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好好藏起我的疲惫,掖好我的愁绪,把脸遮住,把心挡住。

再抬头时,我依旧是统领三军的洛王杨云!

玄玑终于在我身边坐下,衣带摩擦窸窸窣窣的轻响打断了我的自哀自抑。

“师父出来了麽?”闷闷的声音从臂弯中飞出,我轻声问他。

玄玑恍惚一笑,许是觉得我的问题太笨。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不回答。

我迅速抬头起身,脸上自是一副风清云淡、空明练达的理智模样。高昌军营里篝火已起,火束的红光照亮了半边天际。

“走吧!”我说。

“不等战将军了?”玄玑起身,错愕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自嘲一笑笑笑:也是,都坐在这边等了三个时辰了,还一直饿着肚子再在等,结果竟是这般无功而返。

玄玑今天穿得是一件黑色镶金丝的便服,少年郎身姿飒爽,俊朗绝伦,如星的双眸看着我,暗色炯然。我发呆地看着他,直到他开始有些羞赧地微笑。

他抬起手臂,手掌伸到我眼前一晃,不解:“你定定地,看什么呢!”

“我在看……”我在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不能明白的澄澈,世人多复杂,世事又多变化,他是怎么能拥有这样澄澈眼眸的?

我语塞,嗫嚅道:“我在看,我在想,有没有那么一天我再也看不懂你。”

他的脸色有些复杂,纠结着矛盾和挣扎,可是我觉得那种挣扎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我。

果然,他怔怔地望着我开了口:“其实,我现在已经看不懂你了。”言罢,他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耳边隐隐传来风啸声,黄沙开始弥漫。

“以后会看懂的。”我转过身,冷冷开了口,松了系在树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驾!”我挥鞭,青骓飞足。

“去哪里?”他在我身后追着问,夹着刺脸的寒风一起送到耳侧。

“去你大哥那!”

我答话的时候,风声开始呜咽。黄沙迷眼,乱石飞天。

经过城门,我顺带嘱咐了一下守城将军,命他在战将军回来后让他直接去细川城内统军李玄成那。玄玑一直静静在旁,不语,不动,清冷僵硬得如同一尊伫石。

“走吧。”我回眸看着他,抿唇浅笑。

缰绳一提,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便扬鞭先去了。黑绫绝然,黑发猛地扬起又猛然垂下,大起大落间,昭显着他心中的无言的烦乱和茫然的失措。

我轻声一叹,双腿一夹,青骓踢踏慢行,似和我一般没了去追赶前面愈离愈远的身影的勇气。

我不知道我想找出什么,想证明什么。我想的,只是希望一切,都不是。

到了右军帐邸时,一身玄甲盔翼的玄成正领着右军所有将领在外等候,双眸一扫,我看到了那个站在玄成身侧白发飘然的、现在身为右军副统领的呼延伦。

“末将等见过大元帅!”在外带兵的将领总有着常人不及的豪情与粗犷,即便他们此刻弯腰躬身说话,我却依旧能感受到他们天地难撼的山岳稳健磐定。

暮色降下,火红般瑰丽的晚霞似锦如带,绚然勃发,衬得得塞北的天空更加开阔。

“诸位将军不必拘礼,本帅只是随行而至,诸位将军还请各忙各务,无须为本帅耽搁正事。”我一跃下马,缰绳交由一旁侍立等待已久的士兵,一边与各位将领寒暄,一边放纵着眼光四处寻找玄玑的影子。

玄成了然一笑,转身吩咐:“元帅既然有命,你们还是各自回军营练兵排阵吧。”

“是!遵命!”铿锵声起,众位将领互视一眼后,躬身退下。

夹道风起,吹得帐外火把摇曳飞舞,忽闪忽明间,玄成那双墨玉般暗沉的双眸显得愈发深远。

“玄玑在里面。”他弯腰,伸臂,示意让我先行。

“一起吧。”我轻轻一笑,想起了往日长安宫阙东宫书房中的成哥哥,每一次,他似乎总会在前面领着我,如今要走在我身后时,我还真是不习惯。

“好!”他点头,微笑,俊冷的容貌间依稀留得几分当年的憨厚。

“你义父来了没?”我和他便走边聊,如同以前一般亲昵,至于这亲昵中多了几分试探,几分小心翼翼的留意,却没人算得明白。

“已经来了。”他笑得洒脱自然,眉宇间没有丝毫困惑和茫然,想必是他义父已经和他说过了与我和玄玑在涧道相遇的经过了。

“你义父……”我迟疑着挑词捡句,不知道该问不该问,更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矜默着看向我,安静地等我问出来。

那一刻,我惘忽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一股坦荡,无论是为他的义父,还是为他的心,那都会让我释然,让我在一瞬间消除了许多许多的疑虑:譬如他义父的身份,譬如他对凌朝的忠心……

“本帅,想与你义父喝酒!”我挑挑眉,耸肩,说出了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话。

果然,玄成皱眉瞧着我,劝道:“你喝酒,你……”

“我是洛王,是三军元帅,岂能不会喝酒?”我大笑着拍上他的铠甲,冰冷尖锐的甲锁戳得我掌心发痛,我却狠狠按着不愿松手。

“既是如此,那么——”他点头,笑意融融。

军帐中烛火通盈,耀得玄玑和他义父的面庞蕴着一抹奇异的光彩,似苦似恼,似怒似狂。

“义父,我来给你介绍……”玄玑的手指向我,正待介绍时却被他义父打断。

“洛王杨云,”他义父笑着,灰白的长发在火红的烛光下泛着暗淡的绯色,这样的颜色,衬得他嘴角那丝似笑非笑的笑颜越发诡异,“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清凉柔滑,却字字若千斤般,掷地成声,铿然成音。

他望着我,明亮如秋水轻漾的双眸光粲无比,带着让我猜不明的情感:是爱,是恨,是愁,是怅?为何日间平静若素的眼眸此刻散发着如此复杂的光芒,让人心悸,让人难忘。

“见过前辈。”他无官无职,他无名无姓,他端坐睥睨,姿态若帝王凌厉霸气,神情若佛祖安然若泰。然而无论他是谁,做过什么,想做什么,我都得向他行礼,这一刻,在我心中,只因为他是玄玑的义父。

“不敢。”他略一低头,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玄玑的脸色更差,俊朗清逸的脸庞瞬间笼上一层薄然的暗光,苦恼而又无奈。

“我是来和前辈喝酒的。”我宛笑,凝眸看着他,坐到他的对面、玄玑身旁。

他的眼眸中划过一道疏忽即逝的亮光,快而短暂,我却看得清晰。亮光的出现,不是因为我的话,而是因为我手腕间无意露出的那串黄玉珠链,那是父皇交给我的西凌武士权杖,却不知为何会让他如此动容?

我轻笑着,不动声色地拉长衣袖遮住腕间的光华淡淡。

他嗤笑摇头,神色间结上种种叹息愁离后化出来的纹路,使他那张原本光滑无暇的面庞更接近他的年岁。

“你喝什么酒?”他问,嗓音略哑。

“前辈作主。”我伸手辞让,举止谦和。

他转眸看了看玄成,一语不发,却又似交代了千言万语。

玄成点点头,举步走出帐外。

玄成走后不多久,玄玑也陡然起身,掀了帐帘走了出去。

帐中安寂,悄无声息。

青衣老者又自闭上眼睛,假寐真寐无人知晓。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发丝也会在等待的煎熬中变白后,我方开了口:“待会师父会来。”

我想我的话他该明白,可是他没动,眉发依旧整齐,唇角依旧上扬。

“玄成和玄玑知不知道?”我继续问,心不甘。

他倏地睁眼,眼中含笑,笑中犹有讽。

“你指什么?”他的眉毛上扬时,我意外地发现他的面容原来是如此好看,甚至透着几分堪比玄成兄弟的年轻。

这个人,想必我再花上几十年的时间,也是看不明白。

我不能明白的,玄成和玄玑也不会明白。

“你是韦师兄?”我虽是在问,语中却没有任何犹疑。

岂料他摇头,长笑道:“我已不是你师兄。”他在笑,笑容却悻悻带恨。但总归,他承认了他是韦若康。

“他们兄弟知道吗?”我再问,心扑通直跳,快要从喉间跃出。

“不知道,”他答,神色舒然,缓笑生风,“你以为若是他们知道我的身份还会对你那么好吗?若是知道我的身份,那日在宫中玄玑还会拿着你那柄秋泓剑指着我?”

我点点头,心中豁然开朗,今日一天的沮丧沉闷都在这一刹那消散无影。

“不过,你也别过早开心,玄成和玄玑即便不是因为我,迟早有那么一天,还是会站在凌朝的对立面的,”说这些话时,他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愈来愈深,愈来愈神秘,愈来愈有种喜不自胜的狰狞之态,“你,最好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最后一句,悄然悄言,结于玄成进帐之时。

刚刚放松的心情忽地冻结,手掌紧握,指尖掐入掌心后我却仍不觉疼痛。

“玄玑他不会的。”我的声音,失去了装作男子的粗哑,柔软的语音中夹着几分不为人知的颤微,我说得坚定,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我对面的韦若康听。

“元帅,你……怎么了?”玄成看着面色苍白的我,惊慌。

“我没事。”克制,压抑,勉强压下去涌上心头的悸动难安,我抬眸,无谓地笑了笑。

玄成递给我一杯酒,神色间还是半信半疑地放心不下。

“真的没事?”他再问,许是我适才突变的声音唤醒了他昔日对云嫣细心呵护之情。

我摇摇头,举杯走到韦若康面前,笑道:“能与前辈饮酒,是晚辈之幸。”我口中呼他做前辈,心中却总是把这个长我几十岁的人当作平辈师兄。

归其功德,还属铁拐战。

他但笑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好酒量!果然是铁拐战的首徒!我犹豫地看了眼杯中的翡绿,双眉一蹙,仰头欲喝时,帐外却传来铁拐战的喊声:“元帅可是在此?”

“是!请战将军进来!”玄成提声一喝,命令着帐外守卫的士兵。

冷风吹进时,我只觉身旁有人一动,韦若康的人影便倏忽不见。

“下次若还有机会,我再与你喝酒!”他离开时,居然留给我这么一句话,让我惊,亦让我喜。

等了好久不见铁拐战进帐,我和玄成狐疑地对视一眼,纳闷地撩开帐帘。

一身银袍的铁拐战怔然站在帐外,凝视着某个方向默然出神,晨间的疏狂如今已逝去的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经久不见的痛惜和思念……

视线掠过铁拐战,我见到了负手长立的玄玑。但见他抬头看着苍茫灰暗的夜空,长衫清扬,发丝飞舞,清静携远间让人生生瞧出了几分茫然落寞……

卷叁 之血影昭陽 战突厥(一)

铁拐战带回来的消息,一半在我意料之中,一半出我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第二日……

高昌退兵,其盟国吐谷浑亦率兵归国。敌阵仅余突厥兵力,但仍有雄兵五十万众。

战争到了此刻,已陷胶结。铁拐战和李玄成俱说如果我方此时以多于突厥三十万兵力的武力逼之的话,或许可不战而胜,让胡兵退居草原。

然而我不愿。我的目标,是一战荡涤突厥。

我说这话时,司马晋有意无意地抬头淡然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了头认真地看着他绘的军事图。

我知道,他心中想的,和我别无二致。

只是何时战,却是一个问题……

我侧眸瞥了眼玄玑该在的先锋位子,板条镶成的粗制木椅上,空荡生风的寂寥让人觉着有种刺眼的疼。从昨夜回营到现在,就再未见到他的人影……

另一半的意外,是夜深人静后,铁拐战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故事很美,美得像幼时依偎在母后怀中,她轻轻道来的传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二十年前,高昌有王,尊曰明皇。

明皇为女,其美若凤嫡,其姿若仙子。很少人见过她的容貌,然而只要见过的人,人人皆言那是如明月般清亮耀国的倾城容貌,举世不可得双。

明皇幼名,正是唤作明月。闻说她的母后怀胎时,曾梦见苍月入怀,随后生此女。

先知谕之,批曰“月之神女”。

高昌先帝对其宠极爱极,明月豆蔻十三时,就被立为了高昌皇储。

那些传说,是真是假无人得知,然而明皇的百姓们,都因他们有一个神仙貌的女皇为瞻仪而自豪并团结。女皇登基时,正是高昌国力最强盛时。

高昌皇宫位在雪山,雪山上终年积雪莹白,阳光下,高耸入云的皇宫周围散射着熠熠光芒,如神之殿。

然而就是这座被高昌人称之为“圣山”的雪山上,种满了世人惜求的稀世珍贵的仙株灵草。

故事,就是因这些草药而起……

塞北夜寒,铁拐战带我来的这座山头,四面风撩,吹得我全身冻僵。冰冷的手指摩撮在两臂绡衣上,上上下下的,并不能有一丝好转。

背后一暖,柔柔软软,轻轻绵绵,似是件锦裘。

伸手拉了一看,只见身上披着的,是件黑衣斗篷。

心中欣喜,我回头望去,突如其来站在身后的人,正是玄玑。然而他瞧也不瞧我,只扭头问着铁拐战:“那个故事,是不是就是君然父母的故事?”

铁拐战仰头灌了一口酒,叹息一声,黯然的面色间,是无言的默认。

“我听君然提起过,他的父母是因一株药草相识的,只是不知,他母亲的身世竟是如此离奇得匪夷所思……”玄玑的面容有些凄然,凄然间的感慨万千,竟有种似感同身受般的痛。

“玄玑……”我走近他身旁,抬首望着他那张在月色清晖下冷俊刚毅得面无表情的面庞,心中愈发堵得慌。我不明白,在我还没有在意时,他为何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逃避?

他明亮的眼眸倏地一暗,索性又转了身,想要离开。

“站住!”我提高声猛地一喝,心里面不由得一阵恼火。

他步伐一滞,身子僵持着。这一次,他不再动弹,踞纹长袍随风乱飞时,让人能一眼看穿他心中的挣扎迷乱。

铁拐战笑了笑,横起他眯成一缝的醉眼瞅着我们:“你们聊,我先回帐。”言罢,有烟长扬,不见人影。

“告诉我,从昨晚到现在,你一直在别扭什么?”我放轻了声音,柔和地,再柔和一些,生怕又一次激得他翩然离去。

他似是冷笑了几声,风声呜鸣中,我没听清。

“是不是……为了你义父?”我吸了口气,话语有些颤微,其实有些事情,总还是蒙着一层若隐若无的纱罩时,令人觉得更加自然,“父皇已经原谅他了。”

我清晰地记得,生辰那日,父皇是这样说的。

他的身子摇了摇,似是想要转过来,却又忍着没转。

“李玄玑!”我拉着他的衣袖,拽着他的手臂,狠狠地用力扳过他的身子,“你究竟想怎样?”

他低眸看着我,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这不像他,往日那个性随如风,笑谈无羁的李玄玑似是旦夕间凭空而逝,一去不回。

他无言,我不语。相对沉默中,不是尴尬,而是心的疏离。

手指从他的手臂上滑下,我后退着,步履乏力。山地坑凹起伏,让我几次踉跄欲跌。

他脚步一动,想要上前来扶我。可是他终究还是停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