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拿着的,分明是…

“…镇纸?”秦楚青讶然问道:“你拿这个做甚么?”

“它啊。”霍玉殊晃了晃手中之物,笑道:“说起来,这个可是宝贝。因为它,我和敬王还打过一架。我输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就为了个镇纸?”

秦楚青震惊了。

那个镇纸…没甚特别的啊。不过是压纸压得好,用着特别顺手,她又懒得多买,所以一般去军营或者是回京都顺手带着。

霍玉殊看她这副模样,知晓她是没想到其中关窍所在。眼神微微一黯,垂眸望着那冰凉之物,低声道:“敬王不准我把它带离将军府。对了,当年镇国大将军用这镇纸打过一个人。不知道你记…知不知道。”

秦楚青愣了下,仔细回想一番,方才记起,真有这么一回事。

而且,她打的那个人…还不是什么小角色。

那是敌国皇帝的幺子。

他自小病弱,却聪慧异常。原本他们国家屡战屡败,自他入营后,靠着奇诡战略,竟也时有小胜。国人便送他‘第一谋士’的美称。

只可惜他身子不好,不可能时时在军营之中。不然的话,秦楚青倒是想要和他多对阵几场。

至于打人…

“咳。”秦楚青略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倘若大将军用它打过人,怕也是,嗯,手误吧。”

“手误?”霍玉殊忽地抬眸望她,目光灼灼,问道:“怎会是手误?”

“这东西打人挺疼的。”秦楚青绷着脸一本正经说道:“镇国大将军是武将,拿这东西一下子打下去,对方的一个胳膊都能废了。怎会特意用它打人?”

霍玉殊莞尔一笑,抬指叩了叩那镇纸,低声说了句话。

他说的声音太轻太轻,秦楚青只看到他口唇在动,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不过,她倒是记起了当时的场景。

彼时那人还不是敌国的第一谋士。

那日,两军开战在即。她为了舒缓心情,寻了一处僻静地方独自写字作画。

不知怎地,旁边竟是突然有响动。

她警觉异常,估量着或许是对方来了探子,却也不敢肯定。为防万一,顺手抄起手边镇纸就砸了过去。

那边没了声响。

她心觉不对。忙过去查看。却见一男子躺倒在地,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手上被砸了一片红色,正死死抓住胸前衣襟。

分明是心疾犯了…

“…阿青?秦姑娘?阿青?”

在这轻唤声中骤然回神,秦楚青怔了下,笑道:“怎么?”

“我刚刚说,幸好你会救治心疾。不然,当日我怕是不行了。”霍玉殊淡笑着说道。

秦楚青不知他为何突然又说起这个,便道:“没什么。曾跟人学过一些救治手段,以前也救过人,所以才敢下手。”

“你救过人吗?对方是谁?”

是谁啊…

秦楚青笑道:“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在那事后许久,她才晓得那个家伙是谁。

他原本并不想去军中出谋划策。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去军营,还是被他父皇强逼着给丢过去的。为的,就是让他见识下战场的残酷,好激起他的护国之心。

结果他也胆大,竟是孤身前往对方阵地探查。居然也绕过了军士的巡视,就这么闯了进去。

结果心疾突发时又被秦楚青突如其来这么一砸…

秦楚青救了他后,将他带回军营,交给军医继续医治。待到战场下来,才知他已经悄悄走了。

再见面,却是战场之上。

那时,他脸色苍白地遥望着她,朝她远远地比划了个手势。

后来她问了旁人,方才知道,在他国家,那是代表了‘谢谢’。

霍玉殊唇角的笑意在加深。

但秦楚青知道,碰上眼前这个少年,这一趟算是白来了。今儿,肯定什么都拿不走了。

因为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什么苏少爷,而是当今圣上。

且不说这人说进镇国将军府就进去的那种随意的做派,单说‘和敬王打了一架’…

除了皇帝,还能是谁?

旁人就算想和敬王打一架,也得有那个机会啊!

思及此,秦楚青再不想多待。与‘苏少爷’道了别后,便要离去。

霍玉殊回头看了看院中,知晓今日自己带来的人颇多,就算想和她多说会儿话,怕是也不方便。

只得暗暗叹息了声,说道:“过几日我请你去家中玩。你可不要推拒。”

去皇宫?

秦楚青可没那个兴趣。

随口道了句“再说罢”,她转过身子,不紧不慢地走了。

霍玉殊望着她的背影,手握镇纸轻击掌心,但笑不语。

秦楚青有些懊恼。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走了这一遭,竟是遇到这种事情。

——镇国大将军再威武,再霸气,那也是当年的事情了。这么多年过去,怎还会有人那么惦记着她?

这可是奇了!

不行。

往后,将军府断不能再随意过去了。

左右伯府不缺银子,她如今先在伯府好生住着,护好父亲兄弟。至于其他的,往后再论。若是为了银钱什么的招惹了皇帝,那可是大不妙。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正细细思量着,冷不防,街角处突然传来男子之声。

醇厚甘洌,宛若经年美酒。

秦楚青脚步一顿,猛地侧头望去。

高大的树下,一人正立在那儿,静静地凝视着她。身姿挺拔,气度卓然。

烈日的暖晖洒在他的身上。

平日里异常清冷的双眸,此刻看去,竟是漾出了极致柔和的波光。

暖心,而又动人心魄。

第45章 将军式的答案

距离上次离别,已有一段时日了。

再次相见,不知是何缘故,秦楚青没有任何陌生的感觉。相反,她莫名地有种宛若老友再遇般的熟稔与自在。

只是…

秦楚青抬眸望向正朝这边缓缓行来的高大男子。

看着他依然夺目的风采,她却总觉得,此人和上回遇到的时候,有哪些不太一样了。

垂眸快速思量了下,她没有想通,索性暂时搁下。扬起个微笑,朝他迎过去行近了几步,道:“久闻镇国大将军之名,来将军府附近走走。王爷怎地此刻回京了?原本还以为去到北疆后会多待些时日。”

“去将军府了?”霍容与唇角扬起的那抹清淡笑意不由深了两分,“京城有放不下的事情,我便回来了。”

“放不下的事?”因着气氛太过轻松,秦楚青听了这话十分自然地顺口一问。忽觉对方到底是王爷,自己这般太过逾矩,毕竟对方与自己不甚熟悉,忙收了话头,歉然笑道:“对不住。”

霍容与却好似没发现她这话问得不合时宜,直接忽略了她最后那三个字,说道:“故友当年逝在北疆。我虽人在京城,总也记挂着那里,极早就过去了,一直留在那边。如今当年之事已可搁下,便回了京。”

秦楚青并非扭捏之人。虽然面前之人位高权重,但他这般推心置腹,她就也将先前的顾虑搁下,说道:“王爷极重情意。”

霍容与没料到她会忽然这般说,一时无措,紧握着手中玉骨折扇,竟是怔怔地立在了那里,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素来威严惯了,即便是这般的情形,面上看来,也不过是清冷了些许。

秦楚青思量着与敬王相识不久,自然不会去过多将心思搁在他身上,自然也未去琢磨他内心究竟是如何想的。

如今看他无话,

谁料他却突然说道:“阿青是否相进将军府一看?不如我带了你去。”顿了顿,又道:“那里面的布置,与当年一般无二。”

秦楚青顿时想到还在里面的霍玉殊。

这堂兄弟俩,当年就能因为一个镇纸就打起来。若是如今再在将军府见面…

还不得把她家屋顶给掀了?!

心疼自己花费心血布置的宅院,秦楚青十分坚定地道:“不去了。外面看看,就也好了。”

霍容与眸中划过一丝黯然,心中甚痛,面上神色愈发清冷了几分。努力了许久,轻轻点了下头。

站在街边说话,到底不合适。况且,霍玉殊那一帮人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跑出来了。

秦楚青忙向回路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到霍容与同她一起往那边行了,她方才放下心来,说道:“多谢谢王爷让莫玄送去的甜食,很好吃。”

虽烈日当头,但此处树木繁茂,投下一路斑驳树影,形成大片荫凉。步入其中,倒也凉爽。

“可还合你口味?”霍容与顿了顿,到底有些期盼,问道:“与你以往吃过的,可还一样?”

“十分好吃。”秦楚青笑道:“很有些像我好友做过的。”

听她喜欢,霍容与瞬间欢喜起来。可听到‘好友’二字,他扬起的唇角瞬间绷紧。深吸口气缓了缓,方才说道:“这样。”

——明明他提到她的时候也说是‘故友’,可听到她口中说的‘好友’两字,心中依然酸涩难当。

二人说着话,就转了弯去。远远地,可以瞧见秦正阳等着的那个路口。

秦正阳正坐在马车边朝这处翘首以盼。

瞧见秦楚青后,他开心地挥了挥手。谁知刚晃了两下,就看清秦楚青身边那个孤傲身影。

他蓦地双眼圆睁,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继而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龙舟赛那日,敬王带走霍玉鸣的时候,他不在当场,没有见到敬王。

不过,往年跟着哥哥秦正宁参加宴席的时候,他曾有幸目睹过敬王的风采。

虽只一次,却永远难忘。

如今姐姐身边的,分明就是、就是…

回过神后,秦正阳小心翼翼地下了车子,理了理衣衫,恭敬立到车边候着。不时歪头朝霍容与看一眼,又快速收了视线,头垂得愈发深了。

秦楚青远远看见他这副模样,哭笑不得。

侧首望向身侧之人,她总算是明白了秦正阳这番做法的缘由。

——敬王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模样,眉眼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孤傲,威势尽显。

此时此刻,秦楚青突然想通了自己刚才没琢磨明白的问题。

之所以方才觉得霍容与和之前不太一样,是因为,他刚刚笑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只是她和太。祖一起待惯了,又在战场上见过形形色。色的权贵之人不知凡几。像是什么帝王之威、雷霆之怒的这些,她早已习惯,皆能十分淡然地对待。故而敬王无论是显露气势亦或是收敛起来,她都没太大的感觉。因此之前没有立刻发现其中的不同。

不过…

她再次侧首看了看霍容与。

总觉得他望着她时,目光中的那分暖意,有些莫名的熟悉…

“阿青可是有甚么事?”

淡淡的男声传来,秦楚青才恍然发觉,自己先前竟是不知不觉驻了足,望着霍容与陷入了片刻的回忆。

她歉然一笑,道:“对不住。刚才看着王爷,想到了那个好友。不知怎地,就出了神。”

霍容与知晓她说起的是谁,心中顿时涌起万般思绪。忆及往日种种,面上不由染上淡淡的红。生怕她看到,忙微微别过脸去。

此时已经走到了马车旁。

分别的时刻到了。

道别之后,霍容与回首望了望将军府,终究有些心有不甘。见秦楚青正要上车,忙出声唤住了她。

看她停下脚步疑惑地望过来,霍容与握紧手中折扇,不住用拇指指腹摩挲着清凉玉骨,慢慢问道:“阿青可知太。祖为何将这处宅邸送与镇国大将军?”

秦楚青不明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早已知晓,顺势答道:“自然因为这处地方环境清幽,风景极美。”

“也不全是。”霍容与说到此处,忽地有些紧张。忙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思绪,缓缓说道:“大将军事务繁忙,时常出入宫中。后因住处太远,大半时候都是留宿宫中。”

他这意思点得颇为明显。聪慧如秦楚青,自然不会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分明是说太。祖为了让镇国大将军留宿宫中,故意将将军府安排得那么远。

“阿青可知,太。祖是何用意?”霍容与语气淡然,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秦楚青听闻,明显一怔,疑惑道:“难道是为了方便大将军晚上陪他喝酒?”

霍容与听了她这个典型的‘镇国大将军’式的答案,忍不住直叹气。

努力了许久,他方才缓过劲儿来,唇角勾起一个无奈而又苦涩的弧度,“…或许罢。”

秦楚青回到家中,下了马车上了轿子,顿觉有些疲倦,就在轿中合目小憩。

不多时,轿外有吵嚷声隐隐传来。

秦楚青本不欲搭理。谁料那声音忽地临近轿前,而后消弭无踪。紧接着,轿子晃了晃,猛然停住了。

轿外响起了婆子丫鬟的行礼声:“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七姑娘。”

有丫鬟笑着问道:“姑娘们拦住轿子,不知为了甚么事?”

一个女孩儿带着傲气的声音响起:“秦楚青在里面?她回来了?”

婆子讷讷地答了“是”。

另一个女孩儿怯怯地说道:“四姐姐,八妹妹不过是出去一趟,犯不着这样罢…”

“关你何事!”四姑娘秦如茵说道:“她自己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责任!刚刚森哥儿的话你也听到了。亲眼所见,看她怎么辩驳!”

秦楚青听外头人说得信誓旦旦,不由笑了。

她伸指挑开一点车帘,扫视了下车外,不甚在意地问道:“怎么轿子停下来了?”

秦如薇说道:“不知八妹妹刚才去了哪里?我们上午的课程都结束好久了,你还没回来。端的让人担心。”

秦楚青笑着望向她。

当真是一脸担忧的好模样。比起她生母兰姨娘来,倒是更为长进一些。

“去了想去之处。”秦楚青浅笑道:“多谢各位挂念着。”

秦如茵嗤了声,道:“去了哪里,你敢不敢说?怕是不敢吧。毕竟与人私会可不是甚么见得了光的事情。”

“与人私会。”秦楚青摇了摇头,叹道:“小小年纪,心思太过龌龊。竟是随意将这种恶毒名头随意强压在自家姐妹头上。”

想她在军中那么久、在朝堂那么久,与她相交的男子不知多少。为了公事,与男子私下里见面的次数也极多。

但,即便是陌生之人,也从未有人说她一句‘与人私会’。

如今到了这后宅,即便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们,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也是让她开了眼界。

秦如薇在旁柔声说道:“既然八妹妹觉得委屈,那你不妨说出来,见的是谁。也好让我们知晓,你当真是被冤枉的。”

“什么被冤枉的!”她还没说完,秦如茵便挑衅地道:“别当我们都是瞎子,能被你糊弄过去。告诉你,今儿五弟出府有事,恰好看见你和一个男子在街边说话。明明是出去私会男人去了,偏要作出无辜的模样。给谁看?”

她口中的五弟,却并非她们二房的孩子,而是三老爷之子秦正森。因着二老爷和三老爷自小一起长大关系极好,两边的孩子就也关系很近。

秦楚青心知自己和霍玉殊谈话的时候旁边断然不会有旁人在。那么就是和敬王在路口说话的时候被瞧了去。毕竟那处已经离了将军府周遭的僻静地,人来人往的,难免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