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对牢他的眼眸,气道:“你管他作甚,谁让他跟着瞎掺合,伤着也是活该,再说捱一两下又不会死。”

秦镇整好衣衫,诚恳地说:“我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什么。杨二爷细皮嫩肉的,他身上要带了伤,被他媳妇看见该心疼了…他媳妇跟你是手帕交,我怕你们生分了。”

他怕钟琳心疼,怎么就不怕我心疼?宋青葙暗搓搓地咬了咬后槽牙,有心想掐他两下,可又不舍得,别别扭扭地抬手,轻触他的脸,问:“疼不疼?”

“不疼,一点都不疼。二弟帮我上了药。”秦镇捉住她的手,裹在自己的大手里,小心地握着,“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宋青葙斜睨着他,“我等了你好半天你没来,结果灯一灭你就进来了,要不是怕我看见,还能是什么?你呀,这就叫欲盖弥彰。”说话时,头微扬着,神情娇俏,还带着丝得意。

她穿着素纱中衣,因天热,领口松松地掩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粉色肚兜的边缘。

秦镇身量比她高很多,垂眸的时候恰好窥到胸前那处美妙的风景,不由心驰神摇,又思及她适才的话,低了头,柔柔地问:“你等了很久?”

声音低沉暗哑,有掩藏不住的暧昧。

宋青葙感觉脸颊*起来,娇嗔地说:“昨儿你不是说,每天都来看我吗?”

“要是我不来呢?”秦镇问。

要是他不来…宋青葙想到方才的焦虑、不安、惦念与牵挂,眼眶忽地湿了。

如果他不来,她肯定不会去找他,可是她会整夜胡思乱想牵肠挂肚。

秦镇轻轻地拭去她腮旁的泪,叹口气,“我就随口问问,答应过你的事,我心里记着,不会不来。”

宋青葙突然就忍不住,扑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抽泣着,“那你还来这么晚?我都快吓死了,我怕你出事…我早就后悔了,我不想出气了,我就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待着。”

秦镇被她哭得六神无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来,都怪我。”

好半天,宋青葙才收住泪,却仍俯在秦镇胸前不愿离开。

秦镇低头看着怀里娇弱的人儿,心酸不已:宋青葙在他眼里,从来都是聪明又稳重,行事不慌不乱有条不紊,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她说害怕,说她心里发慌。

以前,郑三跟丁二合着伙算计她,她都没慌过,没怕过。

可现在,她说怕了,他只不过去教训一下褚永,可是她怕了。

他刚进来时,她分明还是那般淡定,还从容地问他各种细节,还认真地替千玉打算。

若非他无意问了那么一句,他真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是如此的重要。

秦镇越发紧地拥住她,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感觉她的呼吸渐渐绵长,身体慢慢软下来。

秦镇把她抱到床上,柔柔地看着她。

哭累了,就睡,脸上泪痕犹存,墨发散乱了满枕,额角处沁着一层细密的薄汗。

这副情态,分明还是个孩子。

秦镇心里软得像水,又酸涩得厉害,扯起衣袖,轻轻拭去她腮边的一滴泪,又四下打量番,寻了把团扇,一下下替她扇着风。

第二天一早,大舅母急急地来找宋青葙,“你表哥说,昨天大姑爷跟人打了一架,听说打得不轻。大姑娘,你快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

这消息传得真快,才半天工夫就传到外城了。

宋青葙犹豫着如何解释,大舅母已催着碧柳去收拾东西,“捡着重要的带回去,剩下那些得空再来取。”

宋青葙安抚道:“不用急,要真有事,府里该来人催了。”

大舅母叹口气,“大姑爷是个直脾气,性子莽撞,你要经常劝着点,别跟人硬碰硬,有时候吃点亏反而是大福气。逮着空闲我也让你大舅说说他…”言语间,完全把秦镇当成自己的子侄,而不是身份显赫令人闻之变色的清平侯世子。

宋青葙突然明白了秦镇的感受,回门那天,他跟大舅舅喝酒,又被大舅母拉到一边说话。他说,大舅跟舅母人很好。

想必那天,大舅母也是这般叮嘱他的吧?

宋青葙一直自诩聪明,看得细想得细,能够猜出别人的心思,可从没想到,其实一家人,根本用不着特意的揣测,就实实在在地,把对方当成亲人就好。

宋青葙汗颜,越发看出大舅母的宽厚与慈爱,忍不住俯在她的肩头,娇声道:“我还没住够,舍不得大舅母。”

大舅母点着她的脑门,“先回去看看大姑爷,要没事过两天再来住,反正离得近…成亲了,倒学会撒娇了。”

宋青葙又是一愣,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撒过娇,也从来不曾任性过。

可自从嫁给秦镇,似乎真的学会撒娇了。

而且,撒娇的感觉真好!

收拾罢,大舅母送她出门,大表哥已经套好了车。

宋青葙刚要上车,就听胡同口“吁——”一声,停下一辆黑漆平头马车,接着从车上下来两人。

前头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穿着大红色潞绸褙子,头上戴着金灿灿的凤钗,腕上套着金镯子,打扮得很贵气。

后面的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嫩黄色的绣蝴蝶的褙子,戴着满头金银,很是耀目。

宋青葙呆住了,这不是宋大太太林氏跟四姑娘宋青艾,她们来干什么?

大舅母也认出了林氏,方才和蔼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她朝宋青葙努努嘴,“你赶紧回去,别耽搁了。”

宋青葙虽然疑惑,却不想跟她们碰面,便扶着碧柳的手上了车。大表哥扬起鞭子,马车缓缓地行驶起来。

车外传来林氏呼哧带喘的声音,“车里坐的是三姑娘?”

宋青葙装作没听见。

就听大舅母淡淡地问:“这位太太,您的马车停我家门口不知有什么事?”

宋青葙莞尔,没想到大舅母还有这么促狭的时候,只是马车渐行渐远,已经听不清林氏是如何回答的。

马车从清平侯府正门经过,宋青葙看到门前停着辆装饰着金色螭龙的马车,不禁一愣。只有王侯之家才能用螭龙装饰,不知来的是谁?

大表哥将马车停在角门,扶宋青葙下来,叮嘱道:“有了信给家里带个话,免得爹娘记挂。”

宋青葙点点头。

秦镇并不在望海堂,秋绫说清平侯一早把秦镇叫到书房去了。

宋青葙顿时明白,必然是五爷来了。

五爷听起来像是闲云野鹤的一个人,对朝政不太经心,只掌管着教坊司,每天在本司胡同排演歌舞。可他性情又很古怪,翻起脸来六亲不认。

宋青葙忐忑不已,毕竟褚永是五爷的人,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面”,褚永总比狗还强点,要是真惹恼五爷,清平侯府肯定不能像现在这么逍遥。

秦镇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惩处。

早知道就依着秦镇,神不知鬼不觉地揍一顿算了。

可,当时,自己光想着让褚永也尝尝丢人现眼的滋味,竟没多考虑考虑。

如此一想,宋青葙越发坐不住,使劲摇着团扇,越扇心里越没底,越扇心里越燥热。

好在,秦镇很快就回来。

宋青葙自窗口见到他,扔下团扇就跑了出去,“五爷来干什么?他怎么说?侯爷是不是又训你了?又没有请家法?”

秦镇没想到她今天回来,很是欢喜,顾不得回答,先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找人送个信,我去接你。”

“大舅母听说了昨天的事,催着我回来看看你。”

秦镇感慨地说:“让他们跟着揪心,待会我去跟大舅舅说一声。”

宋青葙无语,“就你这模样还敢出门?”

秦镇想想也是,笑道:“那让远山跑一趟。”

两人进屋坐定。秦镇说起五爷的事,“…看了看我的脸,说比褚永强点,褚永已经见不得人了。又问我为什么打人,我说没有原因,就是看他不顺眼。五爷就笑了,说起摘星楼的事,问我知不知道谁主使的,我说我看郑德显也不顺眼,也想找机会教训他一顿,可没见着面。”

宋青葙眼皮一跳,“五爷还在查摘星楼的事?”

秦镇点头,“听这意思像,五爷说我已经成亲了,该找个正经差事,问我想不想去京卫弄个职位。我…我就把以前立的字据拿出来了,说我好容易娶着媳妇,不能再让她跑了。五爷就让我回来了,这会跟父亲在说话。”

宋青葙脸色赤红,恼道:“你就说不想干行了,拿字据出来干什么…那字据是我收着,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大舅母让写两份,说一份给你收着,另一份让我拿着,时不时地看看,免得忘记,我就放荷包里了。”

宋青葙瞪着他,又气又恨,本来名声就不好,现在又多了悍妇、妒妇两项。唉,算了,名声再不好又如何,反正自己过得舒心就行。

而且,褚永这事本来就跟自己脱不了关系。

宋青葙蓦地想起大舅母的话,那番话不是说秦镇,而是说自己。

大舅母分明猜到了秦镇跟褚永打架的原因。

秦镇脾气直,自己不但不劝着他,反而私下撺掇他。

还好两下都无碍,否则,真出了人命,秦镇岂不被自己给害惨了。

宋青葙在暗中自责,秦镇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他觉得自己一个七尺男儿,不但没护好心尖尖上的人,反而让处处让她受委屈,跟着担惊受怕。

她从进门那天起,祖母就不待见她,娘亲避而不见,父亲也没好脸子。她毫无怨言,天天去祖母那里请安。

她要管着望海堂,要管着好几家铺子,还亲手给他缝衣做饭。

秦钰比她只小半岁,可秦钰除了做点针线活,其他什么都不干。

相比之下,宋青葙活得太辛苦,太憋屈。

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气氛有些沉重。

宋青葙下定决心,以后再不意气用事,刚抬头,发现秦镇正凝视着她,神情温柔缠绵,眼底有深深的愧疚跟歉意。

宋青葙暗自叹息,分明是自己的错,他又…想起他对自己的那份小心翼翼,宋青葙只觉得眼睛发涩,眼眶湿漉漉的。

她微低了头,少顷,笑盈盈地说:“世子爷还说带我看荷花呢,积水潭的怕是看不成了,咱们去看看蓼花亭的吧?”

秦镇欣然答应,“等你歇过午觉,日头不那么毒了就去。”

宋青葙歇过午觉,蓼花亭却没有去成…

第55章 太不公平

宋青葙望着武康侯府来报信的婆子,急切地问:“产期不是还有大半个月,怎么这会生了,二奶奶身体怎么样?”

婆子笑眯眯地说:“夫人莫急,太医说,早半个月晚半个月都是经常的事,稳婆家里早备着了,生的时候也顺利,昨儿过晌有的动静,今早寅正就生了,哥儿六斤七两,结实着,奶奶也康健…后天是洗三,请夫人务必赏脸。”

宋青葙松口气,厚厚地打赏了婆子,“我指定去,回去问问你家奶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别客气,尽管吩咐。”

婆子连声说不敢,又跪下磕了头,才离开。

宋青葙隔窗望着婆子的背影,不由猜测:昨天上午杨靖康还跟褚永去积水潭赏荷,过晌钟琳就有动静了,二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秦镇见她在想事情,并不打扰她,悄悄到外面换了个冰盆进来。

宋青葙被惊动,笑道:“怎么不让下人来换?”

秦镇无所谓地说:“我自己能换,看着他们在眼前晃来晃去心烦。”

是不想有人进来打扰吧?宋青葙了然地笑笑。

她已经习惯碧柳在屋里进进出出了,秦镇却不习惯,碧柳在的时候,他会沉着脸很冷淡,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一直等碧柳出去,这股气息才会和缓下来。

碧柳说,习武的人警觉性极高,遇到不熟悉的气息时,会不自主地绷紧身子。

宋青葙观察过几次,果真如此,因此,也就不让碧柳在屋里伺候,只等需要的时候喊她们就行。

大炕靠墙一边放了排黑檀木柜子,给钟琳儿子洗三的东西就放在柜子抽屉里,宋青葙不便唤碧柳进来,遂脱鞋上炕去取。

抽屉里,有只眼生的黄梨木匣子。打开来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六对耳钉,六对耳坠子,耳钉倒还罢了,耳坠子镶得都很精致,尤其一对水滴状的孔雀石,里面像是包着一汪水,晶莹剔透,非常美丽。

宋青葙惊喜万分:“世子爷什么时候买的,竟没告诉我。”

“前阵子偶然在荣宝斋看到,让人镶了几副。”秦镇轻描淡写地说,“要是你喜欢,我再去挑挑,他那里很多这种没镶过的珠子宝石。”

宋青葙抿着嘴笑。他明明就特意去挑得好不好,还说偶然看到,做金玉生意的,都会把成品摆在柜面上,哪能看到没镶的珠子。

宋青葙心里甜丝丝的,歪着头道:“世子爷出门的时候,要是再看到这种孔雀石,就帮我镶支簪吧,我想配着一起戴。”语气很随意,透着股亲昵。

秦镇很喜欢她这种态度,满口答应了。

洗三礼,按习俗,只邀请近亲。

钟琳这边的亲戚都在杭州,因为算着产期在八月初,肯定赶不及过来。

所以,来得都是杨家的亲戚。

郑德怡也来了。她穿了件大红色的杭绸褙子,头上戴着金步摇,脸上厚厚地涂着脂粉,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

宋青葙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郑德怡却直直地盯了她半天。

宋青葙特意打扮过,耳垂戴着副浅紫色的南珠坠子,腕上笼着浅紫的珍珠手串,墨发梳成最简单的圆髻,只插了支浅紫的珠簪,簪头攒成丁香花式样,精致灵动。衣着也是简单,素白绣丁香花的纻丝小袄,身下则系着条素纱裙子,裙幅共十幅,五幅素白间着五幅浅紫,极轻盈极淡雅,行动间显得腰身柔软纤秀。

郑德怡知道宋青葙一向打扮得素净,以前的素净很不起眼,就像墙角的狗尾巴花,丝毫不被人的注意。

可今天的素净却是张扬的,高调的,像是峭壁上的雪莲,月光下的昙花,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郑德怡想起三哥郑德显,以前的三哥清贵高雅风华绝代,现在的三哥颓废邋遢得比街角卖文的酸秀才还不如。

明明宋青葙才是被退亲的那一个,凭什么她过得那么好,而三哥却如此落魄?

要不是她,自己何苦落到这种境地。

不公平,太不公平!

吉时定在巳初三刻,替钟琳接生的稳婆抱着孩子,放在盛着艾草水的铜盆里念念有词地洗了一遍。

然后轮到亲戚们添盆。

首先是钟琳的婆婆,武康侯夫人,往盆里丢了对金镯子,金光灿灿的,差不多有七八分,稳婆喜得眉开眼笑。

接着有人丢金锁片,有的丢银锞子,郑德怡丢了对金珠子,都没越过武康侯夫人的礼。

宋青葙便有些踌躇,她头一次参加洗三礼,预备的是对婴儿手镯,因图吉利,用了八分金,跟武康侯夫人比肩,有点失礼。可临时更换又来不及。

宋青葙硬着头皮丢了下去。

果然,众人的眼光都看了过来。

世子夫人笑呵呵地道:“这可真巧,婆家人送的金镯子,娘家人也是金镯子。”

洗三的场合,婆家人是主,娘家人是客,宋青葙作为唯一的娘家人,礼重点也是应该的。

很明显,是在替她解围。

宋青葙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恰此时,便有个小丫鬟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跟世子夫人耳语几句,转向宋青葙。

此情此景,与当初何其相似。

宋青葙心里咯噔一声。

只听小丫鬟脆生生地说:“秦夫人,外头秦大爷说他有点事先走一步,回头等未初再过来接您。”

这个秦镇,办事就办事去呗,反正常贵一定会等在这里,何必特特地找人来说这么一句。

宋青葙的脸“腾”地红了。

武康侯夫人“呵呵”笑道:“这小两口,好得蜜里调油似的。”

众人都发出善意地笑,惟独郑德怡眸中闪过丝恨意,又掩饰般扯了扯唇角。

礼毕,宋青葙跟着婆子到里屋看钟琳。

钟琳歪在弹墨靠枕上,身上搭了条薄被,头发松松地拢在脑后,眼底有点青紫,可精神很好。

宋青葙懊恼不已,“一时犯了糊涂,只顾得上面子好看,没想到跟侯夫人冲突了。”

钟琳轻笑着劝慰,“我婆婆人很好,她知道你替我做面子,不会多想。”

宋青葙松口气,问道:“不是说八月初生产,怎么突然动了胎气?”

钟琳脸红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还不是那人,动手动脚惹得祸…哎呀,也不能全怪他,是我先撩拨的他…”

宋青葙愕然,“你们,你们也真是…你有身子这阵子,二爷没提通房的事儿?”

钟琳道:“我娘来信时说过,让我找个模样普通面相老实的,收在房里。二爷倒是没提过…他不提,我才不主动张罗,凭什么我挺个大肚子受罪,他一个人逍遥快活,要熬两人一起熬。”

宋青葙忍不住笑,“这也难得了,杨二爷对你挺好的。”

钟琳感慨道:“现下还行,谁知道以后怎么样?要他真纳了妾,我就收拾东西住到庄子里,眼不见心不烦。”话音一转,谈到郑德怡,“她婆婆上个月给袁茂纳了个小妾,长得很水灵,花骨朵似的。”

宋青葙惊问:“你看见过?”

“没有,听我嫂子说的。这一阵郑德怡跟袁家闹腾得厉害,把她婆婆气病了好几回,我嫂子没少回去调停。”

“为什么闹腾?郑德怡不是最得大长公主欢心,她婆婆待她也挺亲厚的。”