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眸望着我,略微沉吟后,手臂一抬,冰凉的手指蓦然按上了我的手腕。

“怎么了?”我虽惊讶疑惑,却没挣扎,任他把着脉。

不过片刻,他就放下了我的手,随即站起身,淡然道:“劳烦王爷随我出来一下。”

言罢,未待我答话,他已绕过众人出了房门。

手指轻轻抚着刚被他诊过的右腕,怔然惶惑中,我隐约猜到了什么……

书房。

于景仁负手站在窗前,任刺骨寒风吹进他单薄的绛纱长袍,吹乱了他的长发,发缠眼眸,他却动也不动。

他的背影,风姿挺拔,俊秀风流,看上去果真和君然有几分相似……

“于太医,玄玑他需要什么药,你但说无妨。”我走到他身旁,双眸看着他,言词果断。

“你身体里的毒,还没全除……”他叹息着,神色为难。

果然是凹舌兰与红石耳。我笑了笑,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喜,是悲,还是痛……我分不清。

可是我并没有迟疑,我也不会迟疑:“先救玄玑。”

我转身,正要去吩咐碧荷把剩下的药末拿出来时,手臂一痛,人已被于景仁拉住。

“王爷可要想好了,你若是……”

“你都叫我是王爷了,”吸口气,我释然一笑,道,“既是王爷,有没有那药,又有何关系?”

他愣然看着我,纷乱的眼神中,有抹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感动。

“走吧,玄玑……他还等着你去救呢。”

回头的那一瞬间,眼角有泪珠倏地落下,滴在唇边……

有点涩。有点甜。有点苦。

三日后,玄玑醒来之前,我却派人把他送回了李府。

等他醒来时,我宁愿一切都回归去下江南之前的模样……

我和他,没有过往难忘,也没有深情难断。

洛王杨云……我还是那个得志得力的少年王爷。

青四来尚书省告诉我李府送来消息说玄玑已醒时,我只漠然一笑,举笔蘸墨,定下心神,继续批阅尚书省的奏折。

文煜端来一杯热茶,淡淡的花香味沁入肺腑,闻得我心中一片冰凉……

“去看看他吧。”文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柔和,只是在如今,我却再也不能听出他话中的暖,语中的怜,还有那丝总能环绕在我周身的宠溺疼爱。

“不去。”

我低着头,奋笔急书间,笔下的字愈发龙飞凤舞得让人看不出其样。

“这折子发下去的话,下面的官员会奉之为天书。”文煜轻声笑着,带着一分故意想让我舒心的戏谑。

笔尖猛地一滞,我近乎恼火地瞪着他。

“去吧,我想他在等着你。”他望着我,微微一笑,其中的包容,其中的关心,其中的谅解,其中的落寞,看得我心中一软,莫名生出的火气又在顷刻间莫名逝去。

“我不能去。”

我苦笑着,话一出口,全身在痛。

文煜怔然看着我半响,神色一动,正要开口时,尚书省的大门却突地轰然一响被人撞开。

我和文煜俱是一惊,齐齐回眸。

回眸间,风起云翻,当那寡然得近乎凌厉的黑绫毫无征兆地冲入眼帘时,我已呆住。

站在门口的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着胸口,那张昔日里张扬充满生气的脸庞依旧苍白得让人心惊;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欲站不稳,虚弱不堪得让人心痛。

可是他的双眸,还是那般地光粲清亮,仿佛涌着生命最伊始的激情和冲动,熠熠炯然得如若骄阳之芒。

“我说过,我会回来。”他看着我,一字一字,说得无比缓慢,而又无比坚定。

我望着他,心乱如麻,我想笑,想哭,想逃离,也想紧紧地抱住他,永世不分。

文煜悄然行了出去,反手合上了那扇被玄玑撞开的大门。

“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的唇角蓦地一弯,无端笑开的容颜间透着几分没来由的得意和一丝若隐若无的邪气。只是这样的他,这样的笑,让人看着并不生厌。

“什么话?”我别过头不敢再瞧他,脸色一凝,明知故问。

“等我回来,等我们回洛阳,我们就成亲。”他一字不落地重复着我当日说的话,语中带着几许急切,几许不由自主的骄傲。

他的话,他的声音,听得我心神忍不住一摇,心动之后,更有无奈和迷茫。

我没说话。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腰间倏地一紧,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

我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双臂却越缠越紧,有力得让我怀疑刚刚看到那个虚弱不堪的他是我震惊下产生的错觉。

“我要娶你,不管什么毒,也不管什么上辈的恩怨。我要娶你做我的大老婆,也是唯一的老婆。”他依在我的耳侧轻轻地念着,吃吃地笑着,他的呼吸,犹带着几分药味,柔柔地拂过我颈边的肌肤,有种浓烈的暖。

我闭眼暗叹,原来,他都知道了。

“我若不嫁呢?”沉默良久后,我终于开了口,心中酝酿了半天的话语此刻说出来竟含不出一丝本该有的冷漠和淡然。

我咬着唇,面颊通红。

“见你之前我已经去请旨求婚了,陛下,他同意了。”

我惊讶地回头看着他,口齿不清道:“你……你……你说什么?”

“所以,让你嫁我,这是圣旨。”他眨眨眼,笑容明媚,却又狡诘万分。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笑容,缓不过神……

永康二年之初,宫中就有传旨迎云嫣公主鸾驾从华清温泉病愈归来,而那位俊杰洛王,则再次奉旨离京,南下办差。

永康二年元宵之夜,灯火晚宴上,父皇将我和玄玑的婚事传谕天下。

永康二年,二月二龙抬头之日,也正是玄玑与我缔结姻缘的喜日。

婚礼盛大隆重,完美得让人疑似梦中,却也奢侈得惊世罕闻。百里铺成的锦缎如霞,千里连成的红绫似火,洛城万户家家张灯结彩,九陌十二巷鲜花团簇,昼日礼炮轰鸣于耳,晚间烟花璀璨不绝。

端门前洛水畔的东西大街上盛陈百戏,戏场周围五千步,艺人一万八千余众,声闻数十里,通宵达旦,灯火光烛明耀天地,终月才罢。

那一日,从皇宫到李府的迎亲仪仗排开连绵二十余里,华美羽仪填街溢路,群臣百官俯首相送,回首间,更有悬着珠玉金银、用绸缎做成的灯楼三千间连绵相随,有风吹来时,锵然之韵全城飘荡……

这样的奢华,看得我满心沉重。

还有那些冗乱复杂的繁文缛节,直是累得我筋骨全疲,精神颓然。

想必,那厢的玄玑也不能好到哪去.

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一场再安静不过的简单婚礼,有父母,有好友,有兄弟姐妹,有祝福,也有幸福……

 

洞房。

周遭寂然,远处的喧闹依稀传来,却不再听得让人心烦。

红巾蒙头,灯火高照下的满室光华穿透细软的绫绡,让我的眼前依旧明亮如初。手中握着母后亲自给我做得五彩垂玉流苏的羽扇,我轻轻攒着,微颤的手指还是道出了我心中避无可避的紧张。

“青娘?”我试探地小声唤着,眼眸在红巾下转来转去,寻找那个模糊而又熟悉的身影。

手背一暖,鼻中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清香,有人依着我缓缓坐下。我知道,那是青娘。

我斜着身子依偎在她怀中,眼睛微闭着,耐下心来等待,等待我的夫君……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耳边闻得一缕悠然清扬的箫声。

箫音如烟回旋,如雾缥缈,悦耳动听,举世无双。我睁了眼,不去想也知道那吹奏的人是谁。

曲是欢乐,轻灵喜气,处处流溢着温暖和祝福,一点一滴地,穿入胸膛,沉入肺腑,缱绻中,让人着迷。

我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沉重紧张的心情蓦地轻松下来。

院外陡然传来了一阵熙攘喧哗声,我正狐疑猜测时,门扉扣响,碧荷柔和的声音也随即响起:“公主,驸马来了。”

“啊?”我一惊,连忙坐直了身子,敛目观鼻着,心跳加速,双颊绯红。

耳边似听到了青娘的轻笑声,微微的,一声而已。

“青娘,你和碧荷出去挡着,那些闹事的人可一个也不要放进来。”我低着头,小声的,再小声些,声细若罔闻。

可是我知道,青娘她听到了。

因为进入屋中的,只有一人。

我听到他的呼吸,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酒气。

“云嫣……”他低呼着走近我,长身玉立,遮得我眼前倏地一暗。

想起宫人教的礼数,我手指一动,赶忙挥开了羽扇,遮在眼前。

“烦君却扇。”心扑通跳着,我清清嗓子,话语轻柔。

“紫云飘然出,淡笑巧嫣然。彤霞晓露痕,兰羞阶蓂秀。玄玑初年少,回眸一惊鸿。但许君闻笑,方解长相思。”他轻轻念着,手指划过羽扇,将它一叶一叶摺好后,突地从我手中一抽而出。

顿在半空的手指被他一把握住,暖得近乎炙热的烫从他掌心缓缓传来,诉说着无言的情深痴缠。

我咬着唇,蓦地觉得有些无措。

罩在头上的红巾被金杆勾去,我抬眸,对着他,浅笑依依:“玄玑。”

我看到,在那双明灿若星、清亮如玉的眼瞳中,有花绽放……

一朵开在骄阳下,千瓣堆叠、风吹瓣舞的紫莲……

司马晋番外

已是子时,孤月清寒,夜色正浓。

璀璨流溢的烟火刚刚停歇,谧蓝的天幕飘曳着几阵轻云,薄薄的,虚缈的,遮去了天地间本该有的一切银白亮光。

灰暗蒙眼。耳边空寂。

我只觉得手中的白玉箫越握越凉。

一时间,我憋闷良久的胸中突地涌上几丝不可抑阻的快意。我以为,那些兴奋激动了一整天的大凌子民们此刻也都该清醒了。

便如我一般。

祝福过去了,唯留下了哀伤。

一人一樽酒,一人一断肠。

然而我错了。

天空中又是一声巨响,火树银花开,其灿皎然……

我冷冷瞧着,心越沉越落。

二月初二,百花盛开的美好日子。往年的今日,或许我们会一起去洛水河畔观赏那盛开如霞的灼灼桃姿,骏马淌河,长啸生风;或许,我们会一起聚在宏徽殿,诗画琴棋,青梅煮酒,欢笑晏晏。

而那些围拢在一起的人,或许会有太子,有杨徵,有文芊文煜,有玄成元素,有南阳,有云嫣,还有我。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想象。

太子薨逝后,世间就都变了样。

文芊失踪无影,杨徵逍遥山水,玄成任仕朝外,元素兴兵谋反,还有南阳,南阳……

我想叹息,却偏偏叹不出。

耳边还是传来了一声悄然的叹息,幽幽地,长长地,道不尽地哀伤,说不出地落寞。我回眸,瞥了眼那位依然醉卧在溪边冷石上的凌朝卿相。

文煜。那个如玉般温润,如玉般清雅,完美得众生倾羡的翩翩男子,如今却只是个嗜酒如狂的醉鬼。

可是我知道,他的人醉了,他的心还在痛。

比我要痛。

因为十几年来我们都以为,那个本该春风得意拥得美人归的人,会是他。也只有他。

可毕竟不是他。

二月初二,龙抬头。她的喜日。

新郎不是文煜,不是我。而是那个在过去十几年只突兀出现了一次却随即又风去无痕的李玄玑。

他只出现了一次,却是用命救下了云嫣。

从一开始我就隐隐明白,他和她之间,定然会有撇不清、逃不了的纠缠。即便那时候,云嫣眼里、心里就只有文煜,他也还是她的救命恩人,那个让她重生的骄阳神祗。

更何况,他对她的爱,从不亚于文煜。

玄玑和文煜,对云嫣而言,一个,是命中注定,一个,是命该如此.

而我,则是从不知何谓安于天命,所以命薄缘悭。

还连累了南阳,负累了念阳……

命,在最初时就绕错了线,牵错了人,纷乱了红尘,贻笑了一生。却犹不知悔。

曾经年少气盛的我,不服命时,也推动了命,就这样发展……任自己掉下深渊,任文煜、任云嫣、任南阳一起随我堕下……

我知悔时,伊人已去。

我闭眼,往事如烟,却又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昨日遗留下的影子。

哪一日……

那一日……

西风吹水皱,落日孤鸿。

斜阳谩辉,淡黄的金色蕴结在祖母苍老的容颜上,让她清冷依旧的面色泛出了丝丝暖意。但是我明白,这份暖意不是来自她的心中。因为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胸口依旧起伏难平,她攒着书案一角的手指依旧煞白如纸。

满地的碎花碎玉碎瓷,白或黑,红或绿,支离破碎中仍带着适才环绕祖母周身的盛怒愤慨,流连不去,让人心悸,让人战兢。

父亲明明酒醉醺醺,却在刚刚那一刻蓦地清醒如狂、从祖母手中夺走了那张他嗜爱如命的画,踉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