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青看他瘦得青筋都开始凸显,就故作镇定地道了声“好”。又扬声唤人来端东西。

在屋里的秦楚青和霍玉鸣是叔嫂关系,两人单独同处一室说不过去。陈妈妈她们虽退了出去,却没关上房门,只是离得屋子很远。两人在屋里说甚么,她和丫鬟们都听不清。但里面若是有任何不妥,她们就会及时冲过来。

如今秦楚青放高了声音来说,她们倒也听见了。外面的人就都准备起来,打算捧来今天做的最漂亮最美味的食物。

谁知霍玉鸣见到秦楚青将事情吩咐了下去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急急走到门口,砰地下将门关上了。又将后背靠在门上,警惕而紧张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陈妈妈不明所以,大声询问着,声音在门外回响。

秦楚青看了看霍玉鸣的神色,轻声说了两句话示意他放松。又放开声音朝着外面说道:“无需担心。我们有要事相商。你们稍等片刻。”

虽不合情理,但,真有事要说,关上屋门倒也罢了。

陈妈妈暗暗担忧着,却也不好多过问。唤了丫鬟们停手。渐渐地,外面没了声响。

秦楚青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与霍玉鸣笑了笑,说道:“我看了半天的账簿,已经累了。若你有事与我相商,不如坐下说?站着我可是吃不消。”

霍玉鸣这才将视线定格在了她的脸上。

恍惚着了半天,他终于瞧出来秦楚青果然面露疲色。再一看她手边要处理的东西,摞成了厚厚一叠。想来,她这些日子过得确实辛苦。

其实细想之下便也明了。偌大一个敬王府,不正是得她一点点操心劳累着的么?

想到了这一点后,霍玉鸣终究是有些动容了。抿唇想了半晌,终究在她的好生劝解下,举步行到椅子前面,慢慢坐了下去。

秦楚青知道昨日自己去刑部见了苏晚华的事情应当是瞒不住的,就也没特意下了命令封口。但是看了霍玉鸣这副模样,她知晓他应当是为了那事来的,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气。

他短短日子内变得如此憔悴,想来和苏晚华脱不了关系。早知如此,倒不如将消息掩了去。不然的话,这家伙应当也不至于颓废成了这般模样吧?

正这样暗自思量着,秦楚青突然听霍玉鸣说道:“你、你昨天去见过她了,对不对?”

秦楚青自然知道他话里的‘她’指的是谁。犹豫了下,便淡淡地“嗯”了一声。

霍玉鸣唇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扶着额歪靠在了椅子上。以手遮着双眼,闷闷地开了口:“她…现今如何了?”声音已然有丝嘶哑,想了正是因为目前将要谈到的那个话题。

秦楚青想了想,捡了比较符合事实的好的情况说道:“她并未受到很多委屈。我和她匆匆见了这一面,看她气色,尚可。”

虽然不过是短短几句,但是,对霍玉鸣来说这是特别珍贵的消息——苏晚华去的那个地方,怕是连只苍蝇都无法正常溜进。先前他曾试图探听到母亲的消息,无奈十分困难只能作罢。如今秦楚青这样认真地说了,他便相信。

霍玉鸣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很小声很小声地问道:“她还能有出来的机会吗?”

若是先前,秦楚青或许还会答一个“不知道”,但如今知晓苏晚华对蓝蕊做出那般的事情,又和燕王有勾结,秦楚青再那么回答,便太过违心了——有的时候,给人以希望或许是好事,但有的时候,给人以希望,却更可能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于是秦楚青只能默然不语。

从她的无言之中,霍玉鸣隐约猜到了甚么,咬了牙别开脸愠怒道:“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没了也就没了。再怎么样,也用不着搭上我娘的一条命去!”他腾地下站起身来,三两步走到秦楚青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她可是王府太妃啊!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至于赔命不是?”

他神色极其痛苦,慌不择言。

秦楚青手臂上吃痛,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依然面色不变,带着浅浅的微笑,说道:“那你说,应该如何?难道丫鬟的命,就不值当认真对待了么!”

应该如何?

霍玉鸣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有着些微的迟疑。看上去空洞无神的眼光,仿若慢慢在聚起神采。最后,他到底神色如常了一点。又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说道:“如何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过,她怎么也能留下一条命,是么?”

他问的,依然是苏晚华。

但他这话,秦楚青也没法回答。

如果是旁的事情倒还好说。可是苏晚华与燕王有亲密的关系…

燕王是谋逆之人。霍玉殊和霍容与都被他算计着步步紧逼。和燕王这样一个人关系极其亲近,众人怎能饶了苏晚华去?

秦楚青相信,她能查到的事情,霍容与和霍玉殊查起来更加简单与彻底。如今二人是还未往那个方向去想,一旦有点眉目了,苏晚华绝对无法善了。

看着秦楚青的迟疑,霍玉鸣只觉得心在一点点往下沉,再往下沉。

秦楚青看他脸色愈发难看起来,终究无法不理会,想了想,说道:“我不敢保证她甚么。不过,我会尽力护好你的。”

“可是,我娘都不在了,我留下又有甚么意思!”霍玉鸣怒吼着,顿时悲从中来,掩面哭泣。

他素来是风风火火的少年郎,素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哪里这样无奈悲痛过?

眼看秦楚青眉目不动,依然是先前那冷血无情的淡然模样,霍玉鸣终究按捺不住,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子。

秦楚青有心想去追上他,让他心情平复些了再说。谁知事情不凑巧,恰好莫玄和周地来回禀消息。

秦楚青看看莫玄,见他似是有急事要讲,又望了眼霍玉鸣。

这一迟疑的功夫,霍玉鸣已经跑远了。

秦楚青暗暗叹了口气,就去院子里见了莫、周两人…

晚上的时候,秦楚青和霍容与正要歇下。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阵敲门声。那敲门声很急,一下胜过一下,愈发短促,愈发没了章法。

秦楚青察觉有异。先前霍玉鸣来的时候那种颓废和不自然的神情,一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虽然后面他稍微平静了点,但她总觉得霍玉鸣今日不太对劲。

如今一听敲门声这样急促,秦楚青顾不得霍容与的态度,当即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二少爷、”烟罗的声音急急传来,“二少爷不见了!”

“甚么!”秦楚青猛地站起身来,愕然失色。

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

定然是自己逃出去了!

她只觉得霍玉鸣因了今日的事情或许会精神起伏很大。最坏的打算,也是将他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熬上几天,然后更加憔悴。

但是…谁曾料到他竟然是用了这样的方式?

霍容与见她这个反应,顿时明白过来,她定然知道霍玉鸣是因为甚么而突然离去。但现在顾不上追问这个。

他先吩咐了一队人去寻霍玉鸣,又遣了另外一队人在王府里慢慢搜寻。

正准备自己也亲自出门去寻,霍容与看了眼秦楚青,瞧见她难得一见的为难神色,问道:“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秦楚青边轻轻摇着头,边努力平息了下,让自己镇定下来。将事情一条条捋顺。

之前,霍玉鸣知道了苏晚华过得很好,还算是比较平静。

而后,便是两个人的继续对话…

霍玉鸣有时候很暴躁,有时候看上去却颇为平静。

但,以他当时的状况,应该是无论是何事、何地,都不会做出那种任性的举动才对!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秦楚青快速回想着。霍容与一把揽住她,让她靠在他的怀里,慢慢感受着那源源不断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秦楚青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坐起身来。

当时霍玉鸣走的时候,莫玄和周地都来禀明消息。

难不成,有什么事实被他发现了不成?

虽然对莫玄和周地的功夫都很有信心,但秦楚青越想越觉得有那种可能性。这样一来,霍玉鸣的离去就很讲得通了。

她面色忽明忽暗,已经让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搞得心里烦乱。

霍容与自然察觉了,问道:“可是事情有转机有眉目了?”

秦楚青慢慢转过身来,与霍容与轻声说道:“我有话和你说。”

“嗯?”霍容与有些不明。他正在束着玉带,一收拾停当便准备出门寻人。

秦楚青一把拉住了他,凝视着他的双眼,使得他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而望向她。

看着霍容与焦急难耐的模样,秦楚青再次定了定神,方才轻声说道:“我要和你说一件事。就是之前我没有告诉你的那件事。”

霍容与的双手一顿,又缓缓放下。

秦楚青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她怎么也想不到,千万般地打算着,那件事要寻了合适的时机和霍容与说。谁料,误打误撞下,最后竟是在如今这般的状况下。

第141章

霍容与发现了秦楚青神色不对。细细看来,竟有隐约的紧张与恐慌在其中。不由诧异。旁人不知,他却晓得她心性坚定,等闲事情绝对不会扰了她的心神。

除非…

是与他相关之事?

望着秦楚青有些闪躲的眼神,霍容与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思及先前两人听闻的霍玉鸣出走一事,他定了定神,撩了衣袍在秦楚青身边坐好。缓一口气,与她微微颔首,道:“你且说说看。”

秦楚青之前想过的种种的铺垫之言均未来得及说出口,如今骤然要将此事揭开,心中也有些忐忑。

她不知霍容与能否接受这个事实。

但,霍玉鸣的离去或许和这个真相有关系。她若不说出来,若是霍容与从旁的方法得知了这个消息,怕是更加难过。

秦楚青不知该如何开始这个话题更好。犹豫再三,终究是将莫玄唤了来,让他把蓝蕊留下的那封信给拿了出来。

霍容与初时未接。

他凝视着那泛了黄的信封片刻,缓缓问道:“这是何人所书?”

秦楚青未曾回答,莫玄开了口:“蓝蕊。”

“蓝蕊。”霍容与将这两个字在唇齿边过了一遍,探手将那信封拿了过来。

指尖与纸张相触的刹那,霍容与迟疑了一瞬。但很快地,此物就被他拿在了手中。

打开信封展开信纸。望着上面的镜子与大雁,还有上面那似是将镜子划破的‘二’字,霍容与眸色忽地一黯,继而大惊,面上难掩讶色。

他素来沉稳淡然,何曾这般神行失态过?

秦楚青和莫玄都有些担忧。

秦楚青望向莫玄,朝他示意了下,让他先行退下。谁知莫玄脚下微动正要出门,却被霍容与出声唤住。

“此物所书内容,可曾证实过真伪?”

莫玄听了主子带了明显颤抖的声音,脚步愈发沉重起来。默默地驻了足,考虑过后,方才说道:“属下与周地一起核实过。种种迹象表明,应当属实。”

…应当属实。

这四个字仿若千钧重,沉沉地压了下来,让霍容与一时间滞闷不已,无法回转。

苏晚华行事不妥,他早已知晓。但他从未想过,霍玉鸣会不是自己的弟弟。也从未想过,那个他一手看大了的孩子,竟然会和谋逆之人有着这样亲近的关系!

如今…

如今,该如何是好?!

素来性子淡然处变不惊的他,心中竟是有了一种名为‘无措’的情绪。

秦楚青早已想过霍容与或许一时间会无法接受这个消息。看着霍容与现今的状况,望着愈发沉默下来的他,秦楚青反倒震惊了下来。

——霍玉鸣出走,霍容与现在心神大乱。她总得将事情安排妥当了才行。

旁的不说。最起码,要在霍容与想通之前,稳住府里众人。

秦楚青轻轻揽住霍容与,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这便走出门去。

又回头看了眼静坐在屋中的挺拔男子,秦楚青暗叹一声,这便轻轻合上房门,将黯然失神的他与这嘈杂的世间暂时隔断。

四卫尽数在外面候命。

秦楚青吩咐了莫玄和周地带人去寻霍玉鸣,毕竟他们两个人最近都在查和霍玉鸣还有蓝蕊相关之事,对于霍玉鸣或许会去哪里,他们知道的可能性比旁人更多一些。又命周黄带了人按照以往霍玉鸣的喜好来四处寻觅。

府中有总管和侍卫们帮忙搜寻。

而莫天,秦楚青则命令他留在院子门口,守着霍容与。

——即便霍玉鸣离去,需要寻找到。但在她的心里,更为重要的,便是守好霍容与。

那是她至关重要的人。她如今脱不开身,便得找个可靠的人来帮忙护住他。

这一找,就是两天两夜。

有几次莫玄或者周地带的人差一点就要碰到霍玉鸣了,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每每他们寻到消息过去时,或是只看到了留下的半盏残留着温度的茶水,或是旁人茫然地一句‘刚走,先前还见他在这里来着’。

他们向秦楚青回禀这一切的时候,霍容与都在旁边。只是他并不开口说话,只静静听着,眼睛透过窗户望向窗外的竹林。

眼神十分清明,但神色漠然,喜怒不辨。

四卫很是紧张,却不敢表露出来,只依着吩咐进行着寻找。

莫天和周黄有些搞不懂为什么莫玄和周地紧张成了这样。但两人不说,他们便也不多问。

他们正忧虑着不知道霍容与何时会将事情想通,重新接手这些所有事务。这天早晨,霍容与在四个人回禀之后,淡淡地开了口。

“等下我要进宫一趟。莫天无需跟去,准备一下与莫玄一同去寻。”语毕,他朝周黄说道:“你和周地一起。”

莫玄和周地知晓霍容与这是准备让他们两个将事情告诉莫天与周黄了,于是在莫天和周黄行礼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也躬身应了下来。

只是一想到霍容与将要进宫,知晓那事缘由的几个人不由暗惊。

霍容与起身出屋的时候,周地和莫玄交换了个眼神。周地点了点头,特意留了下来,稍稍滞后些许。然后趁着众人不在,快速问秦楚青道:“主子准备告诉陛下?”

秦楚青暗暗叹了口气,轻轻点了下头。

她也没想到,霍容与斟酌思量过后,第一个决定竟是准备要将这事尽数说与霍玉殊听。

自打前两日将事情告诉了霍容与,他就一直保持着极其沉默的状态。偶尔秦楚青吩咐完事情来看他的时候,会见他正拧眉沉思,似是在衡量一些事情的对错利弊。但他既是不说,秦楚青便也没去打扰。她只是将自己分内的事情一一安排妥当,让他没了后顾之忧。

晚上的时候,她有心想要细问几句。哪知道他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灯一熄灭,屋里骤然暗黑下来后,他就欺身覆了上来。丝毫都没给她问话的时间,当即唇舌交缠,强势顶入。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被他带动得随着观感浮浮沉沉。再然后…折腾一夜后,再睁眼,又是一个天明。

昨日夜里,两人倒是交谈了一番。

彼时看着他心里难过,她寻来了酒壶酒杯,与当年一样,拉了他去到屋顶上对酌。

明月之下,霍容与的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两人举杯,碰杯,然后一口饮下。而后再举杯,再对饮。

微醺之时,霍容与倚靠在她的身上,环抱住她的腰身,半晌不说话。

最后,他才冒出一句:“阿青,我很难过。”顿了顿,又道:“我得把事情告诉应当知晓之人。”

秦楚青没料到他话题转变得那么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待到缓过神来,细细想通,更是震惊。

霍玉鸣这事事关重大。最为重要的是,与谋逆的燕王有牵连。霍容与所说的‘应当知道的人’,必然是霍玉殊无疑。苏晚华如今还在牢狱之中,她和燕王暗中有无联系至今还未查明。霍玉殊若是知晓了,能够帮着将此事彻查。

秦楚青很担忧。霍玉鸣的这件事情一旦揭露出来,霍玉殊到底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相较于她的摇摆不定,霍容与则是坦然许多。

他的说法很直接,回答也是简单明了。

“谋逆之事绝非寻常。牢中之人需得彻查。”

虽然是简短两句话,但秦楚青先前看着他挣扎痛苦许久,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费了多么大的力气。

在这个时候,她甚至觉得,暂时找不到霍玉鸣或许也是件好事。

至少,在明了霍玉殊的态度之前、在知道霍玉殊会不会迁怒于霍玉鸣之前,她不希望找到那个少年。

虽然明白霍玉殊的性子如何,虽然想着他不是爱迁怒的性子,但秦楚青还是十分担忧。担忧霍玉鸣,那个少年会有着怎样的下场。

如今看着周地眼中亦是显而易见的忧心,秦楚青自是坐不住了。忙起身吩咐道:“我也跟着进宫去。”又对周地道:“在我们回来前,你和莫玄先全权负责此事。若有异状,进宫回禀。”

周地见秦楚青亦是要跟了去,明显松了口气。躬身应了声后,急急去吩咐秦楚青进宫的相关事宜。

霍容与先前并未离开太久。只不过他是骑马,而秦楚青是坐车。一前一后速度不同,秦楚青就没能追上他,两个人到达的时间便差了许多。

远远地看到了她,林公公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小跑着朝她这边行了过来。边行礼,边催促:“王妃您可是来了。若是你再不来,王爷和陛下那边——”

他未明说,但秦楚青多次在这边‘劝架’,又怎会不知他的担忧?当即命他赶紧引路,然后将刚才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尽数说了。

但林公公知道的也很少。

“王爷一来陛下就将奴才们都赶了出来。到底如何情形,还真不好说。”

秦楚青再也顾不得其他,忙快步上了阶梯。

推门而入的时候,两人正谈论着苏晚华的事情。气氛一时紧张,剑拔弩张。

秦楚青不知两个人谈得如何。但见霍容与神色沉沉,眸中冒着不赞同的怒火,便知霍玉殊肯定又说了番什么样的话出来。忙问霍玉殊:“你可是有主意了?”

说着,她朝霍容与示意了下,让他不必多问。与燕王有关的事情,先看看霍玉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