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稳婆是京城内出了名的技术好口碑佳。

世家官家的夫人临近生产,多会提前请了稳婆到家中,以防孩子比预产期更早出世。

当初宋稳婆也被明远伯府请来过两次。

一次是秦正宁出生,一次是秦如薇出生。

后来秦楚青出世的时候,也想过请她,她却因没时间而拒绝了。

这样一个人,怎会此刻狼狈地出现在伯府之中?

“我啊。我是因为要说府里那位姐儿的事情,才、才来的。”

宋稳婆嘿嘿一笑,跪坐好,搓了搓手,捋了捋头发,这才说道:“当时给府里那位姐儿接生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收了人的钱财,就没和贵府的贵人们说过。”

府里统共就俩孩子是她接生的。

既然是姐儿,那就是秦如薇了。

听了这话,一旁在叫的秦如薇也消停了下来,茫然望了过来。

宋稳婆重重叹了口气,扯了扯自己的衣角,说道:“其实,当时伯爷、伯夫人和老太太没说错。那位姐儿…本就未足月。”

当时秦如薇生下来的时候很小,看上去很有些不足月的模样。

秦立谦和妻子还有秦兰氏对此都有疑问。

但当时宋稳婆信誓旦旦地说,是兰姨娘怀孕的时候心情不好,对胎不好,所以秦如薇的个头才比较小。

她接生的孩子无数,甚么情况俱都见到过。

府里就算有很多生产过的妇人,但主子仆从加起来也就那些个,又怎比得过宋稳婆有经验?

听了她的话后,众人就也没再多怀疑。况且,秦如薇的存在,本就不是甚么光荣的事情。大家也没再就此去多问些人。

自那时起,伯爷对秦如薇一直颇为内疚。

依着兰姨娘和她周围的人所言,兰姨娘怀孕的时候,是因了他的不肯亲近,方才日日伤心流泪的。

由于对秦如薇的那份愧疚,就算再不喜兰姨娘,秦立谦对秦如薇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宽容。

比如先前她去将军府闹事,伯爷也只是关了她的禁闭让她反省,并未严加苛责。

结果秦如薇不仅不领情,反倒一日日更觉得自己的地位可以高些,再高些…

看着秦楚青,就愈发不顺眼了。

想到这些,秦立谦心里的怒气愈发掩不住,高声喝道:“说下去!你给我说明白了!”

宋稳婆抖了抖,脊背慢慢弯了下来,垂了头,说道:“我做这行那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那位姐儿是她生母吃了能够滑胎的东西,硬生生把她提早生下来的。”

眼见周围人的目光尽皆变了,她忙摇手辩解:“那名产妇身世也苦,家里都没了人。我也是怜惜她是个苦命人,才…”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下去。

自己到底是收了不少银子的。还有那个庄子和铺子。

若不是收了这些,她也没那么快就被揪出来,还让人握住了证据。

“早生之子?”秦如薇一下子魂儿都没了似的,踉踉跄跄往后退,“我居然是早生之子?”

府里人都知道,在发生醉酒那件事之后,秦立谦防兰姨娘防得紧。

但凡她送去的吃食,秦立谦概不入口。只要是和她见面,他一定要带了自己的亲信在身边。

这样一来,自然消除了一切和她再有瓜葛的可能性。

那么…

兰姨娘又怎么可能在那之后才怀上秦立谦的孩子呢?!

“你说谎!”

秦如薇突然暴怒起来,嚎叫一声就往宋稳婆那儿扑去。

“你个胡说八道的贱妇!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第88章

守在那儿的两个衙役哪会让秦如薇如了愿?

高大身躯往宋稳婆跟前一挡,就将秦如薇给阻在了外头。

秦如薇不甘心,扬着手咬着牙还要继续去抓。手刚抬起,就被身边之人一把扼住手腕,止在了半空中。

“你做什么!”秦如薇眼冒火光,气极狠狠望着秦正宁,嘲讽地点点头,“好啊,你不帮我,却要帮着那个恶妇不成!”

秦正宁将秦如薇的手放开,负手说道:“事已至此,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给自己留点脸面为好。”

“你居然相信那个恶妇的话?”秦如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枉我叫了你十几年哥哥。你居然相信一个外来人的话!”

秦正宁神色平淡地望着她,“我并非在意某一个人的言语。我不过是更尊重事实罢了。若你不服,那便继续去罢。”

语毕,他旋身回了先前所在之处,再不在秦如薇身边逗留。

秦如薇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她急急跑到兰姨娘的身边,拽着她的胳膊就把她揪离了二老爷的身边,大声喊道:“你还怕受的羞辱不够吗?快告诉他们,你和二叔根本没什么瓜葛!”

兰姨娘刚刚担忧二老爷的伤势,过去关切问了几句。一转眼听到宋稳婆的话,就呆在了那儿。

如今被秦如薇一拉扯再一吼,她猛然惊醒,心中慌乱,扶住秦如薇,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强辩道:“谁能证明我和二老爷之间有纠葛?不过几个早年的人证罢了。怎能做得了数!”

二老爷秦立谨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

他将先前几人供出的话稍微琢磨了下,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脸色刷地下变了。

片刻后,他缓过劲儿来,脸通红,眼睛冒着火光,“你们不要血口喷人!这种事情,是随口乱说的么?”

“莫紧张。”京兆尹朝他颔首,说道:“二老爷的担心不无道理。正因如此,本官才会前来。”

他指了指师爷手中的那叠纸张,说道:“这几个人的供词,已经尽数写下,签字画押。如若有半点与事实不符,本官即刻将他们拿下。若说早先的旧人做不得数,那如今的,便可让你们两人信服了罢。”

语毕,京兆尹又让人传了两个人过来。

正是当初洛妈妈无意间看到的、替二老爷和兰姨娘传信的两个仆从。

望见这两个人,兰姨娘的脸刷地下白了。

二老爷则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事到如此,他有些缓不过劲儿来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过来是要帮表妹说话的,怎么连他也给扯了进去?

待到那两个人将分家后二老爷和兰姨娘的诸多暗中联系给供述出来,二老爷已经有些喘气不均匀了。

三老爷看着他那惶然失措的模样,甚是揪心,忙过去低声安慰。

二太太恨得牙痒痒的。

她顾不上去搭理自家夫君,只看着兰姨娘那娇娇弱弱的模样,死死地瞧。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夫君与她并非表面上那么相合。夫君更喜欢的,应该是他那惹人厌的表妹那种小鸟依人的类型。绝非她这般。

原先只想着那表妹成了大哥的妾侍,再怎么着,也和夫君没有瓜葛了,便没将对方视作威胁,还与对方好生相交。谁曾想…

居然还有这些暗中的猫腻!

那女人一边对着她说着好话,一边,却是将她的夫君给偷了去!

二太太越想越气。半晌后,嗤地一笑。拂拂衣袖,指了兰姨娘道:“那女人一看就是个水性杨花的。既然肯一边做着伯爷的妾侍,一边和府里其他老爷私通。那么,会不会有其他男人,就也难说了。”

她轻蔑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秦如薇,用帕子扇了扇风,哼道:“就算二老爷和她暗中有点什么,那死丫头也还不知道是这贱女人和哪个奸夫生下的。别妄想随便污到我们的头上来!”

这几句话好似天籁之音,一下子将呆滞了的二老爷瞬间唤醒。

他眼中慢慢聚起光彩,“是了。就算我和她之间有点甚么,又有谁能证明,这孩子就是我的呢?”

兰姨娘没料到二老爷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震惊地望着他,眼中一片死寂,慢慢说道:“表哥。除了你外,我何时有过别人?就算在伯爷面前伏低做小,不也是听了你的话做的?当初是你说,伯夫人身子不好,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让我去伯爷身边,争取做上伯夫人,再与你里应外合,将这伯府掌控在手里。而后你就休妻娶我。如若不是这样,我一直心系于你,又怎会这样甘愿在他人身边十几年!”

她越说越气愤,到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高吼出声。

秦兰氏被兰姨娘的这几句吓得心惊肉跳。

兰姨娘再怎么暗算已故的伯夫人都好,那是这个女人自己的事情。怎能将这样恶毒阴险的心思扯到自己的乖儿子身上?!

秦兰氏不敢去看秦立谦父子三人铁青的脸色,扬手就朝兰姨娘扇了一个巴掌,“毒妇!你存了恶意来算计老大媳妇儿那是你的事情。莫要把旁人随便牵连进去!”

她用力甚大,一下子就将兰姨娘的嘴角给打出了血。

兰姨娘心底一片冰凉。

她头嗡嗡直响,却还是捂着泛疼的嘴冷笑,“怎么着?想帮他遮掩着?你这样的娘,也就只能教出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来!”

兰姨娘哈哈大笑了两声后,身边骤然一空。

她晃了晃脑袋转脸去看,才发现秦如薇离了她的身侧,站到了不远处去。

还不等她回过神来,秦如薇已经噗通跪下,朝秦立谦连磕了三个响头。

“不管实情如何,我总归是在伯府出生的。二老爷和兰姨娘犯下的错,是他们咎由自取。但我从小受到伯爷的教诲,从不敢行差踏错。还望伯爷看在我一向孝顺您的份上,留我在府里。”

这就是想和兰姨娘撇清关系,只求自己能留在秦立谦身边做个乖女儿了。

兰姨娘气极。

她想不到自己疼了十几年的女儿,到头来却将她给丢下,反倒去寻那个对她们娘儿俩不管不问的父亲去。

怒上心头,兰姨娘几步跨到秦如薇身边,一手捂着自己被打疼了的脸,一手扬起,就要朝着那张小脸扇过去。

手扬到半空就被人给抓住了。

秦如薇看着将兰姨娘止住的秦立谦,惊喜地哽咽,喊道:“爹爹!”

秦立谦将兰姨娘的手甩到一旁,冷冷地环顾四周,说道:“你们若要打来打去,可以,出了伯府再打。省得一个两个的伤了残了,又要赖到伯府的头上。”

话音落下后,他懒得去看那些人缤纷的脸色,只朝着秦如薇淡淡看了眼,指了二老爷,说道:“不许再那般唤我。我受不起。你爹,在那边!”

秦如薇看着秦立谦默然的模样,知道事情许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心下恨极。

她恶狠狠地看着屋子里的那些个人,对宋稳婆冷笑道:“就算你接生过早产之女,就算你经验十足。但,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怎就那么肯定那个女孩儿就是我!许是记错了也说不定。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不是爹爹的女儿!”

说到这个,宋稳婆反倒镇定了许多。

她非但没有紧张起来,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那时候我就想着,这高门深户里的阴私多,就算插一手了,也得给自己留点可以证明什么的东西。”

这般说着,宋稳婆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来。

“所以,当日给你接生完,我特意看了看你身上。你左脚脚跟处有一颗痣,您右脚的小趾外侧,也有一颗痣。”

秦如薇自然知晓自己的身体,脸色骤变,却还是咬着牙驳道:“你胡说!”顿了顿,又哼道:“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

京兆尹问宋稳婆道:“你可敢肯定?”

“自然是敢肯定。”宋稳婆朝他磕了头,说道:“不敢欺瞒大人。我就是怕这事儿万一哪天揭出来了,不好证实自己说的话,特意留意了一下。闺阁女儿家的身子,旁人哪能随便看得?我也只那时候因着有缘由特意看了看。为的,就是证明我没记错人。”

京兆尹闻言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有些为难。

想要证实宋稳婆所言非虚,最好的法子,就是立刻查看秦如薇的脚上到底有没有这两颗痣。

可他此次只带了个师爷和两个衙役同来。

四人均是男子,对方又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这样贸贸然过去查探,确实不妥。

可他们这次没有带女官前来。若是现在去请,一来二去的,得耽搁不少时候。

但在场其他人均是秦家人,就算看过,也无法作为切实的人证。

左右衡量了下,现今这状况,好似只能先请个住在附近的女官或者是有名望人家的夫人过来了。

他凝神思量之时,另一边,二老爷和二太太已经低声吵了起来,秦兰氏和兰姨娘则小声地争执不休。

——京兆尹在场,大家顾及颜面,反应过来后,都将声音压低了。

秦楚青正有话要与京兆尹说,不料有小丫鬟惊慌失措地来报:“姑娘,姑娘,有人硬闯伯府!”

小丫鬟声音不小,屋内众人都听见了,皆惊。

明远伯府可是袭爵之家,若是有人敢硬闯,那直接可以定罪的。因此,就算是秦兰氏她们过来,虽然叫嚣得厉害,却也不敢大张旗鼓地直接闯。

听闻这个状况,秦立谦面色愈发暗沉。

三老爷慌忙辩解:“不是我们的人!”

秦正宁朝他看了一眼,生怕爹爹这个时候再受刺激,忙起身说道:“我过去瞧瞧。”

秦立谦阴沉沉地刚点了个头,外头就传来一人的轻笑声。

“唉,你说你们。早点放行不就好了?非要阻着拦着,说是府中今日有要事,不见外客。这不,那么卖力地挡住,我们也还是进来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屋内但凡见过他的人顿时都惊到了,面面相觑齐刷刷地脸色一白。

除了秦楚青。

她听到这个声音,直接脸色铁青了。

…被气的。

这人好好通禀好好来不成,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硬闯?!

只不过,对方位高权重,她再不甘愿,却还是不得不强忍着上前,硬扯出个笑来,道一句——

“皇上,你怎么来了?”

常服侍卫们呼啦啦分成两队立在门外。

紫衣少年从他们让开的那条道上行了过来,迈步而入,负手笑望着秦楚青。

眼见秦楚青脸色不太好,他环顾四周,十分满意地发现今儿秦家人到的很齐。

思及先前伯府仆从拦阻的模样,再想想早些时候收到的消息…

“怎么?阿青不欢迎朕?”霍玉殊对秦楚青眨了眨眼。

见秦楚青绷着脸一言不发,他转眸一笑,低低地道:“知道有人来闹事,怕你们吃亏,就闯了一下。”

又上前与秦立谦说道:“听闻伯爷病了,接连几日都未痊愈,朕心中甚是担忧,故而过来看看。”

林公公借机扬着下巴哼了一声,视线横扫屋内。

大家这才惊醒过来,都意识到了眼前的紫衣少年是谁,心下惶恐,呼啦啦跪了一地。

——谁都没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会来了。

霍玉殊拦着秦立谦和秦楚青,未让二人跪下去。待到其余人行完礼,道了句“大家都起来罢”,便迈步行至一旁,撩了衣袍坐了下来。

见他未入上座,秦立谦惶恐,躬身去请,却被霍玉殊婉拒。

“伯爷既是有事要忙,不妨继续。朕是来探病的,稍过片刻便会离去。”

说是要走,实际上坐得很是安稳。

前段时间伯府的动作和霍容与的相帮,霍玉殊多多少少知道些。见此状况,虽不知具体情由,却将事情猜了个六七分。

他心知这是旁人的家事,自己身为君主,不好搀和。可是见着秦立谦那消瘦得厉害的模样,再看秦楚青满脸担忧,到底是没法坐视不理。便打算留下来看看再说。

霍玉殊正要将自己带来的人尽数遣出去,就听秦楚青问道:“不知陛下可否让林公公帮个忙?”

“甚么忙?”

秦楚青便将先前查探秦如薇脚底一事说了。

林公公是宦官。有他查看,任谁都挑不出错儿来。

霍玉殊这就答应下来,立刻遣了他去做此事。却不让他去别的屋子,而是让人搬了个小屏风过来,让秦如薇坐在屏风后,由林公公当场查探。

“若是离了这个屋子,少不得有人在闹出些事儿来。倒不如当面验清了,更为妥当。”

霍玉殊如此说道。

眼看秦如薇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风后,二老爷忽地出声,唤了声“皇上”。

待到霍玉殊转眸看她了,他低低说道:“皇上是明君,这般插手世家家事,怕是不妥罢。”

霍玉殊指了京兆尹问道:“你说,朕管不管得?”

京兆尹悄悄擦了把额上的汗,深深一躬身,“家国天下。有家才有国。有国,家才兴旺。二者密不可分。陛下既是能够治理一天下,断没有管不了一个家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