现在儿臣懂了。来之前换了男装,让别人看着自在点,也让儿臣待在这里时自己心中也能自在点。”

“自在点?怎么说?”父皇笑问,突然间兴致颇好。

我拉着身上的紫袍笑笑:“就是儿臣穿男装时,别人看着当作男儿,儿臣自己心中也会去尽量忘了自己的女儿身份。”

父皇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别人看着当作男儿!妙!”

我瞧着他满是不解,奇怪他突如其来的好心情。

“你以后就穿着男装吧!朕看这样也不错!”父皇脸色一变,很是慎重,不是商量的语气,倒像是命令。

“啊?”我蹙眉,“以后?是指以后一直都要穿这男装麽?”

父皇眼神一闪,瞬间又暗了下去,沉吟片刻后,毅然点头道:“是,以后你就穿男装。”

我未接话,因为父皇的语气和神态告诉我他的话还未说完。

“仁杰,朕让你办的那件事办妥了没?”父皇的下一句竟不是对我,而是问着裴仁杰。

裴仁杰望了我一眼,双手作揖,答道:“回陛下,臣已安置好一切,公主若方便,今晚就可住入。”

我一愣,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哑谜。只知道和我的有关,只知道心在这一瞬间跳得飞快,一种失措恍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父皇一笑,纠正道:“从此刻起,她已不再是朕的公主云嫣了……”

“那我是什么?”我惊恐地看着父皇,失声高问。

父皇神秘一笑:“从此刻起,你便是我大凌朝的洛王杨云。”

“洛王杨云?”除了惊呼,我此刻做不了其他反应。父皇,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

永康初年,二月初九。泱帝封宗室子杨云为洛王,赐府邸于尚善坊。府邸占了整个尚善坊的四分之三,规模之大,洛城仅有。左仆射裴仁杰,辅国大将军战风奉命一同住进洛王府。

离去皇宫前一夜,父皇来到飞香殿,和我说了许久的话。

云嫣,怨父皇麽?

不怨。

父皇子嗣单薄,你元德大哥早死,你二哥杨徵远离皇宫,你的王叔杨清无心政事而且也已经逝世了,朕的身边,真的需要一个人来帮忙分忧。

父皇,儿臣明白。不过父皇,您为何不让五弟杨琨从长安回来?

……长安乃立国之本,朝廷之根基,朕虽迁都洛城,但长安的镇守不得松懈。两京并重,朕需要琨儿替朕留守西京。

可是父皇,儿臣的女儿身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您还让儿臣随裴仁杰裴大人上朝参政,朝中大臣多数认识儿臣……公主干政,您要如何避得了这攸攸之口?

朕自有办法。

……

这一夜,是二月初十。也是我身为云嫣公主的最后一夜。天暗无月,死气沉沉。

飞香殿的书房,窗开风吹,淡紫宫纱飘动轻捻,缠上我的肩,拂过我的背,像是在挽留着我,无比流连。

相比长安的紫兰殿,这飞香殿我住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却是我长大懂事后发生事情最多的地方,在这里发生的回忆,何止千万。只是这些过往,却从此刻就得一剑割断,再难怀念了……

我舍不得。

我依旧趴在窗棂上望着窗外暗沉一片的宫阙,即便茫茫夜色中我看不清晰,心中却已勾勒出了一个最难忘记的画面,熟悉得让我心痛……

“公主,东西都收拾好了,青四已让陛下派来的侍卫连夜运出宫去了。”碧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的细致谨慎。

我缓缓点头,不语。

“公主……”碧荷迟疑开了口,似是在下着什么决心,“你真的不带走绿萝麽?”

我轻叹,半响才出声道:“待在宫里,比和我一起出去要安全。”

声音刚顿,耳边就响起一个爆炸般的声音:“不,公主!绿萝不怕危险,绿萝不要安全,绿萝要呆在公主身边,伺候公主,照顾公主!”绿萝又哭又嚷地,迫得我不得不回了头。我看着她,心中恻隐难受,脸上却依旧冷若寒霜。

我是舍不得她,但一想起那次毒药的事,一想起我体内还存留的毒素,我对她就有种说不出的厌烦。这样的绿萝,不在我身边,要比在我身边,更让我觉得安心。

“公主……”绿萝跪在地上爬到我脚边,扯着我的裙边,哀求道,“公主,绿萝知道上次的事是绿萝错了,绿萝罪该万死!绿萝真的知道错了,求求公主不要再生气,求求公主带绿萝一起走吧!自从绿萝八岁时被带来公主身边,公主就是是绿萝的神,也是绿萝的命,绿萝若离开公主,情愿不活!”

我呆呆不动,低头看着抱着我的双腿已哭成泪人的绿萝,沉默无语。

“公主,您就带绿萝一起出宫吧!”碧荷也跪下来,帮绿萝求着。

“都起来吧,”我轻声命令着,“绿萝若要和我一起走,那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公主你说,一百件我都答应!”绿萝抬头,信誓旦旦。

我横眉扫过她,只那一眼,却瞧得她身子一颤。

“我这一件事,也是百件事,千件事,”我淡淡道来,饶是波澜不惊,语音却冷得胜过这春寒料峭,“以后若再做错事,不再是受罚,而是,领死!”

我说完后,绿萝倒不抖了,反而恭顺端正地拜下去,呼道:“谢公主成全,绿萝知道了,以后定会循规蹈矩,小心仔细,做第二个碧荷姐姐。”

最后一句,还是听得我噗哧一笑,开口道:“都下去吧!”

“是!”

我笑意盈盈地望着碧荷与绿萝拐出书房的背影后,脸上笑容顿僵:这绿萝何时变得如此聪明?竟懂得利用我的恻隐之心攻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