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树林,重又见到晨阳温柔的光辉,宋青葙长舒口气。秦镇微微一笑,极快地攥了她的掌心一下。

清平侯将儿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有片刻失神。

他跟白香刚成亲时也曾这样,恨不得日夜黏在一处。身边有人的时候,白香会装作不小心碰他一下,或者偷偷地扯他衣袖,或者就是痴痴地看着他傻笑。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甜丝丝的。

白香对他的迷恋,整个土家寨都知道,他身边的亲卫也都知道。

白香性子野脾气犟,脾气发作时,几乎没人能劝服,他是例外。哪怕前一刻她还是咆哮的狮子,只要他伸手抱她一下,立刻就变成了温顺的家猫。

只有一次,他已记不起为什么发生争执,白香挥舞着长矛说:“你赢,我听你的,要是我赢,你就得听我的。”

他年轻好胜又是一军之将,怎么可能当众输给女子,出手便没有留情。

可白香根本就没用力,摆出的招式只是个空架子。

他只手断长矛那刻,白香一甩马鞭,哭着跑走了。

那天白香跑了近二百里,他也追了二百里。

直到黄昏,白香才停下来。

她站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夕阳的余晖给她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睛肿肿的,鼻子红红的。

他们对视了很久。

白香突然笑了,眼底眉梢尽是欢喜。

然后,她抬手,一粒粒解开大襟外衣的盘扣,外衣从肩膀滑落,露出她美丽的锁骨跟杏黄色的肚兜;罗裙慢慢褪至脚下,她窈窕的身形清晰地映入眼帘。

清平侯记得很清楚,金光粼粼的小河旁,白香美丽的身体,如羊乳般滑腻,像山峦般起伏。

他的衣服与她的交叠在一处,他的身体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光滑的鹅卵石硌痛了他的脊背,却抵不过他心里对她的渴望。

微凉的河水抚慰着他的激情,却教他一次又一次地酣畅淋漓。

新月初上,清辉若水。

他们拥抱在一起,不说话,只是长久地凝望,长久地亲吻,细细柔柔地吻,缠缠绵绵地看。

仿佛要将彼此化在自己的血肉里,再不分开…

清平侯重重地叹口气,猛然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西跨院的门外。

两扇黑漆木门紧紧地闭着,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感。

清平侯想起上次来的时候,白香眼眸里的淡然与冷漠,目光在黄铜门扣上流连了许久,终究没有上前。

等把家事安排好,他想带白香回贵州看看,再到那条小河边。

————

秦镇握着桃木梳,笨手笨脚地梳理着宋青葙的墨发,不留神又扯起一缕。

“嘶”宋青葙吸口凉气,无奈地说:“我自己来。”

秦镇心有不甘地把梳子递给她,问道:“你想管就管,不想管,我去跟父亲回绝就是,不用为难。”

去祠堂那天,清平侯又找过秦镇,说想让宋青葙管家。

管家,意味着清平侯府的收益支出,她都有权知道,而且能够参与支配;也意味着清平侯对她的看重与认可。

宋青葙跃跃欲试,但又有些没底。

到后天,她嫁过来才足一个月,至今府里的三个重要的女人一个还没见过,也没摸清秦家兄弟的脾性。万一闹出纠纷来,除了秦镇外,没人能坚定不移地支持她。

而且,老夫人的态度很明确,就是对她不满意。

昨天,她跟秦镇一起去请安。

红梅说老夫人气机郁结情志不舒,不想见人。言外之意就是老夫人被气着了,正傲娇着。

依宋青葙的意思,忍气吞声地受几句冷言冷语,看点冷面孔,让老夫人消消气也就罢了。

谁知秦镇张口就说:“既然祖母生病,我们就不打扰祖母静养了,等祖母何时大好了,找人跟我们说一声。”

别说是红梅了,就是宋青葙听了也目瞪口呆,半天没反应过来。

秦镇是不想让她受气,可这话也太忤逆了,难不成给长辈请安,还得等长辈派人来请?

没准,老夫人听了还以为是她在里面挑唆。

想到此,宋青葙气恼地掐了他胳膊一下。

秦镇毫不在意,捉着她的手,乐呵呵地说:“积水潭的荷花开了,明儿咱们去看荷花?”

宋青葙摇摇头,“明儿不行,后天要回扁担胡同,明儿想收拾收拾东西。”

京都的习俗,新婚一个月后,新娘子要会娘家住上一段时间,跟娘家人亲热亲热。

住对月,时间可长可短,三五天或者十几天甚至一个月都可以。

七月初八那天一大早,秦镇特意穿着宋青葙替他新缝的杭绸长衫,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陪宋青葙回扁担胡同。

大舅舅跟大表哥已在门口等着,见到他们,急忙迎上来道喜。

宋青葙已经得了“夫人”的诰封,超一品。

清平侯亲自在御前求的,说自己就一个嫡子,也没什么正经差使,好容易娶了个媳妇,如今要去娘家住对月,想风光风光。

皇上对秦镇的事迹早有耳闻,清平侯曾经为此上过不少请罪折子。如今听说秦镇成亲以后已经洗心革面,不再像之前那样胡作非为,皇上也替清平侯高兴,大笔一挥,批了。

圣旨一到手,秦镇就让远山到扁担胡同报了个信。

大舅舅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仍是一瘸一拐。

秦镇便放慢了步子。

大舅母如今看秦镇就像看自家女婿一般无二,越看越欢喜,笑着问:“大姑奶奶打算住几天,我也好准备一下。”

宋青葙看看秦镇,才回答:“差不多七八天。”

秦镇拍板,“我十四日一早来接你,十五那天去护国寺赶庙会。”

宋青葙嗔他一眼,不就是赶个庙会还用说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大舅母见小两口眉来眼去的很是和美,又注意到秦镇身上的衣衫是宋青葙的针线,心里更是乐开了花,看向两人的目光充满了慈爱。

寒暄后,宋青葙随着大舅母到内院,先找大表嫂说了会闲话,又跟大舅母说起秦家的事,“…侯爷想让我管家,我心里没底,还没答复…”

大舅母思量片刻道:“家早晚得你管,不如等过了年再说,这半年,你先把望海堂管起来,熟悉之后再接手侯府…你太婆婆就是个老小孩,一味地依顺不是法子,但也不能冷落怠慢了她。老人大多胃口不好,又贪嘴,不如你隔三差五送些容易克化的点心过去…家里总得有人支持你,再加上大姑爷站在你这边,管家才能顺手…”

宋青葙顿觉茅塞顿开,她院里每天都做点心,还真没想起往老夫人那里送。

两人正说得热络,碧柳自外面进来,“舅太太,姑娘,杨二奶奶来了。”

宋青葙吃了一惊,跳下炕就往外走。

果然,钟琳在四个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挺着硕大的肚子正晃晃悠悠地走来。

“都快生了,天还这么热,你来干什么?”宋青葙替了右手边的丫鬟,扶住钟琳的胳膊。

钟琳笑道:“太医说这个时节就得要多走动,正好我也惦着你。”

旁边的婆子插嘴道:“我家二爷送奶奶来的,不妨事。”

宋青葙笑着看向钟琳。

钟琳嗔道:“别提他,就知道气我。”

进屋后,大舅母寒暄几句便出去让她们说体己话。

钟琳细细打量宋青葙几眼,“看着气色不错,秦大对你好吗?”

“嗯,”宋青葙红着脸回答,“他挺好的,跟传言的完全不一样。”

钟琳微笑,“能看得出来,我这几天…”话语一转,脸色沉下来,“被气得够呛。”

宋青葙讶异地问:“杨二爷气你?”

“除了他还有谁?”钟琳气呼呼地说,“府里大爷跟五爷走得近,这阵子二爷尽跟褚先生混在一起,天天在青楼楚馆里混,说褚先生在青楼里极受青睐,再怎么清高孤傲的头牌,只要听说褚先生进门,连身价银子都不要,上赶着过来唱曲陪酒…把二爷给羡慕得。”

宋青葙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钟琳没好气地说:“他说的,还说翠微楼新来了两个乐姬,杭州人,咬着舌尖学官话唱小曲,别有风情…”

宋青葙忍不住笑。钟琳便是杭州人,官话说得不太地道…听起来还真是另有一番滋味。

钟琳恼道:“你也来笑我,早知道不说给你听。”

宋青葙忙道:“既然是二爷说给你听,那就是他没做亏心事,不怕你知道,你还烦恼什么?要不,我给你想个法子,下次你问详细点,问二爷点了谁作陪,就着谁的手喝的酒,听了谁唱的曲儿,回头找人把她们请来,天天唱给二爷听。你也跟着沾光,不但蹭了小曲听,还能搏个贤惠的名声。”

钟琳乐得“咯咯”笑,“行,回头我就让人收拾院子,一个院子住不下就收拾两个。”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晌午,钟琳身子重不便久待,吃过午饭就告辞回府。

回去的路上,杨靖康感慨不已,“秦大真叫人刮目相看,平常看着就是一楞头青,可人在付老爷面前,那叫一个周道殷勤…要不是惦着你没敢喝多,我还真怀疑自己眼花认错人了。”

钟琳白他一眼没出声。

杨靖康继续感叹,“秦大给付老爷送了两坛旧年的秋露白,我们开了一坛,果然好酒,香气浓而不郁,味道轻而不浮…先前过年时,我想弄一坛结果没买到,也不知这家伙打哪弄到的?”

钟琳轻声道:“可见秦大对三娘是用了心思。”

杨靖康附和,“岂止是用了心思,简直是费尽心机。宋三娘也算歪打正着了,得了诰封,又有个靠得住的夫婿,比嫁到郑家岂不强了百倍?”

钟琳“哼”一声,“这也就是三娘通达,若是换个别人,被褚先生闹那一出,早抹脖子死了,还能等到诰封?都说褚先生性情狷介,拿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这叫草菅人命。”

杨靖康愣了片刻,解释道:“褚先生去烟花地还真没有放浪形骸之举,就是喝酒听曲儿。”

钟琳心里仍有气,别过头去不理他。

大舅舅收到秋露白很得意,送走秦镇后就到内院显摆,“…有银子也买不到的好酒,大姑爷一送就是两坛,开了封的那半坛封起来留着过年,那个整坛的等孙子满月礼上喝。”

大舅母瞅着满面红光的大舅舅直笑。

宋青葙眼角微湿。

临行前,她才知道秦镇给大舅舅带了酒。秦镇说,酒量好的人通常也喜欢喝酒,大舅舅定是好酒之人。

果然,大舅舅这么开心。

夜里,宋青葙仍宿在西厢房内间,碧柳在外间值夜。

睡惯了望海堂那边空旷敞亮的大屋,再睡这个小屋,感觉有些气闷。

宋青葙不禁自嘲,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才一个月,就不习惯了。

翻来覆去好半天不能入睡,突然听到外间碧柳低喝,“谁?”

门外就传来个男子的声音,“是我。”

宋青葙连忙披上外衣,见碧柳已经打开了屋门。

秦镇极快地闪进来,急急地解释:“我就跟你说句话,说完就走。”

第52章 谁来嫖谁

碧柳知趣地退了出去。

宋青葙盈盈笑着,“什么话非得这会儿说,内城门怕是早就关了吧?”

秦镇望着她憨憨地笑,“我没回府,就歇在得月楼,突然想起杨二郎说过明儿跟褚永约好了,到积水潭赏荷,我就来问问你的意思。”

既是杨靖康说的,那么应该是吃午饭那会说的,难不成他一下午就没想起来,偏偏等到快三更天才急巴巴地赶过来说?

还特意歇在得月楼没有回府…

难怪早上她说要住七八天时,他丝毫没有犹豫,原来打得是这个主意。

宋青葙觉得好笑,心里却是暖融融甜丝丝的。

同床共枕这么些天,乍然一个人睡,感觉很空落,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

直到听见他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她是想他了。

分开不过几个时辰,她已经想他了。

宋青葙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秦镇腰际,头靠在他胸前,深吸了口气,半嗔半羞地说:“人家都睡了,被你吵醒。”声音里,十足的娇气与委屈。

她向来冷静从容,极少有这种娇滴滴的情态。

秦镇忍不住紧紧拥着了她,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轻摩挲。她的发半湿着,带着茉莉花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心底。

这一刻,心奇异地变得安定而满足。

秦镇低头亲亲她的发,柔声道:“我抱你回床上睡。”矮身抱起她,轻轻地放在架子床上。

如霜的月色透过纱窗照射进来,宋青葙的面容如同笼着一层薄纱,如烟似雾,那双眼眸却越发明亮,像是天边的星子。

暗夜里,两人静静地凝望,目光执著地交缠在一起。

宋青葙仰头,轻声地问:“要不,我跟大舅母说说,住三天就回去?”

秦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不用。我听人说,对月住的时间越长,两家就会越兴旺,你想住多久都行…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嗯,”宋青葙浅笑,叮嘱他,“小心点,省得被人瞧见笑话。”

秦镇被她的笑容晃着,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停了会,才道:“放心,我不会让人笑你。”

宋青葙无语,是他被人笑话好不好?

可是,自己也会被人笑的吧?

————

积水潭碧波如洗,满塘荷花开得正盛,粉嫩的花瓣上滚着晶莹的露珠,看上去娇艳欲滴。微风带着湖水的凉爽和荷花的芬芳迎面吹来,让人心旷神怡。

三三两两的采莲女头戴遮阳的斗笠,身穿蓝色小袄,摇着独木舟穿梭在娉婷的荷叶间,摘鲜嫩的莲蓬卖。采莲女很会做生意,一只莲蓬一文钱,顺带搭上支初绽的荷花。

一时,光顾者无数。

远远地走来两个年轻公子,左边那人气度高华举止优雅,穿竹绿色怀素纱的直缀,里面衬了玉色素纱,行动间如水波横流如枝叶摇动,正是褚永。

右边那人穿天青色素绸长衫,质朴沉稳,惟腰间那块晶莹剔透的翡翠,令人一望而不敢小觑,却是杨靖康。

两人有说有笑,联袂而来,看呆了赏荷的一众游人,也看呆了摇橹划桨的采莲女。

褚永倚在水边栏杆处,摇一摇折扇,唇角带丝浅淡的笑,“这莲蓬怎么卖?”

采莲女你瞧瞧我,我瞅瞅你,羞答答地不敢开口。便有一人两眼亮晶晶地大着胆子道:“别人买是一文钱一只,要是公子想要,那就白送。”

褚永挑高眉毛,笑容比湖畔的清风更温润,“我买两只。”

采莲女摇着独木舟靠近栏杆,递过两只鲜嫩的莲蓬,和两支开得恰到好处的荷花,却不肯收钱,“公子生得这么好看,白送也值得。”说罢,羞红着脸,调转小舟往荷叶深处摇。

褚永笑意渐深,掏出块碎银对着那人的独木舟掷过去,“给姑娘买支花儿戴…”碎银稳稳地落在小舟里。

旁边的女子嘻嘻哈哈地笑,学着褚永的口吻,“买支花儿戴…”

那采莲女去势更急,惹得岸上岸下笑声一片。

积水潭边有座五角亭,亭内有石桌石凳,小厮已备好了茶酒点心。

茶是君山银针,香气清高;酒是洞庭□□,味醇甘爽;点心是良木的攒盒,清雅精致。

两人在石凳坐下,各捧一只莲蓬,喝一口酒,就一粒莲子,几多悠闲几多惬意。

不时有女子自亭边经过,便会伫足瞧上几眼,窃窃笑着,“那公子真俊…”

杨靖康摇头暗笑:传言褚先生得尽京都女子欢心,由此可见一斑。

莲蓬吃完,酒已微醺,忽闻琴声传来,廓然空灵,闲淡清雅,闻而忘忧。

杨靖康循声望去,却见积水潭里不知何时多了艘花船,船头有位白衣女子悄然独坐,清风掀动她的裙裾,白纱飞扬,飘渺若仙。

少顷,琴声停,花船缓缓靠近岸边,白衣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袅袅娜娜地下了船。她戴着帷帽,面容隐在白纱后面,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只看到那双葱管般的玉手,被笼在雪白腕间的三只如春水般莹润的翡翠手镯衬着,柔软细长令人生怜。

杨靖康有刹那失神,这人虽没露出容颜,可观其风姿,已是无人能及,也不知她的相貌该是何等倾国倾城?

眼角瞥向褚永,只见他手捧着酒杯,似乎有点神思不属。

女子轻声问侍女,“玉兰姐姐跟珍珠姐姐她们到了么?”声音若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侍女应道:“说是巳正在此见面,想必这就到了。”

话音刚落,熙熙嚷嚷的人群声突然消失,诡异的安静,几乎同时,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路,几位容颜靓丽打扮入时的女子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