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毫不曾留意到我突变的神情,只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羞涩一笑,面容间显出一丝难为情:“可惜了,那幅画画了什么,我当时没看懂。”

我扯了扯唇角,想笑。因为她的误解的确好笑。

可是我笑不出……

那时候的我,心中纷乱如麻犹存犹扰着的,依然是几日前奉旨成婚时遗留下的酸涩和疼痛。

那时候的我,曾想着要把自己和南阳的婚姻当作对往事的解脱,或是挣脱。挣脱出那丝丝缕缕不该有、却孽障深种的情网。

我苦笑着回头,笔下一颤,凌厉且丑陋的墨痕染上细纹藤纸,将那幅临近收笔完工的画尽毁一旦。我才知道,自己竟是又错了。

生命中,一个枷锁还没有完全卸下时,另一个枷锁已然桎梏了我的呼吸。

我的婚姻。

一世的牵绊。

一生的责任。

还有,一辈子的愧疚……想抹不去,想忘,不能。

而我的愧疚,不仅是对南阳,还对自己,也对云嫣。那个我倾尽毕生精力想要厌之、远之、恨之的公主。

可是命运的轨迹,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爱偏离人的初衷。随着时光流逝,随着那些难以避免的在意和注视,随着那种无法割舍的莫名“敌意”,我不能否认,或许,那种气和怨,早超越了原本该有的界限,渐渐地,变成了一种我害怕面对的奇异情感……

一边,是冷言冷面,一边,是心动心乱……

自从云嫣来了御书房,我才知道,原来琴棋书画的课一月仅开八日。

我嫌时间短。

因为每当我用着挑剔冰寒的眼光、刻薄尖酸的言语去惹怒云嫣时,瞧着她泪眼汪汪、死命咬着嘴唇、紧握拳头脸憋得通红的样子我就会开心。

是开心,只是不知道为何开心中往往带着一抹疼锥的疼痛。

斗嘴后,我常会开怀大笑,笑声清亮响彻,想要刻意忽略疼痛的同时,更似要昭显出我心中那股无法用言语道出的快意。为母亲出气解气的快意。仿佛着,我长笑一声,她流一滴泪,那便是对母亲仓猝而又凄然一生最好的弥补和追思。

而这样的开心,一月八日那是远远不够的。

我甚至开始期待,她能天天出现在书房,出现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久而久之不见其影,期待就会转为思念。

我恨透了思念她的感觉,那种心神慌乱、一惊一咋神经兮兮的感觉,实在是丢脸。

我尝试着安慰自己:司马晋,你不过是想见她后惹哭她,不过是为了与祖母的约定,不过是为了母亲生前所承受的痛苦……

一遍又一遍,说到最后,唯剩下了一句话:司马晋,你想她了……

急怒攻心,我差点被自己气得咽气而去。

手中竹简一甩掷飞,我气闷地趴倒在身前书案上。

耳中闻得“哎呀”一声惨呼,似乎我随手扔出的竹简又打中了某人……

果然,闭目定心时,书房里响起了一句高喝:

“司马晋!这可是本月第……六,七,八……十四,十五……十九次了!”

最后那个数字,元素说得铿锵振然,显是掐指算得精准,心中积怨也由来已久。

我淡漠笑了笑,睁开眼,斜瞥着他:“谁让你坐在我右前方……还是换个位子好……”

言罢,不顾他气得黑雾罩面,我又闭上了眼,再一次和自己说:司马晋,不许想她,也不能想她……

越不愿想,越想。

只是那时候除了思念外,仍谈不上何谓喜欢与爱。

不得到,不失去,就不会懂得。

我以为我曾得到过。

那日是左仆射裴仁杰的策论课。

晚春,暖颐。书房外的樱花树上有如霞似云、淡白淡粉的花簇团绕着,偶尔有阵微风吹过,吹落了那一片又一片的花瓣零落纷扬。刹那间,清香萦绕满室,书房众人都不自觉地回眸瞧向窗外。

入眼的,自是那些雅致脱俗却又妖娆迷乱的樱花乱飞如舞。

我懒懒地靠在背后的软垫上,眯眼瞅着窗外的落英,唇角忍不住微微一撇,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张如樱花般美丽清灵的容颜。

许久,耳边突闻得裴仁杰那声重重的咳嗽,我回头,这才发现他已站在了我的身旁。我抬眸望着他,有些怔然。我从不知,原来眼前这个不管何时总能维持着平静淡定的凌朝卿相能露出如此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的眼眸彻黑明透,隐隐中,暗藏着能直视人心的犀利。

“世子,有心事?”他含笑问着我,面容温和。

这样的笑看得我心中一慌。我勉强定下神,吞了吞口水,收回那些飘散无际的荒唐思绪,匆忙回道:“自然没事!……心事?没有!……呃,什么事?”

咬舌,我只觉得脸上一烧,连自己也被这几句没头没尾乱七八糟的答话给噎着了。

“没事便好。我刚刚说到孔子周游列国,至陈蔡绝粮。”他又笑,语音平缓悄然,似是在好心提醒我。

我扬手展开案上竹简,敛目观鼻,表情专注。

然而身边的人还是半响没动静。

“世子,你看的是晁错的《论贵粟疏》。”这一次,他的声音显然有些沉闷。

“重本抑末,那也是儒之大道。”我低头,嗓音虽轻却依然清朗。

许是他语塞,又,许是他愤然,总之,他没再理我,而是转身离开。踱了几步,他又开了口,轻滑利落语音下道出的字字句句,已不再与我有关。

我迫不及待地舒了口气,抬头时,眼睛正巧对上了文煜那双如墨玉般清浅却又如暗夜般深沉的眼眸。他看着我,微笑的神情间似恍如悟。

心中没来由地一紧,我扭头,装作若无其事般避开了他的视线。

脑中,反反复复来回盘旋的,还是那樱花浪漫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